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初夏,豫州大地,沃土千裏。田裏的麥子再有月餘就要開鐮,隻等最後一段時間讓火暴的太陽將它們催熟。


    中原小鎮。十四歲的劉迎春跟著父親走在田壟間。他們起了個大早,挑著豆腐擔子給鄉下一戶辦喜事的人家送去。最近辦喜事的人突然多起來,娶媳婦的,嫁閨女的,不論家境好壞,一場喜宴總是要擺,喜宴上的豆腐必不可少。因此,近段時間豆腐坊的生意特別興隆。然而,那些婚事都操辦得匆忙,應有的喜慶仿佛被敷衍衝淡了,卻有一種陰霾而緊張的空氣將小鎮包圍起來。外麵傳來消息說,從北邊來了鬼子,殺人、放火、搶東西,還到處找花姑娘,兇殘邪惡。將消息帶進小鎮的是年前逃難過來的一個上海男人,他九死一生跑到小鎮來投奔親戚,即鎮西頭的剃頭匠劉四。起初,消息的影響範圍有限,除了急著娶媳婦、嫁閨女的人家,彼時的小鎮還算安寧,仿佛一處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不同的是,人們清閑下來後喜歡湧到劉四的剃頭鋪子裏,聽上海男人講外麵的事。殺人放火的恐怖事件讓他們感到激憤,且多了一點慶幸——鬼子隻去繁華之地,這偏僻小鎮或可逃過一場曠古劫難。


    假如不是來小鎮避禍的外鄉人越來越多,偶爾還能聽見成群的飛機嗡鳴著在遠處的天際擦過,鎮上人家仍然會沉浸於恬靜的生活。


    某天晌午,一顆炸彈突兀地落到鎮子旁邊的麥田裏。田間無人,隻有靜臥在柳樹下的一頭大黃牛倒在了血泊中。農人將炸死的黃牛拉到小鎮的集市上剝皮賣肉,小鎮立刻不平靜起來。許多人家已經從外鄉人的逃難經驗裏做了最壞的打算——收拾好能隨身攜帶的包袱和幹糧,隨時準備從小鎮逃離。


    然後是焦躁的等待,等待逃離時刻的到來。


    一段時間後,那顆意外落到麥田裏的炸彈在人們心裏激起的漣漪漸漸平息,小鎮並未發生其他令人驚恐的事件。這很容易使人陷入麻痹。人們將收拾好的包袱又打開,依然進行著有條不紊的日常生活。


    轉眼進入六月份。一個平常的夜晚,大雨傾盆,嘩嘩啦啦衝刷著大地,也撞擊著深夜裏夢中人的耳膜。


    十四歲的劉迎春是被雨聲之外的嘈雜聲吵醒的。她睡眼蒙矓地走出屋外,驚懼地發現,整個鎮子已變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或者說像汪洋中漂著的一條船。水還在繼續往上漫延,已經淹到了街麵上。當、當、當,有人敲鑼。這是小鎮出現危急情況時給民眾報警的通用方法,比如土匪洗劫或黃河決堤,還有後來經大夥兒提議預防傳聞中的鬼子。此時,大水洶湧而至,鑼聲一陣緊似一陣,像急促的雨點打落在每一扇漆黑的窗戶上。窗戶次第亮起了燈。不一會兒,整個鎮子喧騰起來。


    閃電像一條火龍,用猩紅的舌頭舔舐著夜空,一切於瞬間明亮得如同白晝。天邊滾動的驚雷隨著閃電的稍縱即逝在漆黑的夜空炸響,仿佛一扇巨大的石磨,轟隆隆在人們頭頂上碾過來又碾過去。雷聲過後,小鎮重又陷入雨的暴虐。


    黃河決口啦!快跑啊!——有人在狂唿。


    媽媽!……奶奶!——小孩子發出驚恐的哭叫。


    原先預備好又拆開了的包袱是來不及整理了。人們亂作一團,扶老攜幼,或抱著木盆、水桶,或摳著門扇、床板等等能夠漂浮的東西投進水裏,要在不知何處是彼岸的滾滾黃水中掙紮、漂泊、求生……


    遠處急促的鑼聲和眼前慌亂的景象猛然擊醒了劉迎春,她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和緊迫性。低頭看看,水已沒過腳麵,她的家——坐落在鎮子邊的豆腐坊也漫進了滔滔黃水。她激靈了一下。由於近期豆腐坊的生意好,過度勞累的父母正在酣睡,若有若無的鼾聲滿載了令人傷感的疲倦。這樣的季節,雷雨天是常有的,他們潛意識裏根本沒有在意房子外麵的喧鬧,隻將自己淹沒在豆漿的腥甜氣息中,沉沉地睡下去,睡得那樣心滿意足,外麵的世界似乎與他們無關。


    劉迎春跑迴屋子,急促地叫喊道:“你們醒醒!快醒醒啊!”


    父親起身劃亮洋火,他的關於安定生活的美夢被徹底驚醒:洪水急切地從門口湧入,屋子裏到處是水,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漂起來,木桶、鞋子、木鏟子、葫蘆瓢、破紙片、柴禾稈……它們驚惶無措地在水裏旋轉。


    一家三口慌忙跑到外麵。很快,屋子的半截土牆已沒在水裏。慌亂中,父親卸下木門板。劉迎春和母親緊緊抓牢門板,父親狠命向前一推。門板漂出去的瞬間,泥瓦結構的豆腐坊轟然坍塌。父親和灰黑色的瓦屋頂一起被濁浪吞沒,一轉眼就被滔天黃水卷走了。


    劉迎春和母親同時發出驚唿,但父親再也聽不見了。她們隻能隨著門板的漂浮在水裏飄蕩……


    到天明,可以看見漫無邊際的水麵浮著各種各樣的家什和木製屋椽架,還有肚子鼓脹起來的家畜和人的屍體。劉迎春和母親已經感覺不到恐懼,她們的身體在水裏泡得冰涼而麻木。不知又漂了多遠,漂到了何處,她們最終被大水推到了一片陸地上。


    天放晴了,慘白的陽光俯瞰大地,茫茫水澤將一片一片隆起的陸地環繞著、分割著,世界像一艘觸礁的破船,陷於無邊的混沌之中……


    洪水退去,到處是災民。他們衣衫襤褸,麵露饑色,隨手揪下沾著淤泥的青草或樹葉填進嘴裏。劉迎春在母親的拉扯下隨著災民盲目地往前奔湧,也不知道要走向何處。災民所經之地,綠色植物像遭遇了一片蝗蟲,很快在蠶食中消退。大地如災民木訥的臉,閃爍出白刺刺的枯黃色。


    就這樣,在突然失去親人與家園的悲傷、恐懼中以及不知將流浪到何處的混沌、迷茫中艱難地度過了幾個月,劉迎春牽著母親的手跟隨災民走到了一條鐵路邊,他們沿著鐵路線不停地走啊走啊。


    逃出中原小鎮的劉迎春此時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正如那個上海男人所說,滿世界的兵荒馬亂。她和母親陷入到比洪水更甚的危險與恐懼中:兵禍如刀俎,災民成魚肉,大地變焦土。他們隨時可能遇見荷槍實彈的兵,嘰裏哇啦地講話,有的在上嘴唇中央留一撮怪異的黑胡子。這些魔鬼一樣的東西就是傳說中的鬼子,正張開血盆大口吞食著一切他們想要吞掉的東西。


    像驚弓之鳥,災民們不知道自己的人頭還能在肩上扛幾日。但他們已經顧不得想這些,因為即便鬼子對他們突發慈悲不以割下他們的頭顱為樂,饑餓和疾病也隨時可能奪取他們脆弱的生命。但他們還是茫然地向前奔逃。也許,不停地奔逃隻是表明他們依然是一個活物。


