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風漸起,堂內火微悶。


    王家如皇室內庭般奢華寬敞的內堂中,按家族地位、依次坐落著二三十名華服男子。男子們年紀都偏大,最小的也已年過四旬。此刻,他們閉目撫須。


    正聚精會神的聽著大堂主位前、那位身著黃色錦衣的王公子講話。


    “各位叔伯,事情就是這樣。”


    “為確保真實性,在問完朱葆之後,小侄派人離城往西搜去。果不其然,尋到了三名奄奄一息的涿郡豪強子弟。救活了兩個,問得之話與朱葆相差無一。”


    說罷,公子哥後退噤聲。


    也由此,將那端坐大堂主位之人給露了出來,那是個鶴發童顏的老者。


    老者額上密布的皺紋和通白的長發,說明其已是耄耋之年。但他渾身上下卻溢散著生命的活力,這大抵要歸功於…


    他的眼睛。


    那真不像一雙老眼。


    這對招子沒有一絲上了年紀的渾濁,清澈的如同溪水般明亮。此刻,眼睛緩緩掃過全場、不時閃動著睿智的光芒。


    “各位高朋,對此有何見解?”


    老者盈著笑,似年長腦昏般、前言不搭後語的輕聲道:“先開席吧。”


    “永兒,你陪各位叔伯喝幾杯。”


    “是,爺爺。”


    立於老者座旁的王家公子王永聽聲,當即大步上前,高聲道:“開席!”


    話音剛落,幾十名身材、高矮幾盡一致的男侍登時從屋外魚貫湧入。


    他們身披統一款式、用金絲繡有“王”字的精致侍袍,手持珍饈或玉液,邁著不大卻異常快速的穩健步子,給堂內眾貴人一一上好佳肴酒水,動作輕柔優雅。


    見到這突兀一幕,少許賓客雙眼驟眯,已然猜出了王家對此事的態度。


    大多世家主事人則一頭霧水,詫異著為何事還沒論完就突然開席。


    莫不是王家家主老糊塗了?


    無言以對,也就索性先吃。一席賓客放空念頭,享受起難得的美味來。


    即便他們地位尊貴、財力雄厚,可這王家的筵席對他們來說亦是難得。王家是整個幽州傳承最久的家族,距創始至現在已有兩百多年的曆史,自也最強。


    其暗子布遍漢地大江南北,嚴格意義來區分,這才是真正的世家。毫不誇張的講,大半個幽州的豪強聯合起來,才可勉強抵得過一個王家,這就是區別。


    隻不過王家近百年都在往外發展,族中力量也多半不在幽州,且行事低調,許多人才不知曉王家的存在、這也是大隱隱於市的另一種說法。但外人不知…


    這些賓客還能不知?


    就憑人家能把西涼臍橙運到幽州,且質地新鮮未壞,就是實力的體現。


    老糊塗就老糊塗吧,咱也不敢提醒啊!算了,早點享受下美食也好。


    這交州的大青蟹膏多肉肥,是難以忘懷的美味,不過還是先嚐兩段羌氐的山楂條開開胃。唔,這次竟有匈奴王庭的馬奶酒?雲南的鮮菌湯聞起也很香…


    連廣州的荔枝也有?!


    待客所用的珍饈時令不僅美味可口,且還能從側麵說明主家的實力。


    餐至一半,眾賓客竟不約而同的加快了進食速度。畢竟,餐後該是要討論大事,讓老家主等久了也不好。王老家主年事已高,平日裏就吃些糯米和山泉水。


    是不怎麽沾葷肉油腥的。


    自己等人在這大魚大肉吃得香,老人家卻在位上靜靜看書、實在說不過去。盡管老家主麵無不耐,卻終究是不好。


    若因此而產生了不該有的惡感…念頭至此,眾賓客吃飯的速度更快了。


    “小侄敬諸位叔伯一杯!”


