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銀州市的官場被一群野豬鬧騰得紛紛擾擾的時候,彭遠大正在福建省公安廳莊文明警官的陪伴下,帶著準刑警大李子和小刑警黃小龍,冒雨行走在福建省閩南地區的深山老林裏頭。


    說大李子是“準刑警”,是因為他還不是正式的警察,隻是一個編外警察,時髦的稱唿是“協警”。大李子當年跟著彭遠大破了女澡堂盜竊案,對當警察破案上了癮,不再安於當那個公共浴池的保衛幹事,整天追在彭遠大的屁股後麵東跑西顛地當幫辦。後來發生了讓彭遠大走麥城的“9·11”黃金盜竊大案,彭遠大擔任專案組副組長,就把他借到專案組幫忙,一借就是二十年,案子至今沒有破,成了彭遠大心頭“永遠的痛”。


    前不久東方紅浴池進行體製改革,大李子由於長期外借,自然而然成了第一批下崗人員,好在這時候彭遠大當了副局長,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權力,便給他辦了協警手續,好賴算是有了幹活的地方,每個月能拿四百塊錢的基本生活費。


    大李子領頭走在前麵,閩南山區山高林密,淅淅瀝瀝的雨水在空中織成了半透明的簾子,把地麵變成了泥濘難行的池沼,紅色黏土層被雨水和成了膠泥,活像地底下有一隻隻小手拚命扒他們的鞋子,稍不小心,腳上的鞋子就會跟腳丫子分離留在泥水裏頭。


    大李子一步一滑地艱難往前蹭,嘴裏嘟嘟囔囔罵老天爺:“老天爺他媽的也得上前列腺增生了,尿不幹淨,瀝瀝拉拉沒完沒了真他媽的煩死人。”


    黃小龍逗趣:“你給老天爺墊一塊尿不濕雨就停了,不然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大李子趁機發牢騷:“尿不濕得花錢買,老李掙的那三錢半銀子哪夠買尿不濕的……”


    省廳警官莊文明操一口生硬的普通話解釋:“這個時間天氣就是這個樣子,多虧你們聽了我的意見,沒有帶車進山,如果把車帶進來,啥也別想幹,集中全力推車吧。”


    彭遠大夾在幾個人中間默默前行,他的腦子裏還在想著此行涉及的案情。他們這次千裏迢迢要追尋的是一個姓名不確定、身份不確定的犯罪嫌疑人。這個人並沒有在銀州市現行犯案,但是他最近辦的一件事卻挑動了銀州市公安局的神經,讓銀州市公安局上上下下都變得躁動不安起來。尤其是彭遠大,更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從他的腳底板往外抽他的筋,又痛又癢,難抓難撓,讓他寢食不安。


    根據公安部內部通報,福建省泉州市城市銀行受理了一項黃金兌換業務。一個人拿了一大把做工粗糙的金條、金戒指、金項鏈來銀行兌換。銀行鑒定黃金成色的時候,大驚失色,這人兌換的黃金純度竟然達到了四個九,二十四開金也不過才三個九,能達到四個九的絕對不會是天然黃金,而是工業精煉黃金。國家對工業精煉黃金的控製是極為嚴格的,銀行也不敢隨便收購這種黃金。於是銀行的工作人員沒敢兌換,按規定要求對方拿出黃金來源的合法證明,對方說他有合法證明,要迴家去取。結果那個人離開之後就再沒有露麵,銀行職員這時候才察覺其中肯定有問題,便很負責任地放了一個馬後屁:向公安機關通報了這件事情。


    公安機關也非常重視,派員到銀行進行了一般性調查,這種事情既沒有人報失竊,也沒有近期的發案記錄,根本沒有立案條件。當地公安局的公安信息上稿率低,就在公安業務通訊中把此事作了一般性通報,好賴也算多報了一條信息。公安部也就在內部通訊中報道了此事。銀州市公安局在內部通訊中看到了這一並沒有引起多大重視的消息,卻像多年瘡疤又讓人揭開了,尤其是彭遠大,真有那種鮮血淋漓、疼痛難忍的感覺。


    銀州市有一家國有貴金屬冶煉廠,代號“886”,是專門從各種礦物原料和廢舊金屬合金裏迴收提純金、銀、鉑、鈀、銠、銥、鋨、釕等貴金屬的。這個廠的工藝很先進,精煉提純的貴金屬純度高達四個九以上,為國家提供軍工、航天等高科技產業和科研試驗方麵所需要的高純度貴金屬材料。他們廠有一個二十四公斤重、圓柱狀的金錠,純度高達四個九,平時存放在保險櫃裏,每到有高級首長或者貴重客人來廠裏參觀、訪問、視察的時候就拿出來展覽一番。這是他們從建廠後電解出第一塊高純度黃金以來,用積攢了十多年的電解金邊角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二十周年的時候鑄造成的鎮廠之寶。


    1980年9月11日,這是彭遠大永遠忘不了的日子。那天有一位老將軍到廠裏視察,這位老將軍當年能征善戰,全國聞名。老將軍多年主管國防科工委,這次路過銀州得知這麽多年他們用的很多高純度貴金屬原料都是這個廠提供的,專程跑來表達謝意。得到這位老將軍的感謝和讚揚,廠裏激動不已,派兩個人專門把鎮廠之寶大金錠抬了出來給老將軍過眼。


    老將軍對這塊大金錠並不感興趣,可是人家抬來了,也隻好端詳了一番,說了一些讚歎鼓勵的好話。老將軍公務繁忙,代表軍工戰線向廠裏的職工們表達了衷心的感謝和敬意之後,就告別離開。這位老將軍實在是名氣太大了,威望太高了,如今見到了真人,所有人都非常珍惜這次難得的機會,紛紛扔下手頭的工作追到外麵圍觀、送行。


    送走了老將軍,人們仍然興奮不已,圍著廠領導在院子裏談論這件盛事。負責保管大金錠的保管員突然想起來,首長已經走了,應該把金錠歸位收迴保險櫃了,就叫了兩個人進會議室幫他抬金錠,進到會議室,這位保管員腿一軟就蹲到了地上,那塊金光閃閃的大金錠剛剛還放在會議桌上,此時卻已經沒了蹤影……


    二十四公斤高純度黃金瞬間失蹤,接到報案公安局上上下下大驚失色,一邊馬上組織專案組勘察現場開展偵破,一邊向省廳、公安部作了匯報。省廳派來了刑偵專家指導專案組的工作,公安部也震驚了,連下三道金牌,督辦催促盡快破案。專案組組長由銀州市公安局局長親自擔任。


    彭遠大這幾年已經破了許多案子,其中還有諸如“11·7”兇殺案、“2·21”連環強奸案、“6·15”入室搶劫案等一些大案、要案,成了公安局的絕對骨幹,代理刑偵組副組長也已經兩年了,所以這一迴也被抽進了“9·11”黃金失竊專案組,並且由局長親自提名任命為專案組副組長。


    這家工廠安全防範非常嚴格,工廠四周被三米以上高、兩磚厚、上頭布滿玻璃碴子的圍牆箍得像個鐵桶。唯一的出口一天二十四小時有民兵值班,出來進去都得驗看工作證件,外人根本進不來。經過現場勘驗,沒有發現外人進入的蛛絲馬跡。所以專案組的一致意見就是:這是一樁監守自盜性質的內部人作的案。


