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追爬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不僅僅是靠那些陰隼的算計。


    手上隻有幾千兵卒的場麵他並非未曾見過, 此刻也要感謝閔丘當年的諸多刁難卻又諸多手軟,總是在難為他的時候又給他一線生機。


    但隻需要以命去搏。


    他一次次的搏了, 一次次的迴來了,卻又被閔丘愈發提防, 給他的生機也越來越小。


    說來可笑, 旁人眼裏心慈人善的閔丘, 是陸追生父摯友的閔丘, 竟對一個少年如此苛責。


    陸追卻不怪他, 人都有兩麵。但他不喜歡再這樣下去,便搶在前麵動手了。看上去隻是一場舉重若輕的博弈,實際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羅縣前的這場仗打的轟轟烈烈, 歸來的人都不敢迴憶,隻覺得整個人都掉進了血海裏, 連冰封的河流都被烈火焚的融了,裹挾著奔湧而下的, 俱是深紅色的血水。


    陸追帶著剩下的右翼軍,配合城樓上的兵卒,竟硬生生的將瓦哲部逼在城門前三丈外。縱是被火逼急了的瓦哲部, 也無法在往前一步。


    他們一直看不起遊人的優柔寡斷,看不起假意慈善的惺惺作態, 看不起朝中盤根錯節收放受製的秋行山軍士,便也瞧不起陸追,覺得他同那些將領都一樣,隻會玩些陰謀詭計, 到了真刀真槍的時候便不堪一擊。


    可這一刻,瓦哲部才知道自己錯了。


    陰謀詭計隻是如虎添翼,陸追原本便是虎,一隻瘋了的百獸之王。


    這一仗打了許久,中軍繞迴夾擊瓦哲部,由天暗打到了天明,烈火可當燭火,將月色都染了殷紅。


    幸得為了防止高處探查時阻撓視野,城外的樹木俱被砍得幹淨,那些烈火苦於無處可燒,便自然而然的湮滅了。


    焦屍的味道最是難聞,但戰場上又何處有馨香?


    夕陽西下,滿天都是朝霞,天是一麵鏡子,將凡塵都映在眼中。城門外的喧囂嘶吼都化作了空,隻有偶爾戰馬打響鼻的聲音。


    阮瀾坐在門外,她的衣服被血沾透了,都是從門縫裏流進來的熱血。無論是遊人的,亦或是瓦哲部的,都是熱血。


    阮瀾靠坐在城門上,她在裏麵並不比外麵少多少擔憂恐懼,唯一安穩的便隻是軀殼。


    瓷瓶上的釉色隻是化學反應和高溫低溫的操控,即便是再像鮮血的色澤,也還是不像。她此刻才深深的感覺到。


    鮮血,與人說的不一樣。


    他們都說釉像血,所以瓷器有了生氣。可如今在她看來,那隻是從未見過血的人在癡人說夢。真正的血是死氣沉沉的,黏膩滯澀的讓人害怕。


    阿追就是在這樣的世界裏……繼續長大的啊。


    管他什麽功名利祿,管他什麽男子漢需得有番作為。她都不想要,她隻想要那個和自己在瓷窯裏一起做瓷的阿追,安安全全的阿追。


    陸追靠坐在城門外,眼睛被血糊住,睫毛顫動。他的眼睛向來好看,和猩紅撞在一起便是最好的色澤,像是那盞紅釉春瓶的底兒,濃鬱的撥不開。


    和夢裏真像啊,但夢裏的自己是站著的。


    他抬頭看,是一片豔陽天,眼前是數不盡的屍首,他們的模樣都不怎麽好看,前仆後繼地,像是要將自己拖進那個地方。


    意識都已經渙散了,四肢一點氣力都沒有,此時此刻,即便是被人暗算,自己也無法阻擋了吧。


    隻是……


    她走了嗎?去到安全的地方了嗎?


    她所愛的,所喜歡的,自己都保護的很好。


    “轟隆”一聲,城門動了,由城門縫裏擠出來個人,是劉小五:“陸哥!”


    陸追擺了擺手,太吵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不是讓你帶她走嗎?!”


    下一刻,一雙手輕輕的抱住他,像是怕會弄疼了他似的,那懷抱又輕又柔,但卻無比溫暖。


    “阿追,說好了,不管什麽時候我都會在的。”


    不是說過嗎?不騙你。


    ————————————————


    皇上派來的督查官到了羅縣的時候,發現此處的場景與密奏上的除了地名是一樣的,其他沒半點相似。


    羅縣百姓還活蹦亂跳的,將士整理輜重清掃戰場井井有條,陸將軍受了重傷,每天換藥的時候他都不敢看,隻有個女子在跟著照顧。


    督察官原本就是另一個派係的,想來拿陸追的錯處,遍到處探訪。


    問問羅縣的百姓,一個兩個都拚了命地說陸將軍好,為了守住羅縣,自己就站在城門外,想尊殺神。明明沒看見,說起來卻繪聲繪色活靈活現,恨不得把陸將軍捧到天上去。


    問問軍隊裏的士兵,原本還有些不服氣的,但士兵也是最容易被感染的,別人比你拚命,殺敵比你多,便要豎大拇指,連晚上都能多吃一塊肉。何況人家是將軍,身先士卒,有勇有謀,還有什麽不服的?恨不得這輩子都跟著陸將軍。