    朗然之音響起,眾賓客無不抬頭望向聲源,隻見公子王永高舉酒盞道:“往日事務眾多,難與各位叔伯們共聚一堂。”


    “今日在此相會,怎能不開懷痛飲?”說著,王永將酒盞環舉一圈,繼而昂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高聲道:“來!”


    “如此盛筵,豈能無歌無舞?!”


    “歌姬何在?”


    眾賓見狀,全都端起侍者早已盛滿的酒樽舉向王永道:“多謝公子款待!”


    說罷,眾豪族主事紛紛如王永一般,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盡管一人敬多人,在尋常酒席上是無禮的表現,但如此舉動放在王永身上,那就是年少豪爽。


    眾賓客沒有絲毫不滿。


    “好酒!醇厚有力!”


    “這該是三十年老窖!”


    “老張你說少了,依我看來,這該是五十年老窖,或許還是六十年!”


    “哈,也該是,勁大著呢!”


    豪族主事們年紀多半不小,酒力跟年輕時來相比也大大減退。將如此醇厚老酒一飲而盡多半都有些飄忽,一時不由全都氣血上湧、話匣子也徹底放開了。


    “我看那趙梟就一毛頭小子,竟敢對我世家豪族出手!簡直是目中無人!”


    “可不是啊!若是稍稍年長些,他敢行如此妄為?無緣無故滅去二郡世家,他這哪裏隻是目中無人?這叫膽大包天!”


    “可老李,剛剛王公子說的很清楚,是這二郡世家先挑釁趙梟的,還…”


    “抓了他的兄長。”


    “年輕人氣血盛,該不是刻意…”


    “氣血盛如何?抓了他兄長又如何?!老黃你還是不是土豪?竟幫著那趙賊說話?別說抓他兄,就是逮他爹,他…”


    “又豈能滅去兩郡所有的世家!”


    這聲怒吼極大,一時場中無言。過了幾息,才有一道弱弱的聲音響起:


    “尚武範陽縣的林家還在,近日我家商隊去冀州跑商,過路範陽時見到林家車隊拉著大批的糧草,商隊主事好奇發問…”


    “才知這糧是拿去贈予邊護軍的。”


    聲音落下,全場寂靜。


    一幹豪族主事麵色陰沉,與趙梟發瘋咬人相比,內部的叛徒才是他們更加痛恨的。誠然,世家也有爭鬥,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激烈,但這是同階級間的鬥爭。


    而林家拉入外人破規矩不說,心還如此之狠!竄通趙梟滅去兩郡土豪…


    實乃幽州世家的恥辱!


    “林家,必須為他們所行之事付出代價!背叛世族,他便走上了死路!”


    “待我眾家聯軍壓下!”


    “林家,必須滅族!!”


    “我讚同!這林家實在可惡!”


    “我胡家附議!”


    “我呂家也是怎麽看!”


    一時間討伐之聲四起,少許與林禧相識的世家主事眉頭緊皺、隻覺得事有蹊蹺。但在群起激昂的環境下,也未出聲。


    此刻,王永先前所召喚的舞姬樂師也來至堂中。前者見此,微微抬手道:“大家先吃飯喝酒,其他事宜飯後再談。”


    “什麽事能比吃飯還重要呢?”


    “王公子說的是!”


    “公子說的是,先吃飯賞舞!”


    眾賓客很給王家公子麵子,聞言當即輕笑噤聲,大口繼續吃起菜來。


    緊張的氛圍不複,樂師舞姬即刻就位。琴聲漸起,堪稱一絕的表演…


    也隨之開始。


    輕快婉轉的絲竹曲兒悠悠響起,環繞著大堂旋柱繚繞。那歡快之調,令場中眾人無不輕晃腦殼,隨音律而左右搖擺。


    與此同時,十來位身材窈窕、麵若桃花的舞姬也開始翩翩起舞。她們隨音而動,風騷的扭動著身軀,舞姿異常誘人。


    收獲了一陣賓客倒吸涼氣之聲,舞姬們突然改變動作、整齊一致的跳起了胡舞。火辣性感的動作不小,使那被香料所醃製出的體香…漸漸傳至兩側席上。


    再配上那若有若無的媚眼…


    實在是勾魂。


    賓客們筷也不動,全看呆了。


    “大人們,怎都不喝酒…”