    案情分析會上,彭遠大大腦中靈光一現:“不管是誰偷了,當時那種情況下都不可能把金錠運出去,極大的可能性就是,現在金錠還在廠裏。”


    他的推測立刻得到了專案組的一致讚同,廠領導立刻緊急動員,所有幹部工人立刻在公安人員的監督指導下對全廠每一個角落展開地毯式的搜查。廠領導下達的指示是: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這塊鎮廠之寶找迴來。


    於是,一場尋找金錠的人民戰爭在“886”廠開打。人們既緊張又憤怒,誰也不願意眼看著廠裏辛辛苦苦幾十年用電解金板的邊角料積攢下來的財富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化為烏有。誰也知道,如果能找迴這塊大金錠大家都能少一些麻煩,如果找不迴來,起碼從理論上說人人都有作案嫌疑。全廠職工在公安人員的監督指導下,開始在全廠範圍翻箱倒櫃,許多工人還拿了鐵棍、撬杠在地麵、牆壁各個角落敲擊、挖掘,其情其狀活像日本鬼子進莊找地道、探地雷。然而,經過全廠職工兩天兩夜的大搜查,廠裏每一個角落都檢查到了,卻沒有找到那塊大金錠,甚至連可以為破案提供線索的蛛絲馬跡都沒有找到。


    接下來就苦了這個廠的職工,每個職工都得進行排查,接受詢問,說明發案時間的活動情況。經過三天三夜不休不眠的連續調查,在場的職工每個人都能說清楚自己當時的位置和正在做的事情,而且都有證明人可以證明。事實也確實如此,當天在場的職工都有出入廠區登記記錄,大家也都是集體活動,一窩蜂地出來看老將軍,大白天明晃晃的,誰在誰不在,如同草場上的羊群,數量雖多,少一隻牧人也能即刻發現。摸排結果讓人沮喪:沒有確定任何重點嫌疑人。


    連續不斷的緊張工作讓專案組疲憊不堪,案情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專案組和職工群眾都非常鬱悶,金錠丟了是真的,誰也不相信金錠會自己長腿跑了,可是到底是誰能夠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把那麽重的一個金錠偷跑,而且一點兒痕跡也不留下呢?


    彭遠大有個不好也不壞的習慣——愛熱剩飯。這是刑警的行話,就是別人勘察過、調查過的現場、人員,他有耐心再按照自己的套路重新來一遍。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彭遠大就又開始熱剩飯,在廠裏角角落落的地方轉悠著找線索,碰見誰就跟誰聊,在他的心裏隱隱約約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出什麽地方不對勁。


    他再次找到了金錠保管員,調查詢問情況。金錠保管員是福建泉州人,叫吳水道,彭遠大一聽他的名字就想笑,心說你要是姓夏就更好了,夏水道保險比吳水道叫起來更順口。吳水道說一口硌牙的地瓜普通話,金錠丟失,他的思想壓力特別大,再加上專案組連續不斷地調查詢問,已經精疲力竭,神情委靡,幾天下來人也瘦了許多,顴骨支棱得活像東北人愛啃的醬雞骨,棉鞋口子一樣翻開的厚嘴唇幹裂得活像大旱年景的黃土地。彭遠大心裏有些憐憫他,雖然這個人是金錠丟失的直接責任人,可是迄今為止專案組並沒有把他列為重大嫌疑人,因為他並沒有疑點讓專案組抓住。


    彭遠大先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潤潤嘴唇喉嚨,吳水道局促不安地在凳子上扭來扭去,仿佛屁股下麵坐的不是凳子而是錐子:“謝謝啦,我不渴。”


    彭遠大問他:“你今年多大了?”


    吳水道迴答:“四十歲啦。”


    彭遠大又問:“到廠裏多少年了?”


    吳水道迴答:“從建廠就在這裏,已經有二十多年啦。”


    彭遠大忽然想起,迄今為止自己還沒有到存放金錠的庫房看過,就說:“咱們一起到你的庫房談吧,這裏人來人往的說話不方便。”


    吳水道遲疑片刻,答應了彭遠大的要求,領著他來到了庫房。庫房是一個裏外套間,保險櫃放在裏間屋,可能是為了安全,裏間屋沒有一扇窗戶。外間屋有一個操作台,還有幾張操作椅以及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彭遠大裏裏外外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就跟吳水道聊了起來。他先問吳水道家是不是也在銀州市,吳水道說他在銀州是單身職工,家在原籍福建,每年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彭遠大又問他在銀州市有沒有來往比較多的親朋好友,吳水道搖搖頭:“我這個人普通話說不好,所以也冇多少朋友,更冇親戚。”


    彭遠大又問他:“在你們單位裏,有沒有跟你關係比較好,經常喜歡到庫房來找你的人?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麽你覺得不正常的人或者事情?”


    吳水道想了想說:“冇啦,到庫房來找我的人都是工作關係,有時候也有同事冇事幹了到我這坐坐,冇有不正常的。”


    彭遠大說:“你再把從庫房取金錠一直到金錠丟失的整個過程完完整整地說一遍,仔細想著說,一點兒細節也不要漏掉。”


    吳水道就又把他接到通知之後把金錠從庫房搬出來,然後到了會議室,再後來跟著到外麵送老將軍,迴來就發現金錠沒了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彭遠大問:“你出去送老將軍的時候,難道就沒想到金錠還放在會議室嗎?”


    吳水道說:“過去這種情況多啦,凡是到我們廠裏來參觀視察的領導看過金錠之後,一般我們都出去送一下,從來也冇發生過金錠丟失的問題。”


    彭遠大聽他這麽說,心裏暗罵:他媽的廢話,要是發生過丟失也就不會有這一次了。


    吳水道繼續往下說:“就連我們提煉金子的電解室,電解金從電極上扒下來,也就是扔在臉盆裏,一盆一盆的黃金扔在那兒,從來冇發生過丟失,所以這一迴也就大意啦。”


    彭遠大又跟他聊了一陣兒,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隻好告辭出來,又來到了電解室。室內果然有一些搪瓷盆,不過這會兒這些搪瓷盆都是空的。現場值班的工人老劉告訴彭遠大,這些瓷盆就是盛電解下來的金板的。電解下來的金板一般有巴掌大小,電解完一批就入庫,進行各種檢驗之後交給吳水道,然後由廠裏上交給國庫。


    老劉愁眉苦臉地對彭遠大說:“彭組長,這個案子你們一定得抓緊破啊,不然我們大家都是嫌疑犯,再這樣折騰下去,我們可都受不了了。吳水道這家夥,真坑人啊,他稍微小心一點兒,現在不就天下太平啥事沒有了嗎。”


    彭遠大說:“我剛從吳水道那兒過來,我看吳水道那人挺老實的。”


    老劉哼了一聲:“老實不老實得看心,人沒尾巴難認。”


    彭遠大聽出來他對吳水道的為人似乎很不以為然,便追問道:“你對他了解不?”


    老劉說:“那個人,誰也沒法了解。”


    彭遠大又問:“他平時跟誰來往多一些?最近一段時間你們發現沒發現他有什麽反常的情況?”


