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鬱悶著,裏麵的史知縣又對幾個師爺說起話來:“本官自三年前來安東出任親民官,在任櫛風沐雨,想民之所想,憂民之所憂。 所思所想,不外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報效君父和朝廷。無奈安東地處偏遠,物產不豐,百姓困苦,每年朝廷賦稅都不能盡數交納。本官為政寬厚,不肯催逼。無奈朝廷三年外察之期已至,各位今日得為本官拿個章程出來,又好對司有個交代。”


    聽到他這番話,周楠心嗤笑,還櫛風沐雨,純粹是無為而治嘛!這個史知縣是個混吃等死的庸官,整天知道在衙門裏高臥酣睡。現在好了,火燒到眉毛,隻怕這官兒也幹不成了。說安東地處偏遠物產不豐,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這地方若是窮,全大明朝隻怕除了蘇杭沒富裕地方了。


    原來,明朝的官員任免有嚴格的製度。無論你是靠進士在六部觀政三年下派到地方做七品知縣,還是由舉人選官,任期都隻有三年。三年期滿,朝廷會讓司對你進行考評,並送六部和內閣審核,審核合格,你還可以繼續幹三年。三年後,再次考核。


    三年一次的考核叫小考,六年一次的則叫大考。另外,到第九年則還有一次通考。


    另外這種考核又要分為京官的京察,和地方官的外察。


    史傑人這次麵臨的是外察的三年一次的小考,周楠是個科生,所謂理不分家。在平日裏,他對曆史也有濃厚的興趣。聽到裏麵正在議論此事,這可是近研究明朝曆史的活史料啊,頓時來了興趣,定睛朝裏麵看去。


    聽到史知縣問,一個師爺苦著臉道:“縣尊,無論是京察還是外察,對於地方官員任政績的考評不外是四格、八法,以此為官員的升降標準。”


    “所謂四格,乃守、政、才、年。每格列為稱職、勤職、供職三等。三項皆為一等者,可得有限提拔使用。”守,是地方治安狀況。縣令百裏侯,代天子牧民,自有守土之責。政是為政是否妥當;才,是是否是有處理地方政務的能力;年,則是在任年限,以年功敘位。到一定年限之後,你得給人家升職,總不能讓人家一輩子幹知縣不讓人進步吧?


    “八法則是貪、酷、無為、不謹、年老、有疾、浮躁、才弱。考察之後,分為平常、稱職、不稱職三等,不稱職者則要被免去官職。”這八法指的是不適合當官的人,貪汙、為政酷烈、碌碌無為、做事不謹慎,年紀實在太大,怎麽也沒辦法續幾秒、浮躁衝動、沒有做官的官能,都好理解。


    這可是新鮮知識,周楠聽得津津有味。可惜,這東西對於史知縣這個古人來說乃是常識。


    史傑人頓時不滿:“王典吏,本官問你該如何應付這次歲考,說這些無用的做甚?”


    王師爺是個老腐儒,沒看出史知縣麵的不快。依舊摸著下頜的山羊胡子,智珠在握模樣侃侃而談:“昔,洪武朝的時候,莒州日照縣知縣馬亮考滿入覲。州給他的考語為:‘無課農興學之績,而長於督運。’太祖高皇帝批示‘農桑,衣食之本。學校,風化之原。一個縣令不搞農桑學校,卻去搞督運,不是棄本而務末,不務正業嗎?宜黜降之,使有所懲。’這樣,馬知縣被罷黜了知縣一職。可見,親民官的政績得從農桑和教化兩個方麵著手。”


    史知縣點點頭:“你繼續說下去。”


    王師爺:“三年一次的年考對於官員的前程至為要緊,因此,除非地方官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一般來說司都會給一個過得去的考評,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話是這麽說,教化先不論。單說賦稅一項,我縣去年的沒有收齊,如何是好?”史知縣一臉的陰霾。


    另外一個師爺插嘴:“縣尊,要不這樣,把今年未征收的夏糧並入去年,先應付過去再說,也是動動筆改個數字。”


    其他兩人都微微點頭,說也隻能這樣了。


    史知縣卻惱了,喝道:“去年我們應交納的稅糧應該是六萬石,隻收了四萬一千三百石,尚餘一萬多石。挪了未征的夏糧彌補虧空,夏秋的缺口又從哪裏去想辦法。如此子吃卯糧,積欠越來越多,如何彌補得了,你們欲害本官邪?”


