明朝的城市實行嚴格的宵禁製度,天一黑要關閉城門,百姓也不能在街行走,要到卯時才開城門。


    不過,京城例外,會提前一個時辰開門。原因很簡單,皇宮和西苑住了那麽多人,每日所需都要一大早從城外運來,如宮貴人早的泡茶的水,必須是玉泉山的好山泉。另外,城人畜生的排泄物也要送出去。


    城門口全是車馬爭道,人聲鼎沸,好生熱鬧。


    看到周楠他們做官家打扮,守城的士卒清理出一條通道來。如此,周楠順利進城,預計提前了一壺茶時間抵達順天府學政衙門。


    卻見,貢院外的小廣場已經站了大約一千多士子,正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麽。有公差正在維持秩序,可人實在太多,且都是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又如何維持得住,急得不住叫喊。


    廣場人麵色各異,有人在激烈的爭論著什麽;有人則互相遞著片子說著客套話,大意是久仰兄台大名,你我同為順天士子,今日可算是見著麵了,以後多多往來;更多的人則是在閉幕凝思,口喃喃有詞,顯然是正在背誦課,臨陣磨槍……


    嘉靖四十一年的二月,京城正冷,借著貢院點亮的燈籠,能夠看到人群的頭頂浮動著騰騰熱氣。


    周楠聽車夫說已經到地頭了,好地從車廂裏探出頭來。一般人若看到眼前如此熱鬧的場景必然會大吃一驚,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暗想:這北方的教起江淮還是差了許多。堂堂順天府,今日來參加加試的生員也一千人。如果換成蘇州府、揚州府,至少三四千。而且,說不好還是在縣裏先選拔過一次。


    大約是馬車來得實在太快,一時收不住蹄,在慣性的作用下,竟一頭朝人群衝去。


    頓時,一群正在閉目溫習功課的秀才發出驚慌的叫聲,急忙朝旁邊跳去。


    有幾人竟跌倒在地。


    周楠大驚,這次若是傷了士子們,自己也不用再進考場了。急忙伸出手去,和車夫一道用盡全身力氣才堪堪將兩匹健馬拉住。


    他跳下馬去,將一個倒在地的書生扶起來,低聲賠禮:“不好意思,可傷著了?”


    那書生大約十六七歲,生得倒是相貌堂堂。


    十六七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書生見周楠雖然穿著草綠色的官袍,知道他隻是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


    原來,按說周楠來參加這場考試以的是秀才身份,穿官服過來甚為不妥。不過他這兩日連番肉搏,體力和精神耗費過度,昨夜屬於睡糊塗了。


    手下的人也不曉事,直接給周大老爺套官袍塞進了馬車。


    京城別的不多,是官兒多。七品以下的雜流官在地方或許威風八麵,可在這四九城屁都不是。


    小書生估計在當地士林也有些聲望,明朝人又有刷聲望的傳統。見周楠這個小官兒衝撞了讀書人,心頓時一動,決定好好整治一下這個落到自己手的官員,顯示存在感。


    隻要一鬧大,讓段提學知道自己的名字,等下進考場,學政官考慮到政治影響,能不放自己過關嗎?否則,未免有包庇官場同僚,沆瀣一氣,打擊報複得罪官府的生員的嫌疑。


    妙,此計大妙。


    頓時,小書生做勃然大怒狀,指著周楠罵道:“好個狗官,不知道貢院今日的綸才大典嗎?竟縱馬衝撞,瞎了眼嗎?”


    不過是一場小小的加試,又不是秋闈和進士科,犯得提升到綸才大典的程度嗎,綱線也不你這種玩法?


    今天早也是晦氣,接連被人罵狗官,周楠心氣惱。這事自己有錯在先,錯了得認。便忍住氣,一拱手:“是我的錯,若是傷了朋友,該得多少湯藥算在我頭,又大家都是讀書人,又何必惡語傷人。”


    不過是一樁輕微交通事故,肇事者要想妥善解決,不外是賠禮和賠錢。好好跟受害方說話,放低姿態,達成諒解。


    周楠心掛念今天的考試,不欲生事。


    卻不想,人家根本是別有用心。


    那書生一把抓住周楠的袖子,高聲對圍觀的秀才喊道:“諸君,今日順天府代國家取士,何等莊嚴何等肅穆。這狗官竟縱車馬衝擊我等,擾亂科場秩序,究竟是何用心?分明是對朝廷心懷不滿,對名教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某乃昌平寒士徐養大,當書學政衙門,請提學為我等主持公道。若有君子願共倡此義舉,還請聯名。”


    “我等願意!”


    “我願聯名!”