    一路走來,許多人死了。另一些人加入到這個行列。


    逃難的隊伍不斷擴大,其中不但有北平人、上海人,還有鄭州人、徐州人,後來是武漢人、衡陽人,甚至廣州人……鬼子由北到南,所向披靡,兵家必爭的重要城鎮皆淪為鬼子的囊中物。世界深陷在赤紅的血腥與殺戮之中。


    冬天說來就來。劉迎春跟隨一小股難民流亡在西風古道上,她已經找不到母親。她不知道自己與母親是如何走散的。她隻記得在那個不知名的鐵路小站,幾個持槍的日本兵突然衝進難民隊伍,人們在明晃晃的刺刀下驚恐四散。然後響起了密集的槍聲。


    許久,劉迎春從一堆血肉模糊的屍體裏坐起來。很僥幸,她隻是嚇暈了,竟毫發無損。環視四周,不見一個活著的人影,車站沉淪在漆黑的深夜。寂靜就像死亡一樣籠罩了她。她在心裏喊著娘,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一隊日本巡邏兵走過來了,“嚓嚓嚓”,皮靴踏在站台的青石板上,夜被震得戰栗起來。劉迎春趕緊伏下身子,伏在那些屍體裏麵。


    幾束手電光照射過來。借著青綠色的光束,一條肥碩的大狼犬圍著屍體嗅來嗅去。它伸出腥臭的舌頭,幾乎要舔到劉迎春的臉……


    遠處,突然響起急促的哨聲,混合著淩亂的槍聲。巡邏兵嘰裏哇啦叫囂著,帶上他們的狼犬跑開了,追著那哨聲和槍聲跑過去。


    當四周再聽不見一點動靜,劉迎春慢慢從屍體堆裏站起來。求生的欲望使她強忍著恐懼,邁著酸痛的腿朝停靠在鐵道上的火車走去。天將明時,她爬上了靜默在站台邊的一輛運煤貨車。她忍著饑渴趴在煤堆裏,任由貨車帶著她走過一站又一站她不知曉地名的地方。她艱難地活了下來,卻不知道母親是否落入了日本兵之手,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一個月後,劉迎春跟隨難民進入甘肅境內,已經遠離黃泛區和日本兵。他們沿著延綿不絕的黃褐色山巒或戈壁灘奔命。其實他們是走向了絕境。因為這個地區人煙稀少,他們很難討到食物,荒涼的大地上有時連樹皮、草根也找不到。而且進入冬季後,寒冷隨時會像幽靈一樣襲來。尤其到夜晚,一旦有人躺下,很難重新站起來。他們往西走得越遠,能活下來的人就越少。


    西北的初冬季節,黃昏,天空飄起星星點點的雪花。劉迎春還穿著從家鄉逃出來時的單衣,已經髒汙破爛不堪,僅在外麵套了一件破夾襖,是途經一個小鎮時一位好心的大嬸施舍給她的。她和其他難民本來可以留在人煙稠密的城鎮,但每天都有日本人的飛機轟鳴著在天空盤旋,扔下密集的炸彈。一個叫靖遠的地方就遭受了日本飛機製造的大空難。他們即使有幸躲過空難,別樣的災禍也可能突然襲來。最常見的是活動在後方的兵痞,使難民的苦難雪上加霜。每天都會死人。難民們隻好盲目地繼續西行,走向更加荒僻的戈壁。


    在這個突然飄起雪花的黃昏,劉迎春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寒冷,應該是又餓又冷。她已經兩天沒有吃到東西,連水都沒有喝一口。漸漸地,她的雙腿在寒冷與疲憊中失去知覺,已經跟不上同路的人。她不想再走了,也再走不動了,於是靠在一棵幹枯的樹樁前坐下,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蜷縮在一起的劉迎春感覺要好多了。慢慢地,她身上微弱的熱氣在伴著細碎雪花的朔風中散盡,整個人似乎也凍住了,一點動彈不了。她想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已經聽見死神的腳步聲叮叮咣咣在她的頭頂盤旋。但此時除了內心的寧靜,她並沒有過多地感到恐懼。她覺得自己真的應該好好休息,放棄毫無目標的奔逃而在一個柔軟溫暖的處所裏做一迴香甜的夢。是的,蜷縮成一團的劉迎春此時感受到了難得的溫暖。


    劉迎春沒有讀過什麽書,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篇《賣火柴的小女孩》,一個如此時般溫暖的童話,否則她也會看見被大水衝走的父親和不知所蹤的母親,他們微笑著向她招手……


    不知過了多久,靠在枯樹樁前昏睡的劉迎春睜開眼睛,留戀地迴味著剛才的夢幻。一堆紅彤彤的篝火映入她的眼簾。原來一切並非完全是夢境。她還驚奇地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塊羊毛氈。


    篝火邊坐著一個陌生男人,正對著火光吃幹糧。由於他長著濃密的絡腮胡,劉迎春看不清他的臉,也分辨不出他的年紀。她有些害怕,更有些饑餓難耐。她蠕動了一下幹裂的嘴唇,在羊毛氈下瑟瑟發抖。


    絡腮胡聽見了動靜,他抬頭看她一眼,不說話,扔過來一隻用羊皮做的水囊。水囊就扔在劉迎春伸手可及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劉迎春確定那隻水囊是給她的,伸手將它勾過來,撿起來抱在懷裏。她戰栗著打開塞子,猛吸一口,感覺嘴裏有一股濃濃的奶腥味。她在家鄉喝過羊奶,但水囊裏的奶似乎與羊奶不同,應該是馬奶或牛奶。


    劉迎春已經有一點力氣了,她艱難地衝絡腮胡笑一下,那笑裏包含著感激,也包含著某種期盼。她直直地看著他手裏的幹糧,用火烤過的,散發著麥麵餅特有的香氣,悠悠向她飄來。


    絡腮胡吃完幹糧,開口說道:“尕妹子,你餓得太久了,現在不能吃東西。你把皮囊裏的駱駝奶喝完就行。”


    劉迎春微微轉過頭,果然看見不遠處臥著大大小小幾匹駱駝。


    天明,劉迎春被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原來是絡腮胡趕起駱駝要出發了。他在她身邊放下一些幹糧,還有那隻裝滿駱駝奶的皮囊。


    清晨的絲綢古道顯得那樣空曠、迷離。隻一會兒,絡腮胡和他的駱駝已經走出去很遠,好像馬上就要從劉迎春的視線裏消失掉。劉迎春感受到了將被世界遺棄的無助和恐懼。她搖晃著站起身來,追過去幾步,撲通一下又摔倒了。她趴在地上急切地唿喚著:“大叔,求求你,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帶上我一起走吧!我爹媽都沒有了,我給你做牛做馬,隻要你給口飯吃就行!”


    絡腮胡停頓片刻,轉身往迴走。他來到劉迎春麵前說:“尕妹子,你想給我做牛做馬,你倒說說,你會做什麽?”


    “我……我會磨豆腐。”


    “我們縣城裏的人喜歡吃豆芽菜。而且縣城有一間豆腐坊,東家是有勢力的財主,誰敢和他搶生意?我們家裏用不著磨豆腐的。”


    “我會唱豫劇《花木蘭》,還有《穆桂英掛帥》。”


    “我們那裏的人都聽秦腔,還從來沒有聽說過豫劇。不過我在外邊知道有一種戲叫豫劇。你是從河南逃荒來的吧?”


    “我會……”劉迎春用手捂住臉,雙肩一聳一聳的。


    絡腮胡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不要哭得我心煩。你幫我照看駱駝,有兩匹小駱駝還沒滿月呢。應該沒有問題吧?”


