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高粱河水,依舊源遠流長。推動遠古的情懷,穿過德勝門高大的城牆,猶如祖先濃濃的殷切,匯入什刹海蕩起長長的清波。


    後海花園,當年元朝皇帝的禦花園,如今葉赫明珠的府邸。


    高大挺拔的大青楊,猶如一排排陰兵,靠著圍牆整整一周。在月光的照射下,濃密而光滑的心形青葉閃閃泛光。微風吹拂之下,嘩嘩嘩,嘩嘩嘩,猶如萬鬼拍手,仿佛是先祖的靈魂,跨越三百年的時空,來敲打後世的腦殼,樹下乘涼的明珠,不由地渾身一緊。


    一陣清風吹過,稠密如煙的青葉,不斷露出縫隙。月光猶如水銀一般,傾瀉而下。身後朦朧一個身影,在青葉餘影不斷晃動之下,若隱若現,猶如地鬼陰魂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明珠驚激出了一身冷汗,驟然迴身:


    一個光頭和尚,身穿羊絨半袖袈裟,身後背著一口銅鍾,腮幫鐵紅,皮膚猶如鍋底,狼眼鷹視,惡鬼成佛,難以想象的兇惡。


    “原來是大丹活佛!”明珠急忙用手撫了撫胸口,終於舒了一口氣,“我這府上,戒備森嚴,你怎麽進來的?”


    話音剛落,大丹猶如鬼魅一般,突然就不見了,整個院子,隻有青葉翻滾的浪影。明珠驚駭之時,一隻手悄無聲息,從背後搭在了肩上。


    這個大丹,本是準格爾活佛,明珠到今日才知道他竟然身懷絕技。於是他伸手相請:“請坐!”


    大丹並沒有動,而是抬手捋著胡須,似乎在思索什麽。


    無事不登三寶殿,深夜造訪,必有見不得人的勾當。佛家本乃方外人士,此番前來,並非大師所願,所以他難以啟齒。


    明珠很聰明,一看大丹猶豫的表情,就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於是微微一笑:“大師有話,不妨直說。”


    大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此乃先祖故地,你可記得?”


    女真葉赫部,本是蒙古人。後來慘遭努爾哈赤兼並,葉赫輝煌不再。葉赫那拉明珠,作為葉赫部後人,跟著大清的腳步,最終到了北京城。可惜的是,這座北京人,原本就是蒙古人的。


    明珠今日的府邸,當年元朝禦花園,元順帝北逃的起點。經過三百年的輪轉,又迴到了蒙古後人的手裏。隻可惜的是,如今蒙古人也不再是主人,可謂是造化弄人。


    大丹今日前來,明顯是策反的。


    明珠歎了口氣:“大元中國最後一位皇帝林丹汗,早已作古。可惜的是,準格爾不是黃金家族的後人。而且對於西域而言,衛拉特才是正朔。”


    大丹搖了搖頭:“不管是不是正朔,大元中國治下,蒙古人才是真正的主人。國恨家仇,滅族之痛,難道你要像漢人一樣,滿洲偶爾給了點甜頭,就心安理得地做亡國亡族之奴?”


    這話太傷自尊,明珠大眼一瞪:“葉赫部女真化已有兩百多年,我們和努爾哈赤之間,那也是內部紛爭,我不是亡國奴!”


    大丹笑了:“可你身上,流淌的是我蒙古人的血液。而且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


    明珠頓時無言以對。


    大丹繼續:“文化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信仰、習俗和行為,但永遠改變不了血脈。所以按照血脈來看,曹繼武才是真正的漢人。而和他作對的漢人,許多人的先祖,根本就不是漢人。


    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契丹人、金國留在漢地的女真人,大元中國留在漢地的蒙古人,他們接受了漢人的文化,信仰習俗都和先祖背道而馳,所以後世也有了漢人的特質。所以許多漢人對先祖無知,根本輪不到數典忘祖,一腔狂熱跟曹繼武作對,蠢的難以形容。


    就目前東亞的格局來看,咱們蒙古人和滿洲之間,必有大戰。真到了那個時候,你真的要背叛血脈,像對付曹繼武的那幫蠢貨一樣,和蒙古人血拚?”


    這一番話語,猶如遠古草原飛來的一隻巨石,重重地撞擊而來,幾乎把明珠的心給撞碎了。


    的確,文化再怎麽變化,生命傳承的血脈,永遠都改變不了。無知很可怕,所謂不知者不怪,隻是嘴上說說而已。一旦拿無知做事,譬如不斷給曹繼武搗亂的那幫家夥,簡直比豬撞樹還要蠢。


    輝煌都是相對的。你的輝煌,就是別人的恥辱。你的恥辱,也是別人的輝煌。有些輝煌,是實打實的輝煌,比如蒙古人橫掃全世界。有些輝煌卻是虛的,比如漢匈戰爭。人家匈奴人跑到西方,同樣取得的輝煌。反觀漢國,靠拚命搜刮自己人而維持的輝煌,最終崩潰。


    所以滿洲的輝煌,就是漢人和蒙古人的恥辱。如今漢人算是趴下了,能和滿洲掰手腕的,隻有蒙古人。一山不容二虎,東亞這座山頭,要麽是滿洲,要麽就是蒙古人。葉赫那拉氏作為蒙古人的血脈,必須要做出選擇。


