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民醫院住院部圍牆外麵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臨街的一麵種著柏樹,靠圍牆的一麵是一排整齊高大的闊葉楊。夏、秋兩季,樹們很茂盛地生長著,一片蒼翠。到了冬天,楊樹的葉子落下來,在水泥路麵灑上斑斕的金色;冬天的柏樹不掉葉子,卻蒙了一層灰白,在寒風中掙紮出慘淡的暗綠,似乎要留給人們一線隱約的生機。


    在這條林蔭道上散步的大部分是住院的病人,也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從那裏走過。常常有一些人尤其是長期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在林蔭道旁一個沒有任何招牌的小攤前停留。說是小攤,其實那裏隻有一個不知何故留在路邊的楊樹樁,樹樁被鋸得很平整,像一個小圓桌,上麵放著兩個比筆筒高一倍的竹筒。其中一個竹筒蒙著紅布,一個竹筒蒙著白布,那兩塊布不知在竹筒上蒙了多久,看起來有點髒,能依稀辨別出上麵繪有神秘圖案。那樣的圖案很少有人能看懂,也因此使兩隻竹筒顯得神秘莫測,裏麵暗藏的玄機讓人疑惑而又神往。


    一個瞎眼老太太坐在樹樁旁守著兩隻竹筒。她背靠一棵楊樹,雙腿盤坐在一張鋪在地上的暗紅色方形毯子上。老太太的灰白的頭發在頭頂挽了一個髻,又在發髻上係了一塊很大的帶有鏤空花紋的黑色紗巾。那紗巾撩開來遮住整個頭頂後,又從前額沿麵頰垂下來,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像伊斯蘭教婦女的麵紗。沒有人能看清老太太的模樣。當她抬起頭時,從麵紗縫隙處露出一隻深陷的眼眶,多褶而低垂的眼瞼不時翻起,那空洞且暗淡的眼球頻頻轉動幾下,一股莫名的寒氣襲來,讓人猜不透她是不是真的什麽也看不見。


    瞎眼老太太在砂城很有名,但人們對她的來曆和她本人卻一無所知,大家都叫她瞎婆。


    如果天氣好,瞎婆每個白天都會盤腿端坐在醫院外麵的林蔭道旁,給那些想知道自己生死或者富貴的人指點迷津。到了夜晚,瞎婆是不出門的,卻總有一些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的人尋到她家裏去問前途或者財運。於是,瞎婆那間破敗的小屋前常常停放著各色轎車,大部分轎車從牌號看就知道是外地的。


    瞎婆還有個規矩,她給別人算卦不收錢,但事主必須留下一件信物,等她的卦應驗了再帶兩隻大紅公雞去她家裏謝她,她就把信物還給事主。不過這些都是傳聞。然而,瞎婆的小屋外麵總是堆著一團一團粘著暗紅色血跡的家禽羽毛,讓人心生疑竇和恐懼,這卻是真的。


    李晨光每天從住院部大門前經過,常常忍不住朝瞎婆的算卦攤看一眼,但他還從未真正接近過她。


    李晨光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長期以來,他對算卦這種事很不以為然。但瞎婆能在砂城聲名顯赫,肯定有些道理。也就是說,瞎婆算的卦存在某種可信度。這又讓唯物主義者李晨光心生好奇。


    事實上,隻有李晨光自己知道,他對瞎婆的好奇緣於他自身紛亂的情感世界。


    有一段時間,與妻子陸霞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的李晨光非常苦悶,他原本要約麥子出來陪他說說話,訴一訴心中的煩惱,卻意外地遭到了麥子的淡然拒絕。


    李晨光以為他和麥子是相愛的。遭到拒絕後他才發現,自己有點琢磨不透她。他明白婚姻是愛情的終極目標,心裏很在意愛情的女人都很在意婚姻,因為有了婚姻的軀殼愛情才能有所依附,才能正大光明,才能趨於完整。他理解麥子,知道她不想讓自己永遠漂浮在酒精的醉意裏或者是夢境的虛幻裏,她渴望一份踏踏實實的真實的生活,而他也答應過等時機成熟會給她一個可靠的交代。但自從那天兩個人情不自禁完成了男女間的親密接觸後,麥子的態度似乎發生了轉變,她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漸漸顯得漠然。李晨光卻認為,兩個人相愛自然會發生那樣的事,靈與肉的交融,他把自己完全給了她(除了物質),其實是想讓她明白,從此他永遠都是屬於她的。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想不透她到底還需要什麽,他甚至拿不準他和她之間關係的性質是什麽,或者真如他當初給她的承諾一樣,他必須要扮演父親、兄長、情侶、朋友等等諸多角色她才會滿意?他不知道她是否認真想過,如果讓諸多混雜的角色集於一身,他會感到疲憊,超強的壓力會使他喘不過氣來,有時他不得不給他們的熱情降降溫。這是必然的,沒有什麽人能對同一件事永遠保持高度的熱情。她也應該理解他。愛不就是一種理解、一種包容嗎?但麵對她逐漸產生的漠然,他覺得自己現在真的一點也不了解她了。


    當然,麥子目前的漠然態度並不表明她的沉悶與毫無情致。她曾經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女孩子,在他們熱戀的冬季,在每一個相聚的夜晚,他不能給她提供一個溫暖的、安靜的或者說安全的環境,她卻從來沒有抱怨過。因為他在醫院甚至在砂城都是非常有名氣的外科醫生,他不希望自己的事讓別人傳來傳去,因此他和麥子的戀情始終處於隱秘的地下階段。無數個冬夜,每當別的情侶都坐在溫暖的咖啡館裏或酒吧裏,她總是牽著他的手走在昏暗而荒僻的街上,在寒風中從城市的這頭走到那頭。走累了他們就坐在他的汽車裏。汽車當然停放在城市裏最冷清的地方。有一次他們竟然把汽車停在了戈壁灘上。盡管如此,他們的戀愛在黑暗的冬夜裏卻充滿了浪漫與溫馨。他覺得自己能夠真心實意地愛上她,除了她的漂亮,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她對他目前在物質方麵什麽也不能給她的現狀能坦然接受。她的那份坦然是那樣深深地打動了他。他知道自己欠了她許多——是的,一個父親、兄長、愛人對親情的承諾不應該僅僅停留在虛無的精神層麵上,還包括世俗的許多東西。但她沒有計較。她越是不計較,他就越有虧欠感,這種虧欠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將陸霞與她做比較,比較的結果就是他對她一往情深。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終於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淡下來了,他的一往情深似乎也變成了一相情願。他對此有點惶惑不安。


