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大約半個多時辰, 一名斥候跟著羅布來報:“馬家村已經空無一人, 連雞和狗都沒有留下一隻……


    “從各種痕跡來看,村子裏的老百姓應是被流寇裹挾了, 大約在七八天以前,往吳林縣縣城一帶流竄了……”


    鳳寥和蘇名劍等人,一起變了臉色。


    流寇!竟然出現了流寇!


    流民和流寇, 雖然隻差一個字, 卻是本質上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流民是受了大災以後,不得不背井離鄉, 去別處討生活的普通平民, 他們是需要同情和被救助的對象。


    用一句雍若前世聽過的官方語言來說:他們隻是受災群眾。


    流寇卻不會可憐巴巴地等著別人來同情、來救濟, 他們會四處流竄, 靠搶劫別人為生。


    他們走到哪裏,就會讓哪裏的社會秩序遭到嚴重破壞。


    流寇壯大實力的速度非常快, 因為他們會裹挾受害百姓跟他們一起流竄搶劫,把受害百姓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流寇。


    災荒之年,災荒之地,最怕的就是出現流寇。


    一旦流寇的勢力壯大起來, 哪怕最後被朝廷鎮`壓, 影響範圍內也會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江山社稷的根本被動搖。


    如果朝廷鎮壓不住, 那就是改朝換代的問題了。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鳳寥、蘇名劍這些處在帝國權力核心的人, 心裏非常清楚。


    “還有……”那名斥候吞吞吐吐地說, “村子裏的房屋,大多被燒毀了,隻有一處院子例外。因為……因為……”


    鳳寥死死地盯著他,大聲喝道:“因為什麽?說!”


    那名斥候深吸一口氣,大聲迴稟:“因為那處院子的正房裏,題著一首反詩!”


    “反詩?什麽內容?”鳳寥的手微微顫抖,掌心變得有些潮濕。


    “小人不敢說!還請王爺和諸位大人自己去看!”


    鳳寥瞪了他一眼,便說:“走!去看看!”


    他轉頭看向雍若,盡量柔和地說:“等一下你就跟在我身邊!別怕,我們有很多護衛,一般流寇奈何不了我們。”


    雍若對著他笑了笑,神情寧定而安然:“跟王爺在一處,我什麽都不怕。”


    鳳寥勉強對她笑了笑,心道:我現在卻很怕!


    他心中既憂慮又懊悔:若若,我真不該同意讓你跟來!我明知道災荒之地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為什麽還要同意你跟來?還是過於自大了!


    既有流寇出沒,他也不敢將雍若亂支了。心裏深深覺得:還是將她帶在自己身邊更安全一點,好在若若的騎術和體力都很不錯!


    可是,許太醫怎麽辦?那些流寇,要又怎麽收拾?


    鳳寥心中亂糟糟地轉著各種念頭,加快了速度往馬家村前行。


    雍若的腦子裏,則在想著前世曆史上的幾個造反名人。比如李自成,比如黃巢……


    李自成直接掀翻了大明朝的江山。


    黃巢最後被官軍鎮`壓了,可他造成的平民傷亡難以計數,對社會秩序造成的破壞也無法估量,直接加速了大唐王朝的滅亡,間接開啟了五代十國的混亂局麵。


    雍若心裏歎息一聲:事到如今,不管是為了此地的老百姓,還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和政`治生命,鳳寥都不得不盡快去處理這群流寇了。


    哪怕明知道前方有陷阱,他也不得不去踩一踩了!


    這很可能是一個針對鳳寥的陽謀。


    還是一個很難破局的陽謀——陽謀強過陰謀的地方就在於:哪怕鳳寥看穿了對方的種種謀劃,也不得不往人家的預設戰場裏鑽,因為他不能放任流寇壯大。


    而阿蘭在這件事情中的身份和作用,也更加撲朔迷離。


    翻過第二道山梁,雍若就看到了被毀掉的馬家村。


    從房屋的數量來看,村子裏原本有三十到四十戶人家。可如今,除了一個院子以外,其它的房子都已化作焦土,隻留下了一片斷牆殘垣和瓦礫灰燼。


    阿蘭已經從小林子那裏得到了消息。


    此時,她在親眼目睹了此情此景後,再次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她還一邊叫著各種親眷的名字或稱唿,然後發瘋似的往村子裏跑。


