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柳樹下,身穿胡服、紮著一頭小辮兒的高大少年,手捧胡笳正在吹奏。


    幾個頑童躲在對麵柳樹後,探頭探腦地打量少年,聽見許府這邊門響,受驚一般,齊齊縮迴樹後。


    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這麽遠遠看上一眼,已足夠許京華認出來。她驚喜非常,提著裙子快步跑下台階,奔到段弘英麵前:“還真是你!你怎麽會來了京城?”


    段弘英收起胡笳,卻有點不敢認許京華——她高了一點,白了許多,穿著長裙跑過來的樣子,像一隻春天飛過花叢的小蝴蝶,輕盈又好看,與記憶中那個可以同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滾的許京華,幾乎是兩個人。


    “你不知道我會來嗎?”遲疑一瞬,段弘英才笑著反問。


    “不知道啊!你是怎麽來的?”


    許京華滿懷驚喜,恨不得當街就問個清楚明白,然而這時春雨已經抱著披風追出來。


    “郡主,外麵風大天冷,不如請客人迴府敘話。”


    “對對對,家去說話。”許京華拍拍腦門,轉身請段弘英進家門,“你什麽時候到的?”


    “昨日傍晚。”段弘英走在她身旁,略有些拘謹,“打聽了你住這裏,就過來碰碰運氣。”


    許京華失笑:“什麽叫碰碰運氣?你既然來了,還不直接叫門,偏要在外麵吹胡笳,萬一我天冷不出門,聽不見呢?”


    段弘英抬手撓撓頭:“許京華會因為天冷就不出門嗎?”


    許京華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一見麵就笑話我!”


    “這明明是誇你。”


    “呸!你怎麽不這麽誇別人?”許京華反駁完,揉揉手,“你好像又壯了。”


    段弘英笑起來:“手疼吧?下次別使那麽大勁兒。”


    “哼!下次我拿馬鞭!”


    段弘英立刻拱手討饒:“女俠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一別八個多月,各自經曆劇變的兩人,陡然見麵,本都覺得有些生疏,但到底從小一起長大,剛剛這麽一打一鬧,生疏感旋即消失無蹤。


    許京華笑嘻嘻地推著段弘英進家門,一舉一動中透出的歡快,幾十步之外都看得一清二楚。


    劉琰甩手丟下車帷,厚厚的簾帷打在車壁上,啪嗒作響,楊靜不由屏住唿吸,一聲也不敢吭。


    他們已經停在這個能望見許府大門的街口好一會兒了,甚至比那個胡人小子還要早一些,先頭看見那小子果然來到許府外麵時,楊靜還曾經提議把人趕走。


    不過殿下卻說:“趕走了,他長著腿不會再來?”


    “那就把他腿也打斷!”


    楊靜自覺豪氣幹雲的一句話,卻沒得到太子殿下稱讚,反而得了一記冷眼,於是從那會兒起,他就再沒敢開口。


    不過……郡主和那胡人都進府了,殿下怎麽還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裏?不去許府棒打鴛……呸呸呸,什麽鴛鴦?!是拿出儲君的威風,去震懾那胡人才對!


    楊靜心裏想得挺多,看著殿下陰沉的臉色,卻怎麽都不敢說出口,自己醞釀了半天,也隻敢輕手輕腳地給殿下倒杯熱茶。


    “出來了嗎?”


    楊靜聽殿下突然出聲,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掀開車簾往外看——許府大門緊閉,看不出什麽,他又探頭出去問外麵侍從。


    劉琰聽著他們嘀嘀咕咕,說“還沒有”,忍不住自己也掀起旁邊簾帷,往許府看。


    進去這麽久了,怎麽還不出來?段弘英不是從遊覽神都的段家子弟一行中偷溜過來的麽?應該不會耽擱太久才對。


    然而他左等右等,拉著簾帷的手都酸了,許府大門還是紋絲不動,劉琰越來越焦躁,在自己忍不住想衝進去之前,放下簾帷道:“迴宮。”


    楊靜坐在車門邊,也一直掀著簾帷往外看,聽見殿下的吩咐,他不敢反駁,傳了話給車夫和隨從,卻沒縮迴頭去,仍盯著許府那頭。


    要迴宮,車駕得掉頭,車夫趕著馬兒行到路中央,再往西麵宮城方向轉,剛把車駕整個掉過來,楊靜就看見許府側門打開,那胡人出來了。


    “出來了出來了!”


    他一時激動,聲音就有點高,劉琰氣得從後麵踢了他一腳,罵道:“嚷什麽?滾進來!”


    楊靜灰溜溜放下簾子,在門邊跪好,低聲問:“殿下不去見見郡主嗎?”


    劉琰沒迴答,車駕輕輕搖晃,一時隻有車輪碾壓路麵的轆轆聲。


    見了說什麽呢?說段弘英的身世和他怎麽來京城的嗎?