    甚至問問路邊的孩童,都說將軍長的好看,還特別溫柔。


    督察官感覺自己是走錯地方了,旁的不說,溫柔這個詞兒是怎麽用到陸己安身上的?朝廷裏上折子說他暴戾陰隼的不是一個兩個,若不是遊朝無人,瓦哲部又太過兇悍,怕是早就被從這個位置上攛掇下來了。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溫柔隻是對於阮瀾而言,這群孩子跟著阮瀾,見的便是陸追溫柔的那一麵。


    督察官收集了一圈消息,竟然沒有一點關於陸追的壞話,急的直跺腳,覺得自己竟然無法迴去交差。


    思來想去,督察官將目光放到了伺候陸將軍的那個女子身上。


    誰都知道陸將軍不喜女色,怎得突然就有個年輕漂亮的忙裏忙外,看那樣子陸將軍還挺受用的。


    陛下之前不都有意將公主許配給他了嗎?還和他透露過。這不就是對公主的大不敬嗎?!管他到時候怎麽說,反正先揪個錯再說。


    督察官美滋滋的寫了密奏交了上去,中間還特地誇張渲染了兩人之間的交往模式,膩的他自己都惡心。另外,他還寫道,雖此次殺敵數萬,戰俘亦有幾千,但被瓦哲部的大王給跑了,日後恐怕要卷土重來。


    他這般做是為了給陸追落麵子,傷亡這般竟還是無法根除瓦哲。


    可他卻未想到,身為一個言官,無論前麵戰況如何,死了多少將士,他們隻需在後方安全的指指點點,自以為飽讀詩書看盡天下大能文,實際不過是空口白話,嘴皮子耍耍得了。若無其他治理功勳,怎有資格評介前線出生入死的將士,甚至隻是一個區區兵卒,都不是他能置喙的對象。


    另一道便是,陸追不是不能殺那瓦哲部的大王,但他如今身負重傷,又不知朝廷內部樹敵幾何,便為自己留了一手。


    隻要瓦哲部一日不根除,便仍有一日會卷土重來,這犬牙交錯的邊疆便仍有一日處於危險當中。


    朝廷缺少武將,更缺少能與瓦哲相較量的武將,如此一來他便安全許多。


    更何況輝輝戰功,若是被一個言官彈劾,那才是天下的笑話。


    待到再收到皇上的旨意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皇上讚揚他奮勇殺敵,如今大將軍府已經落成,便召陸追迴京,為他接風洗塵。


    其中的含義便不言自明,陸追的大婚也將在不久舉行。


    陸追傷勢已經轉好,接到旨意的時候正與阮瀾坐在城牆上看日落,阮瀾笑著說這朝霞的顏色最是好看,幹冽當中帶了幾分雄心壯誌,日後定要想法子將它做到瓷上。


    陸追問道:“那你見過最好看的顏色是什麽?”


    阮瀾看著他,表情認真:“是你的眼睛。從看見的那一刻開始,就覺得太好看了,比最美的黑瓷都要好看。單單一個顏色,都無法展露它的萬一。”


    “黑瓷?”陸追聽到這個名字稍稍愣了一下。


    哪裏還有什麽黑瓷,齊家三年前被卷進一場賄賂案,齊楓銘戴罪自殺,其他的齊家子孫俱都送去山海礦場挖礦了。那處折磨起人來厲害,想必也能磨一磨他們的念頭。


    至於如何牽扯進去的,陸追隻不過是稍微表示了一下。他將阮瀾身邊所有接觸過的人都一一查過,這才知道阮鈞死的不尋常,背後是齊楓銘和阮婁使的手段。


    阮婁自然也悄無聲息的在遷徙過程中死了,甚至不用他自己動手,隻讓他死的難堪又下作。阮朋真的成了個傻子,阮周氏一個沒怎麽幹過活的婦道人家帶著他,受盡了白眼和委屈。


    不過阮周氏這樣的苦沒持續多久,因為陸追將阮鈺從京城給拽了迴來,扔給了阮周氏。


    多好,自此有人幫她一起養著阮朋了。


    想跑?不能。


    活著,很難,但想死卻更難。


    阮瀾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吧,你還得收拾收拾去京城呢。”


    “你同我一起。”陸追拉起她的手。


    前些日子他在重傷昏迷的時候,便緊緊拉著阮瀾的手,旁人怎麽拉都拉不開。軍醫官來換藥的時候笑的意味十足,害阮瀾連著不好意思了好些時日。


    阮瀾伸手彈了下他的額頭:“不去。如今戰事了了,百姓都要迴遷。羅縣的這些孩子沒去處,我要把孩子們帶到劉家村去。瓷窯給他們準備好,也有熟人不至於讓他們受了委屈,總是能自己做些活計生活下去。”


    陸追聽了說道:“你倒是喜歡在路邊撿孩子。”


    “是啊。”阮瀾一攤手:“你當日不也是被我撿的?隻可惜我被外表所惑,中了你的套。”


    陸追無奈,說道:“那我先去京城處理之後的事情,然後就去劉家村接你。小五跟你一起迴去。”


    “嗯。”


    作者有話要說: 督察官:和說好的不一樣!!!!


    阿追:哦,本來應該是一樣的,結果我臨時變卦了,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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