    “……沒問題!我從前放過羊。”劉迎春用衣袖擦著眼淚,大眼睛明亮地閃了一下。


    絡腮胡抱起劉迎春,將她放在一匹大駱駝上,又將那塊羊毛氈裹在她身上,她便跟隨他踏上了繼續西行的路途。


    初冬的雪還不成氣候,到晌午時分,天已放晴。陽光普照,地上薄薄的一層積雪很快蹤跡全無。隻是西北風依然凜冽,能穿透骨髓。


    絡腮胡領著駱駝一路走下去,走進茫茫戈壁灘。隨後的路途更加荒寂,除了能隱約看見遠處的土黃色山巒,腳下便是灰色的鵝卵石。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鋪得漫無邊際,四周連一棵枯樹樁也看不見了。這是怎樣的荒寂啊!從古至今,曾經有多少旅人把屍骨丟在這戈壁灘上。因此,每一個往西去的人到達這裏後,都很難穩住自己憂鬱甚至恐懼的情緒,即使像絡腮胡這樣在戈壁灘常來常往的硬漢,對前途也沒有十分的把握。此刻他仰頭看看碧洗無雲的天空,又看看遠處朦朧的山巒,必須要給自己增加一些膽魄。於是他放開喉嚨唱起來:


    三國有個劉關張,


    劉皇叔當了王了;


    雪花兒敗了杏花兒開,


    白天比晚上長了。


    諸葛亮擺的八卦陣,


    要滅東吳的將哩;


    阿哥害的相思病,


    要睡尕妹子的炕哩。


    三十萬兵馬下江南,


    孔明的計,火燒了曹操的戰船;


    一年三百六十天,


    晝夜裏想,再沒有不想的一天。


    ……


    歌聲高亢嘹亮,在空曠的戈壁灘上被朔風送得很遠,像盤旋的一隻鷹,滿世界的荒涼仿佛因這歌的盤旋突然有了一點生氣。


    絡腮胡唱的歌其實是西北花兒,三國故事裏夾雜了一些自創的葷話,用的是他家鄉的方語唱的。


    騎在駱駝背上的劉迎春第一次聽見如此粗獷的歌,又並不明白唱的什麽,忍不住問道:“大叔,你唱的什麽?這就是秦腔嗎?”


    絡腮胡停止唱歌,扭頭說道:“尕妹子,別叫我大叔,我沒這樣老呢!我救了你,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姓名。”


    劉迎春在逃難途中奇跡般地擺脫了困境,很快又恢複了少女活潑的天性。她說道:“你不讓我叫你大叔,隻好叫你大哥了!大哥,你也沒有告訴我你的姓名啊!”


    絡腮胡看了一眼這個消瘦而又有些髒汙的小丫頭,沒再說什麽,隻挺胸昂首闊步走路,一邊走一邊繼續把他的花兒唱下去:


    路過巴州的夜深了,


    收嚴顏,張翼德下了個跪了;


    指甲和肉哈分開了,


    我離了你,尕鴛鴦活拆了對了。


    ……


    高亢的西部花兒盤旋著,最終落在了戈壁深處,如同一枚小石子落到了汪洋裏,那生機變得異常短促,無邊的荒寂倒愈加深廣無比了。絡腮胡放開嗓子嘶喊,終是抵不住荒寂的侵襲。他蹲下撿起一塊鵝卵石,向遠處拋去,就像要擲掉了一切的寂寥和恐慌。


    然而,常年奔波在外,這寂寥和恐慌怎麽可能像石子一樣扔掉呢?絡腮胡陷入沉思,將所有思緒纏繞在行走了無數遍的絲綢古道上。


    絡腮胡叫陸祥,是常年奔波在外的生意人。他的生意做得不大,靠著幾匹駱駝沿絲綢古道行走,沿途收購當地的皮貨和藥材,到省城後將駱駝寄養在一家小客棧,再乘火車把皮貨和藥材帶到南方出售,然後將南方的絲綢或棉布販到西北,掙的都是辛苦錢。


    陸祥和所有的西北漢子一樣,能幹,肯吃苦。但他的家鄉——那座處於祁連山脈的西部小縣城隻不過是窮鄉僻壤,許多人家買不起絲綢棉布,隻穿自己裁製的羊皮筒子或羊毛衣物,因此他一般隻能在跑省城和外省之間的長途生意上賺點錢,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迴一趟家鄉。然而,從省城迴縣城的途中,他賺的那點錢還不一定都能平安帶迴家,有時不是遭了土匪就是遇了兵痞或路霸,他能用那點錢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很不錯了。再加上他的生意規模不大,為人又慷慨仗義、樂善好施,雖然他已年屆四十歲,家裏除了老母親和一院土坯房,並沒有多少積蓄,而且連媳婦都還沒有娶。他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仍然提著腦袋南來北往地奔忙,無非是想多賺幾個錢,除了奉養母親,也希望自己將來有一天能過上好日子。


    陸祥沒讀多少書,他隻在學做買賣的過程中識得幾個字,算得一筆賬。沒有讀過多少書的陸祥對好日子的概念有他自己的一套標準。在他看來,縣城裏的幾個財東(比如他的街坊——開錢莊的秦老先生)家的日子他這一輩子也甭想了,但他也決不能僅僅停留在家裏的那一院土坯房和幾匹駱駝上。他覺得自己最起碼應該有一點閑置的錢,能讓母親安度晚年;最好還能迴縣城盤個小店鋪,自己坐在店裏就能賺錢養家,不用再到外麵吃這樣的辛苦;他還得有自己的女人——那種會持家過日子的女人,再給他生幾個孩子。陸祥為了心目中向往的好日子,他這一次出門在外就耽擱了近兩年時間,賺得一點錢,遭遇了種種磨難,興衝衝地往家鄉趕。


    曹操在城頭上觀一陣,


    百萬兵戰不過子龍;


    尕妹子心裏頭想旁人,


    擔名麽害羞的是我們。


    ……


    唱到這一段時,陸祥有點不好意思。他迴頭看一眼騎在駱駝背上的劉迎春,便不再唱了。


    “娘,娘!”


    月餘後,陸祥於某天晌午推開了坐落在平安縣城的自家院門。


    此刻陸祥的母親正在廚房裏蒸窩頭。麵是帶麩皮的黑麵,摻了土豆麵的,又因為她患有嚴重的眼疾,視力幾近喪失,隻能摸索著做事,揉出來的灰色窩頭大小不勻,就那樣斜斜塌塌地趴在案板上。窩頭旁邊還堆著一些切碎的白菜葉子。在兒子離家的漫長時光裏,她的日子隻能如此。


    陸媽媽突然聽見兒子的聲音,她僵在那裏,好一會兒才摸索到門前:“祥子,真的是你嗎?兩年了,兩年啊!這兵荒馬亂的,我還以為……”她說不下去了,靠在門框上嗚嗚地哭起來。


    “娘,別哭,我迴來了啊!”陸祥緊幾步走到母親跟前,摟住她的肩膀說道。


    是啊,兒子好好的迴來了,該高興啊!陸媽媽用粘滿麵粉的手抹一把臉上的淚水,也不進屋,就在當院拉著兒子問這問那,無非是他在外麵生病沒有?遇見麻煩事沒有?賺到錢沒有?……說著話,她隱約感覺到了陌生人的氣息,抬起空洞而迷惘的眼睛望著院門口,恍惚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她急切地問道:“來客人了嗎?祥子,是你的朋友來了嗎?”


    “娘,我在路上認了個尕妹子,以後你就有閨女了!”陸祥說著,轉身對站在院門口的劉迎春說,“春兒,你別總站在外麵!快過來,這是咱娘!”


    “娘……”劉迎春走到陸媽媽麵前,怯怯地喊了一聲。


    “好!好!”陸媽媽的手在劉迎春身上摸索著,喜極而泣。


    “娘,外麵風大,咱迴屋說話。”


    三個人相擁進屋。


    陸祥卸下駱駝上的行李,開始在堂屋裏歸整自己的東西,然後從包袱裏取出幾盒眼藥和一包銀元,交到母親手上。陸媽媽掂了掂布包裏不多的銀元,撫著藥盒說:“我到這樣的年紀,眼睛治不治也不打緊,你可不要亂花錢。你的大事還沒有辦,讓我怎麽能安心呢?”


