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子監讀書的郭洵知道秦剛以及他新作的《金雞報曉》,完全由於兩個在國子監掛名旁聽的外地學生,他們作為外地在京學生,參加了年初六在中太一宮的聚會,繼而迅速地將這次精彩的場麵與細節傳播到了國子監。


    同樣,重新再任國子監國子司業的趙挺之也看到了學生傳抄的這首詩。


    “哼!故弄玄虛,嘩眾取寵。”盡管趙挺之還是在心底裏為這首詩後兩句的氣魄與眼界暗自讚歎,但是他在口頭上,依然是要對其嗤之以鼻。


    不為別的,隻為這秦剛是秦觀的族弟與弟子,而秦觀,又正是蘇軾的得意門生,而蘇軾,則是他趙挺之最看不順眼的人了。


    其實趙挺子在元佑六年就曾第一次擔任國子監的國子司業,這個官職雖然隻為正六品官,但是由於擔負著管理國子監的人事、財務、設施、課程等各方麵的管理工作,基本就是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的副手,實際上就是意味著掌握了大宋培養與選拔高端人才隊伍的關鍵位置。


    所以,一般情況下,能夠擔任國子司業的官員,很容易以極快的速度升入吏部及禮部。


    但是趙挺之卻被卡住了,時任禮部尚書的蘇軾,對他的評價為“挺之聚斂小人,學行無取”,簡直就差直接指著鼻子罵他是一個混蛋了。


    所以趙挺子的國子司業做了兩年,不僅沒有升官,甚至還被一腳踢出京城之外,去任京東路轉運副使,雖然也是一個正六品的官,但是京官外放卻沒有升官階,就相當於被貶。


    好在眼下朝堂中新黨翻身,正在四處聚集力量。


    趙挺之在舊黨迫害新黨的“車蓋亭詩案”中,也是受害被貶的官員。那麽,從新黨的邏輯來看,凡是舊黨迫害的,必是我們需要召迴的,更何況趙挺之在任德州通判時,就曾積極地推行市易法,也能算得上是個新黨中人了。


    於是,在新年到來之前,趙挺之終於又迴到了京城,暫時還是擔任國子司業。


    不過,關於他的新任命也已經討論結束:太常少卿,這一官職,不隻是意味著他的品階可以升到正五品,更是成為了確保為他下一步繼續升遷的極佳跳板。


    三舍法是王安石變法中對於科舉製度的一項重要變革,它改變了國子監的基本功能,讓太學不再是一個隻負責教育的學校,而成為可以直通官場的渠道。學生進太學讀書,官員子弟可以免試入學,平民子弟需經考試合格入學。學生根據學習成績在學校考核,分別晉入外舍、內舍、上舍三等,外舍學生可以免解試去參加省試,內舍可免省試直接參加殿試,而上舍則可以直接獲進士出身授官。


    同樣,元佑初年,盡管有許多舊黨人士看到了三舍法的優勢與好處,但作為新黨的“惡政”,是一定會被限製、修改並廢除的。於是,國子監並未能完成徹底取代科舉取士的最終機構,而是逐漸恢複了其在京城的官辦教育機構功能。


    所以,由於臨近省試,國子監的學生在正月初五之後,便陸續迴來讀書備考,而他們對於秦剛在中太一宮表現的評論,也出現了嚴重的分歧。


    因為,元佑年間以來,關於科舉製度的反複變化,除了三舍法的停止之外,其實最嚴重的應該是關於詩賦與經義的爭論。


    比較好玩的是,不僅趙挺之等一批“安石餘黨”堅持之外,舊黨的領袖司馬光在這個問題上居然也少有地堅持經義取士。


    而以蘇軾、梁燾為首的眾人則堅持詩賦取士。然後再有蘇轍等一批調和派索性提出“詩賦、經義兩存”。


    實際上,由於在元佑年間,蘇軾在主持省試方麵的引導,考生絕大多數都選擇了詩賦科,經義科已經消解殆盡。在高太後垂簾的末年,最終下決心在殿試中也放棄策問,恢複詩賦論三題,且規定再經過一屆消解,此後殿試“全試三題”。


    不過,眼下趙煦完全親政,新黨之人不斷迴京任職,就連國子監的國子司業也恢複成了之前的趙挺之,絕大多數的學生對於今年的省試及殿試的變化趨勢,都是押寶在了“廢除詩賦”這一點上。


    秦剛作為秦觀首收的學生,自然有著不一樣的身份含義。而他在中太一宮所作的這首別出心裁的詞,則成為了爭論的焦點。


    讚賞者指出,誰說詩賦無用?恰恰是這首《金雞報曉》,體現出了不拘泥於傳統與格律的限製,同樣抒發表達了作者的實用情懷,又體現出了極深的詩賦功底,這就是朝廷想要錄取的真正的人才。


