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入京


    龍興虎視詫周秦,王氣東遊作汴京。


    ——宋·宗澤 《馬上口占》


    由陸路進京的節奏,令秦剛有點鬱悶。


    前世的飛機與高鐵自然不去比,就連再早時的綠皮火車與破舊大巴的速度,在此時憶起,料想那也應該會是飛一般的感受。


    雖然是經過秦剛一減再減之後的行李,再加上最後從神居村出發時,被趙四強行塞上船的東西,現在已經是堆滿了大半個車廂,再加上他和黃小個兩人,雇的車子必須得是再加一頭騾子拉著方可。


    而沒有輪胎的車輪、沒有減震的車身,再加上的平整度欠佳的官道路麵,秦剛在大多數時間裏,情願還是下車跟著車子行走,實在是累了的話,才會上車接受短暫時間的那種顛簸。


    這進京的行程也就眼見著慢了下來。


    好在,官道在過了應天府【注:北宋的應天府也稱南京,但非明朝的應天府南京,而是在今河南省商丘市】之後,平坦了許多,路上同向而去京城的車馬行人便多了許多。


    車子但凡經過州縣之邊境,便會有當地官府所設的稅卡,會有稅吏及兵士,所經過的行人物品進行檢查。一是查驗有沒有鹽、茶、酒這類禁止普通人運輸的物品,二是對於明顯超過隨身所用的貨物征收過境稅費,大宋的稅法規定是貨物過境收二厘,就是百分之二。看似不多,但卻是每過一縣便征收一次,你要是有個千裏之路,過了幾十個地方,稅金就要超過貨物本身的價格了。


    不過秦剛不需要擔心這個,他有雙重保證,一是高郵軍發放的貢生證明,宋朝為優待文人,特意規定,入京趕考的貢生所帶地方特產不會征稅;二是他還有著宣義郎的官碟,官員所帶之貨物,也不會被征稅。宋朝還真有一些官員,為了補貼生活之用,在迴鄉進京之時,多少都會帶些貨物,就是為了賺其中省下來的過境稅費。


    因為路上走得慢,在經過如應天府這樣的大州大城時,都沒有進去浪費時間,休息時也盡量選擇官道邊的腳店。一路往西北方向,終於走進了開封府地界。


    隨著路兩邊樹木的減少,以及各式房屋的增多。騾車已經逐漸走入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之間,黃小個睜大雙眼,興奮異常,這裏甚至已經與揚州東關街上之景無異,他悄悄問了一聲:“我們進了東京城了麽?”


    “自然不是!”秦剛此時正坐在車上休息。


    “大爺又沒有來過東京,怎麽會知道不是?”


    “木頭腦袋!東京城怎麽會沒有城門,我們一路走來,可曾進過城門?”


    “官人大爺說得甚是。”趕車的人讚道,介紹說,“這是東京城南九裏外的青城鎮,我們經過的正是這鎮上的草市。”


    黃小個聽著直接咋舌——這居然是南城外的小鎮草市。但是這個草市的特點卻是,越往前走,實際上就越是接近東京的東南城門。所以道路兩邊的房屋店鋪,並沒有逐漸稀少,反而是越走越是熱鬧。


    與黃小個目瞪口呆相比之下,秦剛的沉穩淡定,很是令這趕車的人欽佩。


    他常送人進京城,凡是首次到來之人,別說是表情有異,興奮得大喊大叫之人也不在少數。而這次送的這位少年貢士,雖然明確他是第一次進京,但如此地淡定穩重,他倒是第一次遇上。


    其實,在表麵平靜之下,秦剛的內心也是十分震撼的。


    雖然他在現代也曾經常去過北京上海廣州那種超級大都市,但是眼下這個東京城的規模與形製卻是另一種的恢宏。


    北宋東京的繁盛,實際上有著一個其他朝代都不曾有的基礎。相比於同樣是一百多萬人口的唐代都城長安,東京城裏最主要的人口並非市民,而是聚集了天下數十萬的軍隊精華——禁軍部隊。


    宋代立朝之後,太祖為防武人再叛,收天下精兵編成禁軍集中於京城。太宗時禁軍達到三十五萬,仁宗時超過八十二萬人,從此便有了“八十萬禁軍”的說法,


    八十萬禁軍,立刻讓東京城變得與其它朝代的所有都城都不一樣了:


