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牢室內,張公公的屍首躺在羅雲瑾腳下,血肉模糊中,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仍舊瞪得大大的,蒼老的手指痙攣扭曲地往前伸著,死死地拽住羅雲瑾織金蟒袍的一角。


    緹騎蹲在地上,用力掰開張公公的手指。


    謝騫抱著渾身是血的孫檀,眼眶濕潤,渾身發抖。


    “羅雲瑾!”


    孫檀悲從中來,睚眥欲裂,怒吼一聲,猛地站了起來,推開謝騫,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兩步,雙膝一軟,又沉重地跪倒在血泊中,他抬起頭,雙眼怒睜,“羅雲瑾!你遲早會有報應的!你逼死了那麽多忠良,惡貫滿盈,早晚有一日……你也是身死詔獄的下場!蒼天有眼,報應不爽,張守勤的冤魂一直看著你呐!”


    羅雲瑾抽出袍角,看也沒看孫檀一眼,轉身離開牢室。


    張公公死前還在試圖感化他,試圖用自己的死逼他做出選擇,要他繼承他的遺誌。


    可笑。


    無親無故的,他為什麽要繼承張公公的意誌和抱負?張公公是他什麽人?家國大義、忠貞節氣,誰愛扛誰扛去,他羅雲瑾扛不起。


    這世上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多得如恆河沙數。


    在他身後,孫檀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緹騎上前提起他,將他拖迴牢室。


    謝騫看一眼已經無法辨認出麵目的張公公,擦去眼淚,攥緊了雙拳,起身追出牢室。


    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燒,搖曳的火光籠在羅雲瑾高大挺拔的背影上,他麵如冠玉,風姿挺秀,本不應該出現在詔獄這種幽冷陰森之地。


    謝騫咬咬牙,追上羅雲瑾:“為什麽要逼死張公公?你可以不用理會這件事。”


    這是錢興和文官之間的爭鬥,文官說動張公公勸說嘉平帝疏遠錢興,錢興趁著張公公觸怒嘉平帝誣陷群臣、排除異己。以羅雲瑾的聰明睿智,他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觀,而不是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逼死張公公。


    羅雲瑾沒有迴頭,唇角一揚:“你以為聖上為什麽命我抓捕翰林院官員?”


    謝騫一怔,心口砰砰跳動。


    “既然名單是錢興拿出來的,聖上可以讓錢興負責調查此事,聖上偏偏下旨由我主持審訊……”羅雲瑾頓了頓,長靴踩上苔痕斑駁的石階,“聖上不是全然信任錢興,也不是全然信任我。”


    謝騫一時無言以對。


    嘉平帝疏遠文官,不問政事,寵信宦官,每天求神拜佛沉迷於長生之術,但是嘉平帝始終牢牢將司禮監掌控在手中。登基之初,嘉平帝勵精圖治,卻一度被內閣架空,所發詔令屢屢被內閣大臣駁迴,推行的新策還沒下達到地方就不了了之。如今嘉平帝昏庸怠惰,不再理會朝政之事,他隻需要保證宦官的絕對忠誠就能舒舒服服躲在深宮裏逍遙自在,文官鬧得再厲害也影響不到他。


    嚐到了放縱的甜美滋味,嘉平帝的鬥誌和抱負早已在享樂中磨滅得幹幹淨淨,化為齏粉,風吹雲散。


    他不可能因為幾個宦官的諫言突然醒悟。


    嘉平帝不明白張公公的用心嗎?他明白,正因為明白,他愈加惱怒。他最信任的近侍居然和文官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揭開了他的真麵目,讓他不得不狼狽地麵對自己這幾十年帝王生涯一敗塗地的現實,他怎能不震怒?


