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便在一片陰雨煙霾之中過去了。


    路上雖泥濘難行, 但阮家老宅沒住處給他們勻,加上掛心阮朋傷勢, 阮婁一家隻好冒著惡天往迴趕。之前夫妻二人商議的事全都被打亂,但既已知道那胭脂紅碗是出自阮瀾之手, 也並非空手而歸。隻等迴去與齊楓銘交代, 再尋後招。


    那場暴雨, 恰似溫潤了一季的春日最後的華美謝幕, 輕風淺唱再也不見, 輪到狂熱的夏日登場開嗓。


    一日晌午,正是天最熱的時候,劉家村沿山樹多, 蟬鳴聲起得長休得短,鼓噪的人愈發浮躁。


    秦楚周的私塾網羅了附近的諸多孩童, 膽小的有,但總因是山野間長大, 頑劣的多些。


    都是同村或附近村子的,收費不多,許多家裏清閑便送了孩子來識字寫字, 日後總不至於當個糊塗鬼。


    尚好秦楚周也不用要求秦逸的那套來對付他們,否則一個個早已經耐不住性子逃迴家中去了——讀書寫字哪裏有趕牛趕鴨上山比膽子有意思?


    私塾有好幾間屋子, 陸追此刻便在其中一處。


    閔丘自打聽了他叫陸己安便上了心,多次探訪之後幾乎確認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便在劉家村住下了。


    他原本想不若住到阮家去,但一來阮家沒那麽多房子, 二來又怕引人注意,這才叫陸追來秦楚周的私塾讀書,而自己權假裝告假閑暇文人尋樂了。


    閔丘對陸追如此上心,此次告假南下也全是為了尋他。


    閔丘曾是陸追親生父親六皇子的伴讀,兩人自小關係就好,一起長大形同兄弟。


    那場大禍之時,閔丘人在山前六州抵禦瓦哲大兵,待他迴到京城時麵對的是已然被流放的六皇子和死的死散的散的府邸,大局已定,再也無力迴天。


    當日追隨六皇子的陸府將其遺腹子換出,當做自家庶子養大,那人便是陸追。


    閔丘早些年去看過陸追幾迴,也是因他同六皇子情誼深厚,盯在身旁的眼睛太多,生怕露了端倪。後來陸府態度有變,閔丘又去領命駐守邊關,這才斷了聯係。


    斷斷續續十餘年就這樣過去了,長到旁人都以為上麵的那位聖人早已坐穩了龍椅,哪裏知道聖人心中根本沒有放下。


    斬草需除根,不能留半分半毫。


    陸府被血洗,雖明麵上說是賊人仇家所為,但閔丘知道,怕是陸家終於耐不住苦寒將事情說了出去,想要用六皇子的遺腹子來換得功勳爵位。可誰知惹禍上身,那孩子不知怎的逃了,而陸府卻落了個淒慘的下場。


    閔丘不知道陸追一路走來吃了多少苦頭,也不知道陸追在陸府裏受過多少委屈,更不知道夜夜夢境時時耳語幾乎要將陸追逼成了個瘋子。


    閔丘隻知道這是故人之子。故人生性平和溫厚,他的兒子定然也應如此。幸好陸追見他的時候態度還算裝的好些,正符合他心裏勾勒的模樣。


    此時天下已定,早已不是當初兩位皇子爭權奪位的時日了,更何況外有瓦哲部經過十幾年的修生養息,大有蠢蠢欲動之勢。


    閔丘從未想過要拱陸追上位,他隻是盡自己的那份故人之情,將自己知道的兵法武藝俱都教給陸追。


    若有一日他能在沙場上為國盡忠,也算不違一腔故人血。若是不願,自己便給他準備些銀子,讓他做些營生。


    閔丘並未將陸追的身世告訴他,隻當陸追是個上進的學生。實則是閔丘在官場上見人見的多了,總覺得陸追身上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戾氣。


    他也不想將這身世說了去,以免陸追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亦或是被有心之人當了旌旗。他拿著自己與陸府的交情當幌子,卻不知道陸追早已知曉一切。


