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瑤哽著喉,將眼淚忍了迴去:“我慕容瑤發誓,總有一天要還天下老百姓一片清明的河山!”她讓野煙取出劍來,借著燈光起舞。當初蕭堯要她進宮,她提出了一個條件:允許她保留練劍習武的習慣。不然寧死不從。彼時,蕭堯為她與眾不同的風姿所迷,連猶豫都沒猶豫就應允了。這些年,她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從未有一天間斷。有時,蕭堯心血來潮,還讓她舞劍助興。


    在眾多嬪妃中,娘家根基深厚的多,容貌才情出眾的多,工於心計善於爭寵的更是比比皆是。這些女人像花兒一樣,有的開一季就敗了,有的經曆霜雪後開得更豔了,但大多數都隻是被摘下玩弄片刻,就被無情地丟棄,在等待中枯萎。她們落得如此下場,都是因為被那唯我獨尊的皇權驚得魂不附體,看不清自己的命運,竟盲目地以為隻要聖眷不衰,就可以一世安樂,甚至還能平步青雲。到最後她們才發現,聖眷不衰是謊言,一世安樂是夢想,至於平步青雲,那就更是個天大的笑話。


    慕容瑤一早就看清了宮中女人的命運。於是,她不爭,不搶,不貪,不怕更不愛。她隻是將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過得心平氣和,過得不亢不卑,過得別出心裁。


    蕭堯曾撫著她的眉道,你有一種魅力,是那些女人沒有的。


    她笑:聖上這是拐著彎說妾身是粗人?沒辦法,誰叫這宮裏隻有妾身,也唯有妾身,是能征善戰的女將軍呢!


    蕭堯大笑:朕就喜歡你這股傲氣!不像她們,總是想著法子討好朕,唯唯諾諾的,看得厭煩。


    她說:無欲則剛。妾身心無雜念,隻想安穩度日,自然腰杆挺直。


    多少年過去了,不管這宮中的花開得多熱鬧多擁擠,清和宮的這朵,永遠開在它自己的領地上,顏色不減當年。


    這樣的夜晚,睡不著的當然不會隻有慕容瑤一人,還有很多人也是徹夜無眠,上官媃就是其中之一。這會,她端坐案前,指著一方純白錦帕上芝麻粒大的一點墨漬道:“就差最後一點了,可惜了了!再拿帕子來,本宮重畫。”


    “娘娘,已經很晚了,明天再弄吧!”鳶蘿把參湯放到她麵前,拿起錦帕看了看道,“這小小的一點,無礙的。”


    “那怎麽行!這東西可是寶貝,它將來一定會幫本宮的大忙,半點都馬虎不得。”上官媃笑容滿麵地喝完參湯,興致勃勃地調色、研墨。“你看看,本宮筆下的寧王妃,是不是越來越栩栩如生了?”


    “是的。就像把活人嵌進了畫裏。”


    “就得有這個效果才行。她今兒這身打扮本宮最是喜歡,特別是那烏雲般的發髻,讓她越發有韻味了,也難怪聖上對她癡迷。”上官媃鋪開錦帕,先在上麵畫下蕭露蕊的全身像,然後畫上釵環首飾,連她捏在手中隻露一角的手帕都沒遺漏,最後在空白處寫下她進宮的時間,隨行的人員,陪侍的時間以及出宮的時間。“把你畫得這樣活色生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本宮的摯愛。真是諷刺!”


    鳶蘿把錦帕拿到風口吹幹,用絲絹仔細包好縫在上官媃最不喜歡的皇後服裏:“娘娘,帕子太多了,要不換件衣裳?不然您穿著不舒服。”


    “不,就它。這皇後服一年出頭也穿不了幾次,而且隻有你能碰,最為安全。”上官媃翻看掛在衣裳裏麵的錦帕,笑得腰疼。“鳶蘿,誰能想到本宮把最致命的東西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放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就算某一天本宮獲罪,他們要查抄鳳藻宮,也絕對想不到。到時候,這可就是咱們反敗為勝的利器。”