    陸祥知道母親的意思,他瞧了門外一眼,對母親說:“我的事急不來,姻緣天注定,早不得也晚不得,到時候自然會有中意的閨女來做你的媳婦。”


    陸媽媽笑了,也望一眼門外麵,盡管她並沒有看清什麽,心裏卻亮堂堂的。她忽然壓低聲音說:“春兒真是來給我做閨女的?”


    陸祥嘿嘿地笑,說:“娘,你不好亂講,她還小哩!”


    堂屋門外是簡陋的廚房,劉迎春正在裏麵忙活。剛才陸媽媽給她舀了一大盆熱水,她躲到一間空屋子裏將自己洗幹淨,又換上了陸媽媽找給她的幹淨衣裳,衣裳雖然肥大些,也將就穿上了。劉迎春把自己收拾停當,又接過陸媽媽沒有做好的午飯做起來,在一口鐵鍋裏熬白菜。旁邊的屜籠裏蒸著窩頭,騰騰冒起的熱氣溢滿糧食的馨香,一種久違的廣袤的田園的味道,或者說家的味道,讓她安然。她知道自己有個安定的家了,每天都會有熱菜熱飯,平常而簡單,一如她和爹娘在中原小鎮的日子。這是她流亡半年來渴求的生活,心裏自然高興,隻顧用心做事,並沒有注意陸媽媽和陸祥在那邊說什麽。


    陸媽媽望了一陣通向廚房的門,不再說啥,從炕頭抱起一床被子,摸索著走到一間空屋,用撣子拂著炕上、桌子上的灰塵。她做這些事時比平常要麻利,心裏喜著,臉上笑著,突然添了一個閨女,讓她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覺得眼疾也沒有先前那麽嚴重了,恍恍惚惚能看見東西,那土坯房,那院子,都敞亮起來。或許是托了菩薩的福哩!她在心裏默默想著,該挑一個吉日去廟裏請一尊觀世音菩薩來供在家裏麵,要好好謝一謝觀音大士。自然,也要好好地謝謝街坊四鄰。於是,她一邊鋪被褥一邊隔著房門問陸祥,買了人事沒有?陸祥說哪裏能忘記這些!說著,他已經從麻袋裏取出幾包點心和煙絲,準備去串門。離家做生意的時候,老母親全憑左鄰右舍照看,他每次迴來都要謝一謝大家。


    陸祥還沒有跨出院門,卻有街坊給他們送來喜帖。


    送喜帖的是十字關羅府的老家人羅忠。幾年前羅府的家小搬到省城去了,隻留下羅忠照看宅子。兩年前他的外甥來投奔他,而這羅府裏是滿院的空房子,他就讓外甥住下來,還給他的外甥娶了媳婦。這會兒他的外甥喜添丁口,那個如花似玉的外甥媳婦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要做滿月。


    陸祥接到請柬後去羅忠家裏吃喜酒。


    羅忠的外甥叫順子,是天水的農民,近四十歲,是個羅圈腿,到這縣城裏來,突然就娶了媳婦,且中年得子,的確是一樁大喜事。


    到羅忠家裏吃喜酒的陸祥又猛然發現,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縣城裏不僅僅隻有他從半道撿迴個尕妹子春兒,也不僅僅是鄉下農民順子突然娶了媳婦。酒席間,他斷斷續續聽人說起,他剛離開縣城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的冬天,縣城裏發生了一件大事。馬步芳的兵和一支叫紅軍的隊伍打起來了,戰線從涼州四十裏鋪一直拉到山丹。其間紅軍的隊伍進駐了平安縣城,原縣城守軍棄城而去。不久紅軍撤出縣城西進,被圍追堵截的馬家軍打散,還死了很多人。戰爭結束後,縣城裏突然流落了一些陌生女子,有幾個眼看要打一輩子光棍的本地漢子突然之間都娶了妻。就連五十多歲的瘸子羅忠,他家裏也突然冒出一個細皮嫩肉的年輕姑娘,聽她口音好像是天水人。羅忠為了避嫌,跟街坊解釋說,這個女子是未過門的外甥媳婦,家裏遭了天災,沒有收成,來這裏找他借些錢糧準備成親。一開始街坊們不信。他們見過羅忠的外甥,因為羅圈腿一直沒有定下親,怎麽突然有如花似玉的美人要嫁給他?不幾天,羅忠的外甥果真從天水趕來,說這一冬比哪年冬天都冷,外麵結了很厚的冰,他怕腿腳不好的老舅行動不便,到羅府來幫著照料馬匹。以後羅忠的外甥在羅府馬廄旁邊堆放雜物的偏房裏住下了,還壘了炕,搭了鍋灶,真是過日子的樣子,街坊們就相信了羅忠的話,覺得他有這樣一個孝順的外甥留在身邊,將來有人給他養老送終還是不錯的。


    瘸子羅忠原先並不瘸,他年輕時在縣城裏極有名望的羅煥彰先生家裏做雇工,專門負責羅府的車馬和主人出行。


    自從羅煥彰先生中了洋舉(當年羅煥彰考上了新式學堂,縣城裏的人仍然說他中了舉,為了與朝廷的科舉區分開來,就說是中了“洋舉”),一直留在省城做事,偶爾迴家裏住幾天,就成了縣城裏的新派人物,做出許多驚世駭俗之舉。比如某一天他剪了辮子,後來是穿西裝戴禮帽,等他的父親羅老太爺去世,他繼承家業時還當眾燒毀過地契和仆人的賣身契。年長的族人和街坊都說他荒唐,是在洋學堂裏讀書把腦子讀壞了。那些被他宣告“自由了”的佃戶和仆人們更不敢接受這輕易到手的“解放”。直到有一年,羅煥彰在省城出任了某大學校長,羅府舉家老小都隨他到省城定居,他們隻到年節祭祀的時候才迴到縣城的老宅中,帶迴來諸如報紙、留聲機等等新鮮東西,人們才意識到他這個新派人物是符合時代潮流的,並真心地崇敬和接納了他。縣城居民也由此得知,縣城以外的世界早已經變革為沒有皇帝的時代,稱之為民國了。


    羅煥彰離開縣城的時候,辭退了家裏的雇工及傭人,他徹底還給他們自由。隻是羅忠在一次趕馬車時摔壞了腿,加上他年紀大了,沒有謀生的去處,羅煥彰才將他留了下來。因此,羅家在平安縣城裏的大宅院和鄉下的百十畝祖田一直由羅忠照看。因為是祖田,羅煥彰不便像燒毀別的地契那樣擅自處理,再加上羅家眾人在省城的開銷也要維持,他隻好把地租出去,到秋收的時候佃戶將糧食送到縣城羅府中,由羅忠查收入庫便是了。平時羅忠沒有什麽事做,隻是要喂養那幾匹拉車的馬,以備羅府的人迴來時要用馬車。


    養馬成了羅忠唯一上心的事,他對待那幾匹馬就像對待羅府的主人一樣精細。


    一九三七年一月,祁連山脈下了一場大雪。唿嘯怒號的西北風在半夜裏將羅忠驚醒,他擔心那幾匹馬會被鋪天蓋地的嚴寒凍壞,就提了一盞燈到馬廄裏去看看,順便添點草料。羅忠在抱起一捆麥秸的時候,發現有三個衣衫襤褸血糊裏拉的人躲在麥秸垛下麵。他嚇了一跳,剛想喊抓賊,突然從馬廄的黑暗處走出來一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年輕娃娃,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話低聲說道:“羅大爺,我們是紅軍,就是前不久從這裏撤走的隊伍,你還記得吧?”


