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歡在迴答和不迴答之間猶豫,迴答吧,他已經跟明生鬧掰了,而且他開了個頭,明生肯定蹬鼻子上臉,說一大串。


    不迴答吧,也沒必要,因為這個太簡單了,隻需要‘嗯’一聲就好。


    餘歡最後還是吭了一聲。


    明生哈哈大笑,“還是老樣子啊,惜字如金。”


    餘歡不愛說話是老毛病,從他剛來雜役處,倆人第一次見麵開始他就注意到了。


    憑他這張臉,很容易跟大家打成一片,整個寢屋六個人五個都說上話了,隻有餘歡沒有。


    這對一個健談且自來熟的人來說是個打擊,明生起了好奇心,暗暗下定主意一定要跟他交談上。


    嚐試了幾次,比如拿起他的鴛鴦結猛誇了一通,一般人對這個最沒有抵抗了,誰都喜歡誇自己的話,但是人家愣是不動如山。


    再比如晚上睡覺的時候故意越線,胳膊腿伸到他的床上,人家也隻是給他踹迴來,依舊一言不發。


    他是個越戰越勇的人,越發積極尋找機會,來了三五天,終於叫他逮著了,好心幫著收衣裳,總不會還臭著臉吧?


    事實證明還真可以。


    當時生了幾天悶氣,尋思著這石頭一樣的人,誰愛跟他交朋友誰去吧,反正他不會。


    後來才發現這廝麵冷心熱,每次都默默給他留窗留燈。


    他其實一點不笨,相反,從小就被夫子和鄰居誇聰明,剛來時表現的那麽好欺負也隻是為了篩選能結交的,和不能結交的人而已。


    以前就是沒考慮周全,吃了虧,他很吃教訓,有過一次之後,便不會犯第二次。


    雜役處的環境惡劣,也意味著好人很少,一個寢屋六個人,隻有一個勉勉強強還行。


    總是不說話,他一個人說,他也是十分嫌棄的,奈何同寢裏沒有旁人,隻能湊合了。


    要不然就要出寢屋找別人,商量著找地方偷摸烤雞釀酒,偶爾也會湊錢買個什麽,大家分著吃。


    比如應季的水果,幹果,一個人買不起,幾個人湊錢可以買一袋子,然後每個人幾個分掉,他經常這麽幹,有幾個吃貨好友,可惜離的太遠,沒被分到一起。


    近的就隔壁床位一個,縱然再不滿意,也要湊合著用,大概是湊合的時間太久,竟湊合出了感情。


    餘歡不愛說話,但是他每次都會背地裏幫他,一些小細節上,比如上茅房時突然發現自己沒帶紙,一般人肯定要慌,他不會,因為喊一聲餘歡就好。


    餘歡一邊說煩死了,下次自己帶,一邊拿了紙過來。


    明生省飯讓給雜役處的小屁孩們,他一邊說濫好人,一邊說吃飽了,碗裏還剩下小半,叫明生當了個好人,轉贈給別人。


    有些七八歲的小孩子活幹不好,每天都留到很晚,明生索性閑著也是閑著,便幹脆留下來幫忙,餘歡冷嘲熱諷,‘自身難保,還想著幫別人,以後別人能記住你是誰?’


    明生並沒有指望被別人記住,隻是因著自己也是差不多這個年紀進來的,當初沒有一個人幫他,他總會弄傷自己,半夜覺得委屈,偷偷的哭,所以不想別人也這樣而已。


    顯然,餘歡跟他有一樣的想法,但是他嘴硬,非要諷刺一番。


    他知道明生的經曆,作為交換,明生也知道他的,是他死纏爛打問出來的,本來這麽長一串,平時他肯定不會說的,懶得說,後來哄著他喝了點酒,酒品不好,一問全抖出來了。


    和他恰恰相反,餘歡是因為每次都照顧新人,結果有一次那個新人為了和其他人打成一片,背叛了他,和別人一起合起火了想欺負他。


    整個寢屋就他拽拽的,不合群,自然會被人排斥,人家就誘惑被他幫助的那個,說是一起欺負他,就交朋友,那個新人毫不猶豫答應了。


    餘歡被傷到,所以再也沒有幫過別人。


    往後再有什麽欺淩打罵的事,都冷眼旁觀,勸他也冷眼旁觀,因為好人沒好報。


    “我這迴死裏逃生,你就不想知道細節嗎?”


    餘歡拿過他手裏的衣裳,擱在床上折,沒說話,因為不用說,明生會自己說出來的。


    果然,明生手支在腦後,往他床上一躺,道,“是三公主救的。”


    他歪頭看來,“是你找的人嗎?”


    他的胳膊壓著了衣裳,餘歡挪了挪,“不是。”


    “我就猜到了。”明生脫了鞋,盤腿坐好,“你這個性子除了我不可能交到別的朋友。”


    餘歡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唉,你說你啊,當初要是多認識點人,也不會這麽慘了。”不過他要是多認識點人,搞不好也不會淪落到成為雜役處太監的地步,所以就這樣挺好,起碼倆人認識過,雖然鬧掰了。


    明生突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那麽抵觸?”