    老劉說:“我在電解室工作,他管庫房,每一批產品出來都要跟他辦交接,也沒見他跟誰更接近一些,噢,對了,前幾天他有兩個老鄉到廠裏找他,鑽在庫房裏嘰裏咕嚕聊了一上午,說的都是南蠻鳥語,我一句也聽不懂。後來我問他那倆人是幹嗎的,他說是他的老鄉,剛剛從福建過來,到我們這兒做生意,推銷進口電器的。”


    彭遠大一聽到這個信息,腦海裏活像突然開了天窗,一直困擾他的那種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清什麽地方不對勁的感覺找到了答案:吳水道作為主要責任人,他的正常表現應該是緊張、話多,千方百計幫助警方尋找證據,既是為了抓住盜賊,也是為了洗清自己。吳水道在調查過程中過於冷靜、過於消極,即便是警方提出一些非常日常化的問題,例如跟誰關係好,來往比較多等,他的迴答都非常謹慎,正是這種冷靜和謹慎,為他築起了一道看不見卻又能有效保護他的防線。


    聽到老劉說吳水道近期有福建來的老鄉,彭遠大急忙問:“你們廠管理這麽嚴,他的老鄉怎麽能進來?”


    老劉說:“有什麽可嚴的?隻要有本廠職工登記,就可以進來啊。再說了,他那兩個老鄉手裏有便宜電器,電視機、錄音機都是日本原裝貨,比市場上便宜得多,據說都是走私的,大家都想買,對他們也就不太防範了。”


    彭遠大驚訝了,據他所知,這座工廠根本不允許外人進入,怎麽吳水道的老鄉居然可以隨便進入呢?更讓他疑惑的是,自己剛才找吳水道詢問的時候,話題幾乎都圍繞著有誰來過庫房,他跟誰關係比較好、來往比較多,在銀州市有沒有親朋好友等,吳水道卻一字也沒提他的老鄉來過庫房的事情。


    彭遠大起身告辭,來到門衛,要求查閱近期進廠人員的登記記錄。門衛把登記本給了他,彭遠大坐在門衛室翻看著那本破破爛爛的來訪人員登記本,可能因為進入廠區的登記手續非常煩瑣,所以來訪人員登記本上記錄的來訪人員並不多,這本登記本記錄的是一季度的來訪人員,總共也不過一百來人。然而,彭遠大把登記本翻了七八個來迴,卻沒有看到有福建人來找吳水道的記錄。


    彭遠大板下臉嚴肅地問門衛:“你們這個記錄本上登記的資料全不全?”


    彭遠大做出來的嚴肅樣子並不能嚇唬人,他的體積屬於男人中的小號作品,又長了一張白淨的文化臉,像他這種男人板起臉來充其量給人的感覺就是自己跟自己生悶氣,加之國營保密工廠的堂堂武裝民兵也不會把一個小警察放在眼裏,所以門衛並沒有把他的嚴肅詢問當迴事兒。


    門衛暼了他一眼說:“全不全你自己看嘛,如果你覺得不全,你說說有誰進來了沒登記?”


    彭遠大知道靠自己的臉威嚇不了這個門衛,便拿出隨身攜帶的調查筆錄紙嘩嘩啦啦地在上麵畫了一陣兒,然後遞給門衛:“我是‘9·11’大案專案組的副組長彭遠大,現在是正式向你調查案情,剛才的談話請你看看有沒有出入,如果沒有就簽字畫押,我提醒你,你要對你今天說的一切負完全的法律責任。”


    門衛看看那張紙,彭遠大居然把他們剛才的談話內容製成了談話筆錄,上麵有門衛的明確表態:進廠登記記錄本上沒有遺漏未登記的入廠人員。門衛連忙解釋:“我剛才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彭遠大做出認真記錄的樣子說:“什麽意思?你可以重新解釋一遍。”


    門衛支支吾吾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正規從廠門進來的我們當然要記錄,可是如果不是從廠門進來的我們就沒辦法登記了,還有,一般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們都要登記,如果常來常往的已經都認識了,也就不登記了。”


    彭遠大說:“看來你們的門衛確實存在著漏洞,這次丟失金錠你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再問你一個具體事,最近一段時間有沒有福建做生意的人到廠裏找什麽人?”


    門衛想也不想地說:“有啊,是吳水道的親戚。”


    這又比生產車間的大劉說得近了一步,大劉說那是吳水道的老鄉,門衛又說是他的親戚,不管怎麽說,這兩個人跟吳水道的關係都很不一般。彭遠大也顧不上追究那兩個人到底是吳水道的老鄉還是親戚,接著追問:“這登記本上為什麽沒有這兩個福建人進廠的登記記錄?”


    門衛解釋:“他們是吳水道親自領進來的,隻要有本廠職工帶著,我們一般就不登記了。”


    彭遠大又問:“你知不知道吳水道的親戚還是老鄉到你們廠幹嗎來了?”


    門衛說:“知道,他們是來推銷走私電視機的,黑白電視十二寸的日本原裝貨一台四五百塊錢,廠裏很多人都買了。”


    彭遠大又問:“除了吳水道的老鄉以外,你們廠還有什麽人的親戚朋友經常到廠裏來的?”


    門衛說:“來得多了,不過一般都是老婆孩子,到廠裏浴池來洗澡的,冬天分冬菜也有來幫著拉冬菜的,那都是職工自己的家裏人,都在本地,說實話,那兩個人是他的老鄉還是親戚我們也說不清,到廠裏來聯係業務的還真就是吳水道老鄉這一份。”


    彭遠大起身告辭:“好了,剛才我問的這些事情你不許對任何人說,如果泄露了消息,影響了破案,可別怪我們請你去吃窩頭。”


    門衛讓彭遠大製伏了,連連點頭,彭遠大正要出門,門衛提醒他:“這份筆錄還簽不簽字了?”


    彭遠大說:“先不簽,等到需要簽的時候我再來找你。”


    彭遠大從門房出來就急急忙忙去找局長,局長親自擔任專案組長在公安局是極為少見的,足以證明這個案子案情重大、影響重大。這次開展群眾摸排,局長對發動群眾檢舉揭發采取了否定態度,結果專案組摸排情況找群眾談話的時候,都遠遠避開有可能涉及他人的話題,隻要求每個人說明自己當時在幹什麽,有誰能夠證明他在幹什麽,然後再分頭對每一個人的情況進行核實,這樣群眾就失去了對可疑的人和可疑的事進行檢舉揭發的機會。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依靠群眾檢舉揭發是公安機關偵破案件的基本功。局長這位老公安卻對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的老傳統產生了逆反,這跟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有關。


    局長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夠了群眾檢舉揭發的折磨,那些大字報、大標語、批判稿揭發出來的事實八成都是別有用心的虛構和捕風捉影的想象,結果都成了局長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頑固堅持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公安局推行修正主義的罪證。所以一提起群眾運動就像誰踩了他的腳雞眼,一腦門子的反感。還有一點也讓他對發動群眾檢舉揭發持否定態度:如果再搞群眾大檢舉大揭發那一套,說不準群眾之間會有多少私人恩怨、愛恨情仇趁機浮上水麵,借題發揮,最終轉化成群眾鬥群眾的混亂局麵,到那個時候各種真真假假、半真半假的線索足以把專案組繞進是非旋渦,搞個暈頭轉向。所以彭遠大來找他要求發動群眾開展檢舉揭發活動的時候,他再次一口拒絕:“搞啥名堂嘛,‘文化大革命’早就結束了,還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再挑動起群眾鬥群眾咋辦呢?”