    羅忠點點頭,他還記得他們當時雄赳赳的精氣神兒。


    他們可都是些好人啊!剛開始居民們聽說縣城裏要過兵,家家戶戶閉了門,把能藏的東西都藏了。那幾年兵、匪四處亂竄,老百姓是吃苦頭吃怕了。但不久縣城居民發現,這支叫紅軍的隊伍與以前到這裏來騷擾百姓的兵匪有差別。剛進駐縣城的頭幾天,紅軍在外麵挨凍,也沒有擅自打擾居民,老百姓實在看不下去了,才邀請他們進院子取暖。他們進來後都搶著幫老百姓幹活,吃了飯還要留下自己的幹糧。等他們跟老百姓熟悉起來,就對老百姓做宣傳,說什麽“打土豪,分田地”,還到附近莊子開了地主的倉。


    羅忠卻不知為何紅軍沒有把羅府堆積的糧、油、毛氈等物資給分掉。後來他聽了紅軍的宣傳才了解到,紅軍所說的土豪並不籠統指有錢有地的大戶,從小裏說,是針對那些與紅軍作對的、欠下血債的惡霸;往大裏說,是消滅那些破壞抗日救亡運動的漢奸。而且羅忠從一個幫他打掃院子的小紅軍口中得知,他們的一位首長曾明確指出,羅煥彰先生是民主人士,是要受到保護的。也就是說,紅軍和羅煥章先生是“一家人”。羅忠認為很在理,哪有自家人分自己家裏的東西?既然紅軍這麽把東家當“自己人”,東家不在縣城,他這個做下人的也不能不夠義氣,拿紅軍當外人,也就是給東家丟麵子,是違背東家的處事原則的。因此,當紅軍隊伍臨撤出平安縣城前要籌備糧食和物資時,羅忠將羅府的倉庫打開,自己趕著馬車把糧食送到了他們的臨時辦公地點。當時來送糧、送物的老百姓很多,有幾個紅軍在那裏給他們過磅登記,場麵繁忙得很。等羅忠先後卸完三大車糧食迴到羅府,才想到應該讓過磅登記的紅軍給自己打一張收條。他並不是希望羅府交出去的糧食能像紅軍宣傳的那樣等革命成功後再還迴來,但那些糧食畢竟是東家的,他雖然憑著東家給的特權自作主張將糧食支援了紅軍,但是,等東家迴縣城的時候他還是要把賬交清楚。事情一碼是一碼,義舉不能代替一切,也不能成為某些事由的借口。他這個臨時管家對羅府的進出賬項必須要清楚,才不負東家的托付。羅忠正琢磨著,那個湖南娃娃兵帶著兩個衛生員來了,想借用羅府閑置的鍋灶給部隊的醫用繃帶消毒,於是羅忠讓湖南娃娃兵寫張收條。湖南娃娃兵二話不說,順手從羅府的窗戶上撕下一塊蒙窗戶的牛皮紙寫了收條,羅忠將收條收藏起來了。


    眼下紅軍又迴到羅府的後院,羅忠拿不準他們迴來做什麽,訝然問道:“你們不是走了嗎?”


    “我是帶著任務來的。有幾個重傷員跟不上隊伍,要老百姓安置,等我們的隊伍打迴來他們才能歸隊。羅大爺,請你幫幫忙吧!”


    羅忠借著馬燈終於認出,和他說話的人正是湖南娃娃兵,那幾個傷員裏有兩個是曾經借用鍋灶的衛生員,他們還給羅府的一匹馬看過病。羅忠再仔細看,才發現其中一個是剪了短發的女兵。


    “這院子裏就住我一個人,讓他們留在這裏養傷比較清靜。”


    “羅大爺,為了安全,一戶老百姓家裏隻留一名傷員。”


    羅忠答應下來,又連夜趕著馬車將幾名男傷員送到鄉下田莊上去了,那裏有幾個可靠的老兄弟。腿部受重傷的女兵行動不便,留在了羅府。


    意外還是發生了。


    當時的紅軍不僅僅要和馬家軍周旋,還遭遇了河西走廊惡劣的天氣和自然環境。這裏的一月份是最苦寒的季節,到處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嚴寒成為紅軍的又一大敵。而且從軍事角度來看,這裏是一個狹長地帶,南靠祁連山,北臨荒漠戈壁,紅軍隊伍無疑鑽進了一個天然的口袋。他們陷於東進受阻、西進不能、南北無路的困苦中,近於全軍覆沒。


    不久,馬家軍進駐到平安縣城,並對縣城和周邊村寨進行“清場”。安置在老百姓家裏的許多紅軍傷員或失散的戰士被馬家軍搜查到了,一些人作為俘虜被押送到銀川,一些人被屠殺在縣城外。城牆上,懸掛著一排血淋淋的人頭,旁邊還貼了告示,以威懾和警示那些幫助紅軍的老百姓。


    馬家軍到縣城“清場”時,羅忠正在為他的外甥舉辦婚禮。蒙著紅蓋頭的新娘一直坐在炕上。羅忠對闖進來的士兵說,外甥媳婦是先天小兒麻痹,不會走路,不能起來敬酒,還請各位長官見諒。然後羅忠熱情地招唿他們喝酒,還給他們發了小紅包。喝了酒拿了紅包的士兵沒有再打擾婚禮也就走了。天水美人這才成功地躲過一劫。


    被羅忠送往鄉下田莊上的另外兩名紅軍戰士卻不幸落入馬家軍之手,三天後他們的人頭掛在了莊子前麵的一棵楊樹上。


    一九三八年冬天,那支充滿傳奇色彩的叫紅軍的隊伍在曆盡數十天的血雨腥風後,已如祁連山脈飄逝的白雪,落在了平安縣城充滿血腥的記憶裏。


    也是那個冬天,年關將至,趟過南方的兵災水患的陸祥迴到平安縣城,他和他的駱駝毫發無損。街坊們聽說陸祥帶迴來一個會磨豆腐還會唱豫劇的女娃娃,都爭相跑來瞧瞧。他們很好奇,世上居然有一種與他們聽到過的秦腔全然不同的豫劇,它該是怎樣的一種腔調啊!


    那個流落在縣城的紅軍女戰士——天水美人也來了,懷裏抱著她的剛滿月的大胖兒子。劉迎春唱《花木蘭》,天水美人跟著唱。


    天水美人果真與羅忠的外甥順子在縣城裏過起了小日子,但她對於自己的過去絕口不提,仿佛她的前半生就在蒙著紅蓋頭成親的那一刻被攔腰斬斷了。此時街坊們方知,天水美人是戲班子出身,打小就一邊學唱戲一邊走南闖北地演出,後來她如何加入到紅軍隊伍就不得而知了。天水美人不僅會唱豫劇、秦腔、花鼓戲,還會做家鄉的漿水麵和醃黃瓜,蒸的饃饃也不錯,又生下了大胖兒子,從各方麵都表現出她是一名很符合平安縣典範的家庭主婦。因此街坊們很快接納了這個外地女子,幾乎是在她順利地生下兒子的那一刻,大家也將她的現在與過去攔腰斬斷了,完全把她當做了本鄉本土的人。


    在以後的幾年時間裏,劉迎春跟著天水美人學習了不少持家過日子的本事。等劉迎春長大成人後,順理成章嫁給了陸祥。劉迎春——也就是陸劉氏也的確是持家好手,她不僅幫陸祥在縣城最繁華的東大街開起了雜貨店,也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年成不好,雜貨店的生意很清淡,但基本能維持一家人最普通的生活,再加上陸祥手裏已經有了一點積蓄,他再不用南來北往地到外省奔波了。他在年近五十歲的時候總算過上了期盼已久的好日子。


    但是,劉迎春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好日子會一閃即逝。


    某個夏天,一個平常的下午,陸祥在自家的雜貨店裏照料著黃昏將至時愈加淡薄的生意。陸劉氏也坐在櫃台旁,懷裏抱著剛滿百天的兒子陸思豫,等陸祥閑下來的時候她就陪他說說話。


