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珩見著貼身大太監的表情,臉色立刻黑了起來。


    他身邊四個貼身大太監,數張從喜跟他最久,哪怕這一迴封恆說他身邊的太監有奸細,高玉珩懷疑最多的人也不是他。


    可這一個月來,他與封恆炮製出種種消息,將其他幾人反複試探,其他三人皆無可疑之處,否則高玉珩不會把目光放在張從喜身上。想著封恆老早就覺得這個太監可疑,而他還一力袒護,高玉珩便覺得自己的心肝真是喂了狗。


    張從喜都已經是慶極宮大總管了,深得他信任,這世上除了他,誰還能給他更好的權勢地位?高玉珩怎麽想都想不明白背叛的人居然會是他。


    書房裏的氣氛充斥著一種緊繃的憤怒,半響才響起一句話:“內閣給了你什麽好處?”


    聽見高玉珩的問話,張從喜格外心虛,腿腳立刻軟倒在地上。


    這一軟他心裏立刻又跟著咯噔了一下,腦子卻還在不斷轉著主意,這些年高玉珩也從未表現出對他的懷疑,張從喜著實不知道自己是哪裏露出破綻。可事已至此,張從喜也知道再追究無用,隻得強撐著,不斷地磕頭喊冤。


    屋裏頭憤怒的帝王卻突然將手上的折子扔到案上,那砰的一聲響,就像是某種信號一般,從裏間突然走出了一個侍衛模樣的人。


    張從喜日夜跟在皇帝身邊,從來都不知道皇帝裏間還藏著人。此時他渾身哆嗦,臉色蒼白,眼看著來人下狠手把他手腳扭起來,張從喜突然大力掙紮起來,卻不敢放聲求饒。深宮肅靜,要是他鬧出的動靜太好,受到的罪會更大。


    他度著皇帝的神色心思,知道皇帝已經確認是他,他若是胡扯隱瞞許是能逃過一時,可皇上能突然發難,手上多多少少也是有一些證據的,若是以後罪證確鑿,皇帝的怒火憋成火山,到時候死得許是更慘。


    高玉珩突然使了個眼色,那人手一鬆,張從喜歡便掙脫開來。高玉珩冷淡道:“我給你一次陳情的機會,要是再有隱瞞,就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錦衣衛那邊的刑罰更勝一籌。”


    他笑了笑:“朕想要把貼身大太監送進詔獄,你看看滿朝文武哪個會出來為你求情?”


    到這時,高玉珩反而沒那麽生氣。能藏到他身邊的眼線,最高級別應該也就是這一個了,隻要揪出來殺雞儆猴,能管用個幾年便夠了。


    書房裏隻有張從喜大喘氣的聲音,高玉珩自然知道這些太監,素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也不管張從喜此時心裏有多少掙紮,重新坐迴禦案前,那侍衛一點沒客氣直接逼上前去。


    張從喜被這麽一嚇,頓時連滾打爬到高玉珩腳邊。


    已經被皇帝懷疑上了,絕對沒有脫身的可能。待會審問他的人也不會留守,與其被人挖出口供,還不如在皇帝麵前坦白,還能少受點皮肉苦。


    張從喜腦子轉個不停,想通了這一茬,連鼻涕淚都沒來得及抹掉,臉貼著地麵,就開始交代他和錢閣老之間的種種交易。


    他怕惹怒皇帝,也不敢說得太多,隻道若是危害皇帝性命安全的事情,他是絕對不敢幹的,而自己呆在皇帝身邊這麽多年,這一迴也是受到錢閣老要挾才會賣消息,總之把汙水全都潑到別人身上,心裏還是抱著一分無望的念想,指望著皇帝能念在他這些年的苦勞身上,留他一命。


    高玉珩才知道吃了熊心豹膽的人是錢閣老。他看著狗太監怕成這樣,心裏確實痛快了一些,一抬腳把他踢到一旁,又問了他幾個問題,這幾年究竟賣了他多少迴,他是怎麽傳遞消息的。


    張從喜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接著便越說越溜,一五一十地把他和錢閣老聯係的暗號都說了出來。


    重複兩迴“皇帝不舒服,有事明日說”,是提醒他們皇帝要對他們施行一件出其不意的大事,“早朝”則是說他會找個機會讓人把具體消息送出宮去,叫錢閣老派個心腹人在老地方等他。


    高玉珩聽到最後一句,便是心中一動,見張從喜偷摸看他,才察覺這太監說出這句話是想將功折罪的意思。


    他頓了半響,過了一會兒,才道:“你要是能抓住他們三人的把柄,朕免你刑罰,賜你全屍,且你在外頭的父母親人,朕也放棄追究。”


    張從喜跟在皇帝身邊這麽久,高玉珩的底線在哪裏,他是最清楚的,他深吸一口氣,抖著聲音應了聲是。


    高玉珩也不擔心他耍花招,他闔家的性命都在他手上,錢閣老手段再通天,能保住他家人一時,難不成還能保一世?


    京城的一間隱蔽宅子裏,幾個當朝重臣目光時不時便掃向外頭,心不在焉地喝著茶。


    等到外頭敲響了一更的暮鼓時,蘇閣老忍不住道:“那太監靠譜嗎?”