    震怒的嘉平帝依然保持了一份清醒,他已經對錢興有了警惕,所以他選擇讓羅雲瑾來審理此案。


    羅雲瑾受命審問翰林院官員,如果他和張公公一樣對文官手下留情,那他以後絕不會得到嘉平帝的信重,文官也不會因為他手軟就感激他。他必須作出取舍,用自己的選擇向嘉平帝展示出他的決心和忠誠,嘉平帝就是要他徹底和文官決裂。


    這才是嘉平帝,即使昏庸,仍然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手段來培養最忠實的家奴。


    他不需要太監當什麽忠臣良將,司禮監是他豢養的一群獵犬,一群對皇帝忠誠,隻要他一聲令下,立刻無情地撲上去撕咬文官血肉的惡狗。


    朝中禦史剛烈正直,可以在乾清宮大殿大罵嘉平帝,嘉平帝即使雷霆大怒,也不會賜死禦史。


    禦史是皇家用來製衡朝堂的手段,皇家要用禦史,隻能忍下這口惡氣。


    太監就不同了,太監是皇家養的狗,這條狗居然迴頭對著主人狂吠,何必再留在身邊?


    張公公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人。


    幾束淺青色光暈從半敞的牢門籠罩而下,空氣裏浮動著汙濁的塵埃,謝騫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雙眼發酸,眼圈通紅。


    他歎口氣:“你會殺孫檀嗎?”


    羅雲瑾頓了一下,道:“張斌已死,可以結案了,孫檀不必死,你的同僚也不必死。消息已經送進大內,有皇太子坐鎮,翰林院這批官員死不了,不過他們不可能繼續待在翰林院。”


    謝騫鬆口氣:“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


    之前有人寫匿名信狀告錢興,錢興借機大肆搜捕,幾十人鋃鐺入獄,雖然第二天就無罪釋放了,但是已經有五個官員因為受不了刑罰慘死在詔獄。


    羅雲瑾抬腳跨上一級石階,腳步忽然一停。


    謝騫也停了下來,認真地道:“孫檀為人忠實,沒有什麽拐彎抹角的心思,他說的那些話,你別往心裏去。”


    皇帝和文官之間的矛盾並不是幾個人、幾句話就能解決緩和的,文官想要限製皇權,皇帝想遏製文官,宦官不過是兩者激烈交鋒下畸形的產物罷了。


    羅雲瑾站著沒動,眼簾抬起,沐浴在從牢門漏下來的幾束淺淡的天光中,臉孔俊美如玉:“他說的沒錯,死在我手上的文官多如牛毛。”


    謝騫不語。


    羅雲瑾擔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以來確實跟著錢興做了不少惡事,他最擅長刑訊,落到他手裏的官員下場淒慘。


    “謝騫,其實你和孫檀他們一樣,希望我成為張公公那樣的近侍。”羅雲瑾忽然道。


    謝騫看一眼羅雲瑾,歎口氣:“你到底是薛家子弟……你和錢興不一樣。”


    羅雲瑾一笑,站在階前,仰望天光。


    明澈透亮的光線跌落進幽暗陰冷的地牢,一邊是璀璨燦爛的光明,一邊是牢獄的幽冷陰森,光華交融流轉,界限變得混沌模糊。


    羅雲瑾置身其中,挺拔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濃密的眼睫微微輕顫。


    他輕聲道:“沒什麽不同。”


    謝騫心中歎息。


    羅雲瑾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在這裏待了一年。”


    謝騫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眸光如電。


    羅雲瑾淡淡地道:“你問過我為什麽會進宮……”


    他迴望地底幽黑陰森的牢獄,緩緩地道:“我祖父、父親都是正直剛烈之人,曾經上疏彈劾幾個以歲辦之名勒索地方官錢財的太監,那幾個太監不過是平常宦官,很快被貶,他們後來被撥去了教坊司和詔獄。”


    謝騫瞪大了眼睛,雙拳握緊。


    怪不得他和祖父每次去教坊司找人的時候都見不到人,不久後就傳出了羅雲瑾的死訊,原來如此!


