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張公公下詔獄、錦衣衛連夜登門拿人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座皇城,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風聲鶴唳。


    一大清早,官員們齊聚左順門前,想找內閣大臣討個注意,翰林院不同於一般衙門,不能說抓就抓了!


    內閣元輔鄭茂被一群年輕官員堵在值房門口,他幹脆躲進屋中吃茶看書,還讓隨從去茶房要了幾樣下酒小菜。官員們大罵鄭茂軟弱怕事,不配為內閣元輔,他不為所動,左耳進,右耳出。


    不知是誰先帶的頭,官員們開始自發聚集於左順門前,他們要效仿之前的官員,在這裏哭求聖上開恩,否則他們就長跪不起!


    徐甫和戶部尚書焦頭爛額,一邊派人去攔下眾人,一邊打發人詢問翰林院到底有多少官員被錦衣衛抓走了,一邊留意乾清宮那邊的動向,還得分出心思應付年輕官員的質問,兩人忙得腳不沾地,在心裏痛罵鄭茂和另外幾個內閣大臣——他們倒是聰明,到現在還不現身!


    六部一片淒風冷雨。


    報更的鍾鼓聲還盤旋在宮城上空,錢興的轎子在宮門前停了下來。


    鴻臚寺左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司禮監秉筆太監和錢興的幹兒子、幹侄子、賢孫們立馬堆著笑臉簇擁上去:“老先生辛苦!”


    錢興得意洋洋地一笑,手中拿了一疊厚厚的文書,這是他連夜收集的證據,別說翰林院那幫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逃不過,內閣大臣也得掉一層皮,他甚至還給東宮的皇太子埋了釘子,東宮沒準也得栽一個大跟頭!


    幹兒子們簇擁著身穿藍織金妝花過肩蟒袍的錢興往裏走,一行人氣勢洶洶,直奔乾清宮而去,路上的宮人、官員遠遠看到他們,立刻掉頭躲開。


    長階近在眼前,錢興一腳踏上石階。


    一名文書房內官急匆匆追過來:“老先生!老先生!”


    錢興皺眉看過去。


    他的幹兒子開口叱罵:“混賬!老先生在此,大唿小叫做什麽?”


    內官忙躬身謝罪,等錢興示意才走近了幾步,拱手道:“老先生,張公公死了!”


    錢興一愣,“死了?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


    內官迴答說:“天亮前死的,說是撞牆自盡,錦衣衛還沒來得及用刑他就死了,羅統領剛才親自向萬歲稟報的。”


    眾人麵麵相覷,沉默了片刻後,一個秉筆太監幹笑了兩聲:“死了就死了,他畏罪自盡,豈不是更好?”


    死人好啊,死人開不了口,正好方便他們羅織罪名,隻要是和張公公有過往來的官員,一個都逃不了!


    錢興卻麵色陰沉。


    眾人訕笑了一陣,見他一直沉著臉,不敢多話,沉默下來。


    錢興手指緊緊攥著那一疊文書,麵容有些扭曲:“好一個羅雲瑾!”


    眾人對視一眼,一名幹兒子先開了口:“老先生,死了一個張公公也沒什麽,他死了,正好死無對證。”


    錢興冷笑,陰鷙的目光掃視一圈。


    眾人心頭發寒,低下了頭。


    錢興轉身就走:“蠢東西!我早就叫你們盯著詔獄那邊的動靜,你們還是讓張斌死了!還死得這麽早這麽利落!張斌是伺候萬歲幾十年的老人,他活著,萬歲就不會放過那群文官,他死了,再大的罪責也都抵消了!如果他活著,我可以讓他攀咬整個六部!他死了,連我都得先迴避一段時日,免得萬歲遷怒於我……”


    收集的證據已經沒用處了,奉上去隻會碰一鼻子灰,嘉平帝這會兒肯定想起張斌的好處了,這個時候撞上去,不就是給張斌當陪葬嗎?


    錢興迴頭,目光從乾清宮金碧輝煌的殿頂劃過,心頭惱恨。


    隻差一步啊!他已經趕在最快的時間收集到了證據,張斌的事情隻是一個引子,他手中還握有其他文官私下議論朝政時抱怨嘉平帝的確鑿證據,其中就有東宮屬臣寫給家人的信件。他生怕夜長夢多錯過時機,一夜沒睡,不等天亮就出發進宮,可羅雲瑾比他的反應更快,而且羅雲瑾更加果斷,居然這麽快就逼死了張斌。


    張斌如果死得慢一點,一點一點拖死,那嘉平帝對他的主仆之情也會一點一點熬光。現在張斌死得這麽幹脆,嘉平帝愧疚之下勢必遷怒其他人,他錢興首當其衝!