    首先,幾十萬士兵的物資供應與保障並非通過市場流通來解決,而是由官府統一調撥、以及官工、官商係統來滿足。這種供應體係不太容易受到市場因素、尤其是民間商販貿易的太大影響。


    然後,隨著和平承久,禁軍大多會在京城附近安家,他們豐厚的軍餉支撐著家人的日常生活。而大量的中央朝廷的官員,以及依附於他們的商人、富豪,逐漸造就了東京城主體居民的奢侈性消費。


    最後,遠途漕運解決的隻是一些基本物資。而城內居民以及大量的官員富豪、皇室貴族若想維持其奢華生活,都需要大量的生活物資,像新鮮的蔬菜、魚肉、酒水,都隻能是依賴於城郊的短途供應,周邊的種菜、養魚、養豬以及花圃等等行業迅速興起。


    城外各鎮草市的繁盛狀況,還與朝廷的稅收體係相關,正是因為貨物進出城門都需要征稅,越來越多的商人與民眾,則更加傾向於在城外的這些草市上進行交易。


    秦剛突然一呆,立刻叫車夫停車,然後迅速跳下車來,站在路邊的汴河邊,四下一陣張望之後,便在心中狂喜道:“這就是《清明上河圖》裏繪製的場景啊,我居然真正地到了這裏,站在這裏,哦不,我是站在了這幅畫的中間啊!”


    當然,繪製《清明上河圖》的張擇端此時還不知在哪裏,後世對於這幅畫所描繪的方位也有各種不同的看法。而此刻,秦剛所切切實實地看到的,正是這幅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虹橋之景:


    雖然,由於冬天汴河上凍,河裏再無船隻。但無論是橋上的熙熙人流,還是岸邊的酒肆鋪攤,各家店鋪字號鱗次櫛比,各種車轎騾馬忙碌不停,就連由於斷流沒有了船隻的碼頭岸邊,也被臨時出現的攤販占得滿滿的。這便是大宋的繁華、這便是東京的繁華。


    當然,感慨一番之後,秦剛還是趕緊迴到車上繼續前行了。


    三人行進間,終於能夠遠遠看到了青黑色的高大城牆,隻是此時卻發現,前的路堵住了。


    趕車的人說他去前麵問問,不一會兒,他迴來對秦剛說:“迴稟官人大爺,前麵的路已經被禁軍攔住了,說是今天南薰門外,百官出城郊迎章相公迴朝!”


    “章相公?!”秦剛心裏一動,難不成小皇帝如此急不可待,在章惇迴京的半路上就下了拜相的詔書?


    “官人大爺,眼下我們有幾個選擇,一是在此等候郊迎儀式結束,二是迴頭從前一個岔路口繞道其他城門。”趕車的問道。


    秦剛看了看路上的人,倒有大半人是選擇了迴頭繞道,但還是有少部分人選擇原地等待,可能一是沒有要緊的事,二也是想看看這難得一見的百官郊迎儀式。


    他也是這樣想的,於是便讓黃小個與車夫將騾車趕到路邊停好,他則是一個人走到前麵去看看熱鬧。


    擠過一些迴頭繞行的行人,前麵倒是能夠清楚地看到雄偉壯觀的南薰門了。


    門前早就被清理出一片寬敞的空地,並搭起了高大的彩紮黃帳殿,在帳殿正中,又各有不同形製的屋、亭,想必都是有一定講究的。而在帳殿外,除了嚴肅分列的近百名禁軍士兵外,就是忙碌著的一眾吏員,還有召集而來的鼓樂手,皆是身著禮服,甚是莊重。


    禁軍攔出了隔離線,嚴禁閑雜人等進入,但對於隔離線之外的人,卻並不加以幹涉。所以,線外也就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這些人裏,除了與秦剛一樣,是從外地而來準備進城的人。此外,也有不少原本就是東京城裏的百姓,正是碰巧此時迴城而已,而他們也就更加得意於在眾人麵前賣弄他們作為天下腳下民眾的卓越見識了。


    “嘿!你知道嗎?這次要迎接的章相公可了不得的,可是當年敢在朝上與前太皇太後公開吵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貶去了杭州。現在官家親政,就把他給迎迴來了!”


    “據說這次官家把他迎迴,可是要官拜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的。”


    “可是現在的左相不是呂相公嗎?”


    “都什麽時候的老皇曆了。左相呂相公與右相範相公早就上了七八次的辭相折子,所以說官家現在隨時都可以批準,隻要一批,就政事堂可就兩相皆缺了,這章相公迴來後可不就是妥妥的當朝首相了!”