    雖然宵禁要到三更才開始,可現在外已然黑了下來。明日還要大事要辦,蘇閣老實在擔心待會迴程路上,會出麻煩。


    錢閣老閉目養神,道:“張大總管自皇上在潛邸時,便與我有交情。若不是大事,他不會這般慎重。”


    徐閣老對著封恆麵色冷淡,此時跟蘇閣老說話,卻很是親切,他道:“老蘇,你不用害怕。張從喜那小子敢跟老錢搭上線,那就不是一般人。他從幾年前皇帝還不是太子時,身上就不幹淨了,要是出了麻煩,皇帝好歹還要看內閣的麵子,他就不一定了。”


    蘇閣老歎一聲:“我從方才出宮後,眼皮子便一直跳個不停。”


    “你有什麽好跳的?”徐閣老酸溜溜道,“皇帝不還點了你們家蘇昌當探花嗎。他想要分化咱們三個,獨獨挑中你給了甜頭,你這運氣已經不錯了。”


    蘇閣老苦笑一聲:“我們家還缺這個探花嗎?皇帝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家母病重,想看著阿昌高中,阿昌也不會報考這一屆恩科。”天知道皇帝給的這點甜頭,他付出多少才能重新得迴旁人的信任。


    這個話題實在讓人悵然,蘇閣老歎了一聲,又岔開話題道:“我們三個都是出身江南,也難怪皇帝會看我們不順眼。”


    “誰叫他運氣不好,先帝幫他看好的幾個閣臣人選全都追隨先帝去了。”徐閣老挑眉道。


    內閣原本當然不止他們幾人,先帝臨終前心心念念都是為兒子考慮,就連殯天前也安排了托孤的聖旨,可惜就是眼神不好,沒看出來另外兩位身子骨比他還差,先帝還沒出殯,就因著守靈勞累太過,也一並跟著去了。


    徐閣老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道:“咱們好歹守住了人臣本分,當時吳王捧著金銀財寶,許諾高官厚祿,要不是咱們意誌堅決,太後能聯合李家甕中捉鱉,逮住吳王嗎?”


    蘇閣老見徐閣老提起大半年前伏誅的吳王,便輕咳了一聲,道:“話可不能亂說,吳王是叛王,咱們哪裏跟他有接觸了?”


    錢閣老突然道:“皇帝對我們三人素有偏見,張從喜極少示警,恐怕真的是大事。咱們且耐下心,再等一會兒。”


    錢閣老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蘇閣老隻得道:“我就是怕那太監擺咱們一道。”


    “他不敢。先前科舉泄題的案子,他半點風聲都沒透露出來,要是這一迴再這樣,我把他皮給揭了。”一想起這件事,徐閣老立刻就陰了臉色。明明他沒有參合,皇帝卻硬是要把髒水潑到他身上,害得他丟盡臉麵。


    要是旁的事他也沒那麽被動,可科舉舞弊這種事最是牽動讀書人的關注,那些之前在他身邊溜須拍馬的官員們一個個都生怕為他說話會沾上汙水。最後若不是他和張閣老翻臉,用手段逼迫於他,這一迴自己沒那麽容易脫身。


    蘇閣老喃喃道:“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蘇閣老太過不安,錢閣老突然深深唿出一口氣,心裏也染上了沉重。皇帝這一迴弄出了那個石刻字,他們雙方之間的矛盾已然放到了台麵上。等到皇帝以後坐穩了龍椅,他們三家更是隻有引首就戮的份。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暗中謀劃,想要讓皇帝重歸先前的狀態。可隻要他不想做亂臣賊子,這件事到頭來,還是隻能落入僵局。


    錢閣老有些舉棋不定,他從這一迴選秀,皇帝隻要了一個李家女想到以後皇室更替問題,高玉珩那不大康健的身子骨也在他腦子裏轉了一圈,正有一絲靈光想要抓住,便有下人敲門傳話,說是張從喜帶著一個小太監過來了。


    一聽這話,蘇閣老便道:“怎麽還帶了人?”事關機密,多一人知曉,便多一份危險,這太監究竟怎麽一迴事。


    錢閣老也覺得古怪,徐閣老以已度人,想了想,道:“應該就是想擺點排場,上迴咱們找他時,他還是皇子身邊的大太監,現在他可是皇帝的心腹人了。”


    錢閣老被這麽一說,便把心裏的那絲不詳的感覺壓下去。


    天上寒月如冰,張從喜的目光從眼前三人一一掠過,在蘇閣老身上停了一瞬。此時此刻,他當然知道自己是被皇帝給騙了,可錢閣老不可能讓他全身而退,橫豎都是一個死,他若是能從錢閣老嘴裏多挖些東西出來,他外頭的家人便能多得些皇眷。


    張從喜心裏已然有了抉擇。


    他滑不溜秋的,一時提及他握在手上的是個能撼動三人地位的大消息,一時又想要加錢才願意繼續談下去,總之漫天開價,惹得內閣三人臉色都是烏漆麻黑的。


    徐閣老不由得氣笑道:“去年戶部稅收上來才三千五百萬兩白銀,張大總管一出口便要五百萬兩銀子,也不怕胃口太大咽不下去。”


    張從喜裝出一幅貪財的嘴臉,道:“我幹的就是賣消息的差事,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幾位閣老可要想清楚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等到你們在皇上手中吃虧了,到時候再後悔莫及也沒用啦。”最後一句,他拉長了聲調,聲線是那種太監特有的尖細傲慢,在寂靜無聲的夜裏顯得格外顯眼。


    錢閣老臉色也十分難看,道:“獅子大開口也得掂量一下我們幾家的家財,五百萬兩確實太多了。”


    張從喜可不管這些,想著皇帝給他的任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掰著手指頭,道:“天下皇商,十之八九出身江南,銅鐵、鹽業、茶馬、絲綢、皮草、鑄銀、軍糧軍備、內廷供應,幾乎都在他們手掌心中,聽說他們每年都要奉上一份大大的孝敬到幾位大人府上。大人們手握重權,這些年打壓異己,提攜自己人,收了那麽多打點,如今不過是手指縫裏漏點罷了。要是再推辭,就不是做買賣的意思了。”


    “可五百萬兩也太多了,現在誰家裏能藏著五百萬兩白銀。”蘇閣老忍不住道。


    聽到他這一句有默認之意的迴答,張從喜立刻便安心下來了。


    因著蘇閣老還在質疑他拿了那麽錢沒處花用,張從喜便繼續擺出一幅沒得談的模樣:“咱家如何花錢,就不勞幾位大人惦記了。總之這個消息,五百萬兩一分不少。”他又對錢閣老道,“咱家和錢大人也不是第一迴做買賣,哪一迴騙過大人?若不是事態緊急,皇帝這兩日便要發難,咱家也不會冒險出宮。”