    頓時,有幾個剛才和徐養大一道摔在地的書生複議大喊。


    看到情形不對,隨周楠過來的一個衙役下意識地手一顫,“鏗鏘”一聲,抽出了半截雁翎刀。


    這聲音如此清脆,眾書生膽小,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機會到了,徐養大眼有喜色一閃而逝,喝道:“有賤役要行兇殺士子了!賊子,敢爾?”他揮舞著手臂聲音更加響亮:“諸君,國家養士百年,杖節死義在今朝。我徐養大,今日絕不與這賊子甘休,來啊,把這廝捉起來,捆交學政衙門發落。”


    “願追隨徐朋友!”


    “打死他,打死這個狗官!”


    考生們如同潮水一般湧來,眼前全是揮舞的手臂。


    周楠狼狽不堪,連連後退。他方才也在電光石火看到徐養大的麵的歡喜,頓時明白這廝究竟想幹什麽?


    姓徐每說一句話,必先自報家門,惟恐別人不認識,顯然是要拿他周楠刷聲望。


    周楠氣得幾乎要笑出聲來,自己也算是喜歡唰聲望的,也琢磨出幾個好用的套路,想不到今天遇到同行了,還被人刷得如此狼狽。


    這才是我刷聲望笑嘻嘻,別人刷我[p。


    真被這群書生給捆了,我周楠還有臉進考場嗎?


    現在唯一能救得了自己的也隻有組織了。


    周楠大喝一聲,撞開兩個書生,以飄忽的跑位衝到一個正在位置秩序的學政衙門的書辦麵前,高聲道:“我乃密雲縣潮河衛考生周楠。”


    那書辦先前見書生人群情洶湧,知道讀書人的*最不好處理,偷偷躲在一邊。


    聽周楠說他是考生,嚇了一跳,忙喝道:“你說你是考生,有何憑據?”


    追來的徐養大等人也都是一楞,這官竟然也是來考試的,這不可能吧?


    周楠忙從袖子裏掏出所謂的準考證等一應手續,遞過去。


    徐養大等人圍過來定睛端詳。


    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個鎖廳參加科舉的雜流官。


    書辦看完,將書還給周楠,然後對大家道:“一場誤會,想必是周大人急著趕考,衝撞了各位。”


    周楠忙將身的官袍脫下來,交給手下,又接過考籃。連連朝眾人拱手:“是是是,小生來得晚了,一時心急,得罪,得罪了。”說著又從籃子裏掏出一大疊早已經準備好的名片分發下去。


    自我介紹說是行人司行人,現在工部軍器局當差。


    見周楠態度誠懇,畢竟都是順天府的讀書人,同為士林一脈,將來還是要打交道的。而且,周楠還是行人司行人,前程遠大。書生們心的氣順了,有心結交。紛紛拱手迴禮,又將自己的片子遞了一份過去。


    這場風波這麽平息了,眼前的情形倒似是一場人雅集。


    徐養大如何甘心,突然大聲冷笑:“行人司行人不都是進士出身嗎,周朋友竟然還來參加順天府秋闈的加試,真是笑話了!在下倒要請教,你這個行人是怎麽當的。別說鄉試,若是連這場加試都過不了,你又如何自處?”


    好久沒有被人罵自己是個假行人了,周楠沉著臉:“我這個行人乃是朝廷的恩典,當初周楠也自知得不配位諸番請辭,朝廷這才準我參加科舉。若不了進士,在下自然無顏再在行人司呆下去。我與徐朋友今日第一次見麵,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別說進士,如果鄉試一關都過不了,周楠要給皇家做駙馬,行人自然是幹不成的。


    徐養大哈哈笑道:“周楠,沒聽說過,一個無名之輩而已。還進士呢,你先過了今日這一關,拿到秋闈資格再說。咱們讀書人,自然要手下見真章,你今天若不了怎麽說?”


    周楠:“怎麽說?”


    所謂看熱鬧的不怕事大,眾人書生同聲叫好,對,用考場名次說話,讓學政官來做評判。


    徐養大:“今日你我以名字次輸贏,勝者自去參加鄉試。輸的那個人,終身不得踏入考場一步,如何?”


    “噝!”眾書生都抽了一口冷氣,這個賭注也忒大了些,簡直是押自己的前程。


    周楠也是一驚,這個徐養大似有依仗,他刷名聲刷成這樣,難道有必勝的把握?不對啊,他若真能讀書,早直接去參加鄉試了,還用一個考試名額跑到順天府來加試?


    沒錯,周楠還真猜對了,這個徐養大六歲能詩,七歲能。一手八股章寫得花團錦簇,在本地有小神童的名聲,乃是少年一輩子讀書人的代表性人物。


    別人都說,這徐小哥可不得了啦,未來必進士當大官。


    明朝自來有提攜神童的傳統,按說徐養大也不至於混得如此之慘。


    可徐養大有個問題,一考場緊張。因此,他從十二歲開始參加考試,連考了三年,每次都名落孫山,前年才勉強了榜尾了個秀才。興致勃勃去參加順天府秋闈,結果死得異常難看。


    前年他是應屆生,順理成章有秋闈資格。但今年作為一個往屆生,又不是縣學生,要想獲得考試資格,隻能過來參加加試。


    別人科場不順,都會自省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學養不足,沒能準確把握考官的口味,還是字寫得不好看。


    他徐養大卻怪考官收了賄賂,給關係戶走了後門:“不是我徐養大沒才華,實在是社會太黑暗。老天都在嫉妒我的才華,全世界都對不起我這個名聲不顯的隱士!”


