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在午宴之後,留著秦剛議事,居然足足用了近兩個時辰。


    也是感覺到趙煦此時的政治認知處於少有的清醒階段,秦剛仔細權衡過自己此時的地位與位置,認為這是他不容錯過的一個影響趙煦的極佳機會——因為倘若他在之後能夠再進一步,升入四品以上官職,自己便就有了進入兩府執政的資格,那時則無法能夠像今天這樣地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因為那時的他,必須要有各種涉及自身的避嫌考慮了。


    “今日所議,朕甚有所感,隻是茲事體大,未可輕言,卿當守口如瓶,待朕稍候細細體量,以定乾坤。”趙煦最後叮囑道。


    “臣謹遵聖諭!”


    “哎呀,差點忘了,皇後想讓你在出宮前去她那一下,說是有關大哥的看護之事,總是要問了徐之才得放心。我是答應了,卻不料把你留到了此時,想必要被她埋怨了。你快隨殿外內侍去一趟吧!”趙煦這才想起另一件大事。


    秦剛立即起身告退。


    而在偏殿門外,劉皇後派來的內侍卻是已經來了三四趟,當然他們也不敢在秦剛麵前表露出任何情緒,隻是小心地請他快快一起前往慈元殿——劉皇後被冊封後,便搬來了這裏。


    劉皇後原本倒是真心要見見秦剛,為了趙茂的健康恢複當麵向他感謝。中午家宴的時候,畢竟太後與太妃在那裏,不是她單獨表達感謝的好場所。


    隻是時間等到了此時,多少還是讓她坐在自己的宮裏頗有些不快。


    底下人又不好詳細說是天子一直留著他說話,而即使是說了,在此時的她看來,也就是這個秦剛仗著天子看重他,多少是有點自恃功高的意味,並不把她這個新晉皇後放在眼裏。


    畢竟她也不是沒有見過別的臣子與官家談事,最長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今天的兩個時辰算是怎麽一迴事呢?


    要不是後宮裏一直有著這秦剛有著藥師佛菩薩弟子身份的傳說,她估計此時就該使點臉色下來的。


    當然了,秦剛進了慈元殿後,還是敏感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倒也不是他能隔著垂簾看到劉皇後的臉色,而是從站在簾外的一個內侍宦官的臉上看得出明顯的信號。


    “臣秦剛拜見皇後娘娘千歲,恭祝娘娘聖體安康,萬福金安。”


    秦剛的恭順態度,倒也緩和了劉皇後的幾分不悅,她先暫時收起不快,將先前一直留心的關於照料趙茂的一些疑問一個個地問出。


    這些問題倒也沒有突破後世的各類育兒常識的範圍,秦剛倒是都可以給她一些明確的解答,說得也算是深入淺出,讓劉皇後聽得頗為滿意。


    “秦龍製年紀輕輕,卻是如此精通醫學養生之術,就算是這太醫局也是能坐鎮掌管得了的啊!”劉皇後原本是想表達的讚賞之話,卻是讓秦剛有點眉頭直跳。這大宋的後宮,既有如先朝真宗的劉皇後、英宗的高皇後一般懂得理政的女中諸葛,當然更多一些如眼前這劉皇後的一竅不通之人,他雖然相信趙煦不會昏頭想著把他調到太醫局,但畢竟有一個自作聰明的寵信皇後亂吹枕邊風,也不是一件好事。


    秦剛立即口氣稍硬地迴說:朝臣任命,要有天子宰執的指派,他身為臣子也會任聽差遣。當然言下之意就是,不勞皇後您操心啦!


    劉皇後卻又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女子,饒是做了宰相的章惇,都免不了要向當時還隻是婕妤的她主動示好,還不就是因為她一直倍受趙煦的恩寵嗎?