    彭遠大向他匯報了吳水道隱瞞重大線索的問題,局長遲疑半會兒,好賴給他留了一道門縫:“那這樣吧,跟廠領導商量一下,對吳水道采取隔離審查措施,突擊調查他那兩個老鄉的情況,也可以在群眾中集中調查一下吳水道的個人情況,但是絕對不允許任意擴大調查範圍,搞群眾運動,知道了嗎?”


    彭遠大得到了局長的首肯,連忙去找廠領導落實對吳水道隔離審查的事情。那個年代法製不健全,國有企業就有對職工實行隔離審查的權力,反過來公安機關如果要對哪個職工采取強製司法措施,還必須征得單位領導的同意才行。彭遠大向廠領導轉達了局長的意見,廠領導正為丟了那麽大一塊金子而坐臥不寧,哪裏會不同意公安局的意見,好賴也算是有了一個嫌疑對象,有了嫌疑對象就有了突破案子的希望,廠領導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吳水道送進了隔離室,並且派了十二個身強體壯的武裝民兵輪班看守。


    彭遠大沒有想到的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正在邁進一個讓他半輩子都擺脫不了的陰影,也讓他心裏承擔了半輩子難以排解的沉重負擔。


    初步確定了犯罪嫌疑人,也及時采取了組織措施,專案組精神振奮,馬上兵分兩路,一路由彭遠大率領,開始重新找所有職工談話,重點了解吳水道以及他那兩個福建老鄉的詳細情況。另一路由局長親自坐鎮,展開對吳水道的突擊審訊。


    彭遠大這一路很快有了重大突破,經過深入談話摸排調查,有人反映,吳水道的老鄉因為給廠裏職工推銷走私電視機,所以跟廠裏很多人都認識,進入廠區也就非常隨便,對廠裏的情況也就非常了解。更讓他們振奮的是,一個中年女職工言之鑿鑿地說,有一次她給吳水道送報表,到了庫房之後碰上吳水道給他的老鄉看那塊大金子。當時吳水道還得意揚揚地說:憑這一塊金子,就能把他們全縣的房子都買下來。


    彭遠大及時把得到的這些情況匯報給局長,然後由局長領導的審訊組對吳水道進行審訊。吳水道卻什麽也不承認,一口咬定過去根本不認識那兩個老鄉,現在也隻是為了找他們買走私電視機才認識的。這跟彭遠大他們摸到的情況差距太大了,明擺著說假話,不老實交代問題。審訊組連續突擊,連番審訊,吳水道口風非常緊,追問他那兩個福建人的住處、姓名,他一問三不知,啥也不說。警察到了這個時候也開始發火,采用了一些輪番轟炸的疲勞戰術、燈光眩暈的迷糊戰術、戴上手銬半蹲半站的懲罰戰術、連蒙帶詐的誘敵戰術,這些戰術用到吳水道身上居然完全失效,他不但拒不交代問題,反過來還動不動提醒專案組注意黨的方針政策,不能搞逼供。


    局長這時候才明白,自己以為撈了一根脆麻花,咬到嘴裏才知道是一根咬不斷嚼不爛的牛皮繩,這個吳水道表麵上看著老實巴交,其實比油鍋裏的鵝卵石還圓滑,比腳後跟上的老趼還頑固。審訊陷入了僵局,老局長也有些一籌莫展了。所幸的是,彭遠大他們在廣大群眾的積極支持下,終於找到了吳水道那兩個賣走私貨的老鄉的住處,便立刻對這兩個家夥實施抓捕。


    那些到銀州市來做買賣的福建人都喜歡租住當地居民自己搭蓋的儲藏間,俗稱小土房,既省錢,也方便,警察一般不會到居民自己搭蓋的儲藏間查戶口。這些賣走私貨的也知道自己幹的是違法勾當,萬一有什麽事情跑起來順當。果不其然,當彭遠大他們來到吳水道那兩個老鄉的住處時,他們早已經像聞到貓味道的老鼠,溜之大吉了。彭遠大他們對這些人的住處進行了極為認真細致的搜查,結果除了撿到幾個裝電視機的破空箱子和一些人家扔掉不要的破鞋、爛襪子、空牙膏皮,連金子的影兒都沒有。公安局立刻發布了緊急搜捕令,對銀州市展開了大規模、地毯式的清查行動,整整搞了三天三夜,沒有任何收獲,吳水道的老鄉就像沙灘上的水珠,蒸發得無影無蹤。


    經過不斷地揭發檢舉,線索越來越集中到了吳水道和他的這兩個老鄉身上,最重要的一條線索就是,就在大金錠丟失的那一天早上,有人還在廠區的後圍牆附近看到了吳水道的老鄉之一,那一天因為要接待老將軍,全廠戒嚴,不允許任何外人進入。門衛也信誓旦旦地保證那一天絕對沒有任何外人進廠,如果門衛沒有說謊,那麽這些人肯定就不是從大門進來的。圍牆雖然有三米多高,上麵還有玻璃碴子組成的防爬網,但是如果事先做好準備,要想越牆而入也不是沒有可能。


    彭遠大再次熱剩飯,帶了幾個警察沿著廠區圍牆內外一寸一寸地檢查,又調來了警犬,先到吳水道那兩個老鄉的住處嗅過了他們遺留下來的破衣爛襪子,又沿著圍牆一寸一寸地嗅了一遍。來到一處拐角的地方,警犬狂吠起來,馴犬員向彭遠大翻譯了警犬的意思:在這裏嗅到了嫌疑人的氣味,嫌疑人肯定到這裏來過。彭遠大他們連忙對這一處圍牆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進行了仔細的勘察,這處圍牆的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堆上了垃圾,垃圾堆有一人多高,從這裏爬上圍牆是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看來那些職工揭發檢舉的是實情,嫌疑人就是從這裏翻牆進入廠區的。明白了這一點一點兒用也沒有,關鍵的問題還是要抓住吳水道的那兩個老鄉。


    那個時候破案手段還非常落後,沒有現在這麽發達的通信手段和偵破技術,所以那兩個嫌疑人跑了之後,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吳水道身上,指望能從他身上得到那兩個人的身份資料。可是任憑怎麽樣軟硬兼施,吳水道一口咬定跟那兩個人雖然能算是老鄉,但是過去根本不認識,即便現在也僅僅是一般來往,從他們手裏買過一台便宜點的黑白電視機而已。這又應了那句話,賊沒贓,硬似鋼。


    公安局隻好把所有力量集中到了吳水道身上,也許連續不斷的審問確實讓吳水道吃不住勁了,他鬆口了,說隻要讓他睡一覺,他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公安局。專案組也被他折騰得精疲力竭,吳水道提出的這個要求也還算合理,退一萬步說,不管合理不合理,你不讓他睡覺他就不交代,讓他睡一會兒,說不定還真能交代問題。其實到現在為止,吳水道還不能算是犯罪嫌疑人,因為他的那兩個老鄉到現在也沒抓住,更沒有拿住他們盜竊金錠的確鑿證據。於是專案組同意了吳水道的要求,讓他好好睡一覺,然後老老實實把問題交代清楚。


    “就算是你自己偷了金錠,也不至於是死罪,如果是你的老鄉偷了,你揭發檢舉他們還能立功受獎,好好睡一覺,起來原原本本的把他們的身份、住處等交代清楚,你也就沒事了。”臨入睡之前,彭遠大還這樣對吳水道做了做工作。