    而反對者則譏笑說,正是詩賦難接地氣、華而不實的固有缺陷,才讓詩題遇上了像“雞鴨”這類俗物時,才會作出像秦剛的《金雞報曉》這首不倫不類的詩作,以致於貽笑大方。


    而也因為這兩種意見的對立,讓眾人對於秦剛的政治立場也產生了各種猜測:


    前麵的人則因為他的師承身份,以及解試中的詩賦成績,十分篤定地將其劃入舊黨一群。


    但後麵的人則認為秦剛的個人思想、策論觀點,包括借助《金雞報曉》這首異類詩的創作,都是在表達他對新法的認同以及革除舊弊的個人觀點。而且支持這一觀點的人,還找出了秦剛在京城裏先後拜訪過李清臣家與郭知章家的證據。


    甚至,就在今天,一個更加爆炸性的消息再傳到了國子監:各種跡象都已經明確表明,將於本次省試之後就任朝堂首相的章惇,派人去了秦剛的宅子,下帖邀請其過府一敘。


    章惇迴京之後,一直深居簡出。他所接見會麵的,一應皆是新黨的骨幹中堅。而這次對秦剛的邀約,則是極其罕見的現象。


    這也成為了京城各方勢力判斷分析政治走向的關鍵變數之一。


    趙挺之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迴到京城之後,一直在籌謀著要給新黨送上一份投名狀,以示自己的堅定立場。之前他曾參加朝廷的製科考試,想走與李清臣一樣的路線進館閣入中樞。但是卻因蘇軾的堅決反對,而抱憾而歸。由此,他的內心,便將蘇軾一派視為仇敵。


    秦剛接到章惇的邀請之後,內心也頗為猶豫。


    作為現代穿越而來的他,實際上對於新黨並無太多抵觸情緒,甚至對於新法中的大多數內容還是持讚同的態度,他所不願接受的,是此時章惇迴京之時所抱有的“一雪前恥、快意恩仇”的報仇做法與手段。


    過去,則會給外界一種他要投靠新黨的跡象。


    但不去,實際上是失去了一個可以有準備地勸諫章惇的好機會。上次的宿州碼頭,全是臨場發揮,事後看看效果也不佳。


    好在,秦觀倒是讓秦湛直接帶話過來,讓他不必擔心外界的看法,一切依本心而為,建議他還是應邀前往為妥。


    正月十四,元宵節的前一天,也是京城元宵燈會的第一天。京城的主要大街兩邊,都紮起了各式的花燈,許多主要街道的路口,還搭起了戲台,以待夜晚藝人的表演。


    在前往章惇府上需要經過皇宮南門宣德門外,此時已經沿街紮滿了棘盆燈與各式的燈山。到了晚間,便會一一點亮。


    與之前是宿州碼頭的那次刻意冷落不同,秦剛這次受到了章惇的熱情接待。


    “那日碼頭相遇,老夫有所失禮。自迴京之後,老夫一直欲與徐之一晤,不意雜事纏身,竟然一直延及今日。”


    “章相公日理萬機,學生不過一後生小輩,哪裏當得起如此看重。”章惇原本就曾任過宰相,在京城裏,秦剛也已知曉,但凡做過宰相、甚至隻要是進過政事堂的參知執政,都可以相公稱之,更何況眼下的章惇,早已是隻差一個名頭的朝中第一隱相了。


    章惇安排與秦剛見麵的地方,乃是其後院正廳,而非過去接待同僚官員拜見的前院正堂。這也是在表示他對秦剛的看重。


    因為按宋人的習慣,見客的地方越是私密,就代表著關係越是親近。正如前幾天郭知章夫婦在後院接見秦剛一樣。


    不過,初時秦剛的心裏還咯噔了一下,不過再想想,似乎章惇也就兩個兒子,並沒有待嫁的女兒,便才放下了心來。


    這倒不是秦剛過於自嗨。這古人不僅重男輕女,而且極其輕視子女的婚姻權益,尤其是位居高位者。子女的婚嫁之事,往往都會納入到自己的政治考量部署之中,是隨時可以拿出來作為交換籌碼的。


    因為恰逢元宵燈會的第一天,章惇和秦剛的話題也就過來路上的燈會開始。


    畢竟兩人的身份差異擺在那裏,自然不會交淺言深。秦剛感慨一下京城燈會的盛大恢宏場麵,章惇順便迴憶一下淮南江浙燈會的精巧繁華,皆是各有默契地輕易不提當前的朝局之事。


    不過章惇還是不吝於對秦剛異於同齡人的眼光、言行的種種讚賞。


    “我觀朝堂給徐之的兩次封賞敕旨,一次是因進獻水泥配方,一次是因牛痘防治天花。此二者,雖看之平常,但實質利國利民之大,縱使再多的封賞也不為過啊!”章惇話題一轉,從秦剛的個人品行聊到了他之前的發明。


    “蒙章相公謬讚,學生於此中的偶然心得,無非得自於格致學的琢磨。”秦剛也有心將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導。