    他心也是晦氣,這皇糧過稅年年都需要解送京城,路必然有不小的消耗。加民工的承運成本,這些都要打到當地衙門的頭開支。所以,每年都有不小的缺口,如此半年年積欠下來,是一大筆天數字。偏偏這些問題還是他的前幾任留下來的,人家任期一滿甩袖子走人了,結果卻讓他來掏這個爛攤子,當這個替罪羊。


    聽他這麽說,三個師爺也是沒有轍。歲考外察,如教、治安這種事情還能有辦法應付了,必須都是虛務,隻要人情走到了,麵說你行你行。可賦稅卻是一個個沒有轉圜餘地的數字,你交不夠錢糧要拿話出來說。


    良久,王師爺歎息一聲:“縣尊的運勢也是太差,不如一任知縣啊!”


    史知縣問:“一任知縣怎麽了,我看一任的積欠也不少,他又是怎麽過歲考這一關的?”


    王師爺迴答說:“縣尊,在下翻看過往年的卷宗,在嘉靖三十年的時候,淮河發大水,衝了我縣萬畝良田。恰好逢到歲考,任知縣了奏折,請朝廷減免了本縣賦稅。於是,那位大人順利地避開了當年的歲考,後又因為賑濟災民有功調去陝西做了一府的通判。”說完他繼續歎息:“這樣的好事怎麽沒輪到縣尊?如果咱們縣再來這麽一場大水,縣尊何用如此煩惱?”


    這人的運氣也太好了,史傑人心大感羨慕。可你王師爺說這些又有什麽用,為氣一氣本官?


    難不成叫人挖開淮河,放水衝地?


    這……


    這個可怕的念頭在心一閃而逝,史知縣怒喝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胡話,身為一方掌印官,怎麽能夠盼望轄地百姓受災?”


    正要發作時,門口傳來周楠的聲音:“大老爺,雖然咱們不能盼望縣裏遭災,但還是可以搞點事情的。天災大老爺等不到,不妨盡盡人事。”


    “什麽人,是你,你這混蛋東西,本官正在議事,你偷聽什麽?”


    周楠苦著臉:“縣尊罰我站一個時辰,大老爺剛才一番話高屋建瓴振聾發聵,在下想不聽到也難。”


    史知縣一陣語塞,又繼續罵道:“什麽人事,你這個卑賤的胥吏又有什麽高論?”


    他罵周楠是胥吏,屋的三個師爺大覺尷尬。他們都是本地人,雖然現在已經混成了典吏,成為大明朝體製能的吏員,可當年誰不是從身份低微的衙役混出頭來的?


    周楠:“小的雖然讀過幾年書,也行過萬裏路,不敢說有什麽高論,可有的事情還是明白些。是的,現在看來,縣裏的虧空一時也填不了。再說,大老爺為官清廉自然不肯橫征暴斂加政。依小的看來,現在咱們無論怎麽做都毫無用處,索性別管。幹脆想一想,如何一勞永逸地將往年的積欠一筆給抹殺了永除後患。”


    “你這廝又懂得什麽?”史知縣正要繼續嗬斥,心突然一動,這周楠以前也是個讀書人,還入了縣學,也是個聰慧之人。他做了十年囚徒,在底層廝混,沒準還有什麽鬼名堂,他夥同嶽丈搞掉展成那手玩得很漂亮:“有話快說,本官今日且聽聽你胡言亂語。”


    “大老爺,小的以前也沒在衙門裏做過事,這其的關節未必明了。不過,當年讀書的時候也過幾次考場,遇到過有考官專門出生僻的題目來刁難考生。碰到這樣的題目,你算怎麽做也討不了好,索性將卷子給撕了倒也清爽。嘉靖三十年那場大水,好象是直接撕卷子。咱們隻要做出些事來,讓司無法也無暇考核成。”


    史知縣:“怎麽說?”