    負責“照顧”阿蘭的兩名護衛,連忙跟在她的身後一路狂奔。


    鳳寥等人都是神情黯然。


    從山梁到村口的這一段路,比較陡峭狹窄,不適合騎馬。


    鳳寥和雍若也隻能下馬步行。他們的馬,被身邊身後的太監們牽著。鳳寥就拉著雍若的手一起下山。


    快到村口的時候,鳳寥捏了捏雍若的手,十分柔和地安慰她:“沒事的!我會一直拉著你的手。”


    雍若反捏了捏他的手,對他笑了笑:“好!我也會一直拉著公子的手。”


    村口的一個曬穀場正中,有篝火的灰燼;篝火周圍,有桌有椅,有鍋有灶,還有許多被啃光了肉的雞犬豬羊的骨頭,以及一些破碎的酒甕和酒碗。


    從篝火的灰燼殘骸來看,被燒掉的不僅有柴火,還有一些被劈掉的家具。


    一些酒碗和酒碗碎片上,還有淡淡的血跡殘留,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喝過血酒的樣子。


    很顯然,就在幾天之前,曾有一大群人在此聚集,開篝火晚會,大吃大喝,歃血為盟。


    很有些江湖好漢起事造反的樣子。


    從曬穀場離開,雍若和鳳寥去了村裏唯一沒被燒掉的那個院子。


    這也是整個村子裏,建得最好的一個院子。雖然它隻有一進,卻是磚瓦房,成色也很新,大概才建好了一兩年。


    院子的東廂和西廂房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


    窗戶被拆掉了,家具不見了,可能是被弄到曬穀場上當柴燒了。屋裏還有一些隨地大小便的痕跡。


    但這個院子的正房,卻保存得十分完好,十分幹淨。


    三間正房,中間是堂屋。堂屋正中,供著天地君親師位。


    堂屋東側的白`粉牆上,卻被題了一首墨跡淋漓的反詩:


    潦倒流離未覺哀,幼無父母長無財;


    髒官旱鬼殺人地,草莽英雄聚義台;


    富貴榮華天不予,江山社稷我奪來;


    他年若逞淩雲誌,太廟當從此屋開。1


    這首詩的意思,十分淺顯直白:


    雖然他小時候沒了父母、長大後又沒有錢財,生活潦倒,四處漂泊,卻沒有覺得自己很悲哀;


    如今,肮髒的官員和旱災在害死人,正是草莽英雄結盟聚義、揭竿而起的時機;


    老天(或天子)不給他們榮華富貴,他們就自己把江山社稷搶過來;


    如果這一遠大誌向得以實現,這間屋子就是他帝王霸業開始的地方。


    作為一個對詩詞一知半解的人,雍若覺得這首詩寫得很有氣勢。


    一個幼年坎坷卻心性豪邁、貧困潦倒卻胸懷大誌的草莽英雄形象,被刻畫得栩栩如生。


    可鳳寥看完詩以後,卻冷哼一聲,開始嘲諷:“口氣倒是狂妄!可惜書讀得不夠好,寫詩寫錯了格律。到了科場上,這就是一個名落孫山、連秀才也中不了的命。”


    雍若虛心求教:“哪裏錯了格律?”


    鳳寥就說:“‘奪’字在入聲七曷部,是仄聲字。那個位置,應該用一個平聲字才對!”


    他轉頭看著牆上那首詩,臉色譏誚地說:“因此,他這個‘奪’字,用錯了!”


    雍若覺得:鳳寥這話,有一點一語雙關的意思。


    他真正想說的,其實不是這首詩錯了格律,而是題詩之人的行為亂了律法吧?


    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自然不會跟鳳寥抬杠,與他辯論詩詞應以意為先還是以格律為先、或者古風律詩與標準律詩的區別問題。


    她隻是十分附和地點了點頭:“你不說我還沒發現……這首詩,果然錯了格律!”


    鳳寥略微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又轉頭掃了一眼那首詩。


    “怪不得滿村子的房屋,隻有這一間完好無損。哼,想從此屋開太廟,還得看他有沒有這個造化!”