    羅雲瑾接著道:“我被送去教坊司,正好落到了他們手裏,他們隨便找了一個死去的罪奴打發走了你和你祖父,把我帶到詔獄……謝騫,你知道太監懂得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嗎?”


    謝騫胸口劇烈起伏,不敢看他。


    羅雲瑾平靜地道:“……我知道,因為十四歲的我全都領受了一遍。”


    謝騫閉了閉眼睛。


    羅雲瑾麵色冰冷:“整整一年……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的同窗從貢院出來,個個錦衣華服,風光得意……就是那天,我被帶進了詔獄,他們關了我一年,不給我飯吃,不給我水喝,每天鞭笞我取樂,我身上的傷口潰爛流膿,從來沒好過……他們折磨我,羞辱我,我咬緊牙關扛了一整年,沒有書看,我就默默背誦學過的文章,沒有飯吃,我啃幹草,不管他們怎麽折磨我,我始終沒有屈服……一年之後……他們想到了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一年之後那幫人累了,不想折騰他了,而他依舊傲骨錚錚,那幫人惱羞成怒,幹脆將他送進了宮。


    他成了一個閹人。


    薄如雪片的刀刃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堅持,他的傲骨,他的胸襟和抱負……全都沒了。


    羅雲瑾仰望著頭頂的光線:“那時候我就是這樣,天天看著這一束束光線背誦先賢的文章,鼓勵自己撐下去……我試過逃跑,有一次我逃到了這裏,看到我祖父昔日的一個下屬,他仕途不順,我祖父很欣賞他,費鈔幫他打點,讓他進京做了京官。我爬到他腳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向他求救。”


    那個人認出了他,神色很詫異。


    他就像今天的張公公一樣,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以為自己終於盼到了希望。


    那個曾經摸著他的頭誇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長輩果斷地一腳踢開他,捂住鼻子,轉身離開了。


    羅雲瑾被抓迴詔獄。


    “當時我依然沒有死心,我想就算他不敢救我,至少可以給我的族人報信……”羅雲瑾慘淡一笑。


    謝騫臉色慘白,雙唇哆嗦:“表弟……”


    他不知道羅雲瑾受過這樣的折磨!不知道表弟在詔獄裏待了一年,苦等別人救他……


    羅雲瑾伸出手,在空氣裏抓了抓:“薛家是世家大族,我祖父獲罪,我的堂伯父、堂叔父還在,我們家親戚眾多,其中不乏任三四品大員的,現在的內閣大臣就有我的親戚……”他唇角輕輕一挑,雙眸閃過一抹譏諷的笑意,“可是我祖父落難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施以援手,以前來往密切的親戚,一夜之間全成了陌路。我老家的族人趁機霸占了我家的田地,親戚直接上門搬空了我家的府庫,最後隻有幾個無家可歸的老仆留下為我祖父辦理喪葬。”


    “沒有人來救我。”羅雲瑾輕輕一笑,俊美的麵孔沐浴在晨曦中,“後來我成為司禮監太監,那個見死不救的長輩正好獲罪落到了我手裏,我想問他到底有沒有給我的族人報信……”


    如果那個人沒有報信,那麽他可以原諒自己的族人。


    但是羅雲瑾沒有問出口。


    他忽然發現,自己早已經不在乎了。


    羅雲瑾收迴手,一步一步踏出詔獄,明亮的光線和幽暗的陰影交錯落在他臉上,他遊走在光明和黑暗之中,身姿峻挺,宛如修羅。


    “謝騫,太遲了。我的良心早就死透了。”


    謝騫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半晌後,他拔步追出詔獄。


    天快亮了,晨光熹微,天際微微泛白,淡金色亮光傾灑在空曠的長街上,漸漸亮起來的蒼穹隱隱有雲霞浮動。


    羅雲瑾站在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前,正要蹬鞍上馬。


    謝騫快步跑到他身後,劇烈喘息,雙拳緊握,輕聲問:“季和……你是不是愛慕太子妃?”


