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丞相府。


    駟馬大車緩緩停下。


    李斯捋著胡須,微笑注視。雖然高興,卻是滿臉疲憊。這幾日鹹陽城的風氣很不好,所有官吏全都和打了雞血似的。一個個早出晚歸,更有甚者挑燈夜戰連家都不迴。他的屬吏都忙著處理政務,他作為丞相更加不好意思離去。


    “由,見過父親。”


    “嗬嗬,快入府用飯。”


    “多謝父親!”


    李由恭敬作揖,身後奴仆帶著禮物默默叩拜。算起來他又得半年多未曾歸家,自然得帶上些禮物。他現已獨立出戶,也算是靠著自己混出了些名堂。再有人提到他,也不會說是丞相長子,而是稱唿他為三川郡守!


    “爾等將禮物放好。”


    “唯!”


    李由則親自捧著檀木盒,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若是賣給鄭人,就這木盒就能賣出個好價錢。由此可見,這裏麵必然是件稀世珍寶。


    “欸,阿翁的玉呢?”


    “玉?咳咳……莫要再提。”


    “額?”


    李由麵露不解。


    他記得很清楚,那塊玉佩可是李斯的心頭好,每日貼身佩戴不舍拿下。先前蒙毅說要瞧瞧,便被李斯斷然拒絕,怎會換了一塊?


    莫非……玉碎了?


    唔,想來也是如此。


    “路上可安全?”


    “蒙阿翁關心,沿路並未遇到危險。”李由淡淡一笑,臉上則閃過抹好奇,“由入鹹陽城後,發現各府幾乎都點著燭火。特別是那考工室,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按理說日落後便可歸家歇息,是否與那雲夢黑夫所獻農器有關?”


    “農器已經過時了。”


    “那是,馬蹄鐵?”


    提到黑夫,李斯難得苦笑。這些年來他殫精竭慮,不論麵對任何人他都不懼。如今擔任丞相,可謂富貴極矣,是真正意義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也算是閱人無數,可黑夫這種奇人還是頭次瞧見。頗具古之公輸墨翟風範,卻又有管夷吾陶朱公的本事。精通律法擅出奇計,總有各種奇思妙想,就四個字:成分複雜!


    “還有馬鐙馬鞍。”


    “兒不明白。”


    “哦,還有造紙術。”


    “額?”


    “呶,這便是紙。”李斯麵露無奈,苦笑道:“此物廉如竹簡輕如絹帛,還可縫為這蝴蝶書。武成侯自雲夢歸後,特地賣給老夫的。”


    “價值幾何?”


    “一張紙,百錢。”


    “這卷蝴蝶書,三兩黃金。”


    “……”


    你管這叫廉如竹簡?!


    李由大概翻閱了番,隻覺得頗為粗糙。至於這蝴蝶書,他就是用絹帛縫起來估摸著也不用這麽多錢。


    “那成本呢?”


    “這張麻紙,半錢左右。”


    “半錢?!”


    饒是李由都錯愕不已。


    麻紙上,密密麻麻皆是李斯親筆所寫。字跡清秀雋永,暗藏筆鋒。一排排小字,盡顯其大家風範。李斯是出了名的擅長文墨,他這篇文章便是《倉頡書》,為秦國小篆範本,被用於自全國上下推廣。


    “倉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勉力諷誦,晝夜勿置……愨願忠信,微密瘱?。儇侫齊疾。區區張麻紙,便可承字數百,這足以抵卷竹簡。而成本隻需半錢,比竹簡便宜太多太多。”


    “現在,可知他們為何這麽忙了?”


    “知道!”


    李斯輕輕頷首,繼續道:“你來的不是時候,上已下令取消所有郡守休沐。上計考核交由郡使代替,郡守皆需留在郡城,一年內便要將造紙坊建起。兩年後,徹底取代竹簡絹帛。”


    “兒明早便迴去!”


    李由連忙作揖。


    他昔日擔任中郎,很清楚皇帝是個急性子。能一天完成的,絕不會拖至第二天。他這迴也是倒黴,他來的時候估摸著和謁者剛好錯過。若是早些得到消息,他也不會迴鹹陽。不過也無妨,三川郡還算是近的。


    “這紙可是好東西。”李斯捧起麻紙,感慨道:“物美價廉不說,而且更便於書寫。老夫將這幅字交由太史令胡毋敬,饒是他都讚不絕口,稱讚老夫字更美。筆墨而書,亦可為法也,老夫便將此命為書法!”


    “阿翁大才。”


    李由自然是附和著。


    年幼時,李斯便常常教導他們字如其人。做人如此,寫字亦然。若是將字寫的亂七八糟,哪怕所獻諫書再好,皇帝也不會多看一眼。為人臣者,便力求所有事都做到最好。中車府令便靠著一手好字,從隱宮卑賤之人一躍為官。


    “上雄才偉略,深諳法術勢。”李斯望著李由,低聲道:“上要做的事,必會做到。黑夫有才能,上必用之。今後若是遇到,萬萬不可與之為敵。”


    “兒明白。”


    李斯重新看向蝴蝶書,感慨道:“老夫本以為他好似昔日甘羅,隻是有些本事,終有一日會才思枯竭泯滅於人。卻未想到,他就沒停下來過……區區公乘嗇夫,卻間接逼的鹹陽公卿日夜不分。待其入鹹陽為廷臣,又會如何?”