    他倆鬧掰的前一天還好好的,後一天餘歡突然衝了過來,給了他一拳,他整個人都懵了,餘歡說他作賤自己,用身體去換吃食。


    他受製於人,連解釋都是蒼白的,這問題也越積越深,最後到了解決不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但是他出了一趟宮後完成了以前所有的想法,見到了爹娘,吃到了他們親手包的小餛飩,和弟弟們打鬧,輔佐妹妹們功課,所有想做的都做了,唯獨一件事。


    與餘歡還是鬧掰的狀態。


    那人已經死了,他也沒有避諱了,所以想把這事說開。


    過了那麽久,餘歡似乎也冷靜下來,可以心平氣和的談論這件事,“有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和你做過類似的事。”


    他陷入迴憶,“每次餓的時候,她都能弄來食物,騙我說是做手工賺來的,後來被我發現她身上的青痕……”


    明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那麽討厭呢。


    他想到了自己,勾下腦袋,語氣有些低落,“其實我不是自願的,是被逼的。”


    他深吸一口氣,“我想著罪也受了,不如要點好處,我知道你想要那一套話本很久了。”


    趕巧了,他被拉入草叢裏前,餘歡在攢錢買一套話本,但是那套話本很貴,他以前一天隻編四五個同心結,後來加到十個,每天熬到深夜,怕他猝死了,所以……


    餘歡知道後大怒,將話本退了迴去,錢拿來還他,讓他離那個混蛋遠一點。


    但是沒用的,這不是他能選擇的。


    他沒有依著照做,餘歡就不理他了。


    時隔這麽久,餘歡大概也猜到了,“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我怕你衝動唄。”萬一找上門殺人,或是如何,餘歡這輩子就毀了,“你還有仇要報,有大抱負沒有實現,可不能半路折了。”


    說開了之後突然覺得渾身輕鬆,“我等著抱你大腿呢。”


    餘歡衣裳已經折好了,往衣櫃裏放時動作緩了緩,餘光朝明生的方向暼去,“對不起。”


    ???


    明生愣了一下,“怎麽了?”


    餘歡捏緊了衣裳邊緣,“我當初應該信任你的。”


    如果他再相信明生一點,就不會出現後麵那麽多事。


    明生眨眨眼,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許久才裂開嘴笑了,“原諒你了。”


    餘歡有前車之鑒,以為他跟他那個親人一樣,為了他不受餓選擇賣身,情有可原,所以可以原諒。


    “不過我被你誤會了那麽久,怎麽也要給點補償吧?”麵上突然認真了些,“幫我照顧一下長錦宮。”


    說實話,自從殺了人逃出宮後他就沒指望自己還能活著,已經做好了會死的打算,但是他活了。


    “長錦宮為了我的事沒少操心,我能出來,他們幫了不少忙。”餘歡的床和窗戶挨著,外麵在下雨,淅淅瀝瀝還不小,明生伸出手,接了一把雨水,“順便幫我謝謝他們。”


    餘歡關上衣櫃,“為什麽不自己去?”


    明生將一手心的雨水順著窗沿倒下來,“怕挨罵啊,畢竟騙了他們。”


    後一句聲音很小,含了十成十的心虛。


    他在出宮之前騙古扉,說是賄賂管事才有機會出去的,結果不是,可以想象見麵後翻舊賬的場麵。


    “這樣就好。”將手收迴來,在餘歡的床上擦了擦,“偶爾也要學學你,低調一點,在背後小小的幫一把便是。”


    再見麵的話小孩兒肯定會哭吧?


    弄哭小孩子的大人不是好大人。


    “而且比起我,六殿下可能更需要你。”


    他張開手臂,“你們有共同的敵人,共同的經曆,更合得來。”


    餘歡知道他很多事,他也知道餘歡很多事,起初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餘歡的一生過於精彩,精彩到就像話本故事裏的一樣,不那麽真實。


    後來覺得他確實與眾不同,慢慢的也就接受了。


    “互相扶持吧。”


    他不想讓餘歡一個人孤軍奮戰,意味著要背負很多很多,都壓在單薄的肩膀上。


    餘歡其實很瘦,跟他一樣大,比他還小一點,但是承受的東西比他多了太多。


    太累了,以後和古扉一起,希望能好一點。


    “將來大腿粗了,好給我抱。”


    他想開了,是真的想開了。


    “我也要努力了。”


    餘歡也好,古扉也罷,都失去了所有,自古從儉入奢易,從奢入簡難,從高處跌下來,本身就比一開始就在地上的人痛苦,但是他們都努力的活著。


    他那點經曆算什麽,頂多是小小的一塊陰影而已,現在人死了,陰影也褪去了些,像是沒了霧似的,身後從黑暗,變成了幾個人。


    餘歡,古扉,花溪,爹娘和幾個弟弟妹妹。


    真的,他這點跟古扉和餘歡比不算什麽,所以沒資格抱怨喊疼。


    “努力往上爬,好照顧你們,等將來你們長大了,翅膀硬了,換你們保護我哦。”


    外麵風大,明生鬢發被風吹起,衣袍刮的紛飛,像是落入凡塵的嫡仙一般,渾身上下發著光。


    餘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難得勾唇笑了起來,是那種如釋重負的笑,“會有那麽一天的。”


    明生能振作起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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