    而眼前的這位年輕臣子,雖然說不出什麽,但就憑少了其他人在她麵前的恭敬及諂媚狀態,就已經令她感到很不適應了。


    於是,劉皇後也失去了接下來繼續說話的興趣,便就簡單地勉勵他要繼續為天子用心做事,繼續多關心宮中大哥兒的健康等話後,就讓其拜謝離開了。


    秦剛走後,之前站在垂簾外的那個內侍宦官則忍不住忿忿不平地說道:“聖人對他如此禮遇,可這秦剛卻多有恃功而驕之勢,簡直是太不識抬舉了。”


    劉皇後卻說:“秦龍製的確是有功於本位,郝都知卻是言重了。”


    被斥的郝隨趕緊低頭道:“聖人寬仁,臣知錯了。”


    出宮時的秦剛,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一個太監背刺了。


    這個郝隨,原本是這劉皇後還是婕妤時的隨侍宦官。那時,剛剛執掌相位的章惇,急於要鏟除後宮之中高太後死後仍然殘存的影響,便刻意地選擇了此時正值得到趙煦寵愛的劉婕妤,而幫著進行內外傳遞消息的便就是這個郝隨。


    再之後,郝隨又在廢除孟皇後一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在他所服侍的主子順利升為賢妃後,他自己也終於升到了入內內侍省副都知的位置之上。


    如今的郝隨,外有宰相撐腰,內有皇後信任,眼中自然也開始變得有點不可一視,看著既年輕卻又不肯表露過多奉承的秦剛,多少是有點不順眼了。


    此時,走出皇宮的秦剛,望著眼前如此熟悉的禦道,卻還是思考著今天趙煦與他所講的那些內容。他確信:這個已經完全開始偏差的曆史走向,卻是值得他為此而奮鬥的。


    因為,大宋的文明,大宋的風流,豈能就在他眼睜睜地注視之下,注定走向幾十年後那場令人無法接受的慘痛浩劫呢?換句話說,不改變的結局是如此地糟糕,秦剛他又有什麽擔心不全力以赴地推動著曆史車輪的偏向呢?


    事實上,方向正在轉變!


    或許,這便是穿越者最大的成就感之一吧!


    此時,已經略有下沉偏向西麵的夕陽,不僅把金色的光輝灑滿了熱鬧非凡的禦街,更是直直地刺著秦剛抬頭看去的一雙眼睛。


    “報龍製,”在宮門外守候著的虎哥卻是迅速地靠近過來,匯報道,“那邊的街角,有個女子一直盯著這裏,已經快有一個時辰了。”


    “女子?可是那個?”秦剛轉眼看目視前方。


    虎哥一扭頭,卻見到那個就是被他所察覺的小女孩,半是急忙、半是歡喜地向他們跑來。


    “姑爺,姑爺!”


    跑來的卻是李清照的隨身丫鬟阿珠,到了跟前,趕緊邊施禮邊急道,“我家小娘子從今天晌午前就在這兒等著了,我是好生勸說,才讓她坐在那邊茶樓裏等著,由我在這下邊幫她看著,可是把姑爺你等著了!”


    聽著阿珠的稱唿,虎哥臉上有點尷尬,立刻退了一步整理馬車去了。


    秦剛聽說李清照就在旁邊的茶樓裏,心頭不禁一熱,轉頭對虎哥說:“我隨她去一下,你讓其他人先迴,你留下來跟著我就可。”


    於是,他便跟著阿珠前往幾十步外的一間茶樓,虎哥則對手下人簡單安排了之後,自己也跟著過去了。


    茶樓並不大,裏麵隨了一個四五張桌子的大間,另外也就隻用屏風隔出了三四間半隔間,阿珠指了一下方向,便乖巧地等在了門外,正好虎哥也趕過來,便與她一同在那裏候著。


    秦剛快步上去,轉入靠裏的一間隔間,入眼便見此刻正凝眉沉思、溫婉如水的李清照正靜佇於座位上,聽得走進的聲音,抬眼瞧見是秦剛,眉間瞬時一鬆,便是展顏一笑:


    “你出來啦!”


    簡單的四個字,並無那種久別重逢的激動,卻仿佛如一壺溫暖的熱茶,瞬間便熨平了秦剛有些顫動的內心。


    “坐吧,正好我想了一首行香子的詞,還在斟酌著最後的幾個字眼。”李清照笑著說著,伸出纖纖左手,在麵前鋪開的一張白紙上輕輕地撫平了幾下。


    秦剛坐下,觸眼看見正在自己麵前的這隻小手,不由地一時心動,竟是一把就將其左手捉住,並握在了自己手中,柔聲問道:“聽阿珠說,今天等得久了吧?”