    於是,在這個夜晚,因為麥子的拒絕而滿懷心事的李晨光到酒吧裏獨自消沉了半個晚上,從酒吧出來後他走進了一條肮髒的小巷。不久,他推開了瞎婆家的門。


    瞎婆的小屋裏蒸汽騰騰。李晨光站了許久才看清裏麵的一切。


    小屋約有十多平方米,牆上亂紛紛地粘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禽類尾羽。在靠牆角處有一張土炕,炕上堆著折疊得不太整齊的棉被和羊皮褥子,都泛著黑亮的油光。土炕中央是一張小炕桌,上麵放著白天人們見到過的那兩隻分別蒙著紅布和白布的竹筒。屋子中間是一個燒得很旺的小炭爐,爐子上架了一口大號鑄鐵鍋,鍋沸騰著,一些塊狀物在裏麵翻騰,不知煮的是什麽。此時瞎婆正蹲在一個盛滿熱水的塑料盆旁邊,她在給一隻死雞褪毛。她倒提著雞的兩隻爪子,濕漉漉的雞毛粘在一起,因而分不清它是什麽顏色。雞頭僵直地低垂著,順著喙滴滴答答往下滴著血水。一股腥臊的氣息隨著鐵鍋和塑料盆裏蒸汽的蔓延在屋子裏彌漫開來。


    李晨光用手掩住了鼻子。


    瞎婆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將死雞扔進塑料盆裏,又在一塊髒汙的毛巾上擦幹了手,摸索著盤腿坐到炕上去了。


    她示意李晨光也坐到炕上去。


    李晨光遲疑了一下,學著瞎婆的樣子盤腿坐在她對麵。


    瞎婆的麵紗蓋著大半張臉,露在麵紗外麵的一隻眼珠沒有光澤,她卻對視了李晨光良久,使他恍惚覺得她並非什麽都看不見。過了好一會兒,她那隻死魚樣的眼珠活泛起來,並用一種含混而可笑的腔調問了他的姓名和生辰。接著她說:“你是來問前途的吧?”


    “不,我想問婚姻。”李晨光非常肯定地答道。


    瞎婆笑了一下,她笑起來的樣子比她不笑的時候更令人恐怖。她就那樣恐怖著影影綽綽的半張臉說:“你原本是想問前途。不過,給你說說婚姻也不妨,這與你的前途有關。”


    瞎婆揭開蒙紅布的竹筒說:“把你的右手握成拳頭放到裏麵去。”


    李晨光看看自己的一雙大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握成拳頭伸了過去。似乎有什麽魔力,他的拳頭居然不大不小剛好放進了竹筒。過了幾分鍾,瞎婆叫他把手拿出來伸開。他把右手伸開遞過去,她用一雙幹枯的如雞爪似的手擎住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摩挲著,那隻隱藏在麵紗裏麵的塌陷的眼窩仿佛也快速翻動起來了。


    “你交了桃花運。”瞎婆說,“你已經愛上了那個姑娘。”


    “你怎麽知道?”


    “我是從你的掌紋上推演出來的。”


    “我們會有結果嗎?”


    “你和你妻子的婚姻是個錯誤,後來你們離婚了,但你並沒有和心愛的人結婚。”瞎婆又說。


    “為什麽?”


    “因為她離開你了,為了你的前途。”


    “她還會迴來嗎?”


    “當大局已定的時候,她會迴到你身邊。”


    “大局?什麽大局?”


    “當然是指你的婚姻和事業。”


    “真有那一天我會娶她!”李晨光堅決地說。


    瞎婆又笑起來,露出粉紅色的牙床。她的眼瞼突然翻起,那隻死魚樣的眼珠跳動了一下,驟然間好像閃出一道灰藍色的光芒。但僅僅一瞬間,她的眼睛很快又閉上了。


    李晨光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了傳說中的女巫。


    瞎婆好像剛跋涉了萬水千山的路途,她粗粗地喘了一陣氣後,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不會的,你們永遠不會結婚,因為當那個姑娘重新迴到你身邊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再相愛,剩下的隻是彼此的需要。隻是需要,懂嗎?”


    “我們不再相愛?!怎麽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的話已經說完了,把你的員工卡留下。”


    “員工卡……我沒帶。”


    “你不用撒謊,它就在你大衣右側的衣袋裏。”


    李晨光暗自心驚。他看看自己剛才被瞎婆捏過的右掌心,連忙緊緊捂住了大衣口袋。“你還是要別的東西吧,員工卡我上班要佩帶。”他心虛地說道。


    “我這裏不允許講任何條件。我相信,你明天就可以補辦一張新的員工卡,而且這一張卡你永遠都不會來贖取。”


    “你如此肯定?那麽,你的酬金且非毫無保障?”李晨光這樣說著,心裏卻在做艱難的掙紮。


    “你以為我真為了兩隻雞或三五十塊錢替人算卦?”瞎婆哈哈大笑,渾身亂顫。她的麵紗滑落下來。李晨光總算看清了她的臉:皺紋密布,麵色黑黃,像任何一個長期經受風沙的西部老年婦女,更像一個久治不愈的嚴重貧血症或肝病患者。而且,她的右臉頰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暗紫色,從鼻翼處延伸到鬢角,扭曲著像一截麻繩,使她的麵容顯得十分猙獰可怖。