    屋子裏頭正在討價還價,可置身於夏夜的蟬鳴鳥叫中,每個有幸在場的人,身上都是汗水涔涔。


    六部九卿十二院的長官被錦衣衛從家裏秘密請到了這裏,說是皇帝想要請他們看一場大戲。院子裏裏外外站得都是能以一敵百的錦衣衛校尉,隻要有人想要出聲示警,校尉的目光便立刻看了過來,到最後那些跟閣老交情不錯的,也全都破罐子破摔了——裏屋幾人被個太監擺了一道,今夜過後,朝廷肯定是要變天的,再做掙紮也是無謂之事。


    魏琛升上錦衣衛百戶之後便極少出現在人前。


    倘若有人問魏琛現在的感受,他隻能說,就跟他難以理解自家表弟為什麽會突然和皇帝孟不離焦孟不離焦一般,他怎麽想也沒想到,張從喜居然會是內閣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眼線。


    而且就連錦衣衛都沒查到的事情,皇帝居然親自把內奸揪出來了,且這個太監倒戈相向如此利落——若不是他在裏間吸引了幾個閣老的注意,眾人聽牆角也不能聽得如此愉快。


    這一樁樁的,都十分出乎眾人意料。


    他迴過神來,便聽到裏頭張從喜刻意的大唿小叫:“幾位大人都是曆經兩朝的老人了,要說五百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咱家是不信的。前年內務府招標,江南那邊幾個大鹽商給閣老們供的錢就不止百萬了,販鹽是大利,大人們收受的孝敬海了去了,要是還在這裏跟咱家哭窮,那咱家就趁早迴宮算了。”


    裏頭一陣椅子的挪動聲,之後便是錢閣老沉沉的嗓子:“我給你!五百萬兩銀子,你幫我多做一件事——”


    什麽事情?


    隻看外頭某些人麵無人色的表情,便知道錢閣老出口的話有多忤逆不道了。魏琛把這些人的身份記下來,琢磨著領兵的高千戶什麽時候會上前敲門。


    出發之前,皇帝可是把這一迴參與行動的幾個百戶和高千戶都叫過去,囑咐一定得把這三人的表情詳細說明。


    魏琛覺得,若是想要迎合聖意,還是得聽完全場最有效果。顯然前頭魁梧彪悍的高千戶也是這般想的。


    眾人生生等到了三更天,才被一聲隱忍在喉的尖叫打破了院子的寧靜。


    第一個掀開門簾子出來的蘇閣老一下子便摔倒在地上,表情跟見了鬼一般。


    這時,熄滅多時的燈籠才像鬼火一般,在院子裏一一點起。


    魏琛的目光劃過麵無表情的李太傅,轉移到一幹麵色怪異的官員身上,心裏隻覺得這些大人的表情,怕是萬年都難見著。


    眾人一片沉寂中,還是李太傅當先一步打破寧靜,麵無表情地算了一筆賬道:“正二品官月俸六十一兩,每年祿米七百三十擔,這五百萬銀子要三位不吃不喝六千八百餘年才能攢出,不知道三位會如何湊出這筆銀子?”


    李望宗說了一個冷笑話,卻沒人敢在這時搭話。


    屋裏幾人麵上一陣青一陣白,明明是炎熱的夏夜,這三人卻從心裏泛起冰冷的恐懼,其中尤其最後托了張從喜多做一件事的錢閣老四肢最為冰涼,他的目光在眾人身上看了一遍,有不敢跟他對視的,也有強作怒目看著他的,他心頭突然一陣氣血翻湧。


    眾目睽睽下,他就這樣撐不住,撅過去了。


    高玉珩從登基到現在,難得如此暢快,下朝後看著封恆眼下的黑眼圈,心懷安慰道:“看來你也是一夜睡不著在等消息。”


    封恆忍住摸臉的衝動,這是今日一早宋師竹特地用眉黛幫他畫上的,說是皇帝被個太監背叛了,許是一夜肚子裏都咽著一口血,肯定沒怎麽睡覺,他要是看起來太容光煥發,極有可能會得罪皇帝。


    他當時想了想,也覺得宋師竹說的有道理,沒想到還真的用上了,一時間也覺得有些好笑。


    事情會這般順利,其實也出乎封恆的預料。他當時跟皇帝一塊商量計劃時,本是想著能從眼線手裏得到閣老的把柄便足夠了。


    畢竟能成為皇帝的貼身太監,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個心眼,封恆就不信這些人會不為自己留後路。


    當時皇帝的想法與他一拍即合,可事情施行起來,卻跟如有神助一般,進度飛快。封恆聽著高玉珩跟他講述昨夜和今日的種種事項,便覺得皇帝的運氣,其實也不差自家娘子多少了。


    他笑道:“恭喜皇上得償所願。”


    因封恆官職低微不能上朝,高玉珩在複述同時,心裏其實又爽了一遍,他高興地在屋內走了好幾圈,聽著他這句話,便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還得算你一半功勞!”


    “臣隻是溜溜嘴皮子罷了,關鍵還是皇上穩得住。”封恆拍了個馬屁,風趣道,“後麵讓大臣們圍觀慘案發生,這種事以臣的膽子是絕對不敢想的,還是皇上本領高深。”


    高玉珩不禁笑出聲來,笑完之後又覺得封恆實在是他的福星。別看過程這般順利,可若不是封恆得老天示警,一步步走在人前,現在一肚子憋屈打結的人許就換成他了。


    別的不說,他從沒想到張從喜居然好幾年就和錢閣老有錢財交易,當時徐家在宮裏有個徐貴妃,深得他父皇寵愛,他雖然是中宮嫡子,可母後與父皇感情平平,而徐貴妃所出的皇兄又幾乎得到了整個內閣的支持,就連他自己當時都覺得父皇不一定會立他為太子,張從喜對他沒有信心也是正常的。


    可沒想到眾人都猜錯了父皇的心意。高玉珩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一件好事便是成為太子,第二件就是當時在李家聽了封恆和太傅的牆角。


    想到封恆夢裏頭,自己居然被人逼著下罪己詔,高玉珩便覺得他今日早朝上的乘勝追擊,真可算得上是否極泰來了。


    他實在高興,又略說了一說如何處置幾個閣老的事情,留三人一命,抄家貶職,女眷革掉誥命,令二十年內不準進入京城。


    “便宜他們了!”因著不能把這三家人都給收拾了,高玉珩心裏還有些不甘心,他陰著臉色道,“當時吳王謀逆案中,母後為了穩下內閣,曾許諾各欠他們家一個人情。今日一早錢夫人、徐夫人、蘇夫人便入宮跟母後提起這件事。”


    因著知道封恆也是了解內情的人,高玉珩並沒有多提,可表情還是不爽。


    錢閣老最後讓張從喜辦的事委實破了高玉珩的底線,他冷笑了一聲,想著昨夜高千戶的轉述,想引他寵幸宮女,留下一個能讓內閣放心支持的血脈後代。皇家子嗣的主意也是他想打就能打的?


