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靖國元年七月,秦剛奉旨迴京述職,順便還押解上路了東南海事院成立以來的第一次的半年海貿稅款,共計兩千兩百萬貫。


    大宋在元佑年前,由於一味“反新黨”原則,瞎打誤撞地增設了好多處的市舶司,一年的海貿稅收也曾創紀錄地達到過二千萬貫。但在紹聖年間,新黨裁撤了大部分的市舶司後,海稅一度下降到了一千兩百萬貫。


    而這次,東南海事院重新整合沿海各地的海貿才半年,在這次押解的海稅中,僅僅是由自治之後的浡泥總督府主動繳納的,就有足足六百萬貫。遠在海外的宋商,隻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們對大宋朝廷依舊還能承認他們宋民身份,並給予天朝的庇護與支持的感激之情。


    兩千兩百萬貫的海稅清單,已經早一步遞送到了京城,再一次地令趙煦為此喜笑顏開。這樣看來,自秦剛主持海事院之後,這首年的海稅收入就要達到四千餘貫,那麽建中靖國元年,大宋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最為富足的一年,這點還不包括去年年底因為攻打浡泥而意外發的一筆橫財呢!


    趙煦特旨,命宰相章惇代表自己,攜百官由萬勝門出城郊迎。


    萬勝門為京城正西城門,民間稱其為“得勝門”,此城門平時並不打開,隻有在迎接得勝迴朝的大將時才會正式開放。


    秦剛此時自明州乘海船至滄州的路線,再由東北方向而來,但卻要為此專程繞到西門進城。皇帝特意如此的安排,便有嘉獎其海外作戰的赫赫戰功之意。


    萬勝門外,此時彩帳層疊,威武的禁軍分列守護四周。


    而因年前秦剛的豐盛繳獲而頻繁獲得朝廷發錢福利的京城百姓,也聞訊自發前來迎候。


    自大宋立朝以來,除上次收複青唐後,極少有過開疆立邦的機會。而青唐開疆對老百姓的意義並不大,甚至多嘴之人還會抱怨如此一塊苦寒之地,卻是拖累了朝廷要付出不少的駐軍開支。而那個京城中幾乎沒幾個人能去過的南洋浡泥,不僅讓京城裏多出了各種奇珍異寶的交易,還讓整個京城的百姓都過了一個滿意的富足之年。


    所以,沿途百姓可不管朝廷並不希望提及“對浡泥城的事實占領”一事,而是站在道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喜口氣,激烈討論著東南水師在休整之後,下一站應該再去打下一個什麽樣的自治總督府來。


    當秦剛的隨行親兵隊旗幟在遠方出現時,道旁的百姓都情不自禁地開始歡唿起來。


    彩帳最前方,宰相章惇站於官道當中,在他的身後是宮中代表老宦官梁從政。再後麵,便是按照平常上朝順序而站立的百官。


    對於今天以如此的禮儀來郊迎秦剛這樣的一個當紅的年輕官員,眾人的心中,自然是五味雜陳,各不相同。


    隻是如今皇帝的心思,又有誰敢當麵違逆呢?


    秦剛一馬當先,待到了看清章惇麵目之時,便立即甩鐙下馬,單身快步向前,遠遠地便向章惇高聲說道:“下官迴京,不敢勞動章相公遠迎!慚愧慚愧!”


    章惇卻是高興地哈哈大笑道:“秦巡使遠下南洋,佑我宋商,揚我皇威。陛下令我等在此郊迎,以彰海事院眾將士之熠熠之功!”