    據說民間有一種用雞血、鴨血治療貧血症或肝病的偏方,難怪瞎婆要屠殺禽類。既然她害怕疾病,就不是什麽靈異之人。唯物主義者李晨光心神不寧地暗忖道,他用理性強迫自己不要相信瞎婆的鬼話。但李晨光最終還是按瞎婆的要求留下了員工卡,然後快速離開了那間肮髒而昏暗的小屋,決定從此再也不和瞎婆照麵。


    這天晚上,在夜色掩隱下走進瞎婆小屋的還有砂城紡織集團公司總經理陸思豫。


    陸思豫是獨自前往的,他沒有乘車,手裏提著一隻黑色提包和兩隻大紅公雞,在偏僻幽暗的小巷裏走得猶猶豫豫東張西望。快到瞎婆的小屋前時,他向四周打量一番,此刻周圍並沒有停泊莫名其妙的轎車,也未發現有人注意他,他才一閃身進了瞎婆的屋子。


    瞎婆正盤腿坐在炕上,像是打坐,又像是打盹兒。聽見門“吱”的一聲響,她微微抬起了頭。


    “你——來——了?”她依然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問道,喉管裏還發出一串唧唧咕咕的聲音。


    “你知道我是誰嗎?”陸思豫站在門口,並沒有靠近她。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誰,我隻知道上天對命運的安排是公平的。塵世製定的法律也許存在缺陷,但上天會用自己的方式把這種公平永遠維護下去,以達到世界萬物的平衡。換句話說,該是你的東西上天會給你,假若不是你的,即便你用手段奪去,最終也要還迴來,區別隻在於歸還的途徑不同,看你更願意接受哪一種裁定:法律的判決還是命運的判決?……你能來這裏找我,從你行為的本身可以斷定,你信命,並且能服從命運的裁定。我要的東西都帶來了嗎?”


    陸思豫仿佛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呆愣了一會兒他才走上前,將提在手裏的公雞扔在火爐旁。那兩隻綁在一起的大紅公雞“呱呱”鳴叫著,撲棱棱彈跳了幾下,才安靜下來。它們的翅膀被繩子綁得太結實了,無法做更大的掙紮,於是都乖乖地蹲在地上,耷拉著紫紅色的雞冠,喉管裏同樣發出一連串唧唧咕咕的嘶啞的聲響。不一會兒它們把眼睛閉上了,好像也在打盹。


    “你在銀行設置的賬戶呢?”瞎婆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行,我不能告訴你這個。我還是給你現金吧?!今天我已經把錢帶來了。”陸思豫說著,將手裏的黑提包放在炕桌上。


    “我一個孤老婆子要錢做什麽?你既然帶來了,就把錢轉交馬小燕。還有銀行賬戶的密碼,你必須告訴我。如果不按我的話做,你躲不掉牢獄之災。”


    “真沒想到,你會如此貪財!我第一次來這裏不曾提防你,以為找到了救苦救難的菩薩,什麽事都對你說,你卻抓住我的把柄,對我再三要挾。你到底想怎麽樣?你真的要去告發我嗎?馬小燕又是你什麽人?今天我明確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沒有!”陸思豫覺得自己差不多要被這樁鬼鬼祟祟的交易整瘋了,他憤怒地咆哮起來。


    “今天你的話太多了。”瞎婆打斷他的憤怒,淡淡說道。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右腳小拇指短了一截,是在一次患病時被切除掉的;你左手臂上有一塊疤痕,是你年輕的時候出工傷留下的;你還有一個老母親,她要告你遺棄罪。”


    瞎婆的話聽起來有點先知先覺。


    陸思豫心裏咯噔一下,不明白瞎婆對自己的事怎麽會了如指掌。他好像被澆了一盆冷水,從頭頂涼到了腳心。看來瞎婆在小小的砂城能聲名鵲起絕不是偶然,也不是無緣無故的。掙紮或者狡辯都沒有用。陸思豫暗自心驚,不禁打了個寒戰。


    “基於你曾經對我的誠實,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事。今年春天,你會結識一個男人。”瞎婆壓低了聲音說。


    “一個男人?什麽樣的男人?”陸思豫抓起炕桌上的黑提包,迅速退到門口。他不敢立即從小屋溜出去,更不敢直視對方的臉,盡管那張臉是蒙著麵紗的。於是他轉過頭,心神不寧地看著側麵牆上如幽靈一樣的影子。那影子像麵紗一樣飄動著,似乎要向他撲過來。


    “你害怕了嗎?不用擔心,那個男人既是你的克星,又是你的救星,隻要你對他誠實,或許他能救你。人不可能永遠欠著債,是債終歸要償還。記住,你必須誠實。”


    陸思豫低垂了頭,如同蹲在火爐旁邊的那兩隻公雞一般,原本白胖的臉漸漸變成紫紅色。他不敢再說什麽,也不願繼續逗留,緊緊抓著黑提包,悄悄退出小屋,很快隱到黑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清晨六點多鍾,救護車尖厲的鳴叫在紡織集團公司家屬區上空迴響,那刺耳的嘶鳴激蕩著冰冷的空氣,給正在陽台上做廣播體操的陸思豫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春節前夕,紡織集團公司已經有三個人陸續被救護車拉走,而且再也沒有迴來。其中一個六十來歲,剛退休不足一個月;另兩位還沒有過四十歲生日,是公司裏年富力強的中層幹部。據說他們都死於心髒病。開完第三個死者的追悼會後的某個深夜,陸思豫突然身體不適,伴隨著劇烈的胸部疼痛,他還出現了唿吸困難、心律過速等症狀。他的老婆馬永琴見狀驚恐萬分,以為他也得了心髒病。馬永琴要撥打120叫救護車,陸思豫卻執意不肯,甚至連公司配給他的專車也沒叫。他是由馬永琴攙扶著乘上一輛出租車去醫院的。