    吳水道連連答應著,倒頭便睡。彭遠大出來吩咐看守他的民兵,一定要提高警惕,防止吳水道逃跑或者自殺。民兵拍著胸脯保證:“彭組長,你放心,沒問題,褲腰帶、鞋帶我們都給他解了,身上任何利器沒有,門窗都有鐵欄杆,他插上翅膀也飛不了,撞破腦袋也死不了。”


    彭遠大又對現場和吳水道檢查了一遍,防範工作非常嚴密,就像民兵說的,插上翅膀也飛不了,撞破腦袋也死不了。老局長也心疼專案組的工作人員,指示大家抓緊時間休息,再接再厲爭取盡快拿下吳水道,抓住那兩個逃跑的犯罪嫌疑人。警察和吳水道都休息了,過了風平浪靜的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彭遠大精神抖擻早早起床,帶了專案組的人來到隔離室要繼續審訊吳水道。民兵在門外恪盡職守地看守著吳水道,彭遠大問:“怎麽樣?有什麽情況沒有?”


    民兵說:“沒問題,一切正常,睡得跟頭死豬一樣,到現在還沒起來呢。”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吳水道確實已經成了一頭永遠也不會醒來的死豬。


    彭遠大讓民兵把門打開,室內昏暗,吳水道蒙頭蓋臉仍然熟睡著,彭遠大過去正想拍醒他,卻感覺這人睡眠的姿勢太怪異,他上下兩截睡在床上,中間一截身子卻吊在床外麵,彭遠大心裏咯噔一下,覺得有點不對,揭開蒙住吳水道全身的被子一看,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吳水道的腳用自己的褲子綁在了腳下麵的床頭上,脖子用兩隻襪子聯結成的繩索套住,身子耷拉在床邊,就像穿起來懸掛在繩索上晾曬的魚幹,臉色蠟黃,嘴唇含著舌尖,眼珠鼓了出來,活像嚴重的甲狀腺機能亢進病人。大家頓時慌了手腳,七手八腳地把他解開,探探鼻息,吳水道就像倒閉了的飯館,冰鍋冷灶一點兒熱乎氣都沒有了。


    “快叫救護車吧。”旁邊一個警察提議,“趕緊通知技術組來做勘察吧。”另一個警察提議。


    誰都知道此刻叫救護車已經沒有意義,吳水道已經走遠,神仙都叫不迴來了,可是誰也知道不叫救護車不行,這是一道程序,如同坐火車到達了終點站也必須檢票,不檢票就不能出站。


    救護車來了,拉著法醫和刑偵技術員的警車也來了,局長聽到消息坐著他那台伏爾加也來了,廠長書記包括其他廠領導也都趕了過來。吳水道死了倒比活著的時候更加引人關注,有這麽多重要領導前來送行。


    急救醫生翻開吳水道的眼皮用電筒照了照,搖搖腦袋退了迴來:“人都涼了,已經開始發生屍僵,沒救了。”


    輪下來就到了法醫和現場勘察技術人員顯身手的時間,忙乎了半晌,得出了結論:自殺身亡,死亡時間大概在淩晨三點鍾左右。自殺方式是:吳水道先用自己的褲子固定住自己的雙腳,然後再把用襪子結成的繩索綁在床頭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剩下的事情就很簡單,他朝床鋪下麵一滾就萬事大吉了。


    唯一的線索斷了,從吳水道身上找出大金錠的希望破滅了,公安局和工廠上上下下極為沮喪,案子陷入了僵局。


    專案組沒有馬上撤,繼續做著一些沒有什麽意義卻又不能不做的事情。吳水道的家屬從老家前來處理後事的時候,抬著吳水道的屍體到公安局門前鬧著要賠償,搞得公安局非常狼狽。市委書記出麵嚴令“886”廠出麵收拾局麵,廠領導嚇唬吳水道的家屬,說吳水道是畏罪自殺,如果再繼續鬧就按照法律嚴懲不貸,私下裏又比照工傷待遇給吳水道的家屬作了補償,軟硬兼施才算把吳水道的家屬安撫下去,好賴把吳水道埋了。說吳水道畏罪自殺一點兒都沒道理,因為根本就沒有證明人家有罪,按照現在無罪推定的法律原則,在法院判決認定有罪之前,任何人都是無罪的。多虧那個時候的人還比較老實,法製觀念也比較差,法律也不完備,讓單位領導一嚇唬,再多給一點兒喪葬補助也就不了了之了。


    案子鬧了個沒名堂,還又死了人,大金錠就像快樂的天使在人間轉了一圈忽悠一下子就飛沒了,公安局上上下下灰頭土臉,對誰都沒法交代,隻能繼續調查這個沒有任何線索可供調查的案子,派出大批人員拿著那兩個福建人的模擬畫像,到全國各地去找那兩個福建人。中國人多地廣,那個年代通信條件技術手段又非常落後,要在茫茫人海裏找到那兩個福建人,難度比大海撈針差不了多少。其實誰心裏也明白,這種找法根本就沒什麽希望,充其量僅僅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徒勞而已。


    正在這個時候,公安局開始恢複“文革”前“股科處隊”的建製,這樣一來也就麵臨著人事安排和幹部任命的現實問題。在提拔幹部的問題上永遠都是狼多肉少,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這都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難題。除非所有官員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民公仆,那時候愛當官、想當官的肯定會大大減少,因為,誰都願意當主人,誰也不願意當仆人,真正要去做仆人了,很多人肯定就不愛幹了。公安局的組織機構經過“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幹部界限已經很不清晰,幹部級別也搞得不清不楚,一說大家都是組長或者副組長,可是到底是什麽級別的組長有時候連局長都說不清。這一迴經過撥亂反正,今後大家各就各位,行政級別清清楚楚,這也為今後每一個人的進步奠定了基礎。所以大家眼睛都瞪得跟湯圓一樣,誰都不願意失去這次機會,誰都不願意讓這一趟開始正點運行的列車落下。


    彭遠大根據他的現任職務刑偵組副組長、“9·11”大案專案組組長,當個副科長甚至科長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但是,任何一次大規模的機構調整和幹部任命人事變動都是一場場人咬人、人捧人、又咬人、又捧人的悲喜劇。


    彭遠大也屬於這場大戲的重要角色,自然也就有人朝他張開了大嘴。咬他的原因很簡單:有限的果子被無限的欲望搶奪時,場上少一個人,別的人就多一分機會。咬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深陷在“9·11”金錠案子裏,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但案子毫無進展,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了重要嫌疑人,死者的家屬抬著死屍到公安局大門口示威鬧事,造成了極壞的政治影響。此外,他不是科班出身,根底不過就是個以工代幹,這也是反對他擔任公安局科級領導職務的重要理由。


    俗話說,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何況彭遠大在公安局幹了這麽多年,好朋友遠遠不止三個人,那些咬他的話也能及時傳到他的耳朵裏。彭遠大既生氣又著急,生氣的是別人這麽說他顯然是不公平的,顯然是別有用心的,著急的是,如果組織上聽信了這些讒言,他顯然就會失去這一次正規化帶來的提升機會。如果這一次彭遠大能夠如願以償成為科級幹部,那麽他的遠大理想遲早就有實現的希望,如果失去了這一次機會,他的遠大理想不僅變得縹緲,就是現在的警察能不能繼續幹下去也會成為未知數。