    一方做啞,另一方便也裝聾。各取所需,無傷大雅。


    閔丘對陸追可算得上是不錯,但陸追卻並不怎麽領情。


    原因無他,隻是因為閔丘覺得陸追應將陸家記在心裏,感謝陸家養育他長大。


    陸追覺得可笑,陸家對他如何他是最清楚不過,一家庶子,過得甚至不如小廝,時常穿不暖吃不飽,還要被羞辱懲戒。


    更何況天家人丁稀薄,男丁更少,一開始陸家將他留在手上隻怕也並非是為了對六皇子盡忠。至於後來,更是想拿他的命去交換榮華富貴。


    但陸追厭煩與人解釋,更不稀罕說自己曾經的苦,便隻是笑笑馬虎過去。


    “陸哥,你家來人了。”有個頑皮的少年趴在窗沿上,嬉皮笑臉的衝著裏麵喊道,見到閔丘還坐在裏麵,吐了下舌頭,連忙鑽了出去。


    閔丘看了眼日頭,這才說道:“今日的功課便暫時先這樣吧。”他收攏書卷,說道:“己安,你入門晚些,總是要比他人多勤奮,但你每日隻能早晨來讀書習武,縱是天賦過人也難將根基打牢。不若同家中說一聲,日後過了申時再迴去。”


    陸追如今上午來私塾,下午便會迴阮家去,幫阮瀾做些活。


    陸追看著窗外那抹淺綠色的身影越來越近,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多謝先生好意,但家中有姨父生病,全部生計難道要壓在表妹一人身上?我多努力些便是。”


    若不是一定要學些東西,陸追倒是情願天天在阮瀾身邊。


    窗外那淺綠色的身影已走到了近旁,阮瀾隔著窗戶衝陸追笑了下,一轉身便進了小屋。


    她先將手裏的提籃放在桌上,上麵一層交給閔丘,同時還有張字條:“今日做的是米線,先生嚐嚐。”


    “阮瀾的字是越寫越好看了。多謝。”閔丘打開竹籃,裏麵放了一大一小兩個陶壇,其餘便是數個收口小瓶。他還是頭一迴見到這般吃食架勢,踟躕問道:“這……該如何吃?”


    阮瀾將大陶壇掀開,裏麵是煮的冒了黃油的雞湯,香氣宜人。空了一早上的肚子,再聞這味道難免饞躁。


    小陶壇裏麵則是米線。阮瀾將米線倒進大陶壇,又將那數個收口小瓶一個一個的倒了進去。保在大陶壇裏麵的雞湯仍燙手,這些配菜進去燜一會兒,未出片刻便色香味俱全。


    這段時日她又燒了些紅釉瓷去賣,瓷器鋪子掌櫃的收的勤,還給她提價了。這便讓她身上寬裕了許多,後院養了幾隻雞,每日有雞蛋吃不說,時不時還能開個葷,生活水平直線上升。


    “這倒是新奇。”閔丘誇讚道:“阮瀾生了雙妙手。這套東西也是自己燒的吧?”


    他對阮瀾也是了解頗多。


    一是陸追大抵說了下自己住在阮家的緣故,閔丘感謝阮家父女慈善之心;二來是因為他與秦楚周是老友,知道秦逸和阮家這姑娘的婚約。


    阮瀾被人一誇便笑的開心,點了點頭——為了吃上這一口米線,她特地燒了三套陶器呢。等哪天燒瓷燒累了,自己還能去開個米線攤子,送個外賣什麽的。


    陸追在旁輕咳了聲:“先生慢吃,我和阮阮還有些事。”


    說罷,他拎著竹籃帶著阮瀾去了後山。


    “怎麽不在裏麵吃啊?”阮瀾問道。


    陸追尋了處空地,擱下竹籃擱下,有些無奈地答道:“閩先生一刻也不想放鬆,是嚴師。但我不想吃飯的時候也聽他講書。飯不言他做的不好,怕被他帶壞。”


    總有千萬個理由,隻是想和你兩人待在一起。隻是不好意思編排了閔丘,拿來當個緣由。


    陸追將米線拾掇好,又說:“以後不要拿米線來了,我迴去吃便是。”