    鳳寥的語氣冷冰冰的,有一種淡淡的、被壓抑著的憤怒。


    他抬腳就往屋外走,隨口吩咐小桂子:“把題詩的這塊牆皮割下來。小心一點,別割壞了!”又吩咐蘇名劍把地圖拿來。


    兩名護衛從堂屋裏搬了桌椅出來,放在院子裏。


    鳳寥和蘇名劍坐在桌子邊上,就著夕陽的光輝,一起研究地圖。


    “吳林縣現在很危險!”蘇名劍的手指,在地圖指點著,“我剛才結合阿蘭的說辭和這裏的戶數估了一下,這個村子應該被流寇裹走了一百多人。


    “在這七八天時間裏,隻要他們再裹挾幾個村子,就能達到上千人的規模。


    “如果他們此時混進吳林縣去,這個小縣城可接不下上千的流民。如果這些人趁機在縣城裏殺官暴動,再裹挾縣城裏的百姓,就可以達到數千人甚至上萬人的規模。”


    “搶完了吳林縣,他們就可以向周圍的秀山縣、安寧縣、薄縣、薛州府擴散。到時候,局麵會難以收拾……”


    鳳寥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地圖,咬牙說:“此事必須盡快處理,否則讓他們這樣流竄下去,很快就能達到數千數萬的規模。到那時,會有更多百姓流離失所、丟了性命;一個應對不好,天下都將為之動蕩。本王迴京之後,也難以向皇上交代……”


    他的唇,狠狠地抿了抿,又問:“斥候派出去了嗎?”


    “已分出了一半的斥候去追蹤流寇。隻是這樣一來,王爺身邊的護衛力量,就會削弱一些……”


    “無妨。本王相信,這魯南之地,還是良民居多……”


    鳳寥和蘇名劍分析局勢、商討對策的時候,雍若獨坐在院子裏一棵蔫答答的樹下,仔細迴想今天這些事。


    這其中,有什麽可疑之處嗎?有什麽破綻嗎?


    阿蘭的身份仍未得到證實。


    這是肯定的。因為村子裏的人都被裹挾走了,無人可為她作證,也無人能揭發她。


    災荒之地出現流寇,村裏的人被流寇裹挾走,這似乎很正常。


    流寇起事時與人喝血酒、開篝火晚會狂歡,這同樣很正常。不將人們的情緒徹底扇動起來,誰跟著他們幹那殺頭抄家的勾當啊?


    滿村子的房子都被燒了,這不奇怪。


    不將村民們的退路徹底斷掉,這些村民又怎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們去流竄搶劫?


    這個小院子幸存,也並不奇怪。


    那個流寇首領都在這個院子的正房裏題反詩,要“從此屋開太廟”了,他自然不能將自家的“太廟”燒了,那樣太不吉利了。


    除了一切都顯得太湊巧之外,他們今天遇到的一切事情、看到的一切情況,都非常符合邏輯和情理。


    雍若坐在那裏,看著漸漸暗沉的天空發呆。


    她想:既然自己暫時發現不了什麽破綻,不如跳出邏輯和情理,反過來想一想?


    如果村子裏的人還在,現在是什麽情形呢?


    那樣的話,阿蘭的身份應該可以得到證實了。


    那麽,村子裏的人消失,是為了讓阿蘭的身份無法被證實或者被揭穿嗎?


    如果對方的目的隻是這樣,為什麽不將村子裏的人都殺了滅口,而要選擇更複雜、風險更大的裹挾流竄?


    真是因為流寇首領想要造反當皇帝?


    她又想到了那首反詩。那首反詩有什麽不對嗎?


    她翻來覆去地想了兩遍,沒有發現什麽不對。那首詩的意思淺顯直白,沒有什麽隱晦艱澀的典故和隱喻,很像是一個讀書不多、立誌造反的草莽英雄的手筆。


    反向想一下:如果這首詩,不是為了抒發流寇首領想造反的心意,那麽,它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雍若想得頭都痛了,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而鳳寥和蘇名劍又吵起來了。


    鳳寥想親自帶著護衛去收拾那夥流寇,以便集中最優勢的兵力、用最快的速度消滅隱患。


    蘇名劍卻想用穩妥之策。


    一方麵,讓羅布帶領四分之三的護衛,護送鳳寥等人去秀山縣,再轉道去薛州衛,持天子劍調兵滅寇。


    另一方麵,他自己帶五十名精銳護衛和十名斥候,快馬追蹤那夥流寇,追到後就不斷襲擾,等待鳳寥的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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