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憑在如綿的愁緒中度過了這個春天,總得來說, 還是高興的。她不敢想太長遠的事, 眼下, 她對李益最大設想是, 兩人可以一直維持這樣秘密的關係。


    到了佳木繁陰, 草原上開滿野花的六月, 北魏的皇帝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往陰山北巡去了。


    對於北魏這個從遊牧部落轉變而來的國家來說, 皇帝既是皇帝,也是軍隊的統帥。每個皇帝,一旦登基, 即要開始帶兵。所以每年的巡兵都是大事。這是拓拔泓登基之後的第一次領兵, 比往年更加隆重。馮憑和他同行,一路巡閱六鎮,接見大小都護、將領, 接受各鎮軍隊的宣誓效忠。馮憑同拓跋泓共乘一車,並肩而出,隔著守護森嚴的禦林軍衛隊, 遠遠就能看見那廣場上, 士兵們的衣甲、戈矛、武器, 全部都是嶄新,太陽底下整齊的列陣,黑色的潮水一樣一眼望不到頭。黑色的潮水中間分開一條寬闊的大道,皇帝的車駕就從這大道馳出,一直到達大軍最前方的紅色高台上。那裏每隔兩步便有一名禦林軍持戟, 紫色的大幄撐開,並置著帝後的龍鳳座椅。拓跋泓坐在外側先下車來,伸手攙扶坐在裏麵的馮憑。她穿著暗紅色曳地的長裙,拓跋泓隻感覺她的手,觸手幽涼,香氣襲人。


    帝後分別落了座。


    然後是點兵。拓跋泓看了一眼馮憑,說:“太後,可以開始了嗎?”馮憑說:“直接開始吧。”由宦官呈上軍名冊來。


    足有幾十大卷,分別放在帝後麵前的禦案上,拓跋泓拿起一卷將名冊,開始親自點將。每點到名字,便有一人上前來,高聲參見皇太後,參見皇上。拓跋泓是頭一次點將,跟將領不熟,馮憑則笑著向他一一介紹出列者家世背景,功勳履曆。


    這軍中,有一半熟麵孔,另一半是生麵孔。然而麵孔生,名字不生,姓氏不生,她自能根據名字將對方的祖宗八代曆數一遍,兄弟父母問候一通。拓跋泓,則是十分高興,麵帶謙虛,配合著她的介紹將對方稱讚賞識,問一兩個問題,顯示出自己的重視。以後,這些人,都是他的麾下了。


    點將就足足點了快有一個時辰,那太陽已經越來越高了,到後麵的名字便簡略了些。一卷名冊點完,拓跋泓當眾披上了鐵甲,戴上盔帽,跨上了高大的戰馬,隨同諸軍的將領親到隊伍中去,挨個點兵,親自巡閱他的軍隊。馮憑則沒下去了,仍留在座位上,耐心等待他結束。這當然是快不得的,不過好在馮憑有心理準備,便同身邊的楊信以及文官大臣閑話,同時侍從送上茶和點心來。


    足足等到太陽快落山,拓跋泓才終於結束了一點的巡檢。


    迴營帳的路上,拓跋泓還心潮澎湃。在平城宮裏做皇帝,和親自來到軍中點閱自己的士兵,那感覺是非常不一樣的。他側眼看了一眼邊上的馮憑,就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漸漸充實。平常在朝廷裏,那些大臣們都聽她的,大事都是她拿主意,但到了軍中,隻有他才是真正的統帥。


    總有一天,他可以完全掌握她。


    拓跋泓關切道:“明天後天還有兩日,你要不要在帳中休息好了。”


    天氣大,他怕她中暑。


    馮憑倒是從善如流,接受了他的建議。畢竟點兵是男人的事,跟她的關係不是很大。


    “這樣也好。”她笑著說:“我想皇上一個人也能應付,皇上就自己去吧,我便不露麵了。”


    拓拔泓出來,沒帶妃嬪,倒又跟馮憑親近起來。晚上要舉行酒宴,他也不迴自己的帳中,隻是留在馮憑的帳中沐浴更衣,換下盔甲和戰袍,穿上輕捷的錦緞繡龍袍。馮憑穿的輕薄,沒有太出汗,隻是換了身衣服,洗了臉,重新勻了些胭脂。完了,宦官將朝中的奏折送上來,拓拔泓一邊批看奏折,一邊等宴席開始。


    馮憑一時既無事做,同他又找不到話說,便隻是幹等。她穿戴完畢,盛裝隆重地站在帳中,叫進帳外的侍從,低聲詢問宴席開始的時間。拓拔泓目光看奏章,注意力卻全在她的身上。他感覺到她的尷尬和焦慮,知道他的存在,給她帶來了壓力,卻假裝不知。


    終於到了酒宴時間,馮憑和拓拔泓才相攜著到宴。宴上都是軍中將領,笑小半是朝中官員,今日也不禁酒,眾人舉了酒豪飲,拓拔泓出來帶了宮樂,加上軍中的軍樂,兩支樂隊合奏,現場自是十分熱鬧。拓拔泓一杯接一杯,酒氣上了臉,緋紅的一片,渲染成綺豔的雲霞。