    拎著這麽沉的東西一路走來,外麵又是豔陽日,頂著太陽辛勞。


    “我這不是對閔先生表示一下謝意嗎?”阮瀾說道。畢竟阿追來讀書,閔先生半文錢都沒讓他出,還單獨給他開小灶。


    陸追看了阮瀾一眼,見她說話的時候像個小大人,可鼻尖上微微沁著汗,臉上還紅通通的,仍是一團天真氣,不由得笑了出來。


    “我臉上有什麽嗎?”阮瀾摸了下自己的臉。


    原本就有些汗,加上她方才摸了過火的陶罐,手上有些灰就這麽抹到了臉上。兩條,像少了一半胡子的小貓似的。


    陸追搖了搖頭:“沒有。”


    阮瀾看著陸追這些日子的氣色好上許多,那場暴雨裏的他好像隻是個影子冒了個頭,自此之後便再也無聲無息了。


    如今阿追說話語氣待人態度都比以前溫和了許多,再也不是那般中二少年的樣子了。


    孩子長大了!


    這大抵還是自己養得好。


    看看這個頭,再看看這肩膀,就是要不停費銀子做衣裳有點麻煩。


    可問題是,憑什麽阿追蹭蹭的長個子,自己就沒怎麽變?太不公平了!


    阮瀾想著,碰了下陸追說道:“前兩天賣瓷器的銀子你還沒拿呢。”


    “哦。”陸追應了一聲:“和以前一樣,你代我收著吧。做的衣服買的東西從裏麵扣就是了。”


    阮瀾:“你就不怕我偷偷多扣點嗎?”


    陸追笑道:“小啞巴話都說不出,上哪裏去花銀子?”


    “我不是啞巴!”阮瀾反駁道:“我這不是說這話呢嗎?”


    她覺得很痛心,隨著阿追個頭越來越高,他竟然對著自己連“小”這個字都用上了!


    她插著腰,氣勢洶洶的挺了下胸膛:“而且我不小了!不要以為你長得高就能欺負我!”


    陸追目光在她身上短暫的停留了一下,側過頭去:“嗯,是不小了。”


    阮瀾:“知道就好!”


    到了正午這時候,各家各戶閑著的便會來給孩子送吃食,不方便的也會勞煩鄰裏。劉珠的弟弟劉恆也在這私塾裏,她昨日方從大輿鎮迴來,這便做了些吃的送來。


    劉珠想著前幾次來見到陸追,也不知道阮瀾會不會給他送飯,便多帶了一份。


    劉恆吃了口菜,見他姐姐四處張望,便問道:“姐姐,你找誰呢?”


    劉珠迴過神來,笑道:“我是想不知阮家妹子有沒有給陸郎君送吃食,便多帶了一份。”


    平日劉珠也會送些醃菜給阮家,阮瀾也會迴點東西,看著關係還不錯,劉恆便沒放在心上,一邊塞著饅頭一邊說道:“阮家姐姐每天都來的。陸哥吃得不要太好,前兩天還吃的什麽炒雞,香死人了。”


    劉珠聽了之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哦”了一聲迴過神來,遮掩道:“那就好。”


    邊上有個和劉恆相熟的少年笑道:“幸虧陸哥家的這個啞巴天天來,不然指不準誰就要倒黴。”


    劉珠愣了一下:“這怎麽說?”


    那少年嚼著東西,含混說道:“陸哥脾氣可冷了,平日根本不理人的。之前鄰村那個李大柱,不是老在這兒稱王稱霸的嗎?陸哥剛來的時候他沒眼神去挑釁,被陸哥揍的哭爹喊娘,還差點出了人命,誰拉都拉不住。結果你猜怎麽著?”


    “怎麽?”劉珠想到那夜陸追駭人的模樣,心裏不免有些擔憂。


    那少年把東西咽下去,說道:“陸哥家那小啞巴一來,話還沒說呢,陸哥伸手就把李大柱拉起來了,還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問他怎麽從山上滾下來了?這麽不小心。笑死我了,你沒看李大柱當時那個表情。陸哥真給我們劉家村長臉!哎喲!誰踢我?!”


    少年“噗通”一下趴到地上,吃了滿嘴泥。


    陸追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小啞巴也是你叫的?!”


    跟在他後麵的阮瀾看到這一幕,眨了眨眼:你自己剛才還叫我小啞巴呢!


    作者有話要說: 阮阮:剛誇你脾氣溫和了許多!


    裝模作樣·沒兩天就裝不下去了·古代校霸·追:那是隻對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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