    “娘娘高明!”鳶蘿說著動手為上官媃寬衣,“奴婢心裏一直有個疑問,淑妃娘娘為何對八皇子那般照顧?幾次三番舍命相護。”


    “也難怪你有此一問。當初,本宮剛準備動手對付蘇映雪,她就被聖上賜死了,也沒給本宮添麻煩,她的事本宮也就沒跟你講。”上官媃側身躺下,又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來,反正無事,就當解悶了。”


    鳶蘿側身坐在床邊,輕輕按揉她有些浮腫的腿。


    上官媃望著帳頂,雙手玩著頭發,大概是在想該從哪裏說起:“寧王蕭逸的父親也就是老寧王和慕容瑤的父親慕容老將軍是拜把子的兄弟,兩人從孩提時起就在一處,感情深厚,兩家人的交情自然也就不用說了。慕容瑤的母親有個親姐姐,育有一女,就是蕭露蕊。蕭露蕊早年喪父,母女倆相依為命,慕容家就將她母女二人接到將軍府上一起照拂。慕容瑤和蕭露蕊從小一起長大,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沒過多久,慕容老將軍救迴一個孤苦無依的蘇姓小女孩,並將其收為義女,賜名映雪。蘇映雪乖巧懂事,又溫柔美麗,將軍府上下都非常喜歡她。老寧王聽說了這件事,忙趕到將軍府,說他年歲已高卻隻有寧王一個兒子,再想要個女兒已是不可能,實在是可憐得很,希望慕容老將軍能將蘇映雪送與他為女。慕容老將軍不答應,老寧王就嚎啕大哭,邊哭邊數落慕容老將軍,說已經有女兒了還貪心,隻顧自己樂嗬而不顧老友的感受,簡直對不住他們多年的交情。經不住老寧王的軟磨硬泡,萬般無奈之下,慕容老將軍隻得忍痛割愛將蘇映雪給了出去。老寧王夫婦如獲至寶,待蘇映雪如同親生,甚至比對寧王還好。因為蘇映雪,兩家人的關係就更親密了。到了上學的年齡,慕容老將軍設了私塾,專門請了先生為三位小姐授課。她三人雖非一母所生,性格差別也大,卻極為投緣。有一天的春天,她們學著江湖人的樣子,歃血為盟,義結金蘭。這在當時還是一段人人傳誦的佳話。”


    “怪不得!那寧王和蘇映雪又是怎麽迴事?民間對他倆的關係猜測頗多。”


    “那不是猜測,是事實,世人皆知的事實。”上官媃歎道,“蘇映雪和寧王青梅竹馬,情比海深。成年後,他們在父母和好姐妹的見證下定了終身,打算等寧王平亂迴來就辦婚事。豈料聖上無意間獲悉蘇映雪貌美,一卷聖旨,強行將她納入後宮。蘇映雪為了寧王府,不得不從命。可憐寧王平亂一結束,便馬不離鞍,身不解甲,星夜兼程地往迴趕。可惜,迎接他的不是日思夜念的心上人,而是供奉在堂的聖旨……我有時候想,‘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句話,到底是我們自欺欺人的安慰與奢望,還是神明對我們的嘲諷與玩弄?而一句‘造化弄人’,又割斷了多少深情厚愛,原諒了多少背棄與傷害!”


    鳶蘿安靜地聽著,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


    “後來,為了安撫寧王府,聖上聽從了大臣們的建議,將蕭露蕊賜與寧王為妻,根本不管兩人是否願意。再後來,聖上見到了進宮向蘇映雪請安的蕭露蕊,這才有了蕭思源和今夜的苟且。”


    “寧王不易!他該有多痛,多恨!”


    “痛又如何,恨又怎樣,活著才最重要。不然,萬事皆休。”上官媃似乎沒察覺她纏在指尖的頭發打了結,依舊一圈一圈,來來迴迴地繞。“這宮裏的女人,誰的心上沒幾個血窟窿?誰沒個隻能在午夜夢迴時才敢思念的人?誰不是一邊痛一邊恨一邊努力活著?”