    這等赤果果的算計,高玉珩一聽到立刻就想把他們千刀萬剮了,可皇家說話一言九鼎,他也不願意壞了他母後的威信。


    封恆才知道還有這段前情。就算是個普通男人,也不能容人對自己的兒女後代指手畫腳,何況是皇帝。他搖搖頭,道:“即使能保住性命,以後他們也難再起來。”


    高玉珩恨恨道:“朕迴頭就寫一份密詔放到宗廟裏,凡是我高家子孫,不準再起用這三家人。”


    他說完之後才看向封恆,高玉珩不是一個喜歡欠人情的皇帝,前頭若不是天災之事不好示於人前,太傅又堅持封恆進入仕途不到三月,一飛衝天容易惹人口實,他早就給封恆升職加俸了。


    說起加俸的事情,高玉珩想起什麽,又解釋了一句,先前封家獻鍾方的功勞為何一直沒有下發,他便是想著能攢一攢,給他提個品級。


    封恆心道,總算知道原因了。宋師竹昨夜就在一直在念叨,說是黃氏和封慎的賞賜都在路上了,他們這邊卻連個水漂都沒見著。


    見著高玉珩實在想賞他,封恆想了想,便道:“臣妻一直希望能進宮參加迎後大禮,皇上要是獎賞臣,不如便成全了臣妻的心願,賜臣妻宋氏一個誥命。”


    迎後旨意今日下發,大典不日便要舉辦,宋師竹還不是外命婦,進不了宮闈。雖然她一直沒說,可她和李隨玉那般要好,怎麽會不想進去觀禮。


    想起李隨玉曾經說過她和封夫人的事情,高玉珩也能理解封恆為什麽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對這位封夫人也是極有好感。無論是揭發李家船下藏有刀劍,還是揪出大駙馬在後宮塞人的事情,一一都是對皇家有利的事情。


    想到這裏,他立時便應了下來,封恆是從六品修撰,他想了想,給宋師竹封了個正五品宜人,正好卡在了能進宮的資格線上,又想起封恆的母親隻是七品孺人,好事成雙也給她提了兩級,到時候婆媳都能一塊進宮參加典禮。


    …………………………


    宋師竹還不知道封恆給她討了個誥命,隻是她總算明白封恆昨夜故布的疑雲是什麽了。


    一夜之間,內閣三個閣老全軍覆沒,都被投入詔獄中,這等大事,一出現就媲美天災示警的大新聞。


    就連宋文朔和宋二郎當日下衙迴來之後,也忍不住想要過來和封恆分享感慨。


    宋師竹說封恆不在,宋二郎還有些可惜。


    這些日子封恆與他上衙路線不同。封恆經常獲召進宮,宋二郎卻還是如常在翰林院辦公。他問道:“妹夫最近一直在禦前聽用,就沒有聽到什麽風聲嗎?”


    宋師竹一早上到現在,都覺得這個新聞讓人始料不及。皇帝居然利用一個夢裏的細節,便一鍋端把內閣給解決了。


    內閣的血條這麽薄嗎?


    宋二郎聽出了她的意思,白了她一眼道:“那可是人贓俱獲的場麵。今日翰林院裏,楊掌院一直有氣無力說不出話呢,昨夜也不知道聽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話。聖上手段莫測,無人敢在此時逆其鋒芒。哪還有人敢為他們說話?”


    他敢打賭,一早上整個京城衙門裏頭,最大的新聞便是這一件了。尤其是那些自家衙門長官有幸參與昨夜牆角事件的人,一陣眉來眼去是最少的,估計下衙之後都得跟他一般聚在一塊互相討論。


    宋文朔的感慨比較含蓄,不過也是道:“這些日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幸得皇上得天庇護,否則還真是讓小人鑽了空門。”


    “小人就是小人,那些邪魔外道的行徑哪裏能逃過老天爺的法眼。”宋二郎搖了搖扇子,又笑著對宋師竹道,“多得竹妹妹惦記,我娘昨日聽了你帶過去的消息之後,晚上都多吃了兩碗飯。”


    實在是內閣這件新聞讓她開了大眼界,宋師竹想了想,才意識到宋二郎說的是大駙馬要遭殃的事情。


    不能怪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兩件事比較起來,真是大巫見小巫了。


    宋二郎對著宋師竹風度翩翩、誠心誠意地作了個揖。


    這陣子他在翰林院裏也結識了好些人,宋二郎厭惡寧家的事從來就沒有掩飾過,那些人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些什麽過節,可有關寧家的新聞還是一陣陣進入他耳朵,可就是這樣,宋二郎也不知道章太後居然已經把大駙馬給收拾住了。


    自己著意打聽一無所獲,堂妹出門一趟便得了好消息,宋二郎雖然鬱悶,但也不是不知好的人。


    宋師竹看著自家堂兄耍寶,心思卻還一直在內閣身上,她心裏有些覺得這件事進行得還真是容易,不過皇上能掃除掌權路上的攔路虎,對支持皇帝的人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最近的大事發生太多,各家有各家關注的重點,宋二郎笑看著宋師竹臉上的喜色,笑道:“竹妹妹以後的好日子要來了。”


    姻親間一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宋二郎自然不會嫉妒封妹夫這段時間的風頭,反而希望他能走得更穩當一些。