    彭遠大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為了爭取盡早實現自己的遠大理想,硬著頭皮去找了局長,他沒有直接說自己想當科長,那個時候的人臉皮還沒有現在的人厚,即便跑官也是躲躲閃閃、迂迴出擊,不像現在的人,把跑官看得就像在商場上做生意,就像在房地產市場作投資。彭遠大那會兒還不懂得跑官,因為那會兒我們國家的政治生活裏還沒有這種名堂。他隻知道這是向領導反映自己的意見和看法,而且要盡量把這個意見和看法偽裝成和個人利益無關,那個時代為自己謀利益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所以彭遠大盡量要裝得自己找領導是為了工作,而不是個人利益。


    局長頭發已經花白,有人傳說這一次機構調整結束之後,他就要離休迴家了。彭遠大很喜歡這個老革命,這個老革命也很喜歡彭遠大,彭遠大能在進入公安隊伍短短幾年裏就由一個以工代幹的警察成為刑偵組的副組長,一方麵因為他確實能幹,像模像樣地破了幾個案子;另一方麵也跟局長喜歡他不無關係。如果局長不喜歡他,他破的案子再多也沒用,那個年代講究的就是資曆,論資排輩,他的資曆還太淺。排隊買票也得耐心等上十年八年。


    老局長也在為“9·11”大案撓頭,這個案子拖了下來,上級也覺得憑他們的本事一時半會兒破不了這個案子,催的也不像剛發案的時候那麽緊了,盡管上麵不再催命似的追案子,但是局長是一個有著高度責任心和榮譽感的老革命,這個案子毫無進展,讓他如同芒刺在背,日夜不得安寧。


    其實彭遠大何嚐不是這樣,他是專案組的副組長,老局長雖然擔任著組長,但是日理萬機,要應付各種各樣的會議,要傳達貫徹上級各種各樣的精神,要協調局裏各種各樣的關係和部門,真正的日常工作由彭遠大主持,案子辦得像一塊夾生大餅,吃又不能吃,扔又扔不得,而且還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個吳水道,盡管吳水道的家屬讓單位連蒙帶哄的暫時糊弄住了,但是彭遠大心裏並不好受,吳水道死得太不明不白了,如果真是畏罪自殺倒也罷了,如果確實是因為承受不了遭受嫌疑的壓力而自殺,別的不說,起碼彭遠大要承擔相應的道義責任,那終究是一條人命啊。案子不破,吳水道自殺就永遠是一個謎,吳水道自殺之謎破解不了,彭遠大心靈就像一張白紙洇上了汙漬,那是一片永遠也難以抹去的陰影。


    彭遠大來到局長的辦公室,怯生生地敲了敲門,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報告”。局長在裏麵喊了一聲:“進來。”


    彭遠大磨磨蹭蹭地踅進局長辦公室,局促不安地站在局長辦公桌前,局長問他:“怎麽?有啥新情況沒有?”


    彭遠大連忙申明:“沒什麽新情況。”


    局長“唔”了一聲接著又說出了一句讓彭遠大非常難堪的話:“沒啥新情況你來做啥?”


    這句話的含意似乎是說:案子沒有新線索你就別來見我。彭遠大惶惑了,惶恐了,真想馬上掉頭一走了之。可是啥話不說掉頭就走他也不敢,那麽做很容易讓老局長誤認為他在使氣,八成會把他叫迴來罵個鼻青臉腫。


    彭遠大囁嚅道:“局長,我今天來找您是想談談別的事情。”


    局長這才讓他坐:“別的事情?有啥別的事情?你坐下說。”


    彭遠大坐下來之後,看看局長的臉色,局長的臉板著,像一張烙糊了的蔥油餅。彭遠大知道,案子破不了,局長肚子裏窩的火如果遇到火星子發作出來,足可以讓他焦頭爛額出不了這個屋子。他暗暗後悔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找局長,由此想起了老牛曾經說過的“三不”原則:不在領導剛剛上班的時候找領導,不在領導準備下班的時候找領導,不在領導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裏頭的時候找領導。老牛解釋說:領導在家裏萬一剛剛被老婆罵過,一上班去找領導明擺著是送上門的撒氣筒;領導忙了一天,餓了累了,急著下班迴家,你卻拖著他不能按時迴家,能辦的事情也不會給你辦;領導如果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肯定就有不願意見人的事情要辦,你這個時候闖進去,領導肯定煩惱,勉強接待你也不會給你什麽好果子。看來自己違反了老牛總結的第三條原則,不應該在局長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裏的時候來打擾他。


    局長果然很不耐煩:“說話啊,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想啥呢?”


    彭遠大連忙收攝心神,擺脫私心雜念,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開始向局長念苦經:“局長,我本來不想麻煩您,可是有些事情不向您說說,憋在心裏我又難受得不行,所以就想耽誤您幾分鍾,如果您沒時間,我改日再向您匯報也行。”


    局長嘿嘿冷笑:“來都來了,有話就說,但願你別把你的難受轉變成我的難受就好。”


    彭遠大連忙給局長寬心:“那不會,絕對不會。”


    局長:“不會就好,你說,啥事。”


    彭遠大說:“最近局裏不是搞機構改革,幹部不是要重新任命嗎?”


    局長馬上睜圓了雙眼提高警惕追問:“你關心這事做啥?”


    彭遠大暗想,這件事情所有的人都在關心,不光我在關心,如果我不關心,我就是麻木不仁的傻子,嘴上卻說:“當著局長的麵我實話實說行不行?”


    局長說:“不光當著我的麵要實話實說,就是背過我的麵也要實話實說。記住,對領導不怕說錯話,就怕說假話,任何一個領導都不會容忍他的下級對自己撒謊撂屁。還要記住,在我的麵前說話,有啥說啥,繞彎子、打迂迴、吞吞吐吐那些東西我最受不了。”


    彭遠大隻好盡量做出老實巴交甚至有幾分可憐的樣子說:“局長,有的人在群眾中製造輿論誣蔑我,說‘9·11’案子讓我煮成了夾生飯,還說是我逼死了吳水道……”


    局長說:“這有啥嗎?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說?嘴是圓的舌頭是扁的,你有本事把人家的嘴縫上,把人家的舌頭割了?別說你了,我是局長,背後不照樣有人罵我嗎?皇上背後還有人罵狗韃子呢。”


    彭遠大說:“那不是一迴事兒,這些人是別有用心,現在不是搞機構改革嗎?幹部人事安排都要重新進行,他們在這個時候這樣造謠誣蔑,製造輿論的目的不是很明顯嗎?”


    局長瞪圓了眼睛問:“啥目的?”