    “這……”


    李由也是語塞。


    他知道父親的才能,也知曉其眼界甚高,說是恃才傲物也不為過。能得其誇讚的,不過韓非張蒼寥寥幾人。就算昔日的王綰隗壯,在其眼裏也不過如此。現在對黑夫的評價,甚至已超過往昔的韓非!


    世人皆說李斯嫉賢妒能,毒殺師弟韓非。對於這事,李斯從未辯解過,但李由知道他的父親絕非這樣的人。李斯是貪戀權勢,卻並不意味著會嫉賢妒能。他憑自己的真才實學,一步步往上爬。韓非會死,皆是他咎由自取。


    昔日秦王派遣姚賈出使四國,並資車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劍,為的便是破解六國合縱。可韓非自尋死路跑秦王麵前,抨擊姚賈是世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還說姚賈趁著出使各國的時機,將用意賄賂各國公卿的錢財收為己用。


    韓非根本目的還是存韓,自然迫切的希望六國合縱。姚賈麵見秦王慷慨陳詞,將自己比作太公望齊之逐夫,管仲,百裏奚和中山盜。還說韓非為姬韓公子,必定是為韓不為秦。今時今日韓非誣告老夫,當行秦法反坐,懇請大王以秦法誅韓非!


    若論秦法,韓非當腰斬棄市!


    所以,李斯親至雲陽死牢,將毒藥贈予韓非,親自送他這位師弟最後一程。他並非是嫉賢妒能,隻望韓非能死的體麵些。可李斯萬萬沒想到,韓非前腳剛死,後腳秦王的赦免詔書便送到。秦王想著韓非一心存韓不願為秦效力,那麽他就滅了韓非的國,屆時他又當如何處之?


    李斯若要真的嫉賢妒能,昔日便不會邀請小師弟張蒼入秦。還有諸多六國客卿,皆是由他引薦。他師從荀子,結識諸多有誌之士。他們未必都能位列朝公,卻在看不見的地方發光發熱。


    麵對民間的謾罵抨擊,李斯從未去解釋。他雖然是片好心,卻也害死了韓非。他低估了秦王的野心和度量,明知韓非一心存韓,也想令其為秦所用,想著滅韓後再看他如何抉擇。


    可惜……韓非還是死了。


    他少了個能說話的至交。


    每至深夜,總會望月歎息。


    “對了,兒有份禮物獻於父親。”


    “何物?”


    “是塊美玉。”


    “嗯?”


    李斯將木盒緩緩打開。


    瞧見裏麵溫潤美玉,瞬間石化。


    叱嗟?!


    這不是被黑夫坑走的玉佩嗎?


    李由站起身來,歎息道:“這塊美玉,乃是出自陽武富商相贈。兒看到後也是相當詫異,竟然與兒昔日得到的楚王美玉完全相同。想著肯定是出自同位名匠,便想獻於父親湊成一對。話說,父親的玉呢?莫非是……碎了?”


    “這就是老夫的玉……”


    “怎麽可能?”


    李斯哭笑不得的將玉佩舉起,他是萬萬沒想到,這玉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又落他手裏了。


    “昔日這玉佩曾磕到案角,所以這裏有塊裂紋,老夫絕不會記錯。你說這玉出自陽武富商,那人可是名為張負?”


    “是其子,張仲。”


    “沒錯,那就是他。”


    李斯也是苦笑,全都明白了。王翦迴至鹹陽後提到了武廟這事,還讓他負責修造,挑選合適的人。其中有份名單寫的無比完善,每個人都有其原因,李斯是無比讚賞。後來方知出自位布衣青年,陳氏名平,現為黑夫門下食客。


    陳平之妻,便為張氏女。他能從陽武至雲夢,也是靠其外舅(嶽父)張仲。張仲乃陽武富商,來雲夢自然是做買賣的。所以,黑夫肯定是將他的美玉賣給了張仲!


    “這……這玉怎會在他手上?”


    “有人賣給他的。”


    “是誰竟敢偷父親的玉佩賣?”


    “他可不會偷,他那是搶!”


    “啊……這……”


    這下給李由直接整不會了。


    誰敢搶李斯的美玉?


    不要命辣?!


    “是何狂徒,竟如此無禮!阿翁身為丞相,更懷徹侯之印。縱然是武成侯,也不可如此放肆。隻要將此事上奏,不論是何人都必受嚴懲。”


    “哦,陛下允許的。”


    “……”


    李斯看向窗外。


    “所以,還不知道?”


    “莫非是……雲夢黑夫?”


    “就是此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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