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說,山陽知縣丁啟光和淮安知府宋孔當不但是同學,還是同鄉。!他們都是河南歸德人氏,兩人在當地都有名,是年輕一代讀書人的後起之秀。


    在古代,讀書進學可是一件需要耗費大量錢財的事情,丁啟光見宋朋友日子過得清苦,時不時接濟一二。


    君子有通財之誼,大家同為士林一脈,讀的是聖賢書,也不將這些阿堵物放在心,自然也沒有什麽好客套的。


    且大家將來都是要科舉入仕的,以後進了官場,有的時候還人情的機會。宋孔當一遇到手頭窘迫,通常是一封信過去,丁啟光會慷慨解囊。


    也因為有丁知縣時不時的接濟,宋孔當得以繼續學業。十年寒窗,兩個同學同一期在鄉試了舉,又同一期考進士。


    無論怎麽看,宋、丁二人都是好得穿一條褲子的gay蜜。


    之所以鬧成今天的生死仇家,其實和二人性格的缺陷有莫大關係。


    原來,丁啟光少年時讀《春秋》讀《史記》讀昏了頭。少年時喜歡結交各路英傑,家常常是高朋滿座。但凡你念過幾年書,會得幾句子曰詩雲,投門去,賦詩一首,都會得到小丁同學熱情接待。住十天半月,告別的時候還能得到一筆不菲的盤纏,簡直是傳說的孟嚐君。


    不過,他因為是富家子弟出身,好大言,喜炫耀,每次幫扶了貧困同道之後,都會在場麵廣為宣講:某某某今天得了我多少銀子、某某某次進xx學堂讀書是我寫的推薦信……


    如此一來,丁啟光急公好義名聲算是徹底建立起來。


    別人還好,得了他的幫助,自是心存感激,但遇到那種自尊心強的人,卻要適得其反。


    宋孔當每次寫信向丁啟光求助的時候,丁同學都會把他的信一封不漏地示之於眾。一次兩次也罷了,次數一多,宋朋友心膩味了。


    特別是二人之間的信件往來還涉及到許多**,如宋孔當經常在信寫到,近日和三五朋詩友遊曆河南府,交際應酬都需要使錢,還請丁兄兌來白銀二十兩,以備不時之需。


    再如:《眠月樓》的小翠姑娘知情知趣,甚得我心。此人善解人意,身世可憐,我甚惜之。欲購金步搖一支,紅粉贈佳人,也是一樁美事。還望丁兄贈銀十兩,博美人一笑,至盼至要。


    再如:近日身子不適,穀道瘙癢,我心惶惑,想必是次會時惹的麻煩。開封府嚴監生家的書童甚是俊美,真真是個粉裝玉砌的人兒。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轉瞬即逝。是要走許多地方,認識許多人。丁兄盡快兌來湯藥十兩,至盼至要!


    反正,宋知府一問要錢,是至盼至要四字。


    這樣的信也被廣諸於眾,確實尷尬。


    宋孔當心惱了:丁啟光你這狗日的什麽意思,是諷刺我家貧,以顯示你是義薄雲天的帶頭大哥嗎/?你要買名,也不能貶低我吧,如此,我以後還怎麽見人?


    兩人翻臉是在有一年的會試,宋孔二人都了進士。


    宋孔當是二甲第三十名,後來經過考核,了庶吉士,算是走了升官的快車道。丁啟光慘了點,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宋知府是寒門出身,如今得遂所願,頓時把持不住,又寫信給丁啟光。這次,他提出了一個相當過分的要求,說他的老婆和他結婚十多年尚未生下一二半女,準備休妻再娶。問丁啟光有沒有合適的豪門白富美推薦。


    丁啟光和宋孔當交往的時候和宋夫人也熟,心道這宋朋友還真是個沒良心的,你老婆當年不嫌你窮,辛辛苦苦操持家務奉養公婆,你現在功成名了要棄之如弊履,那不是陳世美嗎?


    照例,他又將這封信發了朋友圈,把宋知府黑了個底兒掉。


    這個時候的宋知府已經是庶吉士了,如何會將丁知縣放在眼裏。往日深埋在心的運氣頃刻爆發,當即寫了一封與丁啟光絕交書,恩斷義絕。


    後來,宋孔當翰林院坐館期滿,進戶部做給事當了言官,而丁啟光則到地方做了七品知縣。


    宋孔當是個記仇的人,又是個言官,經常書彈劾丁啟光。


    被言官盯,日子自然不好過,也沒有任何前程可言。老丁在官場混了十多年都不得升遷,到現在還是個七品芝麻官。


    相反,宋孔當因為被丁啟光黑得厲害名聲大跌,給事任滿,也下地方做了個知縣。混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成為一府掌印,算是庶吉士混得最差的。