    一個老漢進來買了一包煙絲。煙絲是陸祥買迴來煙葉自己加工切碎的,看起來比較粗糙,但價錢要比成品煙絲便宜很多。在那些抽煙的老漢看來,隻要煙葉地道,煙絲是否精細並不影響他們在街邊曬太陽的時候或者晚上聽戲的時候享用,反正什麽樣的煙絲最終都是化作一股煙氣吸進肚子又吐出來了,他們認的是價錢。因此陸祥加工的煙絲在縣城裏銷路尚好。


    又一名主婦進來買醋,用一個銅板買了一小提。陸祥賣的醋不以重量論,而是用白鐵皮做的一大一小兩隻提子量,一大提兩個銅板,一小提一個銅板,很實惠。而且他賣的醋是正宗西涼陳醋,用小麥釀製的,他又從來不往醋缸裏兌水。這樣的醋味道好,耐吃,放時間久了也不會長白花發黴,很受主婦們的歡迎。


    還有一個牽小孩的老婆婆進來買了一刀草紙和一頂羊氈帽。因為帽子早過了季節,陸祥降價處理,老婆婆順便給她的小孫子買了一頂。帽子戴在小孩的頭上大了一圈,晃來晃去像個鍋蓋。但老婆婆說不要緊,她是給孫子留著下一個冬天戴的。他們臨離開櫃台的時候,陸祥又送給小孩一小包糖。老婆婆牽著孫子歡歡喜喜地走了。


    好半天再沒有人進店裏來。


    “今天要早點打烊吧?”陸劉氏一邊輕輕拍著懷抱裏的孩子,一邊輕聲細語地問男人。小孩兒睡著了,一張圓臉露出粉撲撲的紅潤色。看著那張小臉她喜歡得不得了,總想著要親上一口。但她又怕把孩子弄醒了,隻能靜靜地看著他,一分鍾也不願把目光移開,即使在與自家男人說話的時候,她仍然舍不得抬起頭來。


    閑下來的陸祥也走過來看那個粉嘟嘟的小寶貝,他蹲在孩子跟前對女人說道:“生意都是守出來的。咱們鋪子的小東西看著好賣,但賺不下幾個錢。我想過了,等孩子長大一點,你能放開手的時候,把雜貨店交給你,我再開一個綢布店,把南方的綢布販過來。我們要好好賺錢,給兒子預備下娶媳婦呢!”兩個人暢想著未來的美滿生活。


    抱在懷裏的小孩兒突然半睜開眼睛嗷嗷地哭,像是餓了。劉迎春給小孩兒把了尿,又坐到櫃台後麵的一個角落裏,背過身去撩起衣襟給孩子喂奶。


    “你還是先抱兒子迴家去吧,幫著娘把飯做上,再烙幾個餅子。我明天要到涼州進貨。等會兒我盤點完就迴去。”陸祥看著媳婦暴露在衣服外麵的一截白淨豐滿的後腰說道。他不喜歡她像其他婦女一樣生完孩子了就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甚至習慣於在大街上奶孩子。但他嘴上卻說不出來,隻能找個理由將她打發迴家去。


    等劉迎春抱著小孩兒起身走了,陸祥隔著窗戶遠遠地看了一陣,才拿出算盤坐在櫃台算賬,劈裏啪啦撥動算盤珠的聲響劃破了金色的夕陽。


    天色暗下來,街上有的店鋪紛紛打烊了。陸祥算完賬,坐在門口抽了一支自己用煙絲卷的卷煙,準備關上店門迴家去。家裏有熱湯、熱麵和熱炕頭在等著他,此時他對生活感受到了無比的幸福和愜意。


    然而,正在給雜貨店上門板的陸祥卻突然聽見了槍聲。他年輕時經見過外麵流血的、混亂的世界,卻不知道這情形會在偏僻的縣城重複。槍聲越來越密,越來越近。陸祥愣了一下,知道事情不妙。他原本可以躲迴雜貨店內,但想到妻兒可能還在迴家的路上,於是拔腿就往街上跑。沿著街道奔跑的陸祥雖然還沒有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他知道槍子兒是不長眼睛的。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他早已經在自家院子裏挖了一個能藏身的地窖,他要讓妻兒和老母親平安地躲起來。


    街上稀疏的行人都慌亂地奔跑起來,或鑽進小巷,或躲進還沒有來得及關門的店鋪。


    陸祥突然停止奔跑,站了那麽幾秒鍾,像木頭一樣“撲”地一下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他被一顆流彈擊中。


    原來,有一股裝備精良的土匪突然擁進了平安縣城,街上的許多店鋪遭到洗劫後又在一片槍聲和衝天的火光中化為灰燼。其中包括陸祥的小雜貨店。


    早年間,河西地區的土匪雖然鬧得很兇,但他們一般都蟄伏在交通要道襲擊過往商旅,搶完東西就撤退。他們即使要主動襲擊居民區,也是對沒有防禦能力的村寨下手,從不敢驚擾一縣之首府,負責治安的官吏才好睜隻眼閉隻眼,他們也就得到了許多生存發展的機會。但是,從一九四八年年初開始,土匪忽然間猖獗起來,竟然敢和守衛縣政府的正規軍交手。他們的膽大妄為當然是受了時局的影響。


    縣城守軍大多數是從地方武裝中選拔的,當一些消息靈通的正規軍出身的上司悄悄安頓家眷做撤離的打算時,當年的陪都重慶也將被放棄的傳聞不脛而走。為了穩定軍心,電台每天都在訓話,說國軍一定會借長江天塹頑強作戰,即使長江防線真的被突破,政府撤離也是戰略戰術上的需要,是暫時的,大部隊要等待適當的時機再進行大反攻。在東部和南方隆隆的炮聲中,縣城守軍們不大相信那“適當的反攻機會”真的能夠到來。於是,守軍們也效仿上司的做法,開始為自己的家小和財產準備退路了。因此,土匪進攻縣城時並沒有遇見多少阻力,他們像出入於無人之境,在改天換地的混亂時局下發泄最後的瘋狂。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一九四八年秋,當年的紅軍又迴到平安縣城。但此時他們不叫紅軍,叫解放軍。更確切地說,迴到平安縣城的僅僅是西北野戰軍的幾個小分隊,與剛成立的縣府新政權一起,開始了改變社會秩序的龐大工程。縣城居民將他們籠統地稱為工作團或工作組。西北野戰軍的大部隊則按照上級指令繼續西進,投入到了新疆戰區。


    此時,退縮到隍城一帶的馬家軍殘部以及土匪又活躍起來,更加頻繁地騷擾四周的百姓,還有一些新政權的反對派趁機活動,平安縣城麵臨了一個紛亂複雜的局麵。這一時期,工作團首先對縣城裏的居民身份、個人財產、就業狀況、公共設施等等進行摸底登記,預示著新政權將對每一個居民重新定位。這定位就像標簽,對他們的影響深不可測。他們在時代變換的滔天巨浪中沉浮,有的人被吞沒,有的人搭上了另一條船。


    第一個到縣政府登記的是開瓷器店的麥先生的太太。麥先生作為平安縣城曾經的商會會長,在解放軍進城的前幾天突然失蹤,很多事務便由麥太太代勞。麥太太在登記簿上詳盡地填寫了她的家庭狀況,當寫到籍貫一欄時,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寫下“大秦”兩個字。


    負責登記的工作人員疑惑地問:“大秦在哪裏?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


    麥太太說:“大秦是古地名,具體在哪裏我也不清楚。”