    “堂兄的好話,我最愛聽了。”宋師竹笑納了宋二郎的吉祥話,最近的好事一樁樁的來,她心裏也覺得自家可能要起來了。


    有太後在一旁保駕護航,大伯子一家極有可能為子孫後代掙下偌大一份家業。另有這件功勞在手,封恆隻要一步一個腳印踏實往下走,以後仕途上應該能夠一路平順。


    宋師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迴過神來便聽到她要成為誥命的事。


    裏屋燈火明亮,封恆沐浴之後,一出來便看到她還飄浮在天上的夢幻表情。


    封恆湊過去親了親她的臉,其實若不是接旨需要提前通知,封恆還真想著看看宋師竹被衝擊之下、驚喜得無以複加的笑臉,肯定更好看。


    最近天氣太熱,屋裏頭換了一張竹子做的架子床,宋師竹被封恆拉到床上,終於記起來問道:“你告訴娘了嗎?”見封恆點頭,她才露出一個笑表情,道:“這應該就是母以子貴,妻以夫榮了!”


    封恆把她抱在懷裏道:“是夫以妻榮,所有事情都是因為你才有了改變的時機,這個誥命是你該得的。”


    因著封恆的神色和表情都很認真,宋師竹在他唇上親了一口,笑:“咱們一半一半的功勞。”她隻不過是做了個夢,若不是封恆能取信於皇帝,她這些話說出去,非得讓人當成瘋言瘋語不可。


    宋師竹倚靠在他懷裏,把自己的話給說了,封恆臉色的表情更溫柔了。


    這兩個月,自從他忙起來之後,兩人極少有這樣旖旎的時刻。兩人雙目對視,別有一番曖昧。


    萬籟俱寂,隻得蟬聲還在昭顯自己的存在感,屋裏的架子床不住地搖晃,第二日起來時宋師竹都有種渾身酸痛之感。


    還真是久違了。


    晨起的天光透過窗戶射進屋裏時,宋師竹在繼續賴床和起來之間掙紮了一下,便聽到外間封恆跟喜姐兒耐心說話的聲音。


    那帶著奶味的小脆嗓子,一下子就讓宋師竹做出了決定,兩刻鍾之後,她卻十分慶幸自己起身了。封恆不知道讓人到隔壁怎麽說的,馮氏一早便過來指導她該如何接旨。


    為了母親妻子領旨的事情,封恆特地請了半日假,家裏人被他這個消息震得也全都沒有出門。尤其是宋師柏。


    宋氏家族裏是有誥命,馮氏便是五品誥命,可宋家大房卻是一個都沒有,李氏在縣裏雖然也算得上官夫人,可她身上也沒有誥命的。這一點他娘一直引以為憾,沒想到在他大姐姐身上這麽快就補全了。


    眾人齊聚在趙氏的東廂,聽著馮氏說起一些接旨時的細節規矩。


    趙氏昨夜在兒子跟她說起時已經高興了一迴。


    她在小兒子的攛掇下,迴憶了一下自己被封賞時的情景,那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當時還是時任豐華縣的知縣親自上門頒發敕命文證,情況沒有現在這般複雜。


    她看著封恆笑道:“我今日起來還問徐嬤嬤,昨夜恆哥兒是不是來過了,總覺得恆哥兒昨夜跟我說的,就跟做夢一般。”


    “這是皇上的恩賜,肯定是覺得姐夫差使做得好,才會給姐姐和伯母封贈。”宋師柏快言快語道,又拈起一個蜜餞放進嘴裏,甜滋滋的,他笑容越發加深。


    馮氏笑:“柏哥兒說得對。侄女婿是從六品官職,竹姐兒和趙姐姐最多隻能是六品安人,現在你們都拔高了一個品級,肯定是皇上看在侄女婿的份上才有此提拔。”


    至於封恆做了些什麽,馮氏不禁想到今日京城裏的大新聞。皇帝人逢喜事精神爽,難怪會有如此恩典。馮氏笑了笑,突然覺得這句話也能用到自己身上。


    宋師竹昨日從李家迴來,便特地過去告訴她大駙馬被太後貶去守公主陵的事情。雖然小馮氏姐弟才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可大駙馬也是幫兇之一。


    往日自家沒有撼動寧家的力量,可若能見著寧家倒黴,她心裏也是高興的。


    在馮氏盡心盡力的講解下,宋師竹也算了解了不少接旨常識——


    若是來的是個大臣,就說明恩賜誥命一事,是經過內閣程序同意的。


    但若宣旨的是太監,那就是皇帝神來一筆的賞賜。


    隻是內閣現在處於罷工中,幾個閣老都被抓起來了,哪裏還有什麽內閣步驟,辰時一到,宋師竹便見著一個麵目和藹的大太監。


    那太監車駕鑼鼓俱全,著實在臨泰胡同鬧出一番大動靜。宋師竹領旨謝恩之後,美滋滋地看著擺在條案上的鳳冠霞被,耳邊還聽著螺獅的匯報:“田夫人著了一個丫鬟過來,說是想過來串門,問太太方不方便。”


    宋師竹還沒讓螺獅幫她拒絕,螺獅便自說自話道:“方才老爺說過待會還要進宮謝恩,我便做主迴了田夫人。”


    主子受到嘉獎,螺獅也是與有榮焉,她高興道:“現在咱們這條胡同裏的誥命都是五品安人了。”


    宋師竹想了想,也覺得真是巧合得不得了。胡同裏四戶人家,以前就數他們家的女眷是墊底的,現在眾人都在同一起跑線了。


    因著受封誥命是個喜事,宋師竹又賞了家裏下人一個月的月銀,霎時間家裏眾人的表情都是喜氣洋洋。


    封恆送完太監之後,見她還沒把衣裳穿上,便笑道:“待會要進宮謝恩,時間快來不及了。”過來宣旨的太監是皇帝身邊的陳如海,方才特意關照了他一句,說是在京城裏頭五品以上封贈,都需要進宮謝恩的,哪怕太後不見,對著仁安宮行禮也是個意思。


    誥命衣裳太過精美了,上頭的刺繡手藝之精湛,宋師竹有些怕弄壞了。


    封恆聽了她的理由之後,有些無語,隻得拿起一件圓領袍衫伺候她穿上,宋師竹一邊穿衣服,一邊道:“你和皇帝身邊的人,關係還真不錯。”