    錢興早就知道羅雲瑾此人不可小覷,但是他沒有想到羅雲瑾對嘉平帝的了解既然這麽透徹!


    幹兒子們遲疑著站在原地。


    不就是死了一個張斌嗎?他們以前羅織罪名逮捕官員的時候連確切的罪名都不需要,隨便偽造一份手書就能衝進千步廊和各個衙門抓人,老先生手中收集了那麽多罪證,這一次他們師出有名,老先生為什麽不試一試就放棄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東宮日益穩固,文官的底氣越來越足,他們不能坐以待斃!


    錢興懶得和幹兒子們廢話,大踏步走遠。


    一群蠢貨!


    ……


    乾清宮,內殿。


    角落裏的鎏金香爐中噴出一股股青煙,殿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


    嘉平帝已經蘇醒,束了網巾,額前勒了包頭,靠坐在床欄邊,衣襟鬆散,臉色發黃。


    鄭貴妃坐在床榻邊,手裏端了一碗藥湯,喂嘉平帝吃藥。


    半卷的珠簾下,羅雲瑾一襲錦袍,長身玉立,抱拳稟報完張斌已死的事,告退出去。


    嘉平帝叫住他:“朕聽說翰林院的那個孫檀是你以前的老師?”


    羅雲瑾麵色不變,淡淡地道:“小的能去內書堂讀書,都是聖上的恩德。內書堂是聖上專為內官所辦,小的刻苦勤學,心裏隻記得要效忠聖上。”


    嘉平帝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歎口氣,坐著出神。


    鄭貴妃沒有說話,羅雲瑾也沒有開口。


    日光透過槅窗照進內殿,畫簾上的山水人物投下交錯的暗影,金磚地上光影瀲灩。


    嘉平帝望著窗外輕輕搖曳的畫簾,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過後,他收迴視線,輕聲道:“張老伴伺候朕多年,勤勤懇懇,忠厚老實,賜葬白雲寺。”


    羅雲瑾應喏,躬身退下。


    鄭貴妃舀了一勺藥送到嘉平帝唇邊。


    嘉平帝喝了藥,抬頭看著她,目光依戀,又有那麽一絲古怪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冷淡。


    鄭貴妃皺了皺眉,喂完藥,扶嘉平帝躺下。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彎腰躺進她懷裏,就像小時候那樣,腦袋枕在她膝蓋上,摟住她的手臂:“繁兒,我是不是做錯了?”


    鄭貴妃雙眼微眯,臉上神情怨毒,雙手輕輕為他按揉太陽穴:“皇上不會錯,皇上是天子,天子怎麽會有錯?有錯的是那幫文官,他們故意攛掇張老伴,成心給您添堵。錢興向來對您忠心耿耿,就因為他心裏隻有陛下您,您又信重他,所以他才會被人嫉恨,大小官員一再誣告他,他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嘉平帝聞著鄭貴妃身上濃鬱的脂粉味,苦笑了一下。


    他何必和繁兒說這些?繁兒永遠不會懂,她隻是把他當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樣也好,天下人將他視作君主,而他隻想當一個人,一個可以任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活的人。


    他不是任文官隨意擺弄的玩偶。


    ……


    張公公是個閹人,沒有娶妻生子,不過他發達以後家鄉的子侄前來投靠,所以膝下並不荒涼。張家人接到聖旨,知道張公公已死,哭著趕到詔獄為他收屍。


    翰林院的官員已經無罪釋放,他們遠遠看著張家人抬走了血肉模糊的張公公,搖頭歎息。


    羅嚴謹下朝歸家,剛好和哭天抹淚的張家人擦肩而過。


    張家侄子雙眼血紅,攔在羅雲瑾的坐騎跟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


    緹騎勃然大怒,手中長刀出鞘,刀背狠狠地砸在張家侄子背上。張家侄子悶哼一聲,栽倒在地。


    張家人大喊大叫鼓噪起來:“殺人了!殺人了!司禮監羅雲瑾當街殺人啊!羅雲瑾喪盡天良,殘害忠臣,當街殺人啊!”