    馮憑攔了他手,說:“皇上少喝一點吧。”


    拓拔泓笑說:“沒事,幾杯而已,醉不了人的。”


    馮憑也覺得這場景熱鬧,隻是李益沒在,總是少了點什麽。此次出巡,李益沒有隨軍,因為署中有些事,他脫不開身。


    拓拔泓花了半個多月,沿著六鎮一路往西巡視,最後駐紮在河西行宮,帶著從六鎮集來的兵馬,將要進行一場大型的狩獵比武。這也是朝廷的慣例,年年如此的。


    馮憑因為不親到點校場,所以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帳中,或是召集跟隨的親近們設宴,或是四處去參觀。本來她身邊帶了徐濟之,無聊給她下棋解悶,哪曉得徐濟之出來沒幾天,又犯了一迴重病,遂足不出帳了,弄得馮憑很是感覺枯燥。


    兩日後,她接到李益隨奏折送過來的一封書信,說署中的事已了,問她還要不要過來。馮憑算了一下時間,估摸他來了,還能呆一陣,倒也不倉促,就讓他來,反正還能樂一樂的。年年狩獵都是最放鬆,最有意思的。更主要的原因是,兩人分開的久了,也忍不住有些想念。


    李益到來之前這半個月,馮憑有些無聊。某日,她忽想起李益跟他談過的自己的家事,剛巧,李羨此次正在軍中擔職,她忽然來了興趣,便讓人將李羨召來。


    李羨其人成名已久了,但在馮憑看來不過是那些文人沽名釣譽罷了。不過李益對他的兄長評價挺高,馮憑一直想看看,這人究竟如何。這日同行,私聊了幾句,馮憑發現,這人確實有趣。他是那種能讓女人愛慕的男人。說話很婉轉,語言常笑,口氣很隨意,但所出口的內容常常鋒利且有棱角,時常讓人吃驚。但別人吃驚,他不以為意,天生自有一股風流態度。


    馮憑分析李家兄弟。論相貌,李益自然更甚一籌。李羨的外貌算不得是太出眾,不過身材氣質足夠迷人。性格方麵,李益表現的沉穩謙退,李羨卻明顯的桀驁不訓。但有一個共同點,兩位都是人精。李益自然是滴水不漏的人,圓溜溜的像個雞蛋,李羨是石頭,但是表麵也抹了一層厚厚的豬油。


    倒也不愧是一家兄弟。


    馮憑本是因李益才想起這人,心想說不定可以聽點關於他的趣事。畢竟他是李益的親兄,關係比她親近得多,跟他聊一聊,肯定會有意思。


    不過等李羨來了,真說起話來,她發現自己還是臉皮太薄了。


    她已經二十多歲了,然而對待愛情始終羞澀。她根本不好意思跟對方提起李益,也根本沒有勇氣詢問關於李益的家事。


    怕一問,就泄露了自己的心思。怕被對方看出自己的秘密,也怕聽到自己不願意知道的事情。不過她還是很願意和李羨多聊聊天。她有一種愛屋及烏的心情,李益的兄弟,親人,好像也沾上了他的味道,平白多了一種熟悉。


    要是她和李益算夫妻的話,眼前這位就得喚她弟妹呢。她不是也得叫聲大哥了?她知道不可能,但是心裏想一想,也感覺怪有意思的。她對一家人這個詞語,總有種格外的親切和留戀。


    李羨取代徐濟之,陪她下棋。一晚上,馮憑詢問起了對方的家庭,妻妾子女。李羨有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最大的男孩已經十五歲,女兒十二歲,還有一個男孩,李羨說:“過繼給兄弟了。”馮憑知道他說的兄弟就是李益。


    她很想知道李益夫妻為何沒有生育子女,不過也不好意思問,隻是笑著說:“依你看,兒子好些,還是女兒好一些。”


    李羨笑搖搖頭,他對兒女都沒有什麽興趣。其實到現在,他對做父親也沒什麽感覺,隻是盡義務罷了,私底下並不愛跟兒女親近。他的兩個孩子都不是正妻所生的,都是侍妾所出。過繼給李益的阿龍是外麵私生。


    “孩子太吵了。”李羨笑說:“過了十五六還好一些。男孩繼承家業,女孩更溫柔貞靜,各有各的好吧。”


    馮憑感慨說:“養兒養女辛苦。一生下來就要為他操心。吃喝拉撒,頭疼腦熱的,小的時候操心他讀書,長大了要操心他婚姻大事,成家立業。沒有一刻能撒手的。”


    李羨說:“一代人撫育下一代人。人生一輩子,忙忙碌碌,隻不過是為下一代操勞,自己又能享受多少呢。等他長大了,把他的事操心完,做父母也該入土了。”


    馮憑說:“你倒是看得開。”


    李羨笑說:“哪裏有看得開,隻是沒有法子而已。沒有法子,隻能往開了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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