    那個晚上,雖然胸部的疼痛像錐子一樣襲來,陸思豫的意識卻非常清醒,他不想搞得驚天動地,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生病了,當然更不想坐著救護車有去無迴。馬永琴埋怨他說,命都快沒了還盡想著那頂官帽,芝麻大的官做不做有什麽要緊?當時陸思豫不能開口說話,隻在心裏暗暗訓斥老婆,女人家懂啥?不論職務大小,卻是男人的追求。想想前麵幾位。他們真死於心髒病麽?一個是剛退休,離開了領導崗位,另兩個在年終考核時成績平庸,主要是因為毛紡廠停產的事受了影響,等公司領導班子換屆他們就該靠邊了。知道什麽叫失落嗎?就像他們那種情況。隻不過他們的反應有些過激了……馬永琴當然不明白陸思豫的心思,她嘴上囉唆,心裏也另有想法:她可不希望自己的男人真的出現意外,不論是身體方麵還是仕途方麵。


    奇怪的是,等陸思豫兩口子磕磕絆絆來到醫院,陸思豫胸痛的症狀卻消失了。經醫生診斷,他的確沒有心髒病。但醫生又說不出其他病因。幾天後,陸思豫私自到另外幾家醫院做了全麵細致的體檢,確實沒有查出心髒病,他這才放下心來。後來他從一本健康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說國外確認了一種疾病叫“恐慌症”,征兆與心髒病類似,關於病因,極有可能是精神壓力過大造成的。難道自己也得了“恐慌症”?為慎重起見,他還是決定好好休養一下,讓自己徹底放鬆。基於這個原因,陸思豫已經有一段日子沒去公司上班了。他休完春節的七天長假後,又以到市上開會為由躲在家裏,公司的事務暫時交給一位副經理主持。而此時市裏確實在召開關於擴建文化廣場及改造幾個人工景點的會議,這是新換屆的市政府領導班子剛上馬的形象工程,無非就是把戈壁灘變得更加水泥化。而工程所需費用按慣例由全市各企業支付。陸思豫代表紡織集團公司作為一名慷慨的出資者,他隻需偶爾到市政府會議廳應個景。


    最近,在家休養的陸思豫雖然有意識地想讓自己放鬆下來,但他的“恐慌症”不但沒有消除,似乎正在加重。他總是無端地感到心神不寧。這種心神不寧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比如他不願見生人,不願聽到救護車的尖叫,甚至家裏的電話鈴和電視機聲音都會令他煩躁不安。而這一切似乎又不該僅僅歸因於公司三位同僚的病故給他帶來的心理負擔。事實上,陸思豫心裏明白是為什麽。他常常想起在砂城神出鬼沒的瞎婆,他越是想忘記就越是能清晰地想起她——似乎這才是他擺脫不了而又無法言說的真正病因。瞎婆那神秘的麵紗以及一連串像是被人扼住喉管似的唧唧咕咕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威懾力,常常使陸思豫整夜整夜地陷入噩夢之中。


    那個宿命中的男人將何時出現?自己又該怎樣判斷呢?一天又一天,這些日子讓陸思豫驚懼而又迷惘……


    此刻,救護車已經唿啦啦開出了家屬區。


    陸思豫站在陽台上一邊心不在焉地晨練一邊想著心事。做完一套廣播操後他又開始打太極拳。太極拳他是新學來的,動作的一招一式還極不純熟。他比畫一會兒停頓一會兒,倒越發顯得老邁了。


    此時馬永琴在做早餐。廚房裏咕嘟咕嘟冒著蒸汽,一股奇怪的香味兒溢滿了整個房子,又飄到陽台上。陸思豫知道,老婆又在給他煲湯。自從他感覺身體不適精神欠佳,老婆天天給他煲湯。也不知馬永琴從哪兒搜集來的藥膳偏方,每天換著花樣搗鼓,什麽鹿茸鴿子湯、山藥羊排湯、桂圓蓮籽湯、天麻烏雞湯等等。他喝,老婆也喝,兩個人的腰身都像吹氣球似的發了起來,盡顯富態。


    不一會兒,馬永琴隔著陽台的玻璃門喊,老陸,吃早餐了!


    陸思豫收住最後一個招式,甩動幾下胳膊,搖搖擺擺走進餐廳。


    餐桌上的瓷缽裏盛著黏稠的乳白色湯汁,湯汁裏浸著一隻白森森的肥母雞。陸思豫看一眼,皺緊眉頭說:“拿走,倒出去!”


    馬永琴說:“這倒奇怪,你不是很愛喝當歸黃芪母雞湯嗎?”


    “早跟你說過,我以後再也不喝什麽亂七八糟的湯,尤其別在我麵前提到雞,雞!”


    “你這個老東西,今天早晨家裏除了雞湯再沒有別的。你以後喝西北風吧,我都懶得伺候了!”


    “快端走,快端走!”陸思豫很不耐煩地朝老婆揮著手。


    馬永琴把雞湯端走了。陸思豫重新迴到陽台上,麵對一盆剛開敗的蟹爪蘭發呆。


    大約十點鍾,門鈴突然響起,響得有些急促。


    陸思豫穿過客廳,打開防盜門上的窺視孔,看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隔著防盜門問道:“你找誰?”


    “我找陸思豫經理。我是陸老太太的代理律師,這是我的證件。”羅揚把相關證件舉到防盜門上的窺視孔前。


    陸思豫睖睜半晌,本來暗自為老母親無中生有的鬧騰生氣,要把眼前的陌生人打發走,卻突然想起了瞎婆提到的那個將在春天出現的男人。於是,他打開防盜門,嘴裏熱情地說著:“歡迎!歡迎!”滿腹疑惑而又滿懷希望地把羅揚讓進來。


    羅揚進到客廳,環視四周,華麗的電視牆,靠陽台的那麵牆是窗戶,其他兩麵牆上都滿滿當當掛著各式書畫作品,像要舉辦書畫展似的。羅揚端詳著一幅約兩米長的《富貴牡丹圖》。


    馬永琴從廚房裏托著茶盤出來,茶盤裏是一壺剛沏的鐵觀音和兩個茶杯。“放到書房去吧,書房裏好說話。”陸思豫對老婆說著,又將羅揚讓進書房。


    羅揚跟隨陸思豫走進另一間房子。書房倒很具書房的規模,有三麵牆擺著書架,上麵都是嶄新的各類圖書,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如《厚黑學》、《宮闈秘史》、《金瓶梅考證》、《官場三十六計》之類的東西;另一類是馬列著作、西方哲學和市場營銷;其他是詩集,著名的和不著名的詩集作品。


