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京華決定打岔,她眼睛四下一溜,沒什麽能拿來說的,隻得抬頭,“哎!你看那朵雲像不像白馬?”


    這當然不是劉琰想要的迴答,但顧左右而言他總比“胡說什麽呢”這種斥責要好得多,劉琰說這句,本來也隻是想試探許京華的態度——她剛剛一瞬間的不自在,看在他眼中,反而意味著希望。


    “像,馬上好像還有個騎士。”


    “不對,那是個將軍,他正率軍衝鋒,你看,對麵是一座城。你來守城,我攻城怎麽樣?”


    “那你可要小心了,你的將軍已經到我軍射程,我下令放箭!”


    “哇呀呀,箭來如蝗,煞是兇險,虧得我軍早有準備,撐起盾牌,將軍更是神勇無敵,一路揮舞著寶劍,格開飛矢,一馬當先衝到城牆下。”


    她語氣抑揚頓挫,講得和說書先生似的,劉琰忍著笑“迎戰”:“我軍立刻投下滾木大石,將來敵砸了個人仰馬翻。”


    雲隨風動,方才還是將軍騎馬形狀的雲朵,已經在風的拉扯下變成兩半,許京華歎息一聲:“出師未捷身先死,不過沒關係,我們還有百萬大軍,正烏壓壓地趕來……哎?這天怎麽好像要下雨?”


    劉琰也看見烏雲湧來,便道:“我軍見勢不妙,高掛免戰牌,咱們擇日再戰如何?”


    “好,今日暫且放你一馬。”許京華笑嘻嘻地鑽出去,“我們迴去吧,我有點餓了。”


    劉琰跟著撥開藤蔓出去,隻覺外麵亮得刺眼,他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幽暗狹小的夾空,未及迴味,就感覺一隻有力卻纖細的手拉住自己手臂。


    他驚愕轉頭,隻看見許京華的背影,“走啦,下次再來,這地兒又跑不了。”


    劉琰隨著她的力道走了兩步,她就鬆了手,又拿起蘆葉兒吹曲,剩劉琰自己心撲通撲通跳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頭。


    “要不和她直說了吧?”在壓過曲調的心跳聲中,一個念頭跳出來,越蹦越高,“還等什麽呢?等她自己發覺嗎?那還不如迴去做夢更快些。”


    劉琰慢慢伸出手,就在幾乎觸及到許京華手肘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昨晚齊王說的話。


    “你想的什麽,我大概能猜到,但你不能光想自己,京華是怎麽想的,她想要什麽,適合過什麽樣的日子,你考慮過麽?”


    手指慢慢收攏迴掌心,又一寸寸縮迴身側。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肯定從沒想過這個可能,萬一被嚇到,從此躲著他,那可大大不妙。


    劉琰深吸一口氣,努力冷靜下來,告誡自己:“耐心,再耐心一點。”


    許京華可不知道他在自己身後想了那麽多,她心情正好呢——沒想到劉琰真的會跟她玩這種口頭打仗的遊戲,就連段弘英,到了十五歲,都嫌這麽玩太傻了,而再不肯同她玩。


    來京幾個月就能交到這麽投契的朋友,許京華覺得自己幸運極了,這會兒再想起他說的那句“能一輩子這樣就好了”,她就覺是自己剛剛搭錯弦想得太多——他肯定也是開心有自己這麽個談得來的好朋友吧?


    可惜她是個女兒身,一輩子不變,是不可能了。


    太子殿下早晚要娶一位情之所鍾的太子妃迴來,為了太子妃,他甚至願意不納妾,如果太子妃不喜歡他們來往……歡快的曲調再吹不下去,許京華丟掉蘆葉,歎了口氣。


    “好好的歎什麽氣?”劉琰追上來,走在她身旁問。


    “你覺不覺得,世事就跟這天兒似的,說變就變?”


    “是啊,”劉琰點點頭,“有一個詞叫滄海桑田,說的是有一位神仙叫麻姑,曾親眼見到東海三為桑田,連滄海都變幻若此,何況其他?”


    “那你呢?你以後也會變嗎?”


    劉琰側頭看許京華,她也正看著他,神色裏帶著一點探究。


    “我希望我能一直不變,不過恐怕很難。”眼看著距離橋頭已經不遠,劉琰停下來,低聲說,“因為總有些事情,會迫使我們改變,比如說身份,自從我做了太子,除了你,每個人待我,都和從前不同,我要以儲君的風度去應對這些變化,難免自己也有所改變。”


    許京華問的並不是這個,但她聽完,轉念一想,又覺得道理是一樣的。


    就點頭說:“你說得對。隻要不跟這天似的說陰就陰,翻臉不認人,就還不壞。”


    “翻臉不認人,你這暗指誰呢?”