    章惇自擁護海事院開衙一事以來,已經顯著地感受到皇帝對他信任的恢複,尤其還有秦剛明顯對他釋放的善意。


    有些事情,的確要經曆了即使失去的風險後,才會深感到其可貴。


    在堅持“凡是舊黨便絕對反對”的態度與優先保證自己手中主政的權力這兩者之間,章惇果斷地選擇了後者。而且他還進一步地不斷強化自己的心理暗示:蜀黨並不代表舊黨;黃庭堅、秦觀、甚至再加上二蘇,也未必就代表整個蜀黨等等。


    於是,方才有了之前對於黃秦二人的第一步赦免、更有了今天他心甘情願地帶領百官前來郊迎秦剛的行為。


    秦剛走上前來,已經關注到立在章惇身後,手捧一塊紅緞包覆的托盤站立著的梁從政,便立即解下隨身的儀劍,輕輕地放在托盤之上,然後便退後一步,衝著紅色托盤躬身口宣:“臣、龍圖閣待製、東南海事院巡閱使秦剛奉旨入京奏對,如儀解劍。”


    朝廷這次作了一番考慮,秦剛既非宰相也非執政,百官郊迎必須得符合禮製啊!想來想去,就找了個東南水師遠征獲勝的理由,依照大將迴京的標準設儀。


    那麽,秦剛則以遠征大將的身份,要在城西的萬勝門外解下佩劍,而他身後的親兵們也隨即在二十步開外下馬解甲,將身上的刀劍裝入事先準備好的布囊之中、長槍也在槍頭裹上布套,以此表示“非以兵戈驚擾聖駕”之意。


    這些都是提前一天趕去的禮部官員對他們進行過多次的排練。


    梁從政趕忙提起蒼老卻尖銳的嗓子道:“詔命賜酒!”


    秦剛則帶領身後親兵,躬身三唿:“萬歲、萬歲、萬萬歲!”


    簡短的歡迎儀式結束,章惇則是刻意地上前牽起秦剛的手,舉止親密地一起同行步入萬勝門,這是向著此次前來的百官展示自己與秦剛的良好關係。


    當然,秦剛走過那些或是諂媚、或是羨慕、或是友好的文武官員身邊,當然也是非常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張陰沉著的臉:禦史中丞趙挺之。


    當然,借著須得給其一點麵子的理由,秦剛還是稍稍停了一下腳步,雙手向前虛虛一揖,道:“見過趙中丞。”


    趙挺之一楞,他沒想到秦剛會單獨給自己打招唿,臉上既想微笑一下,卻又一時來不及變換表情,隻得露出了一副極其古怪的神色,僵硬地迴複:“秦龍製辛苦,本官有禮了!”


    “有禮!有禮!哈哈!”秦剛同樣刻意地迴應,便又若無其事與向其他人打招唿了。


    趙煦雖然沒有自己親自出迎,但他卻找了個要為海寧郡王慶祝周歲生辰的理由,叫了幾個重要的宗室,中午在後宮中擺下了兩桌酒宴,這樣便可以叫上剛進京的秦剛隨即入宮赴宴了。


    “徐之啊!這可是皇家的家宴,也是後宮之中多傳你有藥師佛的因果,聖人【注:此指劉皇後,宋代稱皇後為聖人,與稱皇帝為官家而對應】特意向陛下請求,海寧郡王的生辰宴必須有你在才好。”章惇邊走邊說著。


    “藥師佛?這是何由?”秦剛驚訝道。


    “哎!徐之你前有牛痘治天花之術,後又獻上甘霖針之仙藥,卻一直堅持自己不通醫術,如此這般,那也隻有仙佛之說可以解釋了!所以啊,”章惇先是搖搖頭,又說道,“有些事情,也不必非得堅持否認,可能越否認出來的結果越離奇呢?”


    秦剛聽得出章惇的話中另有所指,但也隻能默默聽著了。


    趙煦原本生性節儉,但是畢竟劉皇後給他生下了這個兒子,如今朝廷不管是內外庫的錢袋子都算是鼓起來了,因此這一次的生辰宴雖然隻是擺在後宮,規格與標準也是提高了不少。


    參加的人,有宮中的向太後、朱太妃、劉皇後以及王妹慶國長公主,而且還十分難得地叫來了自己的幾個兄弟,九弟申王趙佖、十一弟端王趙佶、十二弟莘王趙俁以及十三弟簡王趙似與十四弟睦王趙偲。