    文官們看到羅雲瑾,早就怒發衝冠,一口牙齒咬得咯嘣響,聽到這邊喧嚷,更是怒不可遏,立刻一窩蜂衝了過來。京中老百姓仰慕文人的正直剛烈,平生最恨身為太監鷹爪走狗的錦衣衛,聽見張家人哭嚎著喊出羅雲瑾的名字,也不管不顧地衝上前幫忙。婦人不敢上前,隨手抓起地上的石頭、菜籃子裏的菜蔬、街邊攤子上沒賣完的炊餅,朝著馬上的羅雲瑾扔過去。


    人仰馬翻,雞飛狗跳。雞蛋、菜葉、湯水、石子滿天亂飛。


    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緹騎不敢傷人,隻能一邊後退一邊拿刀鞘阻擋洶湧的人潮。駿馬受驚,揚蹄嘶鳴,幾名趁亂廝打緹騎的張家人被駿馬掀翻,摔得頭破血流。


    張家人大聲哭嚎:“殺人了!羅雲瑾青天白日殺人了!”


    緹騎暴跳如雷,身上衣衫被人扯爛,腰帶被人扯斷,頭上紗帽也被人摘走了,手中長刀不敢揮出去,拳頭也不敢對著老百姓招唿,隻能抱著頭躲閃。


    羅雲瑾騎在馬背上,掃一眼不遠處站在街角看熱鬧的文官,夾一夾馬腹,撥馬轉身。


    緹騎呆了一呆,忙鞭馬跟著掉頭。


    張家人追了幾步,跌足大罵:“豬狗不如的東西!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奸賊!”


    緹騎一肚子邪火沒處撒,跟著羅雲瑾拐進小巷子裏,催馬快走幾步,對著羅雲瑾一抱拳,怒道:“統領,這口氣我咽不下!我迴去教訓他們一頓!”


    羅雲瑾掃他一眼。


    緹騎被他的眼神看得一個哆嗦,立刻偃旗息鼓,耷拉著肩膀迴到隊列裏。


    另一名緹騎拍拍他的肩膀,笑著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們平時拿著駕帖到處拿人,內閣大臣見到咱們也嚇得尿褲子,要多威風有多威風。那些人恨不能撕了我們、啃我們的骨頭、生吞我們的肉,這點場麵你就受不了?你也太毛躁了!你記住,我們統領從不和不相幹的人置氣。我們幹的就是不招人待見的事,生前死後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別太把這些身外物當迴事。”


    緹騎麵紅耳赤,低著頭不說話。


    ……


    張公公賜葬白雲寺,喪禮辦得很隆重。


    京師百姓聽說他是為勸諫嘉平帝而死,自發趕到白雲寺為他送葬。朝中官員不滿錢興跋扈,失望於嘉平帝對錢興和鄭氏族人的袒護,也相約成群前去祭拜。


    白雲寺腳下十裏山路,一片縞素,哀者如雲。


    羅雲瑾奉旨代嘉平帝為張公公送葬,一身斑斕禮服,站在披麻戴孝的張家人中間,高挑挺拔,不動如鬆。


    在場諸人每一個都在心裏暗暗痛罵他,張家人更是怒目圓瞪,恨不能當場將他碎屍萬段,他從頭到尾神情自若、舉止從容,臉上毫無羞慚愧疚之色。


    錢興也讓幹兒子在道旁設了路祭。


    幹兒子迴到家中,將喪禮上羅雲瑾一個人冷對全場官員的場麵描述給他聽。


    錢興原先隻是當笑話聽,後來倏然收起玩笑之色,神情越來越沉重,沉默半晌,喃喃地道:“此子心性如此堅定……隻怕……”


    隻怕他也會命喪羅雲瑾之手。


    ……


    羅雲瑾從白雲寺出來,立馬脫掉身上的禮服,換了身青暗花雲鶴窄袖騎裝,騎馬下山。


    山道上灑滿紙錢和孝布,馬蹄踏過,濺起漫天揚塵。


    一人一騎等在山道前,看到羅雲瑾,微微一笑:“羅統領,千歲爺有請。”


    羅雲瑾挽住韁繩,點點頭。


    ……


    朱瑄沒有讓東宮的人為張公公設路祭。


    張公公的喪禮太過盛大,送葬的隊伍人山人海,還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斷從各地陸續趕來,所有人都一身縞素,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這樣的盛況,錦衣衛一定會報告給嘉平帝。嘉平帝固然覺得愧對張公公,希望張公公風光大葬……但是送葬的人實在太多了,嘉平帝的愧疚很快就會轉化為憤怒和猜疑。


    朱瑄在藥王廟後院和大和尚下棋,手邊一盞茶湯晶瑩的鬆蘿茶。


    羅雲瑾沒有帶緹騎,一個人踏進院子。


    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大和尚笑了笑,手中琉璃棋子放迴棋笥中,起身出去。


    朱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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