    封恆笑,其實這兩日有這等待遇的不止他一個人,慶極宮的張大總管已經遭殃了,下個總管太監是誰,且還要看皇上的心意。禦前行走的官員雖然不能左右皇帝的決定,可隻要他們略提一提自己受委屈的事情,便是極大的障礙,那些太監對他示好並不出奇。


    說起太監,宋師竹突然有些好奇那個張太監的結局。封恆道:“在詔獄等著對口供。”


    即使皇帝免了張從喜的刑罰,錢閣老那邊恨他入骨,那口供也是源源不斷而來;而張從喜知道三位閣老都能免於一死之後,生怕他死後,這三家會聯手迫害他家人,倒是著急起來,想要多費力氣把幾人給咬死了。


    從昨日早朝之後,皇帝接連看了兩迴口供,第一迴還能堅持住先前的處罰決定,第二迴就覺得難以隱忍了。


    吳王居然跟他們三人都接觸過!


    謀反這種事,最是觸動帝王神經,尤其是上一迴的事情裏還跑了一個吳王幼子,現在還沒抓住呢。


    宋師竹一心二用地聽著,雖然封家天然的政治傾向注定是保皇派,可宋師竹對朝事政治的關心曆來十分有限,以前偶然有之的大放厥詞,也是類似於上輩子看新聞聯播那樣的隨口點評,對她而言,隻要自家能呆在安全地帶,吳王幼子是不是潛逃在外她一點都不在乎。


    一個完全沒有政治大局觀的人,在聽封恆叨叨了一堆朝政包袱之後,唯一的迴答就是:“咱們是不是該進宮了?”


    兩人對了個眼神,封恆:……算了。


    他以前也不愛把這些煩心事讓宋師竹知道,若不是這件事也算是她引出來的,他剛才也不會說這麽多。


    就封恆而言,公事和私事是分得極開的。


    他沒有妻子那種察覺危險的本能,在翰林院和宮裏時,他最希望自己步步謹慎小心,不犯任何差錯,即使皇帝是個隨和的人,許多話他不確定是不是能說,想一想還是不會說。而在家中,即使是對牛彈琴,雞同鴨講,有時候隻要宋師竹對他揚起一個笑臉,他能湧起許多分享趣事的衝動。


    兩人帶著同樣著裝完畢的趙氏,收拾一番之後便進宮了。在馬車上,宋師竹還在和趙氏念叨她第一迴見到太後的場景,不知道是不是烏鴉嘴,到仁安宮時,宋師竹居然又碰到上一迴的熟人。


    宋師竹覺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體質,每一次來都能看到威遠伯府丟臉的場麵。


    上一迴是大駙馬因著寧氏忤逆李老太太,在仁安宮裏多迴道歉,這一迴大駙馬應該已經接到守陵聖旨,在家裏收拾行囊無暇進宮,隻有兩位女眷聯袂過來丟臉。


    宋師竹看著威遠伯夫人似乎磕得紅腫的額頭,還有寧二夫人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妝痕,心裏猜測他們應該是過來為大駙馬求情的。


    不過章太後看到他們,卻立刻就把寧家人晾在一旁,十分親切地讓人送了三個圓杌子過來。許是看出了趙氏不善言辭,也沒有拉著她聊家常。


    “皇上昨日說給你們家婆媳封贈了誥命,哀家就想著你們今日應該要過來了。看來人逢喜事精神爽真是沒說錯,封修撰瞧著和在慶極宮中完全不一樣。”章太後五官秀麗,許是最近好事多了,一幅神采飛揚的模樣。


    封恆這一個多月吃了不少章太後送到慶極宮的補品,也沒少見到太後,他笑道:“也是托皇上的福氣,否則臣母臣妻要等臣攢夠功績,還不知道得等到什麽時候。”


    “這段日子哀家耳邊就一直聽著皇上說封修撰的好話,封修撰真是過於菲薄了。”章太後笑道,她和皇帝母子關係素來極好,高玉珩看好的臣子,她自然也會幫著拉好關係。


    內閣幾個閣老這一迴遭災進了詔獄,卻不代表皇帝掌政就一帆風順了,皇帝登基日短,有些事情還要繼續曆練,章太後也願意費力氣能幫兒子多拉攏一個心腹。


    她看向宋師竹,突然也想起上迴見麵時的場景,那一迴寧家在仁安宮中也是丟盡了臉麵。她失笑道,“一年多不見,蕙心越發明麗了。”


    她覺得這一家兩口子也是絕了,這兩人就像是皇家的福星一般,封恆幫皇帝收拾了內閣,宋師竹也是兩迴幫了皇家大忙,這樣的功勞,章太後對著他們時除了和藹再和藹,也做不出別的表情了。


    宋師竹從善如流跟太後寒暄了幾句。她這一迴見太後,許是身份上來了,壓力也沒那麽大,太後誇她明麗,她就讚太後越來越年輕雍容,太後再誇她婦德工品樣樣出挑,宋師竹則是一邊想著太後什麽時候見識過她的人品手藝,一邊讚太後和氣尊貴,慧眼過人。


    總之兩邊都是和和氣氣的,端把寧家人放在一旁。


    宋師竹也沒想到太後這一迴會這般健談,片刻之後,章太後還有些可惜道:“若不是阿玉昨日便出宮了,哀家還能把她叫過來讓你們一塊說說話,聽說你們素來要好,以後也不能生疏了。”


    宋師竹笑道:“有太後這句話,隨玉妹妹大婚之後,我一定經常進宮。”


    章太後笑了笑,心裏卻想著宋師竹這般洞察人心,以後若是李隨玉需要協助,封她個女官也是不錯的。隻是當著寧家人的麵,她卻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說實話,她實在是煩了寧家人。寧標陽早在年後便該去公主陵陪她閨女,若是沒有內閣那幾人出手相助,他如何還在外頭多逍遙這小半年。