    許京華加快腳步往前走,笑嘻嘻答道:“沒有誰啊,隨口一說。”


    劉琰大步跟上去,“不對吧?你前麵明明是問我。”


    “問是問的,兩句沒有關聯。你心虛什麽?”


    “不是心虛,是想跟你做個約定。”


    “約定什麽?”


    “約定以後不管出了什麽事,都要給彼此機會,或是道歉,或是解釋,不能避而不見、翻臉不認人。”


    許京華放慢腳步,覺得這個約定還真不錯,但是:“萬一不是我們不想見,而是別人不許我們見呢?”


    劉琰以為她說的是齊王,便答道:“我們約個暗號,去一個他們不知道的地方見麵,比如剛才那裏,或者上次吃齋飯的福先寺。”


    許京華想的卻是未來太子妃,一時麵有難色,“這不太好吧?”太子妃還不更誤會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怎麽不好?”劉琰問。


    許京華不知道怎麽說,正為難,雨點啪嗒啪嗒掉了起來,“哎呀,先迴去吧,以後再說。”


    太子殿下功虧一簣,卻不肯就此罷休,午後趁著齊王因下雨沒過來,主動請纓,接過教許京華學新字的重任。


    齊王被太後罵過之後,就老老實實拿著給幼童啟蒙專用的《急就章》教許京華認字,劉琰接著他們之前的進度繼續往下教,半個時辰後,順利下課。


    此時正好雨停了,兩人溜達到廊下吹風乘涼,劉琰覺得機不可失,作閑聊狀說:“那個約定,我想好了我的暗號。”


    果然許京華立即就問:“是什麽?”


    “約定真的定下了,我才能告訴你。”劉琰笑微微道。


    許京華瞪他一眼:“你就沒考慮過,萬一太子妃不高興我們往來呢?”說到這兒,她還怕劉琰轉不過彎,強調道,“我畢竟也是個姑娘啊!”


    “……難為你還記得。”


    “你什麽意思?”許京華雙手掐腰,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打架的模樣。


    劉琰是真沒想到她顧慮的竟是這個,忍不住試探道:“假如,她真的不高興我們見麵,你打算怎麽辦?”


    許京華放下手,往廊柱上一倚,“那要看你是什麽意思。如果你為了太子妃不再同我來往,那當然就算了……”


    劉琰不等她說完,就插嘴:“不可能的,無論出什麽事,我都不會和你斷絕往來。”


    “話別說太滿。”許京華斜眼看他,“才說過什麽都可能會變。”


    “是什麽都可能會變,但我知道我哪個地方不會變,如果有一天真的落到要和你斷絕往來的地步,那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了。”


    “呸呸呸!”許京華聽得心驚肉跳,一下站直,“瞎說什麽呢?”


    劉琰笑一笑,伸出右掌,問:“敢不敢定這個約?”


    “我有什麽不敢的?”許京華嘀咕著伸出手,在他掌心一拍,“說吧,暗號是什麽?”


    “給你送一盒芡實糕,表示‘實在抱歉’。”


    許京華看他一臉奸計得逞的笑意,又說了這麽個暗號,突然有點狐疑:“你不會是已經做了對我不起的事吧?”不然怎麽追著她要定這個約定,還張口就是“實在抱歉”。


    確實“包藏禍心”的劉琰:“……”


    “咳咳,你就不能往好處想我嗎?我的暗號,是我找你用的,我主動找你,不管什麽事情,先道個歉,不算錯吧?”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許京華接受了這個解釋,開始琢磨自己的暗號,“我給你送東西,恐怕沒有那麽方便,隻能通過宋先生了。”


    劉琰定這個約定,隻是想給自己安排一條退路,完全不覺得她有用上的一日,就說:“你隨便讓宋先生給我捎句話就行。”


    “那可不行,我要想一個有意思的暗號,想好了再告訴你。”


    劉琰已達成目的,當然是無有不好。


    許京華卻真把這暗號當個事兒,認真想了很久,到初十休沐日,皇上來給太後問安,順帶把太子殿下領迴去時,都沒想出個結果。


    “等我想好了,寫信告訴你。”臨別時,她這麽跟劉琰說。


    劉琰在神都苑和她朝夕相處了三日,每一天都過得快活無比,要走時便格外不舍,好在下個休沐日,太後就要迴宮了,以後見麵應當比現在容易,就點頭說好,又囑咐:“多寫一點。”


    “哪來那麽多事寫?再說你應當不會給我迴信了,我才不要寫那麽多!”


