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陸追的原計劃, 瓦哲部善騎射,騎兵為最強, 他們定會想法子除去鐵蒺藜對馬足的傷害。


    他替他們想到了,那就是鋪柴草, 並將這一方法毫無痕跡的傳給了瓦哲部。


    如今天氣尚寒, 去歲枯敗的草木仍然有跡可循, 收集起來不是難事, 說起來豈非是天時地利?


    可他們未曾想到, 陸追便是打算借用這批柴草木板,采用火攻逼瓦哲入羅縣,右翼軍也不過是個誘餌。


    死拚進入羅縣, 這也是這個情況之下瓦哲能做出的最優解。且人在混亂之際會對周圍的細節錯失判斷,從未無視許多明擺著的許多陷阱和疏漏。


    待到瓦哲進入羅縣, 早已加固修整過的城門便會牢牢關上。門閂早已經改到了外側,加上之前由東西兩側投擲下來的巨石圓木壓門, 任誰也無法輕而易舉的打卡。


    更何況,外麵又是一片火海。


    屆時三條角樓出口由外而入,在極近的距離搭弓射箭。唿嘯箭海, 就算能活下來的瓦哲人,再圍上三個月便不怕死不了。


    放在其他的將領身上, 這計謀想都不會想出來。一來這是置羅縣百姓生死於不顧,二來排兵布陣之時也難免走漏風聲,三來便是太過陰隼,怕敗了祖蔭。


    可陸追是無懼無怕的。


    即便他這幾個月的行蹤早已經被密折上奏給了當今聖上, 即便前來秋行山督戰的官員已經快要抵達羅縣了。


    這一仗,無論是敵方心裏還是兵力部署,陸追都算的精準,敵方也在一步步沿著他的設計往他的圈套裏跳,可他唯一沒算到的是阮瀾竟然就在羅縣。


    外麵的火勢大做,陸追對守在門外的劉小五下令道:“帶她走,去周縣。”


    周縣便是劉家村如今所在的地方,因地方草皮缺失,養馬受阻,如今已經整理東西要迴原本的中原地區了。


    讓劉小五帶著阮瀾去周縣,無疑是為了讓她能平安,不但要離開羅縣,甚至還要遠離。


    劉小五匆匆點頭,陸追又將自己的馬交給劉小五,壓低了聲音說道:“不要讓她知道。”


    劉小五先是一愣,隨後他看到這一屋子的孩童,有的哭的眼睛紅腫,有的臉上抹的一塌糊塗,如今俱都一個個的仰著頭看著阮瀾。


    他也曾經曆過大遷徙,知道這些孩子大抵是沒了父母。剛才那個還在街頭哭嚎的男孩子突然跳了起來,一拳打在陸追身上:“你要把姐姐帶到哪兒去?!還我姐姐!”


    趙嬸子嚇得連忙將那男孩抱了過來,連聲說道:“小孩子不懂事兒,不懂事兒,大人切莫怪罪。”她聽見了,剛才那人叫這年輕男子將軍。


    在這秋行山哪裏還有第二個將軍?


    這分明就是陸大將軍,可剛才……趙嬸子偷偷的看了阮瀾一眼,難不成這丫頭說的夫君就是陸大將軍?怪不得她要往這前麵趕,也怪不得有時會問起前麵的戰況,將軍的名姓等等。


    趙嬸子也替阮瀾高興,好人自當有好報,不然這天下百姓還怎麽過日子?


    “將軍!走吧!”一旁的軍卒又催促了一聲。


    他是不知道將軍如今是在做什麽,但他知道再不走,後麵的官道閘門就要關上了。再不走,瓦哲部就要衝進羅縣來了。


    陸追看著阮瀾,又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肩上,替她係好。想了想,又掏出了個錦囊袋子放在她掌心。


    阮瀾看著那錦囊袋子眼淚驀地便下來了,這還是許多年前阿追第一次去秋行山她給縫的,線頭亂七八糟,圖案也是亂七八糟,裏麵塞了張紙條,寫著“平安”二字。


    如今這錦囊上顏色都褪的七七八八,也染了些烏黑的痕跡,洗都洗不掉的模樣,他卻還帶在身上。


    哪裏有這麽寒酸的將軍?


    這又哪裏是寒酸,而是他的一片心意啊。


    “這平安符一直護著我,如今它也能護得你。”陸追倉促的笑了一下,臉色有些發白。


    他握著她的手,過了須臾便再放開。“好好跟著小五,等這兒戰事了了,我去找你。”說到這兒,他又怕像之前將她弄丟了似的,補充著:“我很快就迴來。”


    阮瀾握緊那平安錦囊,點了點頭。


    陸追轉身向外走,待到房門口的時候,他腳下停頓了片刻,又即刻走了。


    他必須走了,倘若此刻不走,羅縣一旦告破她便沒有時間離開。亦或是這場戰役敗北,整個順州便會告破,那她無論怎麽走都會不安全。


    他未曾考慮到自己之後會落到什麽境地,遇到何等難題,隻想著她一個。若說無情卻是最是有情。若說有情,對他人對自己卻是最為殘酷。


    陸追朝著城門去了,右翼軍此刻眼看著便要抵擋不住。那跟著的軍卒是陸追的心腹,便在一旁說道:“將軍,咱們也走吧,右翼原本便是設計要折在這兒的。”


    陸追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不急。你去傳令中軍即刻掉頭圍剿。”


    “即刻?!可是……”可是這瓦哲人還沒進羅縣呢。


    陸追走到城門前:“快去!”