    周楠一吸氣,運動穿越者先知**,迴答說:“小的這幾日入衙當差,閑著無事將往年的邸報翻出來通讀了一遍,恰好看到朝廷個月剛頒布了一個獎勵農桑的旨意,麵說是地方官要鼓勵百姓多種桑樹多養蠶。”


    史知縣:“弄桑乃是國本,朝廷又有拿半年不頒布政令督促地方官勤於政務,與民休息,你這廝說的都是廢話。”


    “大老爺說的是,每年朝廷都會鼓勵農桑,可這道政令據小的看來卻不尋常。”周楠繼續說道:“江浙本是賦稅重地,天下財富盡出東南。江蘇、浙江兩地本是糧食和蠶絲的主產地,根本不需要特意頒布一道政令議論此事,難道縣尊不覺得怪嗎?還有,也是在個月,今下了一道詔書,更改了今年六部的撥款,所撥的款項隻有往年的五成,這其值得人玩味了。”


    史知縣雖然懶政,可這年頭能個科舉做官的人都沒有笨蛋,基本的政治嗅覺還是有的,頓一楞:“這一道政令和陛下的聖旨又有什麽關聯?”


    “先說今的那道聖旨,六部的財政撥款起往年少了五成,這說明什麽,說明國庫已經空虛了。不然,國家每年的財政計劃都會在春節會內閣閣員計劃好了,怎麽能夠輕易更改。國家沒錢了怎麽辦,怎麽從別的地方想轍。”周楠運用穿越者對曆史的的預知跟周知縣分析道:“這個轍怎麽想,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天下財富自有定數,地裏每年能打多少糧基本都差不了多少。節流之後自然要開源,去年我朝不是開海禁嗎?天子這是想效法永樂先帝的辦法,以生絲和紅毛互市充實國庫。這海禁一開,需要大量的生絲出口。江浙靠海,這才有朝廷下旨鼓勵農桑,讓百姓多種桑樹。”


    他這麽一說,史知縣恍然大悟。開海禁也罷了,反正這海開不開和大家關係不大。至於削減國家財政預算和鼓勵江浙兩省農桑,他當初也看看作罷,沒讓在心裏去。如今聽周楠這一分析,這三道看似不相幹的政令竟然互有聯係護為因果。


    這個周楠倒有幾分才幹,倒不是隻懂得賦詩做詞的落魄書生。


    “你說這事和本官今次歲考又有什麽關係……滾進來說話。”


    “是,大老爺。”周楠走進屋去,低聲道:“朝廷所下的那道鼓勵農桑的事情其的深意是讓百姓改農為桑,縣尊你想啊,好水田半年下來也四五石糧食,朝廷所收賦稅也不過五六鬥,根本值不了幾個錢。若是改農為桑,光蠶絲產出卻是種糧的十倍以。隻顧慮的是,百姓不種糧食了,一旦糧價飛漲,卻要傷民。所以,這才頒布了一道政令看看各方的反應。”


    他不待史知縣說話,用飛快的語速道:“改農為桑一事的成敗得失姑且不論,大老爺正好借這個東風敢為天下先,一道奏折,說我縣今年已經初步完成了桑田改造。因為桑樹剛下苗,一時未有產出,求免去進明兩年的賦稅。如此,大老爺這個積欠的窟窿不按下不表了。隻要過了此關,迴到安東之後,大老爺可火速派人去江寧府、蘇州府一帶購買桑苗補種,也好對頭有個交代。”


    “妙啊,此事大妙,縣尊,不妨試一試。”王師爺擊節叫好:“周代班頭此議甚好,倒是個好對策。”


    史知縣也是眼睛一亮,覺得這法子倒是可行。不過,他還是有顧慮:“這一關倒是過去了,可一但桑樹成活,朝廷的賦稅也逃不掉。在夏秋兩稅的基礎,又加一道桑絲,百姓的負擔豈不更重,到時候本官又從什麽地方變出生絲來完稅?”


    周楠禁不住想翻白眼:“桑苗從下種到成樹,到喂蠶吐絲怎麽也得三五年,到時候大老爺說不好已經高升了。”是的,這問題大可留給下一任知縣。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你還是先顧著自己吧!


    史知縣想了想:“你先下去,此事我再和幾位典吏商議。”說罷,他厲聲喝道:“這幾日你且住在驛館,梅家媳婦失蹤一案繼續查。依本官看來,她無論是被人拐帶還是離家出走,估計都會藏在淮安城。你要實心用事,本官估計還會在府城三五日。到時候你若破不了案,本官絕不容情。”


    “是是是,大老爺,在下一定勇於任事爭取早日破案。”周楠擦了擦汗,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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