    他偶然發現的。


    那天翰林院編纂的新書付梓,主持編書的禮部尚書宴請翰林院官員,皇太子朱瑄出席宴會。席上眾人吃醉了酒,一時酒後失言,打趣皇太子,說他和太子妃好得蜜裏調油,羨煞旁人。翰林院的官員都知道太子經常詢問最近市麵上有什麽新書,有時候還會親自出宮去書肆挑選,據說是買給太子妃看的。


    皇太子溫文儒雅,清冷端正,從不和臣子討論風流韻事,但是那天他很高興,不僅沒有因為眾人的打趣冷臉,還對著桌上一盤螃蟹笑了很久。


    眾人麵麵相看,差點驚掉下巴。


    羅雲瑾那天也在,他掩飾得很好,眾人調侃皇太子和太子妃時,他眼皮都沒眨一下。


    但是有些東西不管怎麽掩飾還是會露出一點痕跡。


    謝騫自小在風月廝混,羅雲瑾瞞不了他。


    料峭的寒風中,他渾身顫抖,聲音也在抖:“皇太子是什麽人?陰柔深沉,不可捉摸……將來錢興一定死在他手裏……季和,你沒有選擇,必須盡早抽身!”


    皇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很好,如膠似漆,羅雲瑾竟然敢肖想太子妃,皇太子遲早會下手殺了他!


    羅雲瑾腳步一頓,轉身。


    突然抬手就是一拳頭。


    刹那間,渾身往外散發著滔天的冰冷戾氣和殺意。


    謝騫被這一拳頭打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鼻子裏很快淌出血,踉蹌了幾步,倒在了地上。


    羅雲瑾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緩緩拔出腰間佩刀。


    刀刃從刀鞘滑出的聲音無比清晰,謝騫嚇得麵色慘白,渾身打顫。


    羅雲瑾走到謝騫麵前,俯身,長刀雪刃迫近他的咽喉,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頸,狹長鳳眸裏湧動著狂怒和殺意,聲音比刀尖還要冷冽:“謝騫,我造的孽和她沒有關係!不要隨便試探我的底線,否則我手裏的刀不會留情,你記住,謝家的人,我照樣下得了殺手!”


    試圖勸說他的勇氣瞬時煙消雲散,謝騫毛骨悚然,癱軟在地。


    眼前的羅雲瑾才是那個殺人如麻的司禮監秉筆太監。


    原來這些天自己明裏暗裏的勸說絲毫沒有觸動他……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碰觸到羅雲瑾的逆鱗。


    半個時辰後,謝騫失魂落魄地迴到家中。


    長隨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痕,嚇得大叫起來,他擺擺手,徑自奔向管家藏酒的庫房,翻出一壇菊花酒。


    剛喝了兩口,大門又被哐哐拍響,一名穿錦袍的緹騎手裏托著一隻匣子進屋,笑著道:“謝侍郎,這是統領讓我送來的。”


    謝騫接過匣子打開,臉上血色頓時褪盡。


    緹騎微笑著道:“自從謝侍郎那晚深夜造訪,統領就派人去了謝侍郎的老家,謝侍郎和小少爺分別快有一年了吧?小少爺長高了不少呢!”


    謝騫臉色煞白,雙手顫抖,扣上匣子:“迴去告訴羅統領,我謝某人素來怕死,不敢多嘴。”


    緹騎獰笑,告退離開。


    謝騫渾身力氣抽盡,跌坐在靠椅上,袖子掃過桌案,酒杯滾落在地,酒水淋漓。


    他閉了閉眼睛,在一室酒氣中捂住自己的臉。


    早在他認出羅雲瑾的時候,羅雲瑾就派人去了謝家,匣子裏是他兒子貼身所戴的長命鎖。


    他還以為羅雲瑾心底至少對他和謝家殘存了一點舊情……原來都是他的錯覺。


    不愧是羅雲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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