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月牙居,是永寧城不可多得的美景。


    霞光染湖,一對鴛鴦在水中纏綿,偶爾飄來微風將湖麵吹皺,見者心靜。


    倚水小築內,張淩隆與李白垚見禮後,端來茶壺,拍著紫砂壺,笑容可掬道:“欽州月團,今年母樹采摘的新茶,孝子賢孫快馬加鞭送來的,從離開茶樹到進入壺中,不到十二時辰。”


    李白垚笑道:“張家的孝子賢孫真是令人羨慕,李家族人來看我,不是要官,就是犯了案,把三省六部當作自家買賣,不管吧,說我冷血無情,管了,不知以後會捅出多少簍子,這一族之長,真是不如宰相好當。”


    張淩隆哈哈大笑,斟滿茶碗,香氣清幽沁肺,含蓄又綿綿不絕,“我當了二十多年族長,不厭其煩,官好當,族長卻要麵對一地雞毛,誰家多了,誰家少了,都得來你麵前念叨念叨,手心手背都是肉,鐵麵無私都會說你偏心,難受哇。來,白垚,嚐嚐新茶。”


    “多謝世叔。”


    李白垚起身接過茶碗,坐下後先聞,後品,由衷讚歎道:“不愧是大寧六大名茶之首,飲如甘霖,後味無窮,天上仙茶都不過如此。可是我記得往年的月團,並不像這壺驚豔,難道其中有說法?”


    張淩隆撫摸白須笑道:“茶好茶壞,全憑天意,今年受了災,母樹出茶不到兩斤,但也因禍得福,使得茶品為曆年之最。這茶呀,和人一樣,忌滿,滿則不精,天下萬物,盈虛有數,豈能十全十美。”


    李白垚重重點頭道:“還是世叔看的透徹,短短幾句話,如撥雲見日,晚輩受教了。”


    “胡謅八扯的閑話,當不得真。”


    張淩隆搖手笑道:“兩斤月團,按理說該進貢給聖人一斤,族長一斤,可燕雲他喝酒不喝茶,正好便宜了老丈人,要謝,就謝你的好女婿吧。”


    兩名先後執掌鳳閣的重臣相視一笑。


    二人其實交情並不深,酒都沒喝過,張燕雲先是出任欽州張氏族長,後又迎娶李若卿,無疑將李家和張家綁在一條船上。


    涉及到家族的利益,比起友情更為牢固。


    李白垚視線挪到湖中,正在上演鴛鴦戲水一幕,看了良久,輕聲道:“燕雲和若卿大婚也有幾天了,不知過的怎麽樣。按理說,大婚之日,咱們倆務必要去趟夔州,可是大戰過後,滿目瘡痍,全是需要縫補的地方,實在脫不開身,世叔年紀大了,不好去窮山惡水之地,沒有長輩看著,這倆孩子叫人放心不下呀。”


    張淩隆用勺子舀來扒好的蟹肉,美滋滋放入口中,“我這當長輩的,可要說道說道,你呀,心重,兒孫自有兒孫福,管那麽多,反倒惹孩子厭煩。你瞧瞧我,七十有六,耳不聾,眼不花,能吃能喝,憑借就是比這萬壽湖還大的心,算命先生說我能活一百二十歲,被老夫狠狠抽了一耳光,能活一百五的身子骨,咒爺們早死呢?!”


    兩人爽朗大笑。


    有了雲舒郡主攔轎一鬧,李白垚實在沒胃口,隻是看著對方大快朵頤,一個勁喝茶,外麵餘暉變成燈火,兩人才從閑聊進入正題,李白垚問道:“世叔找我來,所為何事?”


    張淩隆輕歎一聲,說道:“你那好女婿,隻在乎十八騎,從不過問族事,不久前,派人送信到夔州,問他要不要翻蓋宗祠,到現在都杳無音信,我看,他就安心打仗吧,世俗之事,還是交由老頭子來辦。”


    李白垚微笑道:“世叔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天下萬物,盈虛有數,豈能十全十美?燕雲兵事無雙,無心過問雜務,你這老族長多費費心吧。”


    張淩隆伸長脖子,低聲道:“瑞王失勢,太子鼎盛,咱們兩家該何去何從?”


    李白垚慢悠悠喝了口茶,笑道:“既然選擇了在月牙居做客,想必世叔早已心中有數。”


    月牙居幕後是二皇子劉獞,京城有半數人都知道。


    “哎!~迫不得已啊。”


    張淩隆唉聲歎氣道:“之前吹牛皮說自己心大,事關幾萬族人前程,又怎能當甩手掌櫃,以後子孫不得把祖宗墳給挖了?實不相瞞,二皇子來找過我,想要張家支持他為新太子,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找你來商議。”


    李白垚默不作聲,攆動光潔茶碗,若有所思。


    張淩隆將椅子拉進,低聲說道:“老頭子年紀大了,腦子愛犯渾,之前押錯了寶,害得張家險些淪為寒門,幸好燕雲爭氣,把張家從鬼門關拉了迴來。他和太子不對付,你也和太子不對付,再不另立儲君,咱們兩家以後的日子,可咋過呀。”


    李白垚輕飄飄問道:“二皇子許諾給張家什麽好處?”


    張淩隆探頭探腦環視左右一番,伸出左手晃了晃,“杜相致仕之後,你為左相,我那犬子張若初為右相,咱們兩家共同執掌朝堂。”


    聽完二皇子丟出的沉甸甸大餅,李白垚莞爾一笑,“世叔,你信嗎?”


    “要是信的話,早就答應了。”


    張淩隆擠眼道:“可是二皇子咱也不能得罪,萬一他以後真得了勢,不得把咱兩家往死裏整?所以才把你拉過來撐場麵,坐上一個時辰,吃幾口便飯,當作給他一個麵子,反正不花銀子,當作踏春,吃喝玩樂唄。”


    望著曆經風霜的老人臉龐,李白垚那雙桃花眸子亮起。


    不愧是有銀狐美譽的老狐狸,誰都不得罪。


    張家能夠屹立不倒,全憑他一人操持之功。


    李白垚沉聲道:“京城裏都是太子耳目,我到月牙居來赴宴,恐怕東宮早已知曉。”


    “他們兄弟倆之間爭來鬥去,咱可不敢插手。”


    張淩隆長籲短歎道:“其實早早撕破臉皮,倒是好事,一山不容二虎,遲早都得有個結果,不如把疙瘩捅破,是癤子還是暗瘡,把膿擠出來再說。 ”


    李白垚深以為然,舉起茶碗,一飲而盡。


    張淩隆詢問道:“白垚,你真的不打算押寶?”


    李白垚拍了拍袖口,感慨道:“囊中羞澀。”


    “你不賭,我也不賭。”


    張淩隆心有餘悸道:“可是有的人,卻下了重注,他們若是輸了,會變成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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