    不過也好,她的本意也不隻是讓他過去受苦,主要還是想借此看看朝上還有多少可信任的臣子。可惜的是,當時輿情幾乎都站在寧標陽身後,讓皇兒受了不少打擊。


    就這件事,章太後心裏對宋師竹真是存了不少感激。若不是她發現了不對勁,順著這條線查下去把寧家揪出來,恐怕現在後宮就是一片漏洞,到時候想要再處置,隻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了。


    威遠伯夫人在一旁說是肝腸寸斷也不為過,今日一早宮中下發了聖旨,仁安宮還派了人過去押著她兒子收拾行囊,說是即日出發,半時半刻都不得延遲,做得這般絕情,更是讓她覺得章太後刻薄至極。


    公主陵那是什麽樣的地方,她兒子在京城幾十年都是金尊玉貴的日子,哪裏能受得了那樣的苦。現在又還在旱情當中,她兒子這罪真是受大發了。


    威遠伯夫人一時間悲從中來,又不敢打斷章太後跟人說笑的心情,隻得不住梗咽。


    章太後聽到這點微小的動靜,慢慢的便變了臉色,宋師竹十分有靈光,頓時告辭出來了。


    要不是因著二嬸,宋師竹和寧家其實也沒什麽仇怨,自然也沒什麽留下來看笑話的心情。更何況章太後想借著他們下寧家的臉麵,他們的活計該幹的也幹完了,抓住時機功成身退才是正經。


    他們才出仁安宮門,便聽到裏頭傳來一聲哭嚎:“求太後娘娘看在先公主的份上。她和阿陽眷侶情深,不會願意讓他受苦的——”


    章太後似乎摔了一個茶碗,聲音戛然而止。


    送他們出來的大宮女也聽到了,她指揮著兩個小太監抱著一小箱章太後給他們的賞賜,臉色十分淡定。


    宋師竹也沒有多問,她一手扶著似乎有些受驚的趙氏,跟在封恆身後出宮去了。


    馬車上,趙氏想著方才在仁安宮中國的詭異場景,一邊談笑自若,一邊悲愁垂涕,突然歎氣道:“太後娘娘還真是威嚴過人。”她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要是得罪她,應該就麻煩了。”


    這話還真是一語中的。宋師竹忍不住笑,覺得婆婆還真是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力,聽說恩科改革時,章太後還曾經把反對的朝臣家中女眷都請進宮中一一談話,談了兩日一夜都不放人,不過這件事就不需要告訴趙氏了。其實宋師竹自己也沒覺得太後好相處過,隻是他們剛好和皇室立場一致罷了。


    她道:“咱們若是不主動惹事,也不會得罪太後。”還舉了個例子安慰婆婆,封恆在禦前就吃了章太後不少補藥,不得罪太後的時候,太後的人其實還是不錯的。


    封恆被妻子拿來舉例,也道:“娘別擔心,咱們隻是進去謝恩,以後還是照常過自己的日子。”


    在兒子兒媳的聯手安慰中,趙氏心頭也略略開懷了些。無論如何,他們也不需要和太後娘娘朝夕相處,拿到手的誥命才是一件高興事,趙氏在車上聽宋師竹數著五品宜人該有的俸祿和待遇,到了家裏時,臉色的陰雲已經盡去了。


    因著在太後宮中偶遇了寧家,往後幾日,宋師竹就特別注意有關寧家人的消息,然後就知道太後手段實在非凡。


    威遠伯府的爵位,因著大駙馬沒有子嗣之事,一直被太後卡在半空中,懸而未決,此時突然便被太後授給了寧氏旁支人。


    換句話說,上迴見到的威遠伯夫人,以後隻能稱一句寧大夫人了。


    又有迎後典禮已經定好了日子,就在四月三十,說是欽天監斟酌來斟酌去,不是四月三十,就是得到八月十八才有上好吉日,而四月這個日子是最合帝後命數的。


    宋師竹也是早有預感會在四月,她就是沒想到旱情提前發酵,這個日子還是沒變。


    不過李隨玉與她解釋,說是那個示警夢裏她是懷著孕的,太後與皇帝都怕錯過日子,她以後就懷不上了,宋師竹就能理解了。


    其實她私底下覺得皇家的擔心,從科學角度來說還是有些道理的,精子和卵子的結合要經過無數關卡和篩選,其中隻有最有運氣的那一枚才能著床成功。


    她就是覺得有些太趕了,不過李隨玉也告訴她,其實也不算趕,迎後儀式早在選秀時就準備得差不多了,隻要人選出來便能進行大婚。


    …………………………


    天還微微亮,李隨玉還未出門子時,封家的車駕便先一步到了李家。


    李家已然掛滿紅綢,李隨玉滿身都是貴氣,看到她時眼睛立刻就彎了起來。


    可惜李氏族人實在太多,宋師竹也沒能撈著和她說幾句話。


    裏裏外外的女眷滿臉都是笑容,宋師竹離開李家時,遺憾也不是很多,這段日子她和李隨玉沒少見麵,今日會特地過來,隻是按照兩人的約定過來送送她。


    剛才看著她嬌嫩如花的麵龐,她心裏隻有為她高興的。


    李家到皇宮的直線路程已然靜街。


    今日不少客人都是兩頭跑的。眾人隻能繞個遠路到達皇宮。


    馬車裏頭,宋師竹給趙氏倒了一杯茶,趙氏已然從前幾日太後的威嚴中恢複過來了,她接過後,便笑道:“我看剛才那些人裏頭,能被李家請到裏屋的沒幾個。媳婦兒和皇後娘娘的關係還真好。”她素來不喜交際,也不愛湊熱鬧,可方才一眼看過去,誰和誰親近,她還是能看出來的。


    宋師竹笑道:“自在瓊州府時,相公和我就得了李家不少幫助,李家幾乎都是好人。”


    趙氏也知道二兒子兩口子和李家的淵源,便笑了笑。她第二迴收到大兒子來信時,封慎隨信便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還送了一疊銀票過來。趙氏當時便覺得鬆了一口氣。


    當初家裏折騰著要分家,明麵上的理由便是大兒媳婦想要做大藥粉生意,又怕拖累了其他人。現在事情終於順利解決,趙氏心裏也是十分高興,隻是讓她更高興的是,是封恆幾兄弟間的友愛團結——要不是二兒子幫把手,哪裏能請動太後幫忙。


    想到上迴進宮時太後對著兒子兒媳的和藹可愛,趙氏又覺得他們真不容易。她雖然半輩子守寡在家,卻也知道沒有家世幫扶的情況下,能得到上位者的青眼,除了能力出眾便沒有別的法子了。


    可要達成什麽樣的能力才能讓人喜歡?