    雖然葉赫部早已女真化,但當年努爾哈赤吞並葉赫,殘酷令人發指。如果不是因為大明無能,大家通過收拾華夏,撈取了大量的共同利益。葉赫部後人的滅族之痛,不會比漢人差。


    過了良久,明珠終於歎了口氣:“如今的蒙古人,四分五裂,如果不能統一,根本無法和滿洲抗衡。


    金帳汗國遠在歐洲,況且正在和俄羅斯血拚,根本無暇顧及東亞。


    漠東科爾沁,早就成了滿洲的鐵杆小弟,如今太皇太後還在,科爾沁根本就是阿鬥再生,爛泥扶不上牆。烏珠穆沁受到科爾沁的牽製,也難以有所作為。北海布裏亞特,受到俄羅斯的壓製,自顧不暇。


    漠北喀爾喀,四戰之地,受到各方壓製。漠南土默特,緊鄰漢地,在大清邊防的壓製之下,難有作為。清海的和碩特,同樣受到河西邊防的壓製。


    隻有西域的衛拉特,當年瓦剌餘脈,本來有希望重塑蒙古人輝煌。可是你們準格爾這麽一鬧騰,豈不是自相殘殺,嚴重削弱實力嗎?”


    當年的瓦剌,稱雄草原。土木堡之戰,連同明英宗,將明國精銳一網打盡,對明國來說,堪稱宋國的靖康之恥。然而經過百年的風雨,瓦剌一落千丈,如今餘脈衛拉特,也是嚴重衰落。靠衰落的部族創造輝煌,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所以大丹選擇了準格爾。


    準格爾就像一顆新星,在西域大地冉冉升起。其崛起的形勢,和當年的成吉思汗,有異曲同工之妙。如今首領僧格已死,即位的是僧格之弟葛爾丹。


    葛爾丹留學吐蕃,文韜武略,很快就平定衛拉特殘勢,統一天山以北。身為活佛,他熟悉吐蕃內務,通過政治手腕,已經控製吐蕃,並通過分化策略,控製和碩特。


    準格爾葛爾丹橫空出世,明珠吃了一驚:“你說的這些,我怎麽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顆高大的青楊,濃密的枝葉一響,一人展開袈裟大袍,猶如大鷹一般,疾如閃電,飛撲而下。


    接著月光仔細一看,原來是紮西德錯活佛,明珠吃了一驚:“吐蕃真的和準格爾結盟了?”


    紮西德錯活佛點了點頭:“葛爾丹本身就是活佛,吐蕃沒有理由不做出選擇。”


    吐蕃一旦歸順,目前整個西域,隻要天山以南,迴鶻人的葉爾羌汗國仍在。憑著準格爾強大的實力,吞並葉爾羌汗國,不是什麽難事。如此一來,準格爾控製的國土麵積,絕對不亞於大清,完全可以和大清一戰。


    不過葉爾羌迴鶻人,信仰阿拉伯教,和蒙古人佛教信仰不同,戰力非常,並不好打。沒有個三五年時間,很難徹底打敗他們。


    而且準格爾一旦向葉爾羌汗國開戰,必然驚動大清。西域出現一個強大的敵人,虎視眈眈,大清是絕對不允許的。所以對葉爾羌汗國開戰,統一天山南北,需要一個契機。


    大丹僅僅盯著明珠:“這個契機,就是曹繼武。在他的主持之下,大清國力日隆昌盛。而且曹繼武極具戰略眼光,葛爾丹不是對手。所以最好是殺掉他。”


    明珠連連搖頭:“殺掉曹繼武,談何容易?你別癡心妄想了!”


    大丹退一步:“至少讓他遠離京師,這樣也好削弱滿洲的實力。”


    明珠搖頭:“即便去了曹繼武,還有金月生在,大清的實力,依然強勁。要想給蒙古人崛起,提供契機,還得靠漢人。”


    “漢人?”大丹和紮西德錯皆吃了一驚,對視一眼,“漢人已經全趴下了,占據高層的士大夫們,也已經心安理得。剩下的事情,就是怎麽個說辭,去掉漢奸賊子的帽子,和滿洲貼在一起而已。”


    “不錯。”紮西德錯也連連點頭,“漢人的德性,乃是千年沉澱的結果。憑曹繼武一人之力,根本難以扭轉。就他們那點本事,連滿洲都打不過,憑什麽給蒙古人提供契機?”


    明珠笑了:“漢人對外不行,這是眾所周知。但他們內鬥在行,這也是眾所周知。”


    大丹一點也不感到奇怪:“這話不假,他們一直在跟曹繼武死纏爛打。可惜曹繼武能力非常,能應付局麵啊?”


    明珠點頭:“隻要一出京師,曹繼武就會獨木難支,漢人如同洪水猛獸一般的怨氣,一定能將他淹沒。不過光和曹繼武內鬥,還遠遠不夠。”


    紮西德錯和大丹幾乎異口同聲:“吳三桂?!”


    明珠的兩隻小眼睛,露出了狡黠而神秘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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