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憑笑說:“那你還不出來,還在裏麵躲著幹什麽?”


    她始終是沒發火。


    這讓馮珂有些受寵若驚。姑母那天臉上的笑容, 在她心中留下的記憶特別深。


    因為不太真實。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對大人的表情有了真假的意識。她感覺她笑的模樣有點假, 是那種無可奈何, 為了緩解尷尬而故意的逗笑。但是她看到她笑, 還是很高興了, 她走出屏風後, 馮憑拉著她坐在床上, 看到她頭發有點亂,動手給她整理了一下,說:“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她配合地說:“餓了, 想吃。”馮憑笑著從果盤裏拿起一隻大香梨給她。


    她小手抱著梨搓了兩下, 要啃,她又說:“還沒削呢,削了再啃。”


    馮珂不會削, 隻會吃,她竟拿起了一把小刀,幫她削起起來了。她像是個老手, 五指纖纖地握著那梨在手上打著轉, 眼神專注盯著, 果皮連綿不斷地垂下去。這個過程中,李益一直站在不遠處,他取了盞,從鎏金鶴紋銀壺裏倒了一盞清水,低著頭抿。時不時迴過頭往她們身上看一眼。


    他的眼神給馮珂記憶也非常深, 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類似於欲說還休,欲言又止的狀態。她知道姑母是在和她進行某種有特別意味的交流,她知道他是在觀察姑母和她的對話,因為他一直在等待,一直沒離開。但是他也沒有參與,隻是背對著。馮珂敏感地意識到她成了這兩人在集中對付或者是攻克的一座小堡壘。


    馮珂抱著梨啃,假裝自己什麽都不懂。她以為姑母會全心討好她呢,結果也沒有。她削完梨,也沒擦手,而是衝立在案前那人無聲地打了個手勢。


    真是神奇,馮珂看也沒聽到他們說話,那人還是背對著的,也不曉得他是不是腦後根長了眼睛。她一招唿,他就過來了,往馮憑身邊坐下。馮憑從果盤裏又挑出了一隻烏紅的大李子。


    她笑說:“吃嗎?”


    馮珂知道她是在問那個人,就沒有吱聲。李益沒說話,大概隻是點了一下頭,她就又開始削李子。顏色烏紅的李子,削開裏麵的肉卻是金黃的,三兩口咬一個。李益嚐了一個,酸中帶甜。她一邊削,一邊吃,一個給他,一個給自己。


    吃到第三個,她突然忍不住,低著頭嗤嗤笑了起來。她這聲笑,像是一根上緊的琴弦,驟然撥動了殿中沉悶的空氣。李益和她同時也嗤嗤笑了出來。


    馮珂莫名其妙。


    李益說:“別笑了,你笑什麽。”


    馮憑說:“我沒笑。”


    然而她還是想笑,一邊削李子一邊笑個不止,兩個肩膀直抖。


    李益笑了一會,知道這邊已經不可久留,說:“好了,我得迴去了,呆的太久了。”


    馮憑笑說:“去吧,迴頭再找你。”


    李益最終還是走了。


    馮珂陪她姑母呆了一天,哪兒也沒去。到了晚上的時候,馮憑讓人把她帶去洗了澡,又帶迴來。她坐在床上,拉著她的手,語氣認真說:“白天你看到什麽了?”


    馮珂羞澀地低下頭,說:“我什麽都沒看到。”


    馮憑說:“那聽到什麽了?”


    馮珂捏捏手指頭:“我也什麽都沒聽到。”


    馮憑將她抱在懷裏,撫摸著她的腦袋說:“不管你白天看到什麽,或是聽到什麽,都不要同任何人說。這宮裏不比宮外麵,不是什麽話都能說的。有的話說不好就要送命,不懂的事情也不要多問,時間久了自己就懂了。把它爛在肚子裏,記住了嗎?”


    馮珂半懂不懂,說:“姑母,我記住了。”


    馮憑說:“咱們是一家人,我是你的親姑母,你在這宮裏,姑母會照顧你保護你。所以你對我要誠實,有什麽就說什麽,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用害怕我,也不用同我耍小心眼子。你犯了錯,我雖然會責備你,可是也會幫你救你。旁的人他們表麵上喜歡你,恭維你奉承你,可你真正出了事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會救你,隻有我會救你,你知道為什麽?就是因為咱們都姓馮,因為你父親和我是親兄妹。所以你誰的話都可以不聽,但我的話你必須要聽。你什麽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我交代你的事,你必須得放在心上。沒我有我,就沒有你爹娘,就沒有你們兄弟姐妹。”


    馮珂從沒見她這麽嚴肅,不由地也有些不安,說:“姑母,我記住了,我會聽你的話的,不會去跟別人說的。”


    馮憑語重心長道:“你知道咱們是一家人,這意味著什麽嗎?”