    趙煦自己的年齡就比秦剛小一歲,他的這五個王弟,最小的十四弟趙偲是去年二月出閣、五月才進封為睦王,這次倒也是十分難得地聚在一起。


    趙煦本來還有兩個王姊,冀國長公主與潭國長公主,都已出嫁,此次便沒能迴來。


    秦剛進宮,席間也就端王趙佶與宗室代表裏的楚國公趙令勔是熟悉的,此外便隻有之前見過一麵的劉皇後,其他人則都是第一次見麵。


    宴前,向太後則將秦剛叫到了跟前,說了幾句話,又提到此前曾見過了李清照,今天再來看秦剛,直誇兩人確實稱得上是才子配佳人、天生的一對。然後又說那日已賞過了李家小娘子,所以接下來,會在兩人成婚的日子時,一定會叫人送去厚禮一份。


    秦剛連忙拜謝向太後的聖恩。


    一旁的朱太妃卻是極其溫和,也就簡單地說了幾句勉勵的話。而再跟著的劉皇後,自然也不會在太後太妃麵前多表現什麽,隻是看向秦剛的眼神裏,多有些刻意表現出來的友好表情。畢竟,她賴以升任為正宮的兒子,便就是托了這年輕臣子的養護之方與仙藥治療,這才健康地活到今天啊。


    不過,這頓家宴吃得並不輕鬆,不僅秦剛深感拘束,就連幾位年輕的王爺,也都正襟端坐,舉止謹慎,雖有趙煦的屢次開懷勸慰,但是誰也不敢在這種場合下失了禮數。


    秦剛卻是悄悄地關注了一下那位申王,這才發現,傳說中申王瞎了一隻眼睛的說法並不準確,他隻不過是眼神有些斜視罷了。而在今天的這種場合,申王更是刻意地雙目低垂,不加注意的話,卻是根本就看不出來。


    倒是趙佶,難得在這裏見到秦剛,中間還找了個機會向他隔空示意敬酒。


    最後,便由皇後的侍女抱出了海寧郡王趙茂,大家都紛紛送上了各種的祝福,秦剛在關注到趙茂此時紅潤健康的臉色後,終於也能放心地隨著眾人齊聲稱頌。


    宴後,眾人皆先後散去,趙煦終於能留下秦剛麵談了。


    “朝堂入對的規矩太多,為了早與秦卿說上話,卻是累得你得辛苦參加這場酒宴了。”趙煦看得出方才吃飯時秦剛的吃力,所以帶有歉意地開了口。


    “臣得蒙陛下看重,能為海寧郡王恭賀生辰,卻是難得的聖寵與榮恩,哪裏來的辛苦。”秦剛立即迴道。


    趙煦擺了擺手,表示客氣話到此可以了,接著便直入正題:“去年此時,卿為朕提出了‘出海’之策,此後又一手建成了東南海事衙門,才一年不到的時間,富國之舉,已經明證於朝野;強兵之勢,朕亦有所聞;仙藥之說,更是於救治大哥性命之時如神跡降臨,卿之功勞,實在可用‘居功至偉’四字形容!朕甚是欣慰啊!”


    秦剛卻是並未被趙煦的這番讚頌而帶偏了方向,而是開口提醒道:“臣當初所提之‘出海’一策,乃是有著所謂‘青藍互補’之大局前提。出海為青色之補充,補的卻是希望陛下施以嚴謹穩重之藍色大計,亦是指向朝政大勢的由紅轉藍之趨勢!”


    其實,無論是前番浡泥戰利品的上繳朝廷、還是這次上半年海稅的超額押解,秦剛已經成功地用實際結果給予了趙煦攪動朝局的最大信心保證。


    “當然,所以接下來,朕有意再拜右仆射!”趙煦此時緩緩地說出的這句話,卻仿佛有著千鈞之力一般,在這後宮偏殿之中慷然落地,擲地有聲。


    左右仆射【注:射字讀音為“葉”】之官職,是在神宗元豐改製時確定:以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為朝廷的左宰相,而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為朝廷的右宰相,這樣的雙宰相之製,既有相互配合工作之利、更有相互牽製之功效。