    工作人員看著麥太太走遠的背影,在她的登記欄後麵打了個大大的問號,並寫下兩個字:調查。


    在平安縣城,麥先生的來曆一直是個謎。有人說麥家的先祖世代經商,曾經數代人行走在唐高僧玄奘走過的西域古道上,還涉足過歐洲,由於近百年來戰亂不斷,麥先生的父親才選擇了祁連山下偏僻的平安縣城定居。也有人說,麥先生的父親是黑道上的人物,發了財,金盆洗手,遷徙到平安縣過起了隱居生活。還有人說,麥先生的祖上原本是歐洲商人,喜歡上了東方人的生活方式,又娶了東方女子為妻,他們的後人來平安縣尋根,定居下來。後一種說法倒有些根據。據見過麥先生父親的人說,麥先生的父親在外貌上與本地居民存在明顯差異,影影綽綽有一點歐洲人的特征。而且,從前的歐洲商人沿絲綢之路的城鎮或村寨定居也是常有的事。但上述言論都屬猜測,從來沒有得到過證實。


    人們的印象中,麥先生是一個言行謹慎的人,他從父親手裏接過生意後就把瓷器店從鬧市區搬到城東,在背靠大街的一個旮旯裏,店鋪不大,門麵也不惹眼,一塊黑色牌匾上題著“麥記瓷器”幾個字。然而,隻要顧客走進店內,貨架上擺放的各種精品瓷器美輪美奐,令人滿眼生輝。這樣的瓷器對大多數普通居民來說是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奢侈品,且位置偏僻,麥記瓷器店一年也難得做成幾樁買賣。倒是有南來北往的客商特意前來造訪。街坊們疑惑,省城有很多瓷器店,客商何以要來這偏僻之地?麥先生好好的生意不做,為什麽要把店鋪搬到街背後?心裏總該是有鬼的……疑惑歸疑惑,越是隱秘的行當居民們越不敢深究,麥記瓷器店就那樣神秘地矗立在縣城一隅。


    有一年,縣城的鍾鼓樓要修葺,按以前的規矩,所需資費由全城居民分攤。但是,這麥先生卻提供了修葺鍾鼓樓的全部費用,又另外花錢鑄了一口銅鍾和八隻雕花鍍金銅風鈴,將原來缺損的鐵鍾替換下來。當新銅鍾和八角樓上的銅風鈴被西部的勁風搖響,悠揚綿長的叮當聲傳遍縣城的每一個角落,居民們從漫漫塵沙的荒蕪中感受到了一絲安詳,這才記起麥先生平時對大家的種種好處。麥先生因此贏得了街坊的敬重,他那間位置偏僻的店鋪也人氣漸旺,雖然到店鋪裏來的一些人與他並無生意上的交集,麥先生都一視同仁,叫小夥計給進店的人沏一碗茶,他過來陪著說幾句話,再去做他的生意。人氣給麥記瓷器店帶來了好口碑,麥先生也被推舉做了縣城的商會會長。等到工作團來調查時,出於居民們對麥先生的評價,而且縣政府也沒有察覺出麥記瓷器店有什麽不妥,當時掌管家業的麥太太仍舊安安生生做她的瓷器生意。隻不過麥太太經營的店鋪一改往日的氣派,把精品瓷器都收起來,開始經營普通人家用的粗瓷碗盞,生意倒也說得過去。


    麥太太這樣的婦道人家能拋頭露麵做生意,也是迫於無奈。因為麥先生突然離家,最後不知所終。麥太太辭退了店裏的夥計,自己將店鋪接過手,撫養著三個兒子。又平靜地過了幾年,某年秋天,已經長成半大小夥子的麥太太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扛著獵槍出城,說是打黃羊,卻好幾天沒有迴來。麥太太急不過,好心的街坊幫著尋找,隻在離縣城十幾裏外的駱駝峰下找到幾片碎布和幾根骨頭。碎布片麥太太認得,是與兒子的衣裳同一個顏色、同樣的質地,那幾根骨頭就沒有人能說得上是人骨頭還是幼畜的骨頭了。但大家都相信,兩個年輕人是遭遇了狼群。總而言之,麥太太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就此音訊全無,她隻剩下了最小的兒子麥三。


    麥家兩個兒子的遭遇讓縣城居民議論了很久。街坊們據此私下裏傳言,說麥家經商肯定是個幌子,他們幹了見不得人的營生,損了陰德,才禍及後人。否則,麥先生為啥在解放前夕要逃跑?他逃到台灣去了也說不定呢!說到“台灣”這個詞時,說的人和聽的人都緊張地把眼睛翻了翻。當時的國際、國內局勢還極不穩定,縣廣播站的大喇叭裏天天叫喚,說要收複寶島,要防止殘餘匪軍反攻大陸。戰爭好像一觸即發。不必諱言,那個寶島就是台灣了。不過,平安縣城的許多人並不知道台灣在哪裏,離他們居住的小土院有多遠,要坐幾天的馬車或牛車才可以走到。然而在當時,有關台灣的問題畢竟是敏感事件,是國家大事,某種程度的無知使縣城居民感到無比自卑且極不甘心,於是有人去請教了剛成立的縣立中學的地理老師。地理老師很熱情,他拿出一張剛出版的嶄新的中國地圖,用粘滿粉筆灰的食指往“大公雞”肚子下點一點:喏,這隻雞蛋就是台灣了。有人想不通,麥先生在縣城好好的生意不做,跑到雞蛋大的彈丸之地去幹什麽?他必定是特務,要到台灣去邀功,要和麥太太一起裏應外合搞策反!最後還是地理老師製止了這樣的荒唐言論,他說,一個小小的麥先生哪裏有膽量趕著馬車、牛車往台灣跑?即使殘匪需要潛伏特務也還輪不到他啊!據地理老師猜測,麥先生要麽是欠了別人的錢出去躲債,要麽是和麥太太發生了家庭矛盾。總之,他是因為自己在縣城混不下去才離家出走的。大家覺得地理老師的措辭相當有文化、有見地,於是半信半疑地默認了此事。


    請教過地理老師的人雖然不再說什麽,但麥先生當初積下的善行基本上又被居民們那些奇奇怪怪的猜測所演繹,導致麥太太後來的遭遇有點像祥林嫂的故事。不過此時的政府不提倡封建迷信,那些人對麥太太的家庭以及他們家庭的晦氣雖然不放心,卻不便做什麽出格的舉動,於是,除了私下裏言傳麥家的隱秘家族史,就是用不與麥太太交往來表示對麥家的警惕和藐視。後來,與麥家聯姻的在麵粉廠做工的老張頭都把臉麵往口袋一抹,反悔了定下娃娃親的自家閨女與麥三的婚約,把女兒嫁到了外縣。在這種形勢下,麥太太的瓷器店注定撐不下去,她關了店門,到街邊支起一個賣涼粉的小攤度日。


    不久,平安縣成立文化館,擴建的時候占去了麥太太家的一多半院子。麥太太覺得有些東西是留不住的,就向文化館捐獻了幾件珍貴瓷器,麥三也借此機會被聘請到文化館當了管理員,跟現在的公務員差不多,算是政府的人了。自此,麥太太的日子無憂無喜地過下去,她唯一的盼頭就是麥三能順利娶妻生子,活出個人樣來。當然,自打縣文化館成立占了麥家的院子,或者更早一些時候,從麥太太將瓷器店關張的那天起,已經標誌著麥記瓷器的徹底沒落。


    許多年後,一個叫羅揚的年輕人從麥太太的孫女那裏得知,當年失蹤了的麥先生從未離開縣城。麥先生結識了許多南來北往的生意上的朋友,消息靈通,他對中國當前的革命形勢有了比較準確的把握。麥先生憂慮的是,遠在歐洲的俄國也發生過革命,新誕生的俄國政權對舊式地主和商人毫不留情地施行過非常政策。即將誕生的中國新政權作為蘇俄的政治聯盟,麥先生拿不準他這樣的商人會有怎樣的待遇。經過深思熟慮,他連同他的珍貴瓷器都躲進了後院偏房的一道夾牆裏,由麥太太給他送水送飯。後來麥太太告訴麥先生,他的躲藏沒有必要,新政府正在與有影響力的工商界人士合作,商鋪和企業都要公私合營了,他身為商會會長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但麥先生卻怎麽也不肯走出來,直到他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深夜病死在夾牆內。


    被譽為平安縣第一美人的麥三娘子嫁進麥家時,麥先生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麥三娘子是縣城裏破爛王的養女,她能嫁進麥家,完全是時代促就的姻緣。那個時代,顛覆了原有的一切秩序,使商賈之家破落為一介平民,而地位低下者,如靠拾荒為生的破爛王,歡天喜地成了新政權的主人,並不由自主發出一聲揚眉吐氣的感歎——世事難料!