    馮珂搖搖頭。


    馮憑撫著她背,道:“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都不是孤立的。當初你祖父一人得罪,馮家上下通通受了牽連,死的死,散的散。你父親逃命去了北邊,我充罪入了宮,馮家人誰都沒有好下場。後來呢,我嫁給了先帝,做了皇後,馮家才被赦免,你父親才能重新入朝。否則你們兄妹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喝風呢。如果沒有我在宮裏,馮家常家在朝中就沒有立足之地。所以你父親你母親,你祖父,他們都需要我。可是光隻有我一個人是不行的,我一個人在宮裏孤立無援,我也需要你父親,需要你祖父,需要他們幫助我,否則我在宮裏的位置也可能站不穩。所以我們誰也離不開誰。家人之間,需要互相扶持互相幫助,才能走的更長遠。你是家中的長女,等你長大了,你也必須要承擔起家族的責任,為家族奉獻力量。這是為了你父親,母親,為了我,也是為了你自己。這世道很殘酷,你很脆弱,你隻是一枚卵,你的家族便是你的巢穴,隻有它能保護你為你遮風擋雨。你永遠要記住,覆巢之下,無有完卵。你守護著它,它也守護著你,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自己身後的姓氏。”


    馮珂不解地說:“那我的責任是什麽呢?”


    馮憑拉著她的手,無奈笑道:“不論男孩子,女孩子,我們在家族中能奉獻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婚姻了。”


    馮珂還是不懂。


    馮憑耐心地解釋說:“不光我,不光馮家是這樣,所有的家族,他們都是這樣。家族的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它大於一切,我們有的時候,需要做一些犧牲。”


    “犧牲什麽呢?”


    “犧牲你的自由,個人的好惡,或是一些心情和想法。”


    馮珂說:“我懂了。”


    馮憑說:“但你不要吃虧,要確保這樣的犧牲,它最終能為你換取更大的利益。否則就是用自己的辛苦,為他人做嫁衣了。咱們不要受那種委屈。人是為自己活的,你犧牲的一切,隻是為了讓自己活的更好,讓自己少受些苦楚,不是為了任何人。以及,犧牲什麽,都不要犧牲自己的健康和生命。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你為它犧牲這兩樣。也沒什麽名義或道理比你自己更重要。”


    馮珂說:“我懂了。”


    馮珂舉一反三:“所以姑母當初結婚,也是因為這個嗎?所以姑母喜歡白天在一起的那個人,不喜歡從前嫁的那個人。白天那個人也不喜歡他夫人,他喜歡姑母。”


    馮憑笑說:“那也不一定呢?有時候可以兩全其美。剛剛好你喜歡的那個人,你也需要嫁給他,這樣不是更好了嗎?”她捧著她臉蛋,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說:“姑母希望你將來可以兩全其美。”


    馮珂高興地笑:“我覺得姑母說的很好!我全都聽懂了!”


    馮憑說:“所以你在宮裏,不但要聽話,說話做事還要長腦子,要隨時替姑母考慮,注意不要替姑母惹麻煩。每句話出口前先想一想,能不能說,有什麽後果。比如白天那件事,被人知道的後果是什麽。”


    馮珂說:“別人會議論。”


    馮憑說:“對,別人會議論。議論是不好的,所以你要保守秘密。”


    馮珂說:“嗯!我記住了!”


    馮憑雖然把馮珂教的閉了嘴,但還是心有餘悸,總覺得不□□全,接下來和李益會麵的頻率更小了一些,而且更加謹慎小心。這樣短暫的幽會對兩人來說都是個煎熬,她很想找個機會,能夠和他相處的久一點,不要一個月,至少有一天。但可惜是一天也沒有。隔三差五才能見麵一次,一次也總是隻有匆匆的兩三刻鍾,隻夠在床上歡愉一場。來不及嗅夠他的氣味,他已經離去了。


    她對李益的愛愈發深,總覺得這樣不夠。閑來翻看古人詩,她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詩中的那樣,幽折往複。她想將自己的感情宣泄出來,卻苦於缺少文藝才華,無處下筆。勉強湊了幾句“清風送香至,入我羅床幃。”她又疑心它會成為自己通。奸的罪證,又轉手將它付諸火炬了。她想贈給他一件禮物,一隻手鐲,或是一塊手帕,作為自己愛情的信物,但也唯恐會成為罪證,所以也不敢贈。李益送她的那對耳墜子,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也不敢戴出來,隻藏在最隱秘的地方,連貼身的宮女都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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