    “是小女子,跳得不好麽~”


    聽見這酥到快化了的撒嬌聲,豪族主事們無不斟滿酒樽,一盞又一盞的痛飲起來。那看向舞姬的眼神,也愈漸侵略。


    主位上的王老家主聽聲無動於衷,麵不改色的閱覽著手上書籍。而在那明亮的老眼中,卻閃過一絲無法察覺的輕蔑。


    無能之輩,出身再好也是無能。


    接著,舞姬不斷變幻舞姿,一會端莊、一會嬌媚;一會辣豔、一會淑女。把滿座賓客那看得是眼花繚亂、口水直流。


    肚中的酒也是越來越多。


    一頓晚筵足足吃了三個多時辰,待撤去殘羹、節目之時,眾豪族主事已有些神智不清,口中還在讚歎著舞姬之優美。


    ……


    “剛剛那舞姬是真漂亮,尤其是右數第三位,那飽滿的就像個水蜜桃!”


    “我覺得吧,還是左數第二位最漂亮,那嬌媚的神韻,他娘的是真絕了。”


    “嘿,我覺得全都好看。”


    “咳咳…”


    一聲輕咳突兀響起,眾豪族主事這時才想起王老家主還坐於主位之上。


    一時間眾人冷汗直冒,趕忙起身朝老家主躬身致歉:“王家主…”


    “我等唐突,實是不敬!還請…”


    “誒,無妨。”


    王老家主輕輕搖頭、抬手道:“我等都是至交,不過幾個舞姬罷,有何不敬?朋友們都是豪勇之人,愛美實屬正常。”


    “再者說…”


    “高朋若喜歡,送予又何妨?”


    眾豪族主事聽言,無不氣血上湧、紛紛拱手道:“王公大義!實乃…”


    “我輩楷模!”


    “先不談舞姬,論論趙梟那事。”


    老家主話音剛落,一個個賓客便趕忙接話道:“王公勿憂!依我等看…”


    “那趙梟就是個懵懂小兒罷!”


    “不過是那二郡豪族挑事,我們也無需為他們報仇。但為我世家子弟出聲之舉還是必不可少的,我等迴去就聯合書信!”


    “要趙梟將佃戶財產,歸還那些子嗣尚存的二郡世家!至於沒子嗣認領的,就全數上交給我們、由我等來交托給那些土豪的遠方親戚。若實在找不到,就由…”


    “就由我們自個分了!”


    “如此還不夠。那趙梟必須跟我們簽下文書、保證日後不再犯且撤銷尚武令。同時,唔,繳納給我們五萬萬錢的罰款。”


    “不夠,七萬萬錢還差不多!”


    “八萬萬錢好了!”


    “九萬萬也…”


    一道道醉酒之聲不斷響起,王老家主輕輕頷首、隨即疑聲道:“倘若趙梟拒絕,那又該如何是好,我王家的勇武之士。”


    “現多半都不在幽州。”


    聽聲,那一個個豪族主事無不麵紅耳赤的猛然騰起、大聲道:“王公此話何意?!您剛剛喚我等為豪勇之人!此刻…”


    “此刻您竟說缺少勇武之士?!”


    一名豪強家主雙目圓睜、甕聲甕氣的開口道:“這事您無須過問!就交由我等來處置吧!那趙梟若非要與我世家為敵。”


    “我胡家願為先鋒!”


    “好!胡家主有膽氣!”


    見狀,王老家主大笑撫須、欣然道:“胡家主真不愧是豪勇之人!老夫沒有說錯!你可真是俠肝義膽!快,你去…”


    “你去挑個喜歡的舞姬!”