    羅揚坐進寬大的棕紅色牛皮沙發裏,簡要說明了他的來意。


    “我母親一輩子要強慣了,愛管閑事。以前她住在家裏,有客人來她好摻和,電話她搶著接,更荒唐的是她跟蹤我,好像她是警察,我就是那特務,攪得我無法工作,隻好把她送到醫院住下。她說她有風濕病、胃炎、膽結石,我讓她在醫院慢慢治,她還是不樂意,說我沒有天天陪她。我有工作,還兼任公司職工活動中心的書畫協會主席和文學愛好者協會主席。你也知道,這幾年紡織行業不景氣,我肩上的擔子這麽重,怎麽可能天天去醫院陪她?……”陸思豫臉紅脖子粗地說起與母親的糾葛。他提到母親就不由自主地激動,一激動就臉紅。


    “這些情況我知道。正因為你母親的說法和我在醫院了解的情況有出入,而且相關法律隻做了子女對老人物質贍養方麵的規定,至於探視——也就是精神贍養,還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所以我決定給你們調解一下,最好能說服你母親不要起訴。”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能做出這麽明智的決定真不愧是專家。我最敬仰有文化的人,你們律師是社會精英,現在要加強社會法製進程和規範市場經濟,少不了你們的作用!今天認識你非常高興!我們以後可以做個朋友,這是我的名片。”


    羅揚接過名片,也遞過去一張自己的名片。


    “我想,你母親打官司的真實用意是希望子女重視她,重視她的存在。聽說你有個妹妹?你們兄妹可以每周輪流去醫院探視老人,不需要很多時間。應該不成問題吧?”羅揚說道。他覺得自己既然來了,應該把問題談下去,給陸老太太一個滿意的答複。


    “不行,不行,每周去一次醫院我做不到!我除了工作,還要讀書、寫作。你看看,我的詩歌要整理出來,準備出一本詩集,都是利用周末的時間,如果趕上公司有事,我是連周末的時間也沒有。時不我待啊!至於我妹妹,她不是時間問題。她根本不願意見老人家。依我妹妹的話,她說我母親真是有病——神經病,應該把她送精神病院。你想想啊,我妹夫也在醫院工作,老太太住院期間盡散布妹夫的謠言,害得妹妹和妹夫兩口子三天兩頭打架,差點離婚了!”


    “那老東西,把我們整怕了,不想見她。”進來送果盤的馬永琴聽見他們的談話,順口插了一句。羅揚轉過頭,才看清女主人是個滿臉雀斑的胖女人。她的雀斑長得黑而密,遠遠一看已經連成一片,像是老年斑或者蝴蝶斑。


    “做你的事,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地方!”陸思豫瞪了老婆一眼。


    馬永琴沒再說什麽,用鼻音輕輕哼一聲,表示著她對婆婆或者是對陸思豫的不滿,然後扭著渾圓的屁股走開了。


    羅揚的目光又迴到對麵的書架上。他突然發現在那些“秘聞”中間夾著一本《挪威的森林》。由於離得遠,他看不清書脊上有關作者之類的文字,就問陸思豫那是什麽內容的書。陸思豫沉吟片刻說:“是一部小說,森林……森林……應該是關於環境保護的吧?挪威在哪兒我不清楚,但肯定不在日本,書的作者卻是日本人。你說說那日本人,到現在還管別人的森林,野心不死啊?……”


    羅揚沒搭腔,他並不想把話題往這方麵引,隻遠遠盯著關於“森林”的小說——它在滿書架的“秘聞”中似乎是一點亮色。


    陸思豫看看羅揚的神情,又說道:“那本書我還沒看,具體內容不清楚。是我參加‘讀來讀去’書社開張剪彩儀式時他們送的禮品。你想看就送給你。”


    “不必,我對小說不感興趣。作家們除了滿足一下自己的發表欲,對改善環境又有多大幫助呢?有的垃圾小說甚至是在浪費森林資源。”雖然羅揚沒有閱讀過《挪威的森林》,但早就聽說過,它並不是寫森林和環境的。然而,對於陸思豫的謬誤他不想指出。他知道指出如此幼稚的謬誤是一件尷尬的事,而他從來不做令人尷尬的事。他想結束談話,於是又說:“陸經理不把家務事處理妥當,恐怕影響不好。我剛才的提議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


    “先容我想想。過幾天我到你辦公室去答複你,順便諮詢一下有關法律方麵的問題。我最敬仰律師,但還沒有真正跟律師打過交道,很高興結識你這樣的朋友。”陸思豫由衷地說。他似乎已經忘記母親帶給他的不愉快,他甚至感覺不是母親把羅揚引到家裏來的,而是一種神秘力量帶給他的福音。《挪威的森林》或許是他們下次見麵的一個契機?於是,他把那本小說硬塞進了羅揚的公文包裏。


    時隔不久,陸思豫果然實踐了拜訪羅揚的承諾。或許是巧合,他去的那天是二月十四號。當他來到陽光律師事務所時,大樓裏麵顯得異常冷清。大概人們都忙著過節去了。


    此時羅揚在辦公室翻來覆去研究一本介紹人的屬相、星座、生日等的小冊子,據說這些因素會影響一個人的性格和愛好。小冊子是他到街對麵的花店買花時,售貨員將其作為情人節優惠酬賓禮品送給他的。他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這樣的八卦,在百無聊賴時拿出來翻翻算是調劑心情。他用鋼筆在小冊子上印著處女座的一欄畫了橫線,下麵的文字這樣寫道:重視精神生活又有完美主義傾向的處女座情人,真正需要的是一份用心的感覺,一張親自製作的卡片和一束特別挑選的鮮花,對於這份有柏拉圖傾向的戀情,會有加溫的效果……建議送給她一束以鬱金香或紫色玫瑰花為主的溫馨花束。