    李氏心裏歎了一聲,突然陷入沉默不說話。宋師竹有些摸不著頭腦,便掀開窗簾子一角,看著外頭川流不息的車流,突然想起封恆私下與她道,若不是碰上了京城旱災,帝後大婚許還是要更盛大一些。


    她有些難以想象還能如何盛大,便代入了一下上輩子國慶閱兵典禮時的場景,腦洞開得太大,直到下了馬車有些收不迴來。


    皇宮熱鬧非常,就連素日執刀配劍的禦林軍也在一身冷硬的盔甲外披上了紅色披風,可跟滿眼的喜色有得一拚的,則是典禮之前的等待時長。


    長長的迎親隊伍進入皇宮正門後,文武百官和一眾命婦們才能進入宴席。


    帝後典禮之後一個月,就連章太後也開始迷信起兒媳婦什麽時候懷孕之事。李隨玉的肚子沐浴在眾人的殷殷期盼,終於揣上好消息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庇佑,李隨玉診出喜脈當日,京城突然下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的雨柱就跟珠簾一般又細又長,大半個時辰便消失無蹤了,徒留下天邊的一道彩虹。


    宋師竹在家裏也為李隨玉鬆了一口氣,有了這場雨,好歹這一胎在未出生前都是受到期盼祝福的。


    外頭百姓諸多也覺得這是老天爺給皇後娘娘送的賀子禮,隻是封恆迴來之後卻告訴她,高玉珩不太喜歡民間這類傳言。


    宋師竹想了想也能明白皇帝的心情,他先前用石刻字的法子炮製出那樣的流言,現在多多少少有些意識到了輿論的恐怖之處。要是在這之後再沒有雨,有心人的操縱足以讓好事成為壞事。


    看著萬裏無雲的天空,宋師竹在心裏盤算著時間,她那個夢裏,這天旱到八月,都還沒能旱完呢。


    為了防旱,她早早便請來了人,為自家和李家魏家宋家都打了深井,說好到時候哪一家缺水,都互相勻一勻。可也不知道會旱成什麽樣,到時候要是深井不出水,就得高價到外頭買水去了。


    這幾日宋師竹已經讓人買了不少大缸存水,可惜水這玩意兒不同於米糧,若是不幹淨,容易吃壞人,除非封恆立刻外任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否則食水還真是一個問題。


    不過她擔心的事,在知道朝上有人提議要給官階不高的官員補貼俸水時,也放心不少。


    雖然對比一家子的用水量隻是杯水車薪,但能省則省,也不知道這場旱災會持續到什麽時候。宋師竹做夢都想再夢一迴,看看災情什麽時候能結束。


    時間就在她的憂心忡忡時一路到了冬季,迎來第一場雪時,眾人還有些不知所措,之後幾日都是連日大雪,宋師竹有時候出門,見著百姓沐浴在冰寒中的又興奮又激動的表情,心裏也跟著高興。


    紛紛揚揚的大雪就這樣為持續了大半年的災情畫上一個句號。


    這一年外頭的形勢不好,宋師竹本來在去年過年打算開個皮貨鋪子。如今還沒擺上議程。現在旱災終於了結,宋師竹也能開始謀劃自個的事情。


    這件事宋師竹早想要做起來了,在船上向她提議這件事的榜眼夏夫人來了家裏兩迴,見她想要自己單幹之後不無可惜,倒是拉了幾個同年太太把鋪子支起來了。


    宋師竹知道夏夫人是想要用這個鋪子把出自北地的幾個夫人太太都擰成一條繩,但就算如此,外頭還在受旱,她當時也確實沒那麽心情折騰。


    現在就不一樣了。


    李隨玉的胎兒已經有六個多月了,許是這陣子憂心太過,除了初一十五眾命婦們入宮跪拜後,平時也喜歡把宋師竹召入宮中陪她說話。


    屋裏燒著熱炕,火盆中燎起金黃色的火焰。


    聽到她想把店開起來,李隨玉想了想,道:“先前皇家下聘時,母後把鍾表坊的製法當成聘禮送給我了。老祖宗前些日子幫我找了一批工匠,你要是願意,咱們就合開個鋪子,同時賣皮貨和鍾表,如何?”


    李隨玉的嫁妝自然是十裏紅妝,可除了金銀財物之外,裏頭的店鋪田莊都是由內務府直接派人經管,她一進宮便懷孕,也懶得折騰調換人手的事情,如今宋師竹說想開店,她便想起來這樁事了。


    宋師竹當然是願意的,隨著封恆在禦前走紅,她也不操心能不能在京城站住腳的事情,可兩人合夥,明擺著是她要占李隨玉的大便宜了。


    李隨玉聽了她的擔心,笑:“我就是想找個額外的進項,不拘多少。”見宋師竹還覺得自己占便宜,她便道,“現在我每花一個銅板,不是吃老本,就是要經過內務府記賬,有你在裏頭占個頭,內務府那邊也沒由頭跟我扯皮要接管鍾表坊。”


    這個理由……李隨玉肯定是在忽悠她。李隨玉的性子要是真的能讓人隨意擺弄,章太後就不會那般看中她了。


    李隨玉卻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拉著宋師竹的衣袖道:“到時候我生完孩子,咱們還能一塊到咱們的店裏看看。”


    被她這麽一拉一扯,宋師竹趕緊先把她扶住了。前頭那站在宮柱旁的大宮女,眼睛已經虎視眈眈看過來了。要是李隨玉踉蹌一把,太後那邊準保第一時間就得到消息了。


    李隨玉抱著西瓜一般的肚子,笑得極為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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