    “美人配英雄,正好!”


    “哈哈哈!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胡姓家主高傲的昂起頭,瞟了眼席上的其他豪族主事、哼著曲兒挑舞姬去了。


    其餘眾家主見此,紛紛覺得尊嚴受到挑釁。就是心中隱隱感到不對之人,為了麵上掛得住、亦是拱手抱拳大聲道:


    “若是趙梟非要與我等為敵。”


    “我吳家願為先鋒!”


    “我馬家願為先鋒!”


    “我施家願為先鋒!”


    “我韓家願為先鋒!”


    “我薑家願…”


    一時間,滿席賓客全體起立,紛紛表示若趙梟不服、自家願為先鋒。當然,也有少許家主並不願如此,不過是在大多人的裹挾鼓動之下、不得已而為之。


    但是,當著眾家主之麵許下承諾,雖無立有字據、也無異於簽訂契約。若是不想被他家鄙夷嫌棄,就必須完成諾言。


    “眾家主都不愧是豪勇之人啊!”


    王老家主見狀麵容大悅,爽朗一笑、溫聲道:“每位豪傑,我都贈予舞姬相伴!這些佳人自幼練習房中術,皆是處子。”


    “高朋們快去,別荒廢了良宵。”


    “哈,還是老家主懂我們。”


    “那在下就,就先告退了?”


    “去吧,都去吧!別讓佳人久等。”


    眾豪族主事聽聲麵麵相覷,心中湧出無盡期待。與老家主道辭後,便在侍從的指引下,心急火燎的朝堂外奔去了。


    見賓客們猴急的背影,王老家主嘴上的笑意更濃了。不過若有若無的…


    帶著少許的嘲弄。


    ……


    “爺爺,為何我們不…”


    “永兒是想問,為何王家不參與?”


    “對,孫兒有些疑惑。”


    待眾賓客離去後,公子王永便行至主位側邊,為白發老者輕輕捶背。


    聽見孫子的疑問,老者眼皮輕挑、淡淡開口道:“永兒,爺爺問你。”


    “何謂之世家?”


    王永聽聲,不假思索的當即開口:“孫兒以為,世家即是門第高貴、世代為官的大姓氏大家族,例如那汝南袁家就是。”


    聞言,老者輕輕頷首、淡笑道:“嗯,說得對,但世家的核心關鍵在哪?”


    “在於權勢。”


    “不。”


    “額…在,在於富貴?”


    “不。”


    “那…”


    “別猜了,就在名字裏。世家的關鍵就在於世代,就在於世世代代!”


    說著,老者眼中閃過一絲精芒道:“我們世家的一切舉動,目的都在於家族的永世繁榮。如此,就不能浪費一絲一毫的力量在完全沒必要的方麵。打趙梟…”


    “能為我們家族的永世昌盛,起到一絲一毫的作用麽?並不會。還會由此結下一個心狠且強大的仇敵,減少我們延續的概率。那麽,去跟他鬥就毫無意義。”


    王永聽聲微怔、疑惑道:“趙梟他剛剛滅完兩郡土豪,該是元氣大傷…”


    “怎談得上強大呢?”


    老者聞言嗬嗬一笑,摸著孫子的額頭、輕聲道:“根據耳目來報,趙梟滅這些豪族用得都是黃巾降卒,倒是好算計啊。”


    “元氣大傷?他邊護軍是毫發無傷!而且此戰黃巾降卒死傷慘重…這對於趙梟來說反而是好事,因為他日後也更好…”


    “管控這些降兵。”


    “嘶”


    王永聽聲倒吸一口涼氣。


    這趙梟是個狠人啊!


    老者見狀笑著搖頭、緩緩道:“孩子,永遠不要去行不必要之鬥爭。你說,為什麽階級大義去跟趙梟鬥,這傻不傻?”


    “還不如多花點精力…”


    “多增添點地方耳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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