    小冊子裏說選紫色玫瑰。羅揚抬頭注視著辦公桌上透明的玻璃杯,裏麵插著三朵紅玫瑰,是他對一個女人一生的約定——在每個冬季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或者是他想念她的日子,他會買三朵紅玫瑰。不管她能否收到,這三朵玫瑰都將為她綻放。


    近幾天,砂城的大街小巷遊走著許多兜售玫瑰的十二三歲的少年,他們仰起一張張被寒風吹皺的臉,那眼神讓你恨不得將他們兜售的鮮花一次全部買下;假如再留意一下周圍,就可以看見街上穿梭著風情萬種、深情萬狀的男男女女,他們捧著的玫瑰豔麗,光彩奪目,除了常見的玫紅、淡粉,還有許多玫瑰是紫色的。年初,央視時尚欄目的消息發布會上,主持人說今年春夏兩季流行紫色——它代表了浪漫、高貴和典雅。隨後,紫色大行其道,不論服飾還是日常用品,陰鬱的紫色充斥了每一個角落。然而,像北京、上海、深圳等大都市的流行趨勢要超前得多,普通的玫瑰花早已難登大雅之堂,那裏的花店除了出售名貴的“藍色妖姬”、“黑色妖姬”,另有一種新上市的金色玫瑰,備受富裕階層的追捧。金色玫瑰極為罕見,培育工藝特殊且複雜,價格不菲,一枝花需要上萬元人民幣,擁有它的男女自然會身價倍增。但是,在西部的砂城,當大多數民眾還為溫飽忙碌時,不可能有花店出售如此昂貴的“愛情”。砂城的“愛情”隻能跟著大眾的感覺走。於是,央視時尚欄目的流行趨勢發布後,這裏的鮮花店從年初開始便洋溢著一片紫霧。街對麵的花店剛開張,羅揚好不容易才在一叢又一叢的紫色花卉中挑選了三朵紅玫瑰。


    紅色,一種普通而經典的色彩,長盛不衰。當然,羅揚選擇它們的最主要原因是:她喜歡。


    突然而至的敲門聲打斷羅揚的沉思,他扭過頭,陸思豫已經推門進來,他看見了一張贅肉橫生且又顯得蒼白浮腫的臉,便蹙了一下眉頭,把關於星座的小冊子塞進抽屜裏,又將插著玫瑰花的玻璃杯移到窗台上。


    陸思豫好像無暇顧及主人的冷淡,他站在屋子中央轉了一圈道:“你的辦公室真寬敞!就你一個人嗎?”


    羅揚用手指了指沙發說:“坐吧。這間辦公室以前是兩個人,現在我一個人使用。”


    陸思豫的目光將辦公室裏的書櫃、沙發、電腦等物件睃巡一遍,最後落在窗台上的三枝紅玫瑰上。他暗忖,在三朵包含有某種特定意義的玫瑰花中,肯定沉澱了眼前這個男人對於某個女人的記憶,而那個女人也肯定不是他的妻子。那麽她是誰呢?陸思豫猜測著,當然不會冒昧地打聽這種事。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可能潛伏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而有的事情是打聽不得的。


    陸思豫在沙發上坐定,說:“我來得不是時候吧?”說這句話時他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不要把玫瑰花都想得那麽庸俗。它原本是高貴的,卻被一些庸俗的人給庸俗化了。”羅揚答道,起身給來客沏了杯信陽毛尖,又將一盒本省產的黑蘭州香煙和一隻造型別致的打火機遞了過去。


    打火機為銀白色,是小巧的手槍造型。如果忽略其尺寸,它看起來相當逼真。陸思豫覺得羅揚是用一把槍對準了自己。他接打火機的手不禁驚顫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


    羅揚疑惑地看著陸思豫:“那天去你家的時候你是抽煙的。怎麽,陸經理戒煙了?”


    “不,不,我這輩子隻喜歡兩樣東西:煙和女人。”陸思豫接過火機把煙點上,很快鎮定下來,並延續了有關玫瑰的話題。他說:“羅先生剛才點評玫瑰的話很精辟,真不愧是做學問的人,當然與我們這些俗人不同。如果我沒記錯,尼采曾經將男女關係分為形而上和形而下,他還將他的形而上理論付諸於戀愛實踐。你的這些玫瑰花應該屬於形而上了?”


    “我對哲學和哲學家沒有研究。你今天來應該不是要與我談尼采和形而上吧?你有什麽事嗎?”羅揚微笑道。


    “我隻是想和你聊聊,隨便聊一聊。不會打攪你吧?”


    “不必客氣。辦公樓裏今天沒人,我在準備下星期開庭的材料。”


    陸思豫將富態的身軀擱在沙發深處,狠狠地吸了口煙。過了好一會兒,白色的煙霧穿過他的肺腑,又從鼻腔徐徐飄出來。他長舒一口氣說:“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也僅僅見過一兩麵,你可能會以為我是一個樂觀的人或者說是一個無聊的人吧?比如剛才,我是在與你開玩笑,我顯得那樣無所顧忌,其實都是掩飾,掩飾我的不安。我的情況實在是很糟糕,簡直糟透了。你無法想象……”


    “你是指與你的母親鬧矛盾這件事嗎?”羅揚問道。


    “不,我指的是個人生活。”陸思豫說。說完這句話,他又緘默不言,仍一口接一口地吞吸著香煙,好像今天他是特意為了抽煙才來到這裏的。他那一雙因白胖而同樣顯得浮腫的手顫動著,右手中指和食指已經在經年累月的煙霧中熏得焦黃,仿佛一塊木炭馬上就要被煙頭烤著。又過了許久,他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我老婆你那天見到過的,她原先是一個沒有多少見識的家庭婦女,我來砂城工作後,給她籌資張羅了一家專營勞保用品的商店,她才算有了一點正經事做。我們一直不協調。當然,我是指我們各方麵都不協調。你不介意我跟你談這件事吧?”


