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最後氣憤地一揮手:“你去跟丁老頭說,我之所以有今天這個處境全托他的福,他那個地方我是再不敢去的。!”


    又過得幾日,府衙依舊沒人理睬周楠。


    已經是夏季了,麥收時節,衙門裏頓時忙起來。一是要收繳各縣解送到府城的夏糧稅賦;二是安置流民。


    地方官的具體事務主要分為三大塊:賦稅、治安和教。


    童子試且不說,賦稅和治安可是撈政績的好機會。這兩件事直接關係到官員們年底的考評,所有的官員都被派了出去,府衙安靜下來。


    這一切還是和周楠沒有任何關係,得罪了知府,理刑廳是不會給他一絲出頭機會的。


    衙門裏熱,周楠所在的院子沒有一棵樹木,以他的級別,涼廳也沒資格去坐。


    被太陽曬了一個午,到午的時候,地麵都被熱氣烤得發白。熱切蒸騰而去,屋根本呆不著人。


    周楠吃過飯後在屋迷瞪了片刻,一身被汗水徹底泡透。


    再這麽下去會暑的,算了,我還是迴家去吧,反正我在這裏也是個擺設,來去自如,也沒有人管。


    周楠站起身來,昏頭漲腦地地走了一段路。突然有涼氣襲來,定睛看去卻見眼前是陌生風景。一片不大的荷花池,池塘邊生得兩顆高大的榕樹,將頭頂的陽光遮得嚴實。


    “我還真是迷糊了,一不小心跑山陽縣衙裏來。”


    正要轉身迴府衙去,卻見一個道袍老者從旁邊的屋走出來,正是山陽知縣丁啟光。


    他逍遙地揮著手的折扇:“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子木,前番我叫王副班頭去叫你過來說話,緣何今日才到?”


    你是個瘟神,我還敢來沾你嗎,自從碰到你小爺沒有順利過。周楠心嘀咕一聲,拱手施禮:“見過縣尊。”


    “子木,你我是一家人,何須如此客套?我這地方別的沒有,卻是這城難得陰涼之地。既然來了,且坐下說話。我今年摘的明前六安瓜片甚好,茶清伴日永,雅淡喜梅芳。斜月穿牆隙,薄煙籠水傍。”


    在水畔,早已架了一口小火爐,有茶香氤氳。


    周楠聞言心反感:還一家人,是不是還讓我叫你一聲舅老爺才開心,平白做了你的晚輩,真是倒黴。


    他一屁股坐在樹下的石凳,接過一個縣衙長隨遞過來的茶碗。喝了一口,道:“縣尊好興致,夏收季節,大老爺你還偷得浮生半日閑,逍遙自在,寵辱不驚,大有先賢名士風骨,我輩楷模。”


    現在是夏收季節,衙門裏政務繁忙,再加山陽治所淮安城是水路要衝,商賈如雲,每天光收稅都叫人忙得腳不沾地。


    不過,聽人說,宋孔當來淮安做知府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將商稅收取的權力收歸府衙。到夏秋兩賦的時候,他又會派員督促指導工作,進一步抓權。


    這是得罪司,這是附郭縣的悲哀。


    丁啟光如何聽不說周楠話的諷刺之意,大笑著將扇子指著周楠:“子木,老夫青年時鮮衣怒馬,家整日高朋滿座,極是熱鬧。不過,有一天突然翻然悔悟,所有浮華不過是過眼眼雲,紙醉金迷過後又能如何,終抵不做樹陰下,一杯茶一卷書,逍遙閑適。所謂,坐看濤生雲滅,靜聞花開花落。”


    周楠:“縣尊家富貴,不用為稻粱謀,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讀書仕進?”


    “不然,不讀書,終歸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又如何能夠感受到眼前這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的意趣?”最後,丁啟光笑道:“老夫聽人說,周知事在府衙裏被人投閑置散,意誌有些消沉。須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還是不可頹廢的。”


    周腩心氣惱:好個姓丁的,老子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田地,還不是因為有你這個莫名其妙鑽出來的親戚。你他娘的混得被人剝奪了所有權力,整天隻知道躲在縣衙裏喝茶看書,準一個縮頭烏龜,反來勸我自強,有臉嗎?


    丁啟光也坐下來,從圍棋盒裏掏出一粒白子,當在左手星位:“子木,閑著無事,你我手談一局如何?”


    “閑玩無趣,不妨添些彩頭,一錢銀子一局。”周楠拿起一粒黑子挨著白子放下:“誰先將五個子連成一線,誰贏。”


    圍棋,抱歉,那可是需要超強計算能力的,我一個科僧,可不擅長這個。而且,這玩意兒太吃天分,十二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少爺我沒這方麵的才華。


    周楠在五子棋倒是擅長,讀大學的時候還買過幾本棋譜背過幾十種變化。


    “五子棋啊,不雅不雅。”丁啟光搖了搖頭,還是應了一手。


    一盤棋飛快結束,周楠勝。


    丁啟光突然說:“最近流民甚多,若不妥善賑濟,怕要生事。老夫聽說去年的時候,子木曾將流民轉為軍戶,安置在鹽場,此發大善,對老夫頗有啟發。”


    這事周楠自覺幹得漂亮:“縣尊謬讚了。”


    丁啟光:“你們安東縣沒有問府衙要流民安置款子嗎,從去年開始,朝廷陸續撥下銀子讓淮安府賑濟災民,總數達三十萬兩之巨。”


    周楠吃了一驚:“這麽多,沒見到款子啊!”