    “說到底,還是我徐公子名氣不夠響亮。如果響亮如當初的張居正,哪個主考官敢背妒賢嫉能的名聲擋我前程?”


    徐養大覺得自己開竅了,決定從現在開始刷聲望,先拿周楠開刀。


    你想啊,還有什麽行人更好的目標?


    徐秀才刷名聲的心思再起。感覺此計大妙,剛才大家鬧成這樣,必然傳到段提學的耳朵裏去。等下閱卷的時候,段提學不得不慎重考慮了,這個秋闈名額算是到手了。


    至於和周楠之間賭約的勝負,倒不要緊。


    看這姓周的狗官也是一把年紀了,至少四十了吧,都快半截入土的人了。而我才十七歲,風華正茂,誰更有潛力,段提學心自然清楚。


    原來,周楠這幾日實在太勞累,大清早的被人叫起床,也沒有梳洗,嘴又一圈胡子沒有打理,看起來竟有些出老相,被人當正了年大叔。


    古人的壽命都短,四十歲以後能自稱老夫。


    科舉考場,式的書生都是考官的門生,未來也是官場的助力。一個四十多歲的年人,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該怎麽選,隻要不笨的人都知道。


    這個周楠籍籍無名,想來讀書也是不成的,本公子等下隻要不緊張能拿到好名次。


    我不會緊張的,否則,我這段時間的心性磨練是白給的嗎?


    原來,徐養大在科場連番失手,平日裏的八股水準一到考場也發揮出兩三成水準。家裏人也發現了不對,決定對他進行針對性的訓練。請了高僧大德對他進行心理輔導,又教他打座煉氣。


    今日來考,徐公子甚至還服用了早已經煉好的以朱砂為原料的定神丹藥。


    如果不出意外,當能發揮出平日五成的功力。


    這五成功力足夠自己拿到鄉試資格。


    對於戰勝周楠,徐養大充滿了信心。


    聽他說完這句話,周楠為難了。對於今天的考試,他是篤定能過關的,可最後的名次如何卻不好說。以段承恩那慎重的性子,前幾名肯定是不會給自己的,吊車尾也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放在榜不起眼的地方。


    如果在名次輸給徐養大,終身不得進入考場……為一點爭執,下這麽大的賭,值得嗎?


    若在現代社會,周楠才懶得理睬徐養大,一句:“神經病!”把他給打發了。


    可在明朝不行,你必須接招。別人都亮開了車馬,你慫了,會一輩子在人麵前抬不起頭來的。


    名節一物,無關生死,高於生死。


    看到周楠猶豫,徐養大滿臉的鄙夷:“怎麽,不敢了。你們密雲考生原來都是怯懦之徒嗎,密雲士人的臉可說都被你給丟盡了。”


    這已經升到地域攻擊了。


    自古到盡,開地圖炮都容易引起眾怒。


    順天府不大,也大興、順義、密雲、懷柔、昌平等二十幾個縣。密雲那邊也來了四十多個考生。本來,周楠作為一個遷移戶擠占了密雲的名額,大家心都有所不滿。


    先前周楠發片兒的時候,他們也沒挨過來見禮,權當他是個突然出現的怪的東西。/


    現在聽到徐秀才這話,大家都怒了,同聲大罵:“姓徐的,誰是懦弱之徒了?”


    “你再說一句試試?”


    又有人喝道:“周楠,休要懼怕這個小人。”


    “對,賭了,誰怕誰呀?”


    “姓徐的,敢視我密雲無人邪?”


    “賭賭賭。”


    這樣,密雲書生不由周楠分說,替他接下了這個賭約。


    我們的周大人瞠目結舌:我我我,我可沒答應賭啊!輸了算誰的啊?


    廢話,輸了自然算你周楠的,和我等又有什麽關係。咱們隻是吃瓜群眾。


    徐養大點頭:“好,這麽說定了。三天之後放榜,咱們榜下見。”說罷,他感覺自己腹有熱氣湧來,雖然精神和以前進考場時一樣亢奮,可內心卻異常平穩。


    藥力發揮出來了,此科必。


    別人科舉走的是技術流路線,我徐養大,不走尋常路,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麽叫磕藥流。


    他冷笑看著周楠:“周大人,怕怕你連榜都不了,連和我徐養大賭賽的資格也沒有。”


    照例,徐養大三個字喊得極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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