    兩個青年時的好友鬥了十多年,最後的結果是兩敗俱傷,誰也沒落著好。


    巧的是,如今兩人竟然湊到一起。一個是淮安知府,一個則是山陽知縣。兩座衙門僅僅一牆之隔,間還有一條小門連通。


    ……


    聽王二說完淮安官場的密辛,周楠腦袋頓時大了一圈。


    真沒想到丁啟光年輕時候竟然是這樣的人,沒錯,你是心好,要幫助貧困同學。可是,你不能學紅領巾做好事不留名嗎,偏生要到處對人說,鬧得沸沸揚揚。買名養望也不能這麽搞,這手法太粗糙太沒技術含量。


    換我是你,這種同學和官場的同道可所謂的江湖名聲要緊多了。


    丁啟光純粹是腦抽,丟了西瓜揀芝麻。


    周楠忍不住搖頭:“畢竟是一二十年前的往事,宋知府和丁知縣都一把年紀了,往昔種種難道不能一笑了之?”


    王二繼續說:“其實,宋知府來淮安之前,考慮到丁大老爺是山陽知縣,大家要在一起做官,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有意和他修好,還寫過一封信來山陽。伯父老爺,你猜這個丁大老爺又幹了什麽?”


    周楠:“不會又把宋知府所寫的私信公布於眾吧?”


    “倒不是。”王二說:“宋知府來淮安之前本在安慶做知府,按照朝廷的規矩,一個知府每年的俸祿是五十兩白銀,還有許多祿米,年初的時候統一發放。白銀和實物加一起,大約有一百兩左右。宋知府正月的時候領過一次,半個月後來淮安又領了一迴。丁縣尊去年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聽到這事,折子告宋知府領雙俸,是貪汙,必須重處,將這樁舊事翻了出來。最後,宋大老爺退還五十兩銀子和三十石祿米才了結此事。當年吏部年考的時候,評語也低,搞得很是狼狽。”


    “從此,府縣兩個衙門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頭但凡差遣,如接朝廷大員一類的好事,宋知府直接搶了過來,也不帶丁知縣玩兒的。”


    周楠聽完,瞠目結舌:丁啟光,神經病!


    沒錯,你當年做事是有些過分,屬於嘴欠,換誰是宋孔當都要和你割席斷交,說難聽點你屬於連人都不會做的那種。


    不過這些都是早年的事情,當時大家都是二十來歲血氣方剛之人。在官場曆練了這麽多人,人情事故多少都懂些。這麽大家又湊在一起做官,宋知府又是你的頂頭司,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不好嗎?


    你這廝反告人家貪汙五十兩銀子的工資,這在官場簡直是一場笑話。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五十兩宋孔當隻怕還看不眼,估計是當時任時走得匆忙沒想到這一層,算想到了也不當迴事。


    為芥子大的小事綱線,喊打喊殺,這不是嘉靖年的政治生態,難不成要退迴到洪武年官不聊生的時代才滿意?


    難怪次吏部主事王若虛來淮安的時候都由宋知府迎來接往,丁知縣從頭到尾都露過麵。


    三生不幸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你丁知縣當的是附郭縣的知縣,本和宋知府有舊怨,不想辦法化解,還彈劾折子和人家互掐,有意思嗎?


    周楠本以為宋孔當和丁啟光是同年,自己做了丁知縣的外甥女婿,有了這分情麵,以後在府衙裏的日子會過得滋潤。想不到這其還有這層故事,說句實在話,換成自己是宋知府,知道手下一個知事是大仇人的親戚,也要好好整治一番。


    想到這裏,周楠忍不住想給自己一記耳光:周楠啊周楠,你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心要攀附丁啟光。早知道這樣,那日的策該和他做個交易,以荀舉人的遺書為把柄好好敲荀家一家。策是直接將信公諸於眾,讓丁夫人大大破產,一消心頭之恨。


    結果,自己卻選了賣丁啟光一個人情的下下策,做了的外甥女婿。


    如果荀六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也罷了,偏偏望之惡心。


    最後,他仰天長歎:“我究竟是在圖個啥啊?”


    看周楠神情落寞,王二安慰道:“伯父大人,算府衙裏的人要整你也沒什麽,最多不派遣差事給你,又沒有人能夠幫你趕走。你老人家好歹也是丁知縣的親戚,有他在你背後撐腰,伯父老爺你在這山陽縣的日子一樣過得威風。對了,丁縣尊說你若是閑著無事,可去尋他說話。反正府衙和縣衙之隔了一道牆,來去也方便。”


    “乖侄兒你是嫌我死得還不夠快,如何敢再去縣衙?你又懂個屁,山陽是附郭縣,又攤這麽個知府司,縣的權力都要被府裏剝奪幹淨。丁啟光隻怕年年歲考都會得個下,用不了幾年要卷鋪蓋滾蛋迴家。到時候,我固然沒有好日子,估計你這個副班頭也當不成了。”


    心悲催,周楠還是高看了王二一眼。這廝才到縣衙半日竟將這種事情打聽得明白,簡直是個耳報神,倒不是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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