    破爛王沒結過婚,從年輕起就以收破爛為業,又因他姓王,人們一直都叫他破爛王,他的名字已不為人知。麥三娘子是他在收破爛的途中撿的,其親生父母的真實身份也不可考。他給她取名花花。


    平安縣曆來有重男輕女的風氣,究其根源,是女孩兒不僅不能為家族頂立門戶,出嫁的時候還要帶走一筆嫁妝。按當地規矩,男家娶媳婦隻管修房子蓋院子,媳婦進門時要置辦好所有的日用家當,衣服被褥,條件好一點的人家還要陪送車馬和一定數目的銀錢,其嫁妝破費之巨,不僅讓普通貧民小戶人家感到養不起女兒,即使在大戶人家,如果女兒養多了也有可能家道衰落甚至破產。因此,貧民小戶人家生下第一個女兒後就要跌腳喊冤枉,想想畢竟是頭生女,一咬牙一跺腳還是養下了;大戶人家生下的第一個女兒自然是大小姐,嬌生慣養起來,生第二個女兒便有些馬虎,養到第三個女兒時爹媽的臉立即黑下來,但畢竟是大戶人家,咬一咬牙也還養著。那時醫療條件不好,沒有計劃生育的政策,也沒有使人能夠計劃生育的措施,貧民小戶有了一個女兒或者大戶人家有了三個女兒之後,再生下的女兒怎麽辦呢?碰到心腸硬的爹娘,將剛落地的女嬰扔到灰圈裏,也不去照看,任其夭折。以當時的醫療衛生條件,新生兒夭折是最平常不過的事,除了剛生完孩子的母親在坐月子的空閑裏傷感幾天,外人自然沒有什麽可說的。還有一種情況,如果那個不識時務降臨人間的女娃碰到心慈的父母,他們會把她簡單地包裹一下,放到街上或者城外的大路邊,希望能有想抱養女孩的人家撿了去——這樣的幾率並不高。於是,導致平安縣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且又波及了其他問題:總有一部分男子到該成家立業的時候卻娶不到媳婦,而能在本鄉本土娶到如意的媳婦再如意地為他生下兒子的男人真是有福之人了。因此,若條件允許,生了兒子的人家當那小孩兒剛蹣跚學步時就會尋一個合適的女孩兒定下娃娃親。親事既然定了,女孩兒的吃穿給養一般都由男方家裏負擔,逢年過節還要給女方送節禮,整隻的羊,少不了煙、酒、糖,十幾年算下來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等到該成親時,隨女孩兒抬到夫家的嫁妝像是被男方家裏狠狠宰迴來的一刀,婆家人絕不會有心慈手軟的商量餘地。如此循環往複,這也成為平安縣的包辦婚姻能一直延續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平安縣的女子都比較命苦。一般情況下,既然女孩兒從小定了親,成了別人家的人,她在娘家生活的十多年裏並不金貴。到了夫家,她也如同那些嫁妝一樣,成了丈夫的一部分財產,丈夫想怎樣對待她都天經地義,於是在長期打罵媳婦的生活實踐中總結出一句俗語: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麵。從這句俗語可以領略到,在平安縣男人打老婆不能說是蔚然成風,也如同每天的吃飯、睡覺一樣,小事一樁。


    破爛王在城南門撿到花花時,她正熟睡,用一條花洋布小棉被包裹著,像一隻尖角的粽子,一看便是出自家境不錯的富裕人家。他把粽子抱在懷裏,將棉被一角掀開,除了奶腥味,還能聞到胰子的氣息,那種別樣的香氣,讓人覺得清新幹淨。於是他再舍不得放下她,他拾破爛走到哪裏,就把她帶到哪裏,風裏來雨裏去,轉眼長到十八歲,亭亭玉立,很有幾分姿色。


    花花那樣的出身在縣城是定不下娃娃親的。她長到十八歲也不能像別的女孩兒那樣坐在家裏做女紅準備嫁妝,隻跟著養父沿街收破爛,收不到破爛的時候就撿別人丟下的瓜皮和爛菜葉。她在家裏養了幾隻雞,那幾隻雞即是她的伴,都是她用撿來的瓜皮和菜葉飼養的。


    成天拋頭露麵的花花被縣城裏開錢莊兼做首飾生意的秦先生看中了,某天托了喜婆(媒婆)到破爛王家裏,說要娶花花做老婆。秦先生五十八歲,家裏有老婆。喜婆說得很明白,破爛王最好能答應這門親事,讓花花嫁到秦家去享福。破爛王剛開始不肯,說自己養大一個女兒不容易,她能嫁個好女婿,自己將來才有指望,如果讓她給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做小,便什麽也指望不上了。喜婆掏心掏肺地說,與花花年紀相仿的條件稍微好一些的男娃早定了親,她能到哪裏去尋個好女婿?她嫁到秦先生那樣的大戶人家去有的是福享,隻是聽起來不好聽;如果想名分好,隻能到窮家小戶去繼續吃苦受罪,自己的日子都顧不過來,哪還有能力給你養老?破爛王聽完喜婆的話心裏沉了沉,他沒敢再多想,就把婚事答應下來,當即受了秦先生的聘。說是聘,倒有幾分賣女兒的意思,因為破爛王和秦家簽了婚約,白紙黑字寫得明白,花花出嫁時他不僅不用按規矩準備嫁妝,秦先生在迎娶的時候還要送給破爛王一百塊現大洋,從此兩家各不相幹。


    養女兒能賺錢,在平安縣城還是從未發生過的事,人們都很關注,可謂滿城風雨。破爛王本就是個無人瞧得起的下等人,他也不在乎多了這一項議論,花花的婚事算是定下了。


    可惜,秦先生和破爛王的打算落了空。還沒等到花花過門,新政府成立了,按新政府的新政策,有老婆的秦先生不能再娶,他們的婚約無效。破爛王沒有得到一百塊現大洋,花花也隻好重新待字閨中,繼續幫養父沿街收破爛。


    十八歲的花花出落得真是漂亮,連當年的天水美人也被她比下去了。然而,她曾經是秦家的準小老婆,還有一百塊現大洋做攀比,普通小戶人家既娶不起也不敢娶,殷實人家又更多地考慮政策問題,她就這樣耽擱在破爛王家中,年近三十歲才迫不得已嫁給了和老婆離婚十來年且還沒有另娶的單身男人麥三。此後街坊們都叫她麥三娘子。


    縣城第一美人最終嫁了二手男,這本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值得一提的是,當年麥三的離婚在縣城裏卻很有些影響。


    對於今天這樣的社會,男女離婚實屬稀鬆平常。但是,如果時間倒退到二十多年前,按照平安縣的風俗,想要離婚的人無疑就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論他(或她)有多麽充足的要給小家庭改頭換麵的理由,在重重阻力之下也根本不易得逞。阻力主要來自家族。假如一個男人要離婚,必得分給女方一部分財產,在父母眼裏他就是不肖的敗家子,在外人眼裏他成了秦腔裏拋棄糟糠之妻的陳世美。想想吧,原本就遺臭了好幾百年且又敗家都等不到天亮的“陳世美”,將會遭到來自家族和街坊怎樣的唾棄?反映到現實中,就是人們對離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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