    “哎!不對啊。這官家要拜宰相,可一定是要召翰林鎖院之後,才能宣麻拜相的嘛!”


    “老古董的腦子,這次不拜宰相,迴來也是執政相公了。反正說章相公是在入京的半路上接了到了迴朝入相的詔書,要不今天怎麽會有這麽大的仗勢呢!”


    秦剛暗歎這京城的百姓真不一般,說起朝政之事竟也是頭頭是道。


    過了一些時候,隻見得城門內又是一陣忙亂,之後竟陸陸續續地湧出來好多的官員。放眼一看,多是紫衣,間雜少量緋色。這便說明來者大多都是四品以上的高官,再不濟的也是六品。而且這些官員之中,竟有一半以上人的腰間都佩有金色魚袋與銀色魚袋。


    緋色與紫色官服,再加上金銀色的魚袋,這便都是當朝的重臣啊。


    那邊又有人說起章相公為人性格嚴峻,此時朝中多有在他貶職期間落井下石的官員。所以聽說了他今次迴京拜相,都是嚇得整夜整晚睡不著覺。


    因為涉及到對執政相公的非議,講這些話的人大多都壓低了聲音,隻與旁邊人在低聲交流。


    有人還得意地問道:“你們可知今天的郊迎儀式為何這般匆忙麽?”


    眾人皆好奇,忙問原因。那人甚是得意,顯擺了好幾次才開口:“我朝凡是拜相官員是從外地迴京的,都有百官出城郊迎的慣例,隻是許多朝臣還未反應過來,又有人心存疑慮。今天小朝會上,官家聽說竟沒有準備郊迎的儀式,當場就發了脾氣。這般才臨時趕來。”


    “李大牛,你牛皮吹得響的,這小朝會上的事你也曉得的嗎?”


    “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舅子的二叔家表哥,可是宮裏的班直,他正好中午輪休迴家時才提起的。”


    秦剛這時才感慨,當年讀曆史,說在靖康之變前夕,金人早就向東京派出了大量的間諜,大到京城防衛細節、小到宮廷三餐安排,已經摸了個清清楚楚。因為宋人根本就沒有什麽保密意識,而且還把傳播、講述這種“獨家消息”當成了最為得意的炫耀之舉。


    秦剛算算,他是在宿州碼頭見過章惇,大家都是迴京,雖然他自己因為車輛的原因,行進得慢一些。但章惇畢竟是招牌在外,免不得行程中多有被各種拜訪打斷。所以最後在這一天到達京城也不奇怪。


    “來了,來了。”正南方的驛道遠方,先是出現了一個黑點,轉眼之間,一騎人馬已經跑到城門之前,揮動手上旗幟,意指章相公一行已到距離城門五裏之外的地方了。


    城門前的一眾官員皆打起了精神,按照官品高低排列好的順序站好。


    秦剛站的地方離他們挺遠,隻能勉強看得清楚官服顏色,麵目之類的自然無法辨清。當然了,看得清楚也一個都不認識。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驛道上終於能看見一隊車馬緩緩行進而來。


    城門外便鼓樂齊鳴,甚是壯觀。


    慢慢過來的,是一駕寬大的四駕馬車,這不太像是章惇從杭州帶來,想來應該是皇帝賜下的專駕,提前在入京之的地方等候著的,而章惇理應坐在這駕馬車之內,再之後便就是他真正從杭州帶出來的隨從以及行李車隊。


    車駕到了城門口的黃帳殿前停了下來,鼓樂漸止,似有出迎的百官代表前往四馬車駕前行禮並說些恭祝之語的吧,原想這時章惇可能會從馬車中下來與大家見麵。


    誰知,四駕馬車一直沒有什麽動靜,倒是車後走出一位家丁,向迎賀的官員低聲話語了幾句後,眾人便讓開道。然後馬車竟徑直駛進城門,揚長而去,留下一堆目瞪口呆的官員在那裏不知所措。


    注:關於章惇被哲宗召迴複相的時間,有元佑八年年底之說,有元佑九年(即紹聖元年四月)之說。以筆者之見,九年的九月高太後崩。哲宗親政,至十二月,已有足足三個月的時間,斷無理由繼續將之後他信任無比的章惇放在杭州。而之所以史載會有兩種說法,最大的可能就是先是召迴京城,先提為執政而非宰相,之後到紹聖元年四月,再提為左相即宰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大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二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二虎並收藏風流大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