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這一覺睡的有點沉。


    這段日子, 署中的事多, 確實也很累,昨夜又失眠。眼睛一閉就墜入睡眠的深淵。難為的是,一點夢也沒做。


    醒來時, 已經是傍晚了。他睜開眼睛,看到慧嫻坐在床邊做針線。屋裏生著火盆,炭火燒的旺旺的, 熏籠上正熏著衣服, 散發著熟悉溫暖的香氣。身上的被褥是新換的,還有淡淡的皂香, 十分舒適。他感覺到濃鬱的女人和脂粉的味道, 不是書房裏常有的那種墨香。


    他遲鈍了好半天, 才想起這是他和慧嫻的臥房。


    很久沒住,都快忘了。


    慧嫻正專注地繡花, 一會, 好像是頭癢了, 拿針頭輕輕撓了撓頭皮。李益醒了,也不說話, 慧嫻側對著他, 倒沒察覺,隻是專注地拈針走線。李益眼尖地發現她有些奇怪,臉上好像跟尋常有些不同。他將目光停在她側臉看了很久,發現她的眉毛比平時要濃一些,形狀好像要好一些。


    李益思考了一下, 沒想明白,又看了好久,才慢慢迴味過來,她是刻意打扮過的。


    塗了粉,描了眉,還塗了口脂。炭火一烤,她的皮膚就白裏透紅,看著氣色特別好,給人一種很飽滿,水分充盈的錯覺,連眼角的細紋也淡了很多。


    李益心想:慧嫻老了。


    哪怕再打扮,眼神,皮膚狀態還是騙不了人。他看馮憑的時候,隻感覺到她眉眼璀璨,鮮活生動,像春天初放的花,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來。


    她有勁,哪怕是病殃殃的,抱上去仍然很活,很緊實,很有勁,火辣辣的充滿熱情。但慧嫻哪怕是狀態很好,看起來也是無神的,上了年紀的。李益想起慧嫻跟他同年,今年也三十五了。


    可能男人老的慢一些嗎?他並不太照鏡子,但是偶爾照一照,他能感覺到,自己這些年,外貌沒怎麽變。


    他好像過了二十歲以後,歲月就在他的身上停止了。這麽多年都是那個樣子,體重沒有增長,皮膚也沒有老,線條肌肉還是緊繃繃的,好像跟十年前沒有區別。但慧嫻卻眼睛看的到老。她的眼角、嘴角生出了細紋,笑的時候非常明顯。她的眼睛沒有當年明亮了。她長胖了,穿上衣服看不太出來,但脫了衣服,身上的肉非常鬆軟,有時候會讓他想起發酵過的麵團。她年輕的時候肉就不太緊,年紀大了越發顯。現在的他和和慧嫻,外貌看起來,沒有年輕時那麽般配了。


    年輕的時候,真的是很般配。別人見了都說般配,天生的一對。慧嫻年輕時也是天仙似的,隻是她不扛老。


    過了一會,慧嫻突然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臉色一赧,不自在道:“你在看什麽?”


    李益輕聲說:“看你。”


    這話有點曖昧,慧嫻左右臉紅,不知如何是好:“我有什麽好看的……”


    李益說:“你老了。”


    這一句紮的慧嫻心上血淋淋的,撕下瘡疤連著肉,她握著繡樣的雙手幾乎要顫抖起來,心裏仿佛在經曆著一場暴風雨。


    她最終還是克製住了自己:“那又怎麽樣呢?”


    李益目光還是停留在她臉上,聲音柔和地說:“不怎麽樣。”


    慧嫻的手被針紮出了血。她顫抖地掩飾著,說:“是人都會老。”


    李益歎說:“是啊。”


    慧嫻心在滴血,麵上淡然說:“你喜歡的人有一天也會老。等她老了,你也這樣說嗎?”