    彭遠大弄不清楚局長是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不管是裝糊塗還是真不明白,他的話都得說明白:“他們就是不想讓我提拔,最好把我趕出公安局,有人說我是以工代幹,不是國家正式幹部,所以這一次機構調整我沒有資格參加。”


    局長說:“小彭啊,我沒想到你這娃的心思還多得很嘛,案子放在那搭沒有進展,你還有心思琢磨這些事情?我明告訴你,機構咋調整,幹部人事咋安排,那是組織上的事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兩個字:服從。你今後少在這些事情上動腦子,也不要再因為這些事情來找我,找我有啥用?人家不管是啥目的,汙蔑也罷,造謠也罷,終究不是反革命謠言,我總不能立案偵查到底都是誰說了你的壞話吧?再說,案子確實沒破嘛,人家說就說了,你能把人家咋?啥是好警察?案子沒破就過不安生,這才是好警察,整天想著自己能不能提拔,自己能不能當幹部,那不是警察,是政客,共產黨最反對的就是這一套,越是關心這種事情的人越不能提拔重用,這是黨的原則。從今以後,你記住,工作、案子你啥時候來找我談都可以,這些狗扯羊皮的事情最好不要找我,找我也沒用。”


    彭遠大讓局長訓斥的不知如何是好,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尷尬、委屈、氣惱,各種情緒激得他眼淚在眼眶子裏一個勁轉悠。局長大概也覺得自己說話太嚴厲了,放緩了語氣對他說:“小彭啊,不是我批評你這娃,你應該相信組織相信黨,是金子總會閃光,是狗屎放到哪兒都是臭的。”


    彭遠大的眼皮子幾乎阻擋不住淚水,他連忙用袖筒子在臉上抹了兩下,把淚水抹掉了:“局長,我不是來找您要官當,我也知道我資曆淺,不夠提拔的條件,我就是擔心如果組織上聽信謠言,把‘9·11’案子的責任算到我的頭上,再加上我是以工代幹,去掉了我參加這次機構調整的資格,那我連警察都當不成了,迴去當工人我不怕,可是我就是想當警察,想破案啊!”


    局長盯著彭遠大看了半會兒,總算咧咧嘴露了一絲笑模樣:“你小彭把我當成啥了?我是‘9·11’案件的專案組組長,這個案子偵破過程中出現任何問題都由我負責,誰能把責任推到你頭上?如果把這個案子偵破過程發生的問題推到了你的頭上,那我不但沒有資格當這個局長,我連一個普通共產黨員的資格都沒有。再說了,現在案子還沒有破,吳水道自殺的性質誰也沒有定性,遠遠不到追究責任的時候嘛。還有,我再給你一顆定心丸,這一次機構改革,你到底會安排什麽工作我沒辦法提前告訴你,現在根本就沒有時間研究那些事情,即便研究了我也不能給你說,那是違反組織原則的。但是,我可以給你說,組織上不是不講道理的,國家也不是沒有政策的,這一次結合機構調整,配備幹部,對你這樣的以工代幹國家有規定,凡是在1999年以前因為工作需要抽調到幹部崗位的以工代幹人員,有正式手續的,經過組織部門考核,一律轉為國家正式幹部,這也許是國家最後一次轉幹了,今後幹部製度肯定要有大的改變,不會再直接從工人農民中選拔幹部了。所以這一次也有解決曆史遺留問題的性質,你是1976年年底調到公安局來的,又是經過組織部門正式辦了調轉手續的,完全符合轉幹條件,你瞎猜什麽?文件沒給你們傳達嗎?”


    彭遠大說:“我最近一直在福建那邊出差調查吳水道的情況,所以沒有聽到傳達文件。”


    局長說:“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啥你自己也清楚,最近鄧小平同誌說,發展才是硬道理,用在我們公安機關,啥是硬道理?破案就是硬道理,保一方太平就是硬道理。去吧,幹你的活去。”


    彭遠大聽到他具備轉幹條件,可以繼續當警察,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局長對他的訓斥批評此時都成了天籟綸音。他精神振奮,起身給局長敬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禮,轉身出了局長辦公室卻又犯愁起來,話好說,該幹什麽幹什麽,可是作為“9·11”案件專案組的副組長,局長雖然說要替他承擔責任,可是不會替他破案子,這茫茫人海、浩蕩乾坤,到哪裏去找那兩個既不知道長相又不知道姓名的福建人呢?再冷靜地想想,那兩個福建人充其量不過是犯罪嫌疑人,目前根本沒有任何充分的證據能夠證明他們就是偷金子的賊,如果金子根本就不是人家偷的,抓住他們還真不如不抓住他們更好一些。


    彭遠大想到可能的前景,禁不住發虛腿軟,刑警最怕的就是捧到熱年糕,所謂的熱年糕就是那種案情重大、備受關注、線索極少、極難偵破的案件,這種案子有的一拖幾年,誰也不敢提出掛案,提出掛案等於認輸,即便厚著臉皮提出掛案也很難獲得批準,這樣一來,從理論上說這個案子就永遠是具體承辦人手中的案子,永遠是壓在承辦人頭上的巨石,承辦人隻好硬著頭皮死熬,彭遠大目前就在死熬,他也做好了死熬的準備,不再奢望能在這次機構改革中提升科級幹部了。好在死熬還沒有把他熬死,就在和局長談話不久,又發生了“2·15”盜槍案,才算把彭遠大從尷尬的局麵中解救了出來。


    壓在彭遠大頭上的“9·11”金錠盜竊案被“2·15”盜槍案衝擊了一下,自然冷卻,等到盜槍案偵破之後,這個案子由局長親自提出掛案,彭遠大才算從這個泥沼中解脫出來。盡管如此,“9·11”大案仍然永遠壓在彭遠大的心頭,也永遠成為公安局未能偵破的重案大案之一,老局長退休時在歡送會上那段話彭遠大終生難忘:“作為一名老公安,國家價值數百萬元的金錠丟失,至今這個案子還懸著,這是我的恥辱,也是我們公安局的恥辱,此案不破我死不瞑目啊!”


    壓抑了二十多年之後,這一次從福建泉州市得到了重要線索,彭遠大立刻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帶了大李子和黃小龍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福建,福建省公安廳了解案情之後非常重視,指派對外聯絡處的莊文明警官全程陪同他們來到泉州市公安局,向當地公安局介紹了這樁懸了二十多年的積案之後,受到當地公安機關的高度重視,得到了當地公安機關的大力支持。公安局利用高科技手段,用銀行監控錄像帶留下來的嫌疑人的圖像資料跟公安機關掌握的所有身份證照片資料進行了對比,最後確定了十八個重點嫌疑對象提供給彭遠大參考。


    彭遠大半信半疑地問:“這種比對方式可靠嗎?”


    當地公安局的技術人員告訴他,這是利用高科技,采集錄像圖像資料嫌疑人的麵部骨骼特征的二十八個點,然後再根據皮膚紋理規律輸入到專門設計的圖像特征比對軟件中,利用電腦進行篩選。


    技術員說:“這十八個人可是從全市三百多萬有身份證的成年人中篩選出來的,這是為了保險起見特意放寬了數據範圍,如果更加嚴格的設定數據範圍,完全可以再進一步縮小到三個人。”


    彭遠大看著附在這十八個人之後的身份資料,一個叫吳水庫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個人是福建省泉州市下轄南安市梅花鄉吳厝村人,年齡四十六歲,彭遠大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們審查吳水道檔案的時候,知道吳水道就是福建省泉州南安市梅花鄉人。想到可能的結果,彭遠大心髒顫抖起來,他對技術員說:“剛才您說如果把數據設定的更嚴格一些,可以把範圍縮小到三個人?”


    技術員點點頭:“正常情況下就是這樣的,我們是為了擴大你們的偵查範圍,盡可能提供充分的基礎資料,專門放寬了比對數據。”


    彭遠大說:“如果按照你們嚴格的數據條件再篩選一次麻煩不?”


