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長祿無精打采地迴到東寓所。


    長安與長福正一邊說笑一邊吃從慕容泓那裏順來的一串葡萄,見長祿迴來,長安“噗”的一聲吐個葡萄皮,問:“今晚不用值夜?”


    “陛下讓呂英值夜。”長祿往鋪上一倒,有氣無力道。


    長安與長福互看一眼,曼聲道:“哦,有人還沒得過寵,就要失寵了。小福子,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長福一邊伸手去摘葡萄一邊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


    長安上去給他一巴掌,道:“安哥我教你生存之道呢,給我認真點!”


    “哦!”長福嘴裏含著的那顆葡萄都被長安給拍掉了,他暗戳戳地從鋪上撿起葡萄飛快地往嘴裏一塞,老老實實地在鋪上盤腿坐好。


    “一個人就算再聰明,也有一件事是永遠、絕對不能去做的。”長安坐在兩人中間,老氣橫秋道。


    長祿側過臉看著她,長福則很配合地問:“什麽事?”


    “那就是,自己不擅長的事。”長安公布答案。


    “自己不擅長的事……可是安哥,如果不去做,怎麽會知道自己不擅長呢?”長福問。


    長安道:“不去做,難道你不會看麽?近來在甘露殿有沒有見著呂英插花?”


    長福點頭道:“見過幾次。”


    “同樣的花和瓶子給你,你能做到和他一樣好麽?”


    長福搖頭。


    “所以,插花,就是你不擅長的事。但你是負責灑掃的,不擅長插花沒關係,隻要掃好你的地就算盡到本分了。可若你見呂英插花插得好,得了陛下賞識,你也想去試試……會有什麽結果,應該不難預料吧。”長安道。


    長福想了想,道:“就我這粗手笨腳地去插花,別被陛下罵死吧。”


    長安打個響指道:“對了,長祿犯的就是這個錯。”


    長福看長祿,長祿坐起身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問:“我做了我所不擅長的事?”


    長安挑眉看他:“你到今天還沒反應過來嗎?”


    長祿思慮一番,搖頭,道:“我不明白。”


    長安歎氣,拍拍他的肩道:“咱們是在進宮的路上就認識的,有幸一起被分到這裏,也算一種緣分,所以我才仗著比你們大兩歲提點你們兩個幾句。長福老實,認命,聽話,所以對他我還是比較放心的。至於你長祿呢,毫無疑問,不管是辦事能力還是聰慧機敏,你都比長福強上許多。但在陛下身邊這一圈人中,你也僅僅是比長福強罷了。不能跟我相比,更不能與陛下相比。你別不服,我問你,趙合中毒那天,我去甘露殿時看到你跪在外頭,你可知陛下為何要罰你跪在外頭?”


    長祿道:“大約是因為我在當差時自作主張想去如廁吧。”


    “你當時離開真是為了去如廁?”


    長祿:“……”


    長安向後靠在牆上,大腿翹二腿,道:“我雖不知當日到底是什麽情況,但我敢肯定,你當時想出去絕對不是為了去如廁。你想去做的那件事陛下早有安排,而你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所以你的擅自參與就相當於給了他計劃之外的變數。陛下不想計劃好的事情徒生枝節,所以才會罰你出去跪著。一是為了讓你無法去實施你想做的那件事,二,自然是為了敲打你。”


    長祿聞言,低眉沉思。


    “你若不信,不妨將你當時出殿的真正目的講出來。反正事情都已過去了,殿裏伺候的人除了劉汾都換了一撥,也不怕得罪誰。”長安拈著葡萄道。


    長祿覺著事到如今,的確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還不如講出來讓長安幫他分析分析,便道:“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嘉容到甘露殿前來向我打聽你。我說你生病了,問她是不是有事?她說沒事,著急忙慌地走了。我看她那樣就覺得八成有事,於是就留了心。傍晚的時候我看到她從茶室出來往東邊去,估計她是要來東寓所找你,後麵卻有個宮女跟著她,我就借故將那宮女攔下了。通過這兩件事我感覺茶室似乎有點問題,所以第二天陛下讓上茶的時候,我就又想去茶室看看,結果被陛下喊住。無憑無據的我也不能說我覺得茶室有問題,隻好找個借口說我要去如廁,然後就被陛下罰跪了。”


    “然而後來甘露殿出事之後,你還是沒能反應過來當時陛下為什麽要讓你罰跪。隻是覺得從那以後但凡你多做點兒什麽或者多說了幾個字,都會引來陛下的不悅,頗有點動輒得咎的意思,對不對?”長安問。


    長祿狂點頭,道:“對,就是這樣。”


    “這就是陛下看你不明白,在敲打你呢。好在今天安哥我心情好給你上一課,否則等陛下敲煩了也不見你這木魚腦袋開竅的話,指不定就發配你去和長壽作伴了。”長安道。


    長祿聞言急道:“安哥,你快幫幫我,我這腦袋都快想破了也沒想明白。”


    長安道:“關於甘露殿投毒一案,我問你幾個問題。既然是通過茶室往甘露殿投毒,謀害對象是誰一目了然吧?”