    劉琰也沒勉強,反正十天後就迴宮了,又有太後壽辰,他們見麵的時候多著,卻怎麽也沒想到,從這一日起到八月初三許京華生日,他們雖然偶有見麵,卻根本沒機會單獨說上話。


    先是太後迴宮那日,皇上帶了皇子們去接,浩浩蕩蕩地來,浩浩蕩蕩地迴,並沒在神都苑多留。之後許京華雖然跟著送了太後迴慶壽宮,卻很快就與齊王夫婦一起出宮,迴自己家了。


    二十五日太後過壽,雖然太後不欲鋪張,宗室那幾位親王和長公主總還是得進宮給太後賀壽,皇上在禦苑設家宴,歌舞百戲演了一天,熱鬧是熱鬧,劉琰作為太子卻不能像大皇子時那樣,隨便哪兒都能去了。


    明裏暗裏,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他稍微一落單,就有人迎上來和他交談,劉琰根本沒法去找許京華。


    許京華也因為各王府那些小豺狼虎豹來了,太後怕她受委屈,始終沒離開太後身邊。


    她想著晚上要在慶壽宮留宿,一會兒迴去總能見到太子殿下,說上幾句話,哪想到皇上興致太高,這場家宴竟開到深夜——那時隨著太後提早退席迴去的許京華,都不知道做第幾個夢了。


    第二日劉琰要隨皇上接見吏部新任命的一批縣令,新法推行對縣官的倚賴,比府州官更大,皇上對此事非常重視,一早就在乾元殿升禦座,劉琰自是沒空去慶壽宮。


    許京華在慶壽宮耽擱半日,太子殿下也沒來,隻得先出宮迴家——宋先生還等著她上課呢。


    她有點怏怏不樂,宋先生卻好像沒看出來,自顧上完課,說道:“我有點事,想同你商量。”


    許京華嚇一跳:“別別別,有事兒您吩咐,這麽客氣,我害怕。”


    “……”宋懷信氣得胡子差點飛起來,“別嘴貧!跟你說正經事呢!”


    “您說您說,什麽事?”


    “前幾日,我不是去了一趟韓侍郎府麽?”


    韓?許京華眼睛一亮:“對,怎麽樣了?我要有師娘了嗎?”


    宋懷信老臉緊繃,卻點了點頭:“就是要同你商量婚事怎麽辦。皇上欲賜一座宅邸,我覺得無功不受祿,沒敢應下。我在這兒住得挺好,不欲搬動,就想在這小院裏辦婚事,不知你……”


    “好啊好啊!隻要師娘不覺得委屈就成。”


    “你先別答應這麽快,也同太後娘娘和齊王殿下商議一下。”


    “娘娘和叔父肯定也說好。倒是韓家那邊,您先好好說說,別讓人家覺得委屈。”


    宋老先生哼一聲:“這個不用你操心,他們要是覺得委屈,就根本不會結這門親。”


    還挺神氣,許京華心中偷笑,第二日去和齊王說了。


    齊王覺得就那個小院,宋懷信一個人住著還好,真成了家,女方帶陪嫁進來,未免狹窄,就和許京華迴到許府,同宋懷信商量,要不幹脆再把小院北麵的民居也買下來,重新建座房子做新房。


    宋懷信連連擺手:“不必,若如此麻煩,我不如出去另賃一處小院了。再說也來不及,我年紀大了,她也非初婚,我們打算十月裏就把事辦了。”


    那確實是來不及,齊王打消念頭,卻堅持要把小院重新修葺粉刷,說那才有新房的樣子。


    宋懷信沒再反對,暫時搬去許府前院倒座房住,許京華上課也換在了那裏。


    這時秋意漸濃,朝廷因為秋收而忙碌不堪,太子殿下無暇出宮,朱苒的邀約卻如期而至。


    許京華去了朱家果園,並在那裏再次見到了韓春華、楚慧、何明穎三個小姑娘,當然,除了她們,還有朱苒平時親近的幾個閨秀,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很快就嘰嘰喳喳熱鬧起來。


    她卻因見到楚慧,勾起了一點心事,始終快活不起來——也不知道楚詢那句話,劉琰弄明白沒有?


    也許是她總看楚慧的緣故,那位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趁著大家一起進園摘果子的時候,走到許京華身邊,輕聲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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