    技術員說:“這有什麽麻煩的,一分鍾的事。”說著把他麵前的電腦鍵盤敲擊得“大珠小珠落玉盤”,敲完了,彭遠大他們屏聲靜氣,等待結果,“此時無聲勝有聲”,彭遠大聽到了自己心髒的跳動聲。


    猛然間“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身邊的大李子怪叫了起來:“有了,吳水庫。”果然,屏幕上出現了三個人名和他們的個人資料,吳水庫在這三人中名列榜首。彭遠大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卻仍然忍不住跳著腳在技術員肩膀頭狠狠擂了一拳頭,號叫了一聲:“就是他。”


    技術員揉揉肩膀頭:“誰啊?打我幹嗎?”


    彭遠大說:“就是這個吳水庫,到銀行兌換金飾的肯定是這個吳水庫。對不起,不該打你,晚上我請你涮火鍋。”


    大李子說:“真應了那句話,賊不打三年自招,這家夥硬是隱藏了二十多年,夠有耐心的了。”


    當天晚上,彭遠大在泉州市最高檔的海霸王餐廳宴請了當地公安機關的有關人士,天下警察是一家,這是警察愛說的話,尤其是在一起吃飯就更像一家人,你來我往,邊吃、邊喝、邊吹牛,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彭遠大一行興奮、激動,心情格外爽,吹捧了一陣當地公安局偵破手段的現代化,話頭一轉,吹了不大不小的一個牛皮,說雖然你們的技術手段比我們先進,可是你們南方人的酒量根本不是我們北方好漢的對手。當地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頓時不幹了,揪住彭遠大連碰六杯,彭遠大乖乖地躺到了桌子底下,好在他屬於北方好漢中的袖珍型,不具備充分的代表性,倒也不算給北方好漢丟臉。剩下大李子和黃小龍對壘當地公安局的十幾個人,以“鳥無頭照飛、蛇無頭照爬”的精神,在彭遠大率先獻身的情況下,死纏爛打,總算沒有全軍覆沒。


    如果能配合彭遠大他們偵破這個曾經轟動全國的金錠失竊大案,當地公安局臉上也大有光彩。第二天,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親自給南安市公安局打了電話,要求他們全力配合彭遠大他們的調查工作,還要再派人協助他們。莊文明說:“不用了,有我你們還不相信嗎?我老家就是南安的,熟著呢,到了地方有當地的同行配合就成了。”於是就由省廳的莊文明陪同他們深入南安山區開展進一步的調查取證工作。到了南安市公安局,公安局局長又親自給沿線公安機關下達指示,要求全力配合彭遠大他們。


    彭遠大他們一路驅車,進山之後遇上天降大雨,山道泥濘,汽車根本無法通行,隻好棄車步行,匆匆忙忙地向梅花鄉派出所挺進。現在彭遠大最擔心的就是那個吳水庫在不在家。如果在家,一切都好辦,如果不在家,就比較為難,如果先行對他們家展開搜查,即便搜到了物證,也肯定會驚嚇到吳水庫,再想捕獲他就非常困難。如果不先行搜查,吳水庫得知警察到他們家來調查,肯定要立即轉移贓物,那就更加麻煩了。彭遠大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暗暗禱告:老天爺啊,你下雨為難我們沒關係,可千萬別讓吳水庫跑了。


    黃小龍這時候想起了一個問題,問大李子:“大李子,你怎麽知道彭局第二次篩選要找的就是吳水庫?”


    大李子帶了幾分得意地說:“我跟你們彭局一起破案的時候,你還在娘肚子裏轉筋呢,這就叫心靈感應,懂不懂?”


    彭遠大對黃小龍說:“別聽他的,公安局老人對這個案子都非常熟悉,大李子當時也被借到專案組協助工作,不然我這一次為啥要帶他呢?當年自殺的重點嫌疑對象吳水道就是泉州南安市梅花鄉人,這個吳水庫跟吳水道名字隻差一個字,錄像資料又證實到銀行兌換黃金的就是這個吳水庫,這不會是巧合。還有,我當時看了吳水庫的錄像就覺得這個人跟吳水道很像,大李子當年也見過吳水道,看到錄像資料就知道這個吳水庫八成就是當年到銀州市倒賣走私電器的那兩個人之一,當然也就明白我第二次篩選的對象就是他。”


    福建警官莊文明插話說:“這個案子當年全國都知道,我在警校讀書的時候,我們一個教官還提到過這個案子,他當時介紹的是吳水道自殺的方式,提示我們今後萬一遇到相同情況,該怎麽處理。”


    黃小龍問他:“你們那個教官叫你們怎麽處理?”


    大李子:“笨蛋,這還用問,不但要沒收嫌疑人的利器、褲腰帶、鞋帶這些東西,還要避免臥具、燈具以及別的家具可能成為監管人的自殺用具。你沒看我們現在的滯留室、看守所關押嫌疑人的地方,除了一張大炕什麽家具都沒有,連炕都是沒有床頭的那種嗎?這就叫吃一塹長一智。”


    黃小龍恍然大悟:“我說嘛,我們局那些地方怎麽那麽簡陋,原來還以為是因為經費緊張,現在才明白是怕關押的犯人自殺啊!”


    大李子又糾正了一句:“不是犯人,是犯罪嫌疑人,隻有判了刑關押到監獄裏服刑的才能叫犯人。”


    幾次三番受到大李子的教誨,黃小龍很沒麵子,頂了一句:“我是公安大學畢業的,這些我懂,不是說習慣了嘛,值得你這麽認真細致的教誨嗎?”


    大李子跟在公安局各路警察的屁股後麵幹了二十多年,參與破獲的案子也能寫成一本厚厚的案例教材,可是迄今為止卻仍然是一個協警,麵對黃小龍這種警官學校畢業的正規警察,既有些自卑,又有些逆反,兩種心情攪和在一起就成了偏執,對黃小龍這一類學院派的年輕警察很少有好臉色,當時就用話把黃小龍憋了個倒噎氣:“彭局也不是公安大學畢業的,野文憑,有本事別聽他的,讓他聽你的。”


    彭遠大本來就不是科班出身,八十年代中期推行幹部四化,其中的知識化就是文憑化,沒有文憑那就隻好當一輩子普通警察,根本就沒了提拔的機會。彭遠大此時雖然已經擔任了刑偵隊的副隊長,級別正科,可是終究沒有文憑,不但失去了繼續提拔的基本條件,隨時還有給文憑化的幹部讓賢的可能。伴隨危機到來的往往就是機遇,這個時候中國最大的大學中央廣播電視大學開始招生,給所有像彭遠大這樣的人掙文憑開了一道大門。彭遠大就報了漢語言文學專業,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他真的有水平,或者是其他考生太爛,入學考試他居然考了第三名,成了不脫產的大學生。經過三年邊工作邊學習邊考試的艱辛努力,他也終於擁有了一張教育部認可的大專文憑。當時在公安局這張文憑還是很值錢的,提拔、升級、進職稱、漲工資,有了這張文憑就都可以應付了。


    黃小龍抓住了大李子的辮子:“你別胡說啊,什麽叫野文憑?彭局的文憑是正規的經過國家認可的大專學曆,絕對不是野文憑。”說著,還瞟了彭遠大一眼,既提示彭遠大大李子敢對他文憑大為不敬,又企望獲得彭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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