    “娘娘……”


    “夜深了,去睡吧,我也有些累了。”上官媃翻了個身,麵朝裏躺著。“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得記著點,盯梢蕭暘和蕭宛瑜的該換一波了。還有蘇舜卿,也要派人跟著,別讓他耍花招。”


    “娘娘安心,這些事奴婢都記著。”


    “告訴外麵的人,不用守夜了。”直等到鳶蘿的腳步聲消失不見,上官媃才慢慢坐起身,摸著手腕上的紅珊瑚手串,對著床頭的燈默默出神。她仿佛又聽見他的聲音隔空傳來:姑娘,你的手串掉了。陽光刺眼,她凝目看去,隻見漫天落葉下,一名身披金甲,手握長槍,雄姿英發的男子迎著獵獵秋風含笑看著自己。那天,他是凱旋歸來萬眾矚目的平亂英雄,她是相府尚未出閣的千金大小姐……眼淚滾落在手串上,碎成了星星點點的光點,像極了他明亮眼眸裏的光……


    蠟燭結出燈花,光線愈加黯淡了。


    宮牆外,夜獵的獵手趁著黎明前至暗時刻的掩護,匆匆忙忙迴到自己的洞穴中。蘇舜卿也想趕在天亮前迴到客棧,因為他知道,上官媃派來監視他的人很快就會出現。現在,他正在攬翠山莊品嚐最早一波掐下來的秋茶。


    “城主大駕光臨,有何指教?”秋漸離輕搖折扇,扇飛了一隻聞著茶香過來的小飛蟲。


    “不是指教,是有事相求。”蘇舜卿將一大疊銀票壓到茶杯下,又抓了把金珠出來,直奔主題:“我想知道,誰能解屍蠱?”


    “隻有下蠱的人才能解。不過,我聽說仙鶴門的白掌門對蠱毒頗有研究。”


    “我已求教過白掌門,她說她解不了我中的蠱毒。閣主神通,還請指點迷津。”


    “我不要錢,咱倆就以消息換消息。麻煩城主告訴我燕雙飛的真實身份。”


    “這個……我不能說。我可以給雙倍或更高的價錢。或者閣主換個問題?”


    “就這個。千機閣的規矩城主應該知道,不討價還價。城主若不想迴答我的問題,我也不勉強。喝完這盞茶,出門左拐。咱們江湖再見。”


    “燕雙飛……他是聖上的十二龍衛之一。”


    “十二龍衛?是專門替皇上辦差的護衛?”


    “對。聖上效仿十三公子,培養了十二個頂尖高手,也就是死士,專門為他刺探情報,執行秘密任務。燕雙飛是龍衛中武功最低的,排在第十二位。”


    “這麽說來,殺蒙悵的應該也是這些龍衛了?除了燕雙飛,城主應該沒見過其他人的真麵目吧?”


    “閣主如何得知?”


    “既然是效仿十三公子,自然不會以真麵目示人。蒙悵死前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鳳在青天龍在淵,是十二龍衛的接頭暗語。”


    龍在淵?在淵……甘居他人之下,這可不像是蕭堯的作風。秋漸離喝了口茶,沒再繼續問下去。“璣雲豆是解屍蠱的最佳良藥,一顆便可徹底清除。目前隻知道莫待莫公子手裏有一顆。”


    “璣雲豆當真在他手裏?”在摘星大會上,蘇舜卿也聽到了些關於璣雲豆的消息,他認為那是以訛傳訛,根本沒放在心上。“看來我還得去趟琅寰山。”


    “要如何取得,就不是我操心的事了。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城主不必有後顧之憂。”


    “千機閣的信譽,我很放心。”蘇舜卿告辭離去,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客棧。


    秋漸離找出一卷舊書,撕下其中一頁折疊成特殊形狀,交與鶴楓加急送出。他在書案前坐下,欣賞著青瓷花瓶裏那幾枝開得極好的櫻花,展顏笑了。一片花瓣悠悠飄落在案頭,那是季節更替時的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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