    “嗬嗬,我不是心理醫生,你對我說這些!”羅揚真的笑了。


    “……我是真心實意把你當朋友。”陸思豫猶豫片刻說道。這片刻的工夫他手指間夾著的香煙已經隻剩下煙蒂了。


    “好,你說吧。”羅揚把煙灰缸向對麵移了移,又遞給他一支煙。


    陸思豫把煙接過來,對著手裏快要燃盡的煙蒂將煙點燃,把煙蒂放進煙灰缸,然後將續上的煙叼在嘴裏,又深深地吸一口。他微仰起頭,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一張虛浮的臉就隱在了煙霧後麵。


    此時,屋子裏已經煙霧彌漫,窗台上的紅玫瑰在煙霧中變得神秘而若隱若現。


    隔著濃濃的煙霧,陸思豫鼓足了傾訴的勇氣。“我本來也可以和老婆離婚,重新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過日子。可是離婚和結婚一樣,都需要激情。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任何激情了,這很可怕。”陸思豫說,“而且去年醫院查出她患了不治之症,可能不久於人世。這件事她本人不知道。我想讓她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毫無遺憾地離開,就把遺憾留給我吧!……”


    “是嗎?”羅揚答道。他有點心不在焉,注視著隱沒在煙霧中的玫瑰,聯想到自己的缺憾。或者,自己也屬於喪失了一切激情的人?


    “你好像對我說的事並不感興趣?”陸思豫說,“當然,你已經說過,你隻是律師,又不是心理醫生,有誰願意聽一個半老頭子嘮叨家務瑣事?其實,我想跟你說的是另外一件事,這很重要。”


    “我一直在聽你說。請繼續講下去。”羅揚將目光從玫瑰花上收迴來,看著對麵那張虛浮的臉。


    “好吧。”陸思豫把頭枕在沙發靠背上,繼續他的訴說,“我在外麵不缺女人,你應該能夠理解。但我是愛她們的,我在心裏許過願,如果她們中的某一位能給我生下兒子,我就立即跟老婆離婚,和她結婚。但是到現在我還沒有如願。我也從來不虧待我愛的女人,以我的年紀和身份,還能給她們什麽?隻有錢了。你知道,那是一筆很大的開銷,我還要為她們以後的生活著想,錢對我來說就成了個窟窿,一個越來越大的窟窿,就像天文學上描述的‘黑洞’,我掉進去了。”


    “為了女人你挪用公款、貪汙受賄?”


    “這倒沒有。隻是我可能會遇到一些小麻煩,我又沒有專業的法律知識,不知道如何避免犯法,也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權益。到時你可一定要幫幫我!你願意做我的常年法律顧問嗎?”


    “法律顧問?該不是幫你洗黑錢的法律顧問吧?這事我不能答應。你若對法律方麵有疑問可以到我們所諮詢,我們還開通了網上諮詢熱線。”


    “你不願意幫我?”


    “不是我不幫你,這要看什麽事。如果你直接或間接侵占公司財物,就犯了貪汙罪;如果你與你老婆以外的女人以夫妻名義生活,就犯了重婚罪;如果你不對你未成年子女的基本生活負責——無論她是婚生子女還是非婚生子女,你就犯了遺棄罪;如果你的母親起訴你成功,你同樣也犯遺棄罪……即使我幫你,你也逃脫不了罪責。隻要你不犯法,就沒有什麽好怕的,也用不著我幫你。”


    “好吧,你就當我現在是來諮詢的。我在外麵的一個女人雖然沒有生兒子,卻生了一個女兒,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麽辦。”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而你的老婆一直沒有生育,你應該通過合法的手續把女兒領迴家去。”


    “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有一個私生女。關鍵是,我還是希望將來有一個兒子。”


    “都什麽年代了,你還重男輕女?你的那個女兒,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你應該盡到撫養義務。你該不會遺棄她吧?”


    “我很喜歡我的女兒,我花錢雇人照顧她。至於我將來的兒子,是勢在必得。你也許不知道,我是平安縣人,根據平安縣的風氣,我必須要有一個兒子,否則,即使某一天我做了總統(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仍然會被人看不起,我和老婆百年之後還是進不了祖墳。我母親沒完沒了地跟我鬧,其實大部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你也是平安縣人?我們可是同鄉了!”羅揚突然說道。


    這是一個懷舊的城市,尤其在白雪飛揚的季節。陸思豫和羅揚突然知道彼此是同鄉,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談話的氣氛立刻變得輕鬆起來。最後羅揚給陸思豫建議,如果他真的需要兒子,去抱養一個。不過,他與外麵那些女人的關係以及他與他母親陸老太太的關係一定要妥善解決,不能把事情鬧大。美德談不上,隻是晚節問題。聽說現在考核領導幹部的新標準將在某些城市率先實施,其中就有孝敬老人和夫妻關係方麵的內容,搞不好落得晚節不保。


    問題似乎是解決了。陸思豫吐出一串優美的煙圈又說道:“像你這樣的大律師,業務自然繁忙,沒有助手怎麽能行?我也有個建議,你請個秘書。我正好有個女朋友,她是我們公司的職員,叫冷月若雪,西北師大畢業,寫小說的,又自修了幾年法律,還拿到了律師證,是個難得的人才。到你這裏來怎麽樣?”


    “不方便吧?你是公司經理,怎麽不給她安排一個職位呢?”