    李益說:“她年紀小。等她老了,我隻會更老,我哪好意思挑她。她不嫌我就好了。”


    慧嫻聽他嘴裏說“她”。隻知道他有個“她”,然並不知道那個“她”是誰。慧嫻已經是第二次聽說這個人了,她暗地裏也探尋過。然而這個人竟好像是空氣影子似的,神秘的找不到任何存在的蛛絲馬跡。她仿佛是李益臆想出來的,隻活在李益的口中和腦海中。


    慧嫻說:“年輕,誰沒年輕過呢,我也年輕過。”


    她難過地說:“可我迴不去了,你也迴不去。”


    李益忽道:“你白天說的話是真心的嗎?”


    慧嫻有些愕然,她心一跳,轉頭低聲道:“什麽話?”


    李益說:“我要是走了,你也活不下去了。”


    慧嫻臉一熱,感覺有些尷尬。她當時情緒激動,控製不住說了那些,但平靜下來一迴想,非常羞愧。她低著頭不知道該如何答,隻是十分痛苦。


    李益注視她許久,歎道:“慧嫻,你這輩子耽誤了。”


    慧嫻聽到這句,卻莫名委屈,眼睛一紅,眼淚猝不及防落了兩滴。


    李益道:“我這輩子也耽誤了。”


    還有一句話是沒說出來的。他心裏浮現起馮憑的麵容,想:“她這輩子也耽誤了。”


    而且已無轉圜的可能。


    但這也無法悲傷。李益並不覺得她如果不入宮,不嫁給拓拔叡,嫁個凡夫俗子,人生就會好。有的人,你注定要到了那個時間段才能遇見,不能早一步,不能晚一步。如果她不是宮裏人,李益今生都不會和她有交集。如果她不曾入宮,她大概也和現在的慧嫻一樣。無憂無慮的小婦人,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難,有些小小的閑愁。她還是美麗,或許也討人喜歡,但李益不會愛上她。


    她是屬於那高處的人。就像冬天的寒梅,愈是飽經風霜才愈鮮豔。愈是經曆過痛苦煎熬的靈魂,才愈珍貴。


    他不愛溫房裏的花朵。


    慧嫻低聲說:“我不覺得耽誤,隻要你能像從前一樣,就好了。”


    李益說:“對不起。”


    慧嫻說:“說對不起做什麽?”


    李益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們到現在這樣,總歸有我不對的地方。你是有些固執,但我對你也常常冷漠,關心的不夠。咱們兩個人都太被動,誰也不肯主動遷就另一方。你我都太自私了。”


    慧嫻道:“你別再說了。”


    她扭頭,淚眼朦朧地看他,表情幾乎有些委屈可憐,像是在哀求:“你知道錯,那你肯改嗎?”


    李益說:“改吧。”


    他這句“改吧”,意味深長,又說要改,又好像沒有什麽把握的意思。大約隻是說說,並沒有行動的表示。慧嫻也不知這算不算得上一句承諾。她感到有些悲傷,卻無可奈何。她依賴丈夫,他溫暖,安全,心腸柔軟,哪怕不愛,也會盡力對她好。沒了他,她確實會活不下去。


    李益和慧嫻和好了。


    這點事,是瞞不住馮憑的。她雖然足不出宮,然而上至軍國要政,下至閭裏巷聞,中至朝廷官員的家務瑣事,沒有她不知道的。李益原來和同室妻子分居,有一段時間甚至鬧和離,馮憑這邊不再見他,斷了關係以後,兩個人又漸漸和好了,關係恢複如初。馮憑聽到這件事,心髒微微地跳了一跳,一種久違的酸而澀的情緒在身體裏蔓延開來。


    那時她和李益除了公務朝事上的接見,私底下,已經有三四個月未見麵了。


    然而人家是正頭的夫妻,要分居要和居,輪不到她來說話。況且是她主動要斷。


    她坐在桌前,用一根竹簽,喂花椒吃熟小米,心想:戀愛不好。再愛也修不成正果,還容易遭罪難受。以後不要愛了。


    還是養鳥好。


    花椒是隻好鳥,會說話,像個人一樣,會背白馬篇,會背野田黃雀行,她在花椒的陪伴中,暫可忘卻一點失戀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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