    李清照臉頰微紅了,稍稍用力抽了兩下,見秦剛堅持著便就放棄了努力,任由他的大手溫暖著自己,輕聲說道:“這半年多來,見你信中最遠已經是南洋數萬裏之外,又有海上風雨、刀劍兇猛。爹爹隻說徐之你戰無不勝,百官也驚歎於運迴的珍寶財富無數,唯有我和娘親才是總念叨著望你能夠平平安安地歸來。到了今天,我卻是已經知道你就在前麵的那處皇宮之內,早些晚些,又有什麽差別呢?正好在此想些閑詞,打發打發時光也好。”


    “清娘口中的閑詞,定然便是一篇佳作。”


    “那你鬆手,別影響我寫字……”


    秦剛一笑,便鬆開了手,看著李清照繼續撫平紙張之後,又輕輕執起手中之筆,在紙上迅速寫下了數行雋秀無比的字跡,雖然是反著來看,但卻一點都不影響秦剛的同步輕聲誦念: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這首《行香子》雖然稍稍有些冷僻,在李清照的諸多作品中並不太為常人所知,但是對於幾乎熟讀過她的幾乎每一篇作品的前世重度易粉(易安居士的粉絲簡稱)秦剛來說,並不陌生,其實他隻是隨著李清照在紙上寫出的字數,根本就不用去識別每一個字,便可輕鬆地背誦著念出。


    待此詞最後一字寫罷,秦剛這才後知後覺,原來今天正是七夕過後第二天,這應是李清照在七夕之夜有所感悟,從而寫就。這首詠七夕之作,其用語靈活多變,而其中蘊含的情感卻十分真摯,勾勒出一幅極其優美的七夕意境。


    敏感的李清照卻分明察覺出,秦剛坐在她的對麵,看到她手寫的文字都是倒著的,按理說,常人看著倒過來的漢字總是有點不習慣,可是秦剛卻能跟著她的落筆而毫無差錯地準確念出,這樣的速度明顯不太正常,幾乎就是她方落完筆劃,便就隨即誦出,難不成他擅長於識別倒過來的字嗎?


    甚至,她在書寫最後一句時,還故意在寫完了“霎兒雨”三方後,突然地有意停頓了數息,然後才慢慢寫出了最後三字,但是,秦剛卻是沒有改變誦念的速度,明顯是在她的落筆之前便就念出了“霎兒風”這三字。


    李清照抬起一雙慧目露出了質疑之色,秦剛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點,不過他卻滿不在乎地指了指紙上的詞句,笑道:“‘霎兒晴,霎兒雨’這兩句之後,總該就是‘霎兒風’了吧!要是我的話,也是這樣子來填!”


    秦剛的這句解釋也是合情合理,由此,李清照也由不得細眉輕挑,秀目抬凝,目光中也是包含著說不盡的“知已難得、情郎知意”的複雜情感,一時間也讓秦剛瞧得有些癡醉了。


    兩人正在共同誦讀交流、情意綿綿之時,卻忽然聽得茶樓外起了爭執之聲,似乎是有人被虎哥攔住了。


    很快,阿珠便來到了隔間外,隔著屏風急道:“小娘子、姑爺,來了一位元隨,說是章相公府上的,急著要見姑爺,被虎爺攔著沒讓他過來。”


    章相公?章惇有何事?居然還會找到這裏?


    秦剛心頭疑惑,便抱歉地讓李清照等會兒,起身隨阿珠走了出去。


    待到了門口,見到了被虎哥攔住的人,一問才知,原來他家的章相公並不是宰相章惇,而是樞相章楶。


    章楶自從西北迴朝任同知樞密院事之後,還是第一次遇上秦剛迴京。


    今天白天的郊迎,他一則年紀大了,二則也不想去湊那個熱鬧,便囑咐了自己的元隨在宮門外候著,一旦看到秦剛出來,便就把他請到自己在京城內的府宅去坐坐敘敘舊。


    哪知秦剛在宮中被留得時間太久,章楶派出來的元隨中間溜了個號,結果也就正好錯過了他出來的時間。待得向守宮門的人問到了情況,便一路問到了這茶樓這裏,不過,卻被盡職的虎哥給攔住了。


    見是章楶的邀請,秦剛倒也不便推托。一迴頭,卻看到了已經跟著出來的李清照,她卻嫣然一笑主動提道:“章樞相的邀請,徐之你不可不去哦!”


    秦剛心頭一陣感動,正想要對自己剛與她見麵卻就要另行赴約而表示歉意時,李清照卻繼續說道:“而且也正好了,我也想見一見與你一起威震西北的章老爺子了!帶我一起去吧!”


    這,這行嗎?章楶府上的元隨有點猶豫。


    秦剛卻笑了:“走!前麵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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