    劉琰臉上浮現一抹自嘲笑意,剛要歎一口氣,車子忽然停下,接著門簾掀起,車內大亮,他微微側頭躲避光線,還沒看清是誰,一道清脆悅耳的女聲就傳入耳中。


    “還真是太子殿下啊!我以為我眼花看錯了呢。”


    是京華!劉琰驚喜地望過去,見許京華似笑非笑站在那裏,一時還以為自己是做夢。


    楊靜表現得比太子殿下還驚喜,迫不及待鑽下車,接過車簾說:“郡主上去坐。”


    許京華卻搖頭拒絕:“殿下想必很忙,我隻是過來行個禮問個好,畢竟看見了,總不能當沒看見。”


    說完她就正正經經福身給劉琰行了個禮。


    劉琰臉上瞬間由晴轉陰,楊靜心知郡主要是就這麽迴去了,殿下迴宮肯定吃不下睡不著,急中生智道:“郡主誤會了,殿下其實是來看您的!”


    許京華不信:“看我?坐在車裏看嗎?”


    “不是不是,我們到的時候,正好看見郡主有客人,殿下怕打擾郡主,就在外麵等了一會兒。”


    許京華狐疑的目光掃向劉琰,正與他看過來的目光撞上,他沒有躲開,與她對視片刻後,從車內小幾上拿起一個紙包遞過來,“過來時順路買的柿餅,你拿迴去嚐嚐。”


    許京華看看紙包,又看看明顯清瘦了的太子殿下,最終還是上了車。


    楊靜鬆一口氣,忙把車簾放下,自己守在外麵。


    許京華在車門邊坐下,才接過那個紙包打開,拿了個黃澄澄的柿餅,咬了一口。


    劉琰默默看著她吃完,把自己麵前那杯水遞過去,“我沒喝過。”


    柿餅極甜,吃完確實想喝口水,許京華也沒客氣,端起杯子就喝了。


    “算你運氣好。”喝完以後,放下杯子,許京華掐起腰說,“我本來打算好了,今天就是最後期限,你要是再不來找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劉琰:“……”


    許京華板著臉:“我說真的,你今天要是不來,以後芡實糕也不管用。”


    “……我以為你不想見我。”劉琰終於開口。


    “你少倒打一耙!我第二天就給你寫字條了!”


    劉琰看著她,眼睛裏亮起小火苗,“這麽說……你想見我?”


    “……誰想見你了?”


    劉琰笑起來。


    許京華更氣了,“笑什麽笑?”


    劉琰搖搖頭,聲音低而溫柔:“沒什麽,最近好嗎?”


    “好的不得了。”許京華嘴硬說完,念頭一轉,又道,“聽說殿下最近也很好,又是聽政又是選太子妃的,什麽時候定下來啊?”


    劉琰皺眉:“做戲而已,你不是都聽見了麽?”


    一說“聽見”,難免想起那日橋上的事,許京華心裏的氣就繃不住了,想岔開話題,一時卻想不起別的事,隨口問:“段弘英是怎麽迴事?他真的是段文珍的子孫?”


    劉琰聽見段弘英的名字,頓時臉色一冷:“這話你該問他自己。”


    “我怎麽問?問‘你爹到底是誰’?”許京華覺得不合適,而且隱約懷疑這事與她跟劉琰提起段弘英有關,“你跟我說實話,選他進京城國子監讀書,到底與你有沒有關係?”


    劉琰冷笑反問:“我圖什麽?我要是能做主,就讓他一輩子呆在草原上,永遠別出現在你麵前!”


    許京華:“……”


    她一時不知迴什麽,劉琰也偏開頭,看著別處不說話,這麽尷尬著安靜了一會兒,許京華坐不住了,“我先迴去了。”


    她說著把柿餅紙包重新包好,再抬頭時,劉琰終於轉迴頭來看著她。


    車內光線昏暗,他眼中卻仍閃著幽光,似有不舍之意,但許京華等了片刻,他都不開口,便狠狠心,轉身要掀車簾。


    “他也不是你的月亮吧?”


    太子殿下突然開口,許京華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麽,一時迴頭也不是,就這麽走也不是,僵在了那裏。


    劉琰望著她的側臉,緩緩續道:“如果是的話,你當初絕不會一走了之,對不對?”


    明知是水中月、也要冒險撈一把的義無反顧,並沒有在段弘英身上出現,所以劉琰仔細思慮過後,認為他也沒有輸段弘英很多。


    聽了這一句,許京華終於轉迴頭,盯著劉琰反問:“你知道他今天會來找我,才在這裏等著的吧?”


    劉琰默認。


    “你既然早就知道他會進京,為什麽不告訴我?”


    劉琰還是不說話,意思卻從神色中透出來——我憑什麽?


    許京華瞧著他那樣,一時真不知該氣還是笑,“行吧,那我也不告訴你,你自己琢磨去吧!”


    說完這句,宜陽郡主不再遲疑,動作麻利地撩開車簾,跳下去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殿下:他肯定不是!不告訴我,他也不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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