    長祿道:“那自然是陛下。”


    “當天原本負責奉茶的是誰?”


    “嘉容。”


    “後來趙合來了,陛下吩咐底下人給他也上茶之後,奉茶之人是誰?”


    “……晴雪?”


    長安道:“關鍵就在這兒,為什麽多了一個人喝茶,這奉茶之人就變了?”


    長祿一個頭兩個大,猜測著遲疑道:“難道是陛下安排的?所以趙公子中毒了,而陛下因為早知道茶中有毒,所以沒喝?”


    長安:“……”這麽說好像也說得通,自導自演嘛,晴雪正好又是潛邸來的。


    原來的版本太複雜曲折,倒是他推斷出來的這個簡單易懂,長安幹脆順著他的話道:“對呀,如果這時候你去了茶室,看到晴雪借故支開嘉容,往茶水裏加東西,你會怎麽做?”


    長祿道:“大約會到陛下麵前去告發她。”


    “所以啊,你這麽一來,不就破壞陛下的計劃了麽。”長安拍腿道。


    長祿恍然大悟,可不一會兒又蹙起眉頭道:“可是,陛下為什麽要毒害趙公子呢?”


    長安:“……現在我告訴你聰明人絕對不能做的第二件事。”


    長祿:“什麽事?”


    長安道:“多管閑事!”


    長祿:“……”


    他仰麵在鋪上躺下,看著房頂默了半晌之後,道:“其實說實在的,我知道我有些貪心不足了。做殿前聽差的時候,想做禦前聽差,做到禦前聽差的時候,又想做像安哥你這樣的禦前紅人。我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夠支持自己的野心,可是我真的想,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像劉公公那樣有能力把家裏人都接到盛京來享福。


    我家祖上就窮,父母都是遇到荒年餓死的。我大哥做死做活地將二姐、三哥和我拉扯大,耗到二十五歲還沒成親。村裏遠近的姑娘都嫌我哥窮,二姐雖嫁了,卻還有三哥和我兩個累贅,所以都不肯嫁給他。


    官府來村裏采買太監時,三哥跟我說他要把自己賣進宮當太監,湊點錢給大哥娶媳婦。結果不知怎麽被大哥知道了,將他狠罵一頓,說就算他一輩子打光棍,也決不能讓自己的兄弟進宮當太監。他整日看著我三哥,我便得空跑了出來。


    其實我三哥已經十五了,長得也比我高大結實,不用兩年就能成為家裏的壯勞力,實在不值當將自己賣進宮當太監的。而我是家裏最小的,若是我進宮當太監,不但家裏沒了累贅,反而能多一筆錢,對大哥三哥都好,所以我就把自己給賣了。


    我把賣身得的錢放一半在我大哥床上,還有一半藏在了家裏的醃菜罐子裏。大哥三哥得知我自賣己身進宮做太監了,攆了十幾裏山路追上采買太監的官兵,想把我贖迴去,可他們隻帶來了我放在我大哥床上的錢,自然是贖不迴我的。”


    長祿說到此處,忍不住用袖子摁住淚水滿溢的眼睛。長福爬過來坐到他身邊,笨嘴拙舌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最後隻得拍了拍他的肩。


    長祿胡亂抹去眼淚,唇角露出微笑,道:“我告訴大哥三哥還有一半的錢在醃菜罐子裏,他倆精疲力盡地坐在地上看著我大哭。我告訴他們聽人說宮裏有飯吃有肉吃,我是去宮裏享福了。以後也會把他們接來一起享福。他們就坐在那裏,看著我一直哭一直哭。”


    長祿起身下鋪,從櫃子裏翻出這幾個月他攢起來的月例錢還有陛下遇刺那次賞給他的銀子,沉甸甸的一包。他眼眶紅紅地對長安道:“安哥,我家那個山村特別窮,這麽多錢夠我大哥二哥兩個人蓋房娶媳婦的花費了。我想把這錢寄迴去給他們,可是路途這麽遠,我怕路上就被人給私吞了,到底該怎麽辦呢?”


    長安看著他道:“先留著吧。從明天起好好當差,不用幾年,你定然可以將你全家都接來盛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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