    “也對,此事由府衙一手操辦。為避免銀子發到災民手裏,百姓得了錢都吃光用光,然後接著等靠要,宋知府了個以工代賑的折子……事這麽成了。”


    原來,淮河年年泛濫,堤壩年年都要加高。因此,朝廷在淮安城設了一個河道衙門,專門負責黃、淮水利。每年光水利款都需幾十百萬兩,因此,河道和漕運乃是明朝兩個吃錢大戶,兩大衙門的主官也都是部院級官員高配。


    河工可是一塊大肥肉,任何人都想咬一口。


    於是,宋知府動了心,準備用以工代賑的借口從漁利。


    本來,你一個地方知府將手伸到河道去,動了人家的蛋糕,那可是官場大忌,也會受到河道大員的強烈反對。可說來也怪,宋知府這折子一遞去,朝廷竟然準了。


    這事從頭到尾都透著蹊蹺。


    聽丁啟光說完,周楠不解:“縣尊你同我說這些做甚?”


    丁啟光並不直接迴答周楠的問題,道:“我朝曆來有非進士不得為官的製度,雜流宦海沉浮一世,最多也像熊推官那樣一個正七品到頭,要想做正印官卻是沒有可能的。子木你能夠以軍功從一個吏員成為朝廷命官,已經走出了常人難以走出的一步,難道你甘願一輩子一個正七品雜流庸碌一生?”


    周楠:“甘不甘心又如何,老大人這話我聽不明白。”


    丁啟光:“子木,你若想更進一步,得有事功。”


    “什麽事功?”周楠有氣無力地問,心道:周大人我現在閑人一個,在衙門裏純粹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算想撈政績,別人也不會給機會。


    丁啟光突然壓低聲音,說:“老夫查得清楚,從去年朝廷撥下三十萬兩銀子之後,宋孔當真正用在河工的也不過區區十一萬兩,淮河大堤也隨意壘起一段黃土,做個樣子。剩餘的銀子都被衙門裏大小官員分了,知府、同知各得三萬,下麵的七品官每人都有三五千不等,連你們禮刑廳的熊推官也有四千入項。你我不妨合立拿到實證,將府衙下下一打盡。”


    “啊!”周楠瞠目結舌,一時間竟無法思考。


    這可是三十萬兩銀子啊,真揭發出來,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頭落地。


    丁啟光又道:“老夫來山陽縣之後,因為隻親民官,山陽縣的流民最多,宋知府極力拉本縣下水。老夫為官清廉,如何肯同流合汙。為了擺脫宋孔當糾纏,故爾舉報他貪汙五十兩俸祿。”


    這個時候,周楠才恍然大悟,我說丁啟光為什麽這麽幼稚,原來別有深意。


    心又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你為官清廉?哄小孩子而已,你這老頭混了一輩子才混個正七品知縣,方才還跟我說什麽坐看濤生雲滅,靜聞花開花落,其實還是想要升官發財。如果揭發出這個驚天大案,丁老頭有此大功,必然得朝廷褒獎,知府這個職位是可以爭取一下的,說不好還能調去央六部做個郎什麽的?他了宋孔當的賊船,兩同學固然能夠重修舊好,可落到手頭的好處也不過區區幾千兩白銀,換算成人民幣,不過幾十萬塊錢,怎麽得做高官來得誘人。


    想到這裏,周楠心又是怪:“嚴懲國賊蠹蟲乃是我輩正直之士義不容辭的責任,不過,此事縣尊自可奏朝廷,為什麽又拉下官?”


    丁啟光微笑道:“此事牽涉到府衙下下官員,是窩案,子木不妨先修書一封給南京唐應德唐部堂。”


    真是個老狐狸,周楠忍不住在心唾了一口。


    這老頭也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打聽到自己做過唐順之的幕僚,做這個知事也是老唐舉薦的。也是說,從周楠得了這個官職那天起,他額頭烙著唐門門生的烙印。


    此案關係重大,涉及的人多麵廣,卻不是一個小小的山陽知縣能辦成的,如果有唐順之插手,事情變得簡單的。


    以周楠對唐順之的了解,此人乃是正人君子,如果知道此事,必然不會置身事外。


    他頓時心大動,如果能夠把府衙的官員一打盡,這不空出六七個官位來。以自己的事功,隻要唐老師再舉薦一下,說不定能升為正七品。


    這可是天大機遇啊,如何能夠錯過?


    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府衙窩案可是一顆炸彈,一個不小心會把相關人等炸得粉身碎骨。丁啟光做了一輩子官,據周楠觀察,這人不但不二,還老奸巨滑得很。


    自己和他總共才見過兩次麵,雖說名義是親戚,可大家都不把這層關係當迴事。


    如此關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竟然交給自己這個剛認識的人去做,可能嗎?


    交淺言深可不是官場人的做事原則,這其必然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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