    “是!”


    …………


    阮瀾跟著劉小五上了馬方走出去沒多久,便看到那跟在陸追身旁的軍卒由後方追了上來,劉小五納了悶,叫住他問:“將軍呢?不是應當同你一起?”


    那軍卒苦著臉:“將軍說什麽也不聽,要從垛口出去呢!”


    “去哪兒!?”


    “去城門前麵了!”那軍卒急急忙忙一抱拳:“我趕著去傳令,先走了。”


    劉小五在後麵罵道:“亂了!亂了!全都亂了!”


    陸哥去城門前做什麽?右翼軍原本人數就不多,看時間如今應當已是強弩之末了。之後按照計劃,羅縣城門一破,待瓦哲部蜂擁而入的時候,城門便要從外關閉嚴鎖。


    中軍這時候才能調轉迴來,隻犧牲小部分的人便能獲得一場大捷。


    可這時候,陸哥去前麵幹嘛?外麵還有熊熊烈火呢,難不成不要命了?!


    阮瀾看著劉小五臉色大變,開口問道:“小五,有什麽不對?”


    劉小五聽見她說話,驚道:“阮姐,你能說話了?!”


    阮瀾此刻哪裏有空與他解釋,急忙說道:“這都是小事,日後再說不遲,如今是怎麽了?”


    劉小五謹記著陸追同他說的,千萬不能將這事兒告訴阮瀾。


    他也知道陸哥這計謀說出去要被人唾棄不齒,憑什麽就要犧牲羅縣的百姓性命,憑什麽就要犧牲右翼將士?


    可他也知道,瓦哲部一直難降,便是占了遊人心慈手軟的便宜。他們是燒傷搶掠無所顧忌,可遊人總是要顧及名聲顧及百姓,拖拖拉拉尾大不掉。


    若是這次能用這些代價換取之後的和平,換取其他百姓其他將士的平安團圓,換取朝廷連年鋪消在戰事上麵的銀子,其實也不是不可取。


    隻是,他們沒有資格去評定誰應當做這盛世的冤魂,而誰又能活下來。


    這原本應當是老天的職責,可現在陸哥卻……


    說他心狠也罷,說他暴戾也罷,都一個人擔下來了。


    劉小五支支吾吾,說道:“就是……就是現在瓦哲部攻到羅縣城門前了,右翼軍抵擋不住,陸哥好像衝出去了。”


    阮瀾腦海裏“嗡”的一聲,聲音顫抖:“衝出去了?”


    之前在中原,隻覺得戰爭是離自己遠之又遠的東西,如今離得近了,才知道秋行山有多苦。那些養大的戰馬尚不能全身而返,激戰的時候連馬群的嘶鳴聲都聽得心驚膽戰,更何況是人呢?


    阮瀾咬著牙,拉了拉劉小五的胳膊:“小五,咱們迴去吧。”


    “啊?”


    阮瀾勸道:“我知道你擔心他,我也擔心他,我們好不容易才見了的。若是有什麽事情我們快走便是。”


    劉小五猶豫,他方才突然明白了陸哥的想法。


    陸哥他不僅僅是為了保護阮瀾,也是為了保護她心裏的幹淨。他衝出去不僅僅是為了護著阮瀾能離開,而是為了保護那些她重視著的孩子們,那一間小屋裏的孩子們。


    他要給阮瀾的不僅僅是生命,甚至連她細枝末節的喜怒哀樂都考慮到了,他不忍讓她難過。


    可是,就是這樣的陸追,他考慮過自己嗎?


    倘若他死了,阮瀾仍能開心嗎?


    陸追不知道,因為他有一刹那的害怕,他怕這些年自己做的事情落到她的耳朵裏,他怕她不能接受,怕她討厭自己。


    劉小五吞了下口水,點了點頭:“咱們迴去。”


    城門外是兵荒馬亂,因著陸追出現重新結陣的右翼軍,烈火灼灼,逼著瓦哲向前猛衝。五萬瓦哲對三千右翼軍,都是死戰。


    陣型被一次次的衝垮,陸追一次次的調令。他需得再堅持住,甚至不堅持也沒辦法,隻要有他在外,城門便不會被打開,羅縣便是安全的,連著那些她珍視的愛惜的人也是安全的。


    無邊地獄,隻要自己闖就夠了。


    阮瀾端坐在城門後麵,她要仔細聽著外麵的聲音,她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如今能給她一點安慰的便是原主的那段話了。


    她還有好多磨難沒走,她還有人要報恩,她不會死在這裏,阿追也不會死在這裏。


    羅縣不會破。


    可她又知道,因為自己的到來,很多事情已經偏離了原主的軌跡。


    但她不敢想。


    劉小五站在她一旁,小聲說道:“陸哥這些年,真的很苦。阮姐你當年去了哪兒?”


    城門被猛地撞擊了一下,阮瀾嚇得往後退了兩步。隻是須臾,她從那逼仄的縫隙當中看見了陸追的身影,他身上都是血,說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門被滾來的巨石猛撞,他迴頭看了一眼。


    隻是一眼,兩人目光交匯,城門又轟然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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