    “她原來在第一紡織廠資料室,總對我抱怨專業不對口。前些天我告訴她認識一位律師朋友,她說啥都要來這裏工作,說是想換換環境。你放心,小冷絕對是正派人。而且她是我的朋友,很忠心的……”


    “明白了,給我塞個人進來應該是你今天到此的真實目的。真搞不過你們這些官場上的人,我算上當了。”


    “你說上當也罷,幫朋友的忙也罷,先把我推薦的人收下,以後有機會我再謝你。”


    “她叫什麽來著?冷……怪繞口的。”


    “冷月若雪。我這裏有一張她的名片,留給你。”陸思豫放下名片說,“這是她為寫作使用的筆名。她原來的名字叫馬小燕。不過砂城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了,我們都叫她小冷。以後你也不要叫她馬小燕,她現在隻認筆名。當然,名字隻是一個人的代號,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應該是人本身,對吧?哈!哈!……”


    “好吧,我正需要一個文字能力強的人幫我處理文稿,你叫她下星期來上班。試用期一個月,如果不行我可要退貨哦!”羅揚以這樣一句曖昧的玩笑結束了他和陸思豫的談話。


    陸思豫最終聽從羅揚的建議,將他的母親陸老太太從醫院接迴家。


    辦理出院手續時,主治大夫給陸老太太開了一些常規藥,讓她帶迴家服用。大夫一邊寫處方一邊說,老人家沒什麽大病,上了年紀的人,各個髒器的生理功能都衰退了,在家滋補調養一段時間就會好轉,還有可能延年益壽。


    大夫的話令陸老太太生出一番感慨,她說道:“活那樣老做什麽事?白添些日子討人嫌!”她是說給站在一旁的陸思豫聽的。陸思豫明白母親的心思,迴家後當著老太太的麵把醫囑複述給了老婆馬永琴,要馬永琴給老太太好好調養身體。馬永琴很幹脆地答應了。


    家和萬事興,陸思豫一下子感覺輕鬆了許多。他能為母親做的也就這些了。


    迴到家裏的陸老太太安靜下來,每日接受著馬永琴算不上精心的照料。事實上,陸老太太並不是真的把自己的身體看得多麽珍貴,也沒有想過長命百歲,她隻希望通過這件事讓兒子和兒媳婦正視她的存在,尤其是兒媳婦。她見不得現在的兒媳婦,好像倒成了婆婆似的。


    但是,自從陸老太太迴家後,馬永琴很少和她說話,每天平板著臉做自己應做的事,盡自己應盡的所謂孝道。


    馬永琴其實也算不得惡媳婦。既然大夫說老人需要滋補,就把老人家的一日三餐做得比平時更精細而已。因此,陸老太太每天早晨起床後,她的麵前都換著花樣地擺了一海碗鴿子湯,或羊肉湯,或肥雞湯,湯碗裏騰騰地冒著熱氣,散發出厚重的當歸味。岷縣出產中藥材,當歸名滿全國,陸思豫就托人從岷縣買了一些當歸以及黨參、黃芪迴來。他這個做兒子的當然把母親的健康看得比較重,這是人之常情,馬永琴也沒有什麽話說,隻按丈夫的要求每天用這些根根草草燉了滋補湯端到老太太麵前。


    湯是熱的,臉卻是冷的。一般情況下,馬永琴把湯碗端到老太太麵前輕輕一頓便走開了。當然,馬永琴並沒有惡劣地表現出“頓”的動作,這是陸老太太自己感覺出來的。她雖然年紀大了,卻自認為還保持著相當敏銳的神經係統,支撐著她的聽力、視力和判斷力。她常常感覺到兒媳婦是在用“頓”來表示對自己的不耐煩。是啊,一個老得沒有什麽用的人,即使親生兒女都不一定能對她表示出真心實意的敬重。比如女兒陸霞,一年也難得來看她幾次。何況兒媳婦又不是自己生養的,卻要天天侍奉她,表現出一點不耐煩算不得過分。但是,她認為親生的兒子陸思豫不應該看不出來,不應該用這“看不出來”來放任老婆如此對待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的親娘。也許,他是裝作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不明白。就像他從前的“忙”,誰知道是不是用來表示他本人也同樣厭煩老太婆的又一個借口呢?有了這樣的想法,陸老太太對兒媳婦送到麵前的一日三餐就沒了胃口。但她每天早晨還是強忍著對冷臉和藥味的不舒服把那一海碗熱湯喝下去了。在這種心情下她吃下去的食物很自然的總是引起消化不良,有時她甚至覺得是兒媳婦故意用精細的飯菜來促使她的消化不良。他們是不是在盼著她早死還真說不定呢!想得多了,陸老太太的心裏漸漸有了氣,且無從發泄。因此,自從她迴到家後,在滋補湯的調養下並沒有如醫生斷言的那樣好起來,精神反而差了很多。


    精神大不如前的陸老太太常常獨自悶坐在窗戶前發呆,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透過樓群的縫隙處,能看見一小片灰白的天空,沙粒或落葉在細碎的陽光下舞蹈,使她聯想到斷了線的風箏,不知將落向何處。她恍惚覺得自己就是一隻風箏——被人遺棄的破敗了的風箏,就這麽如枯葉般飄來飄去的八十多載了,她已經忘記線繩兒的那一頭係在了何處,或者早已經斷了,毫無根基。尤其是現在,她已經清晰地感覺到從精神到肉體那無可挽迴的搖搖欲墜,隨時準備從半空中一頭栽下來,然後消失。一隻破風箏栽下來也就栽下來了,不可能指望永遠飄在天上,也不敢指望有人將它如獲珍寶般地撿了去。如同落葉,總要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腐朽。飄蕩和墜落是它們在這個世界最後存在下去的主要形式……整日坐在窗戶邊思前想後,搖搖欲墜沒著沒落的感覺便時時刻刻壓迫著陸老太太的神經,她就像重新返迴到了六十多年前所遭遇的人生困境中,是那樣地彷徨無助。所不同的是,六十多年前的陸老太太還隻是個十四歲的小丫頭,她的名字叫劉迎春。


    已經六十多年啦!……無數個黃昏,八十多歲高齡的陸老太太枯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掰數手指頭。她常常以這樣的方式走進往昔。


    窗戶外,老年秧歌隊的鑼鼓聲洪亮亮地喧嘩著,擊打得窗戶玻璃發出嘩嘩啦啦的震顫,也不時擊碎了陸老太太的思緒。她偶爾會抬起頭,透過窗戶看樓下擁堵的小區活動場地,看那些在夕陽下伴著鑼鼓的鏗鏘節奏扭來扭去的老頭、老太太。但震顫的玻璃很快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隻好低下頭重新掰數手指頭。鑼鼓的喧嘩與渾濁的談笑聲仍然不絕於耳。但陸老太太知道,那樣熱鬧的生活早已經不屬於她了。她剩下的日子隻能留給過去的迴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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