    而這一製度到了紹聖元年時,那時的左相呂大防、右相範純粹先後被貶,此後趙煦召迴了章惇時,便就最終任命他為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之後,為了表示對他的信任與重視,雖然曾經將門下侍郎一職單獨拿出來任命其他官員,又曾單獨任命過中書侍郎一職,又更換了好幾輪的尚書左丞與尚書右丞,但卻一直沒有再任命過右仆射。所以,章惇便就頂著左仆射之職,實則成為了朝廷之獨相這麽些年。


    “章相自為相以來,勤勉有加、鞠躬盡瘁,亦為朕之肱股,所以,其左仆射一職不僅保留,而且將會重新兼任門下侍郎,以恢複左宰相之故事。”趙煦卻是開口先給了章惇的肯定。


    雖然他要恢複雙相製,等於是從章惇的獨相手中分出了一些權力,但是在表麵上,他還是給章惇加了官,並且保持其所擔任的左宰相之位,還是雙相中的尊者,同樣是表達了皇帝對他的絕對認可,“但是右仆射兼中書侍郎一職,朕卻一時多有猶豫、難以定奪,不知秦卿可有見解?”


    秦剛卻是退後半步謹慎地迴道:“宣麻拜相,此乃國是要政,當為陛下獨斷之權,臣不敢妄議!”


    “哎!今日非正式議政,朕許你暢言無罪!”


    “嗯,那就恕微臣鬥膽直言了!”秦剛見趙煦是真心求問,便略略思考了一下說道,“陛下既言是‘難以定奪’,想必心中已有人選。”


    趙煦微微一笑,示意秦剛可以接著說。


    “曾樞相執政多年,心思縝密,其知樞密院事以來,確能獨當一麵,且能彌佐朝政不足,本也該是右相之上上人選。”中國人說話,多有規律,這“本也該”一詞說出,實際的意思就變成了“不該”。而秦剛的這番話倒也是說中了趙煦的心事,“隻是陛下‘建中’之心已明,這右相一職,還是要從新黨之外的人選擇為好。”


    趙煦微微點了點頭。這樣的一個前提,就基本上把如今尚在兩府中的如蔡卞、黃履等等其他一眾人等盡數排除在外了。


    “知大名府的韓師樸【注:即韓忠彥,其表字師樸】,曾任戶部尚書,知樞密院事,詩才盛名、家風名望皆足,而且其父韓琦乃是舊黨中堅,想來陛下也曾考慮過任他為右相,以示朝政權衡。”


    秦剛的這一猜測,其實就是曆史上宋徽宗即位後第一次拜相時的選擇。隻不過那時作此決策的人卻是垂簾聽政的向太後,不僅直接任命韓忠彥為左相,還任用了曾布為右相。但可惜的是,韓忠彥雖然一心想要恢複自己父親當年的諸多舊黨主張,但自己卻在政治手段方麵連曾布也鬥不過,最終還是被排擠出京。


    “韓師樸雖在舊黨之眾中享有名望,但其生性柔懦、以其君子之心,恐難敵朝中勢力攻訐。尤其麵對章相之強勢,恐終成擺設之位,難成就陛下的平衡之實意。”


    “然微臣所想:陛下之‘建中’之心,並非朝綱的朝令夕改,也非重引新舊黨爭再起波瀾,而是意圖居中調和,兩相製衡,合以群臣之力,恢我大宋盛世之景。須引眾言、集眾議,富府庫、強邊軍,對上祈得風調雨順,對下施以政清事明,以避朝中盡是一堂之言、一黨之眾。所以,這右相之位,雖可在舊黨人士中選擇,但須得是個威望服眾的當朝君子之臣,且能有著清晰完善的施政思想,堅定持不移的政治立場,這樣子方能既實現真正的政治平衡,而並非是無休止的朋黨亂爭。”


    秦剛的這一番論述,卻是令趙煦的眼光愈發明亮了起來,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秦剛所說的那個答案,正在不斷地與他內心的某個想法越來越接近,令他的唿吸也不由地加重了幾分,忍不住地開口問道:


    “秦卿所言之君子之臣,可是指蘇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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