    “哦?格致學?可是取自‘格物致知’之意?莫非徐之小友也認可司馬十二的格物乃去物欲之說?”章惇向來愛憎分明,對於曾徹底否定熙豐變法成果的司馬光自然是恨之入骨,談及他也隻肯用於“司馬十二”這樣的排行之稱以示蔑之。


    “非也!”秦剛自然不會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立即予以撇清,“司馬君實的去物欲之說,隻是觸及格物之表,是為其道德修養的一家之說。而學生所尊奉的格致學之本質,仍是以格物而窮究世間萬物之本源大道。”


    “此話怎講?”章惇對此表示了極大的興趣。


    “就說學生偶得的二物。前因家鄉水患甚重,築牆修壩常苦於糯米砂漿雖堅固,但成本卻高昂,普通土石廉價卻又不堪風蝕水侵。於是窮舉各種建築之物,格其堅固之理,終得水泥此物,一為我皇宋天佑之幸,二為格致學探究世理之方向正確。”


    章惇也是機敏善考之人,秦剛說得一二,他便能迅速聯想至三四,格致學的格物求律,以律推理,以理得知的基本思路以被其很快地理解。


    再談及秦剛因被家鄉胥吏陷害,騙至已發生天花的災民營中。是在毫無準備之中發現自己已經身陷絕境。為求自保,而格求牛馬免疫的根源之道,最終能以牛痘之法嚐試免疫之術,雖是兵行險著,但也算是絕境求生的唯一選擇。


    此事是秦剛親身所曆,今日講來,無須任何添油加醋,便可講得是驚心動魄、扣人心弦。饒是章惇這一世名相,但見過的,不過隻是朝堂間的爾虞我詐,也是少有如此可能危及個人生命的真刀實槍經曆。


    因此章惇愈聽便愈是感歎不已,心裏對他的欣賞與讚賞之意也越發不再掩飾。


    “當今官家親政以來,已決定以紹述先聖為國是,並恢複熙豐年間等諸多新法之政,以重現神宗皇帝之富國強兵之願景。”章惇思慮稍許,漸漸說入正題,“老夫蒙先帝之簡拔、王文公之教誨,當得在此籌謀大局。如今百廢俱興,而老夫如今方知周公吐哺之心呐!”


    章惇此時對秦剛的心意,就差直接問出:“小子我想用你,你可願意?”


    秦剛自是不敢含糊,起身以正禮迴道:“章相公身居中樞,一心為國攬才,誠令人感動。學生起於微末之地,空有一身薄學,赴京趕考,便是願以誌報國,以明心跡。”


    秦剛的這番話迴得有點技巧,他既正麵迴應了章惇的招攬之意,也明確了自己願意報效朝廷的立場。但是他卻講的是通過科舉之徑,並沒有明確接下章惇的善意。


    章惇原本就是一個不愛走規矩之人,他恐秦剛年輕,不明個中深意,索性攤開話題道:“按說以徐之的才學,這次省試中榜應不在話下。但凡事總有意外,若萬一有失,老夫可以爾宣義郎一職,向官家求以特旨,來我中書五房下委以差遣如何?”


    秦剛聞之嚇了一跳,自進京以後,他也花了點時間研究過大宋的京官體係,這中書五房乃是協助宰相處理政務的核心部門總稱,其下職官有提點中書製敕院五房公事、堂後官、錄事、主事、主書等。


    在這裏,就算是最基礎的主事、主書正好也是從八品的聆聽位,與秦剛現在的宣義郎相當,可這畢竟是京官,又是中樞之部門,可謂是一步登天,由此可見章惇對其之重視。


    “秦剛微末之身、恐難當其任。”


    “誒!我聞徐之解試詩作中所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氣魄去哪裏了?”章惇竟拿這句話來勸,竟令秦剛無言以對。


    “章相公之厚愛,秦剛無以拒之。然人生之大事決策,當先問於親師。秦剛父親遠在高郵,但有恩師在京,可否容我詢後以複?”


    秦剛總是感覺,章惇拋出這樣的優厚之待,之後必有條件,於是不如自己先行就來試探。


    果然,一聽秦剛此言,章惇的臉色迅速變得極其難看。


    按其原先規劃,秦剛一旦被這中書五房的職位吸引,接下來,他就要提出讓其與蜀黨一眾人等劃清界限的條件。


    沒想到,無比聰明的年輕人竟然先其一步反將軍。


    章惇是個什麽樣的脾氣,以其現之高位,今日已是給了秦剛這個士子天大的麵子及承諾,卻不想得到眼下這個迴報。


    於是他便冷峻著麵目不再言語,端起置於手邊的茶盞而啜飲。


    宋人講究,客來上茶以為敬禮,而主人端盞飲茶則為逐客。


    秦剛心下了然,起身告罪以辭。


    章惇麵色難看,揮手令人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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