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 徐達又領兵作戰去了, 他常年在外, 本無稀奇。隻今年孫姨娘懷著孩子,恐徐達不能親眼見孩子出世。孫姨娘年紀也不小了,這極有可能是她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全家都非常看重。


    謝夫人早就免了她早晚請安, 還是不是親去房中探望。徐添福這個小家夥,走哪兒都是橫衝直撞的,現在都學會在孫姨娘麵前“穩重”,決不能像以前一樣衝進她懷裏。


    如今徐達和徐允恭都領兵在外,柳娘自持是唯一能主事的人,更是把小心謹慎發揮到了十二分。大夫和穩婆都備好了, 時刻關注著孫姨娘的動向。


    五月, 孫姨娘順利誕下一子。謝夫人看著痛哭孫姨娘, 拉著她的手道:“妹妹終身有靠。”


    柳娘在一旁看著,心中感慨。此時女人這麽重視兒子, 也不全是重男輕女的緣故,也許她們下意識知道男人靠不住, 隻是沒有形成明確的想法和係統理論。


    柳娘安排家中仆役好好照顧孫姨娘,自己則去處理外事,她年初派到倉山祭拜危素老大人的下屬阿忠迴來了。危素在大明官職最高是翰林學士, 且已被貶謫,徐家乃將門最頂層,兩方看似不沾邊。此時還沒有武將文臣相互對立的情況, 前年皇帝為開國功臣封爵,文臣李善長位居第一,封宣國公,賜丹書鐵劵,為六公之首。即便是柳娘的父親徐達,那般功勳赫赫也隻排在第二位。可見文臣並未掩藏在武將的光芒下。


    但這和柳娘派人祭拜危素有什麽關係呢?危素一個去官貶謫的前朝老臣,並不值得身份顯貴的國公之女惦念。隻是危素在士林十分有名望,他之所以被貶官,便是因為“亡國之臣,不宜位列侍從”。被皇帝發配去守餘闕墓,餘闕亦是忠良氣節之臣。當初陳友諒攻打安慶,餘闕浴血奮戰不敵,遂拔劍自刎,妻妾兒女投井而死,追隨餘闕遺誌。當時的大元朝廷念其忠義,追封幽國公,諡宣忠。


    忠義是值得讚美的品行,不管餘闕忠於哪一個,他終究不負所托。士林對餘闕評級極高,現在危素一個前朝老臣去守餘闕的墓,所帶來的效應不知一加一那麽簡單。危素被貶謫,反而成了氣節的代表。危素本就有才名,編纂過宋、遼、金史,他的史學造詣、詩詞文章隨著德行而拔高,在士林中達到鼎盛。


    年初危素病逝,柳娘遂派人致奠。危素年老無官,隻有清名,若無柳娘派去的人,葬禮都不能辦。阿忠留下銀兩,讓危素得以靈柩反鄉歸葬,子孫無不感激。


    而阿忠給她帶來的好消息不止這一個,“和州百戶花淵波正為世襲武職一事四處找關係,見屬下出自京中高門,便賄賂重金,企圖頂替其兄承襲百戶職位。花淵波老父、長兄、長嫂、侄兒皆亡,隻有一個尚在繈褓的小侄兒。花家老母針線謀生,艱難養育。花淵波戰場退下歸鄉,見此場景便想承襲兄長百戶職位,養家糊口,也養育侄兒、奉養老母。”


    “當地衙門可有優撫?”柳娘問道。


    “自然有的,可和州府物價居高,孤兒寡母不易,幾個死錢如何活得下來。”阿忠沒說的是,過日子不隻是錢的問題。若無花淵波在家,一個孤寡婆子帶著繈褓孫子,還有錢,在這戰亂剛剛平息的時候,不是三歲小兒鬧市抱金磚嗎?若要花淵波在家,他必須有一個能養家糊口的工作,兄長留下的百戶職位正合適。


    “花淵波所求為何?”


    “花淵波原本已經補了百戶,可年初下了武選法,他的位置就保不住了,正在四處疏通關係,恰巧屬下路過。指點他事情捅破,和州府毗鄰鳳陽府,乃龍興之地,應很快就會上大天聽。”


    “如此甚好,沒被人發現吧?”


    “主子放心,屬下孤身一人前去,此行乃為祭奠老大人,所見之人僅危家人。花淵波為求私事,行止本密,隻知屬下出自京中高門,並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戶,且小人用了假名。”阿忠稟告道。


    “那就好,辛苦了,先去休息吧,領一等賞金,日後也要勤勉,小心謹慎為要。”柳娘打發了阿忠,心中暗自考慮。


    年初所下武選法規定,“凡武官亡故、老疾、征傷,以嫡長男承襲;嫡長男有故,即嫡長孫承襲;無嫡長子孫,或嫡庶子孫俱無,方許應繼弟侄。若子孫俱幼,或母老妻女存者,並優給其家,待子孫成人,方令襲職。若母老妻存、無子孫弟侄的,亦優給其家。”


    優撫不必說,應該的。關鍵是武選法規定的繼承順序,嫡長子大於嫡長孫大於其他兄弟,這不僅僅是武官的繼承順序,也是朝堂爵位、皇室王爵的繼承順序。


    和州府乃是南直隸所屬,皇室、眾多親貴發家之地,戰死之人不計其數,像花淵波這樣的人絕非特例,若能以花淵波為例,闖出一條“另例”來,日後大有可為。


    想要提高兄弟的繼承地位,需要一點一點撬動。


    這些隻是日常生活中很小的插曲,柳娘既然代替謝夫人掌家,忙碌自不必說。每日收到的消息不計其數,要從中挑選對魏國公府有利的,對她自己有利的提前謀劃,也是十分辛苦的過程。


    五月中旬傳來消息,徐達在嶺北被王保保、賀宗哲包圍,戰敗,損失兵將數萬人。大明武將第一人的失利,讓北伐是否值得的議論沸騰了。


    很多人翻出年初的君臣對話來,徐達自然是擁兵恃功,大言不慚:“今天下大定,百姓已安,北兵相繼歸附,唯王保保出沒邊境,今又遁居和林。臣願率兵剿滅。”陛下自然是高瞻遠矚的:“王某沙漠窮寇,終該滅絕。其敗亡之眾,遠處絕漠,以死自衛,困獸猶鬥。可姑且置之不理。”


    可惜徐達這等無自知之明的臣子,自己不懂還要誤導陛下,也不知是判斷失誤,還是想增加自己的功勳。“王保保狡猾奸詐,終必為患,不如遣兵剿滅,永清沙漠。”為了不傷重臣愛將的心,陛下無奈問道:“決意剿滅,所需幾何?”徐達驕兵必敗答:“十萬。”陛下卻慷慨大方下令:“兵馬十五萬,分三路進軍。”


    故事十分精彩,語氣神情兼具,連心理活動都有,就是當場見過君臣奏對的都沒這麽清楚。皇帝出自民間,對民間手段運用非常嫻熟,有紅巾軍統一服飾凝聚人氣,有白蓮教做信仰掩護,還發生過月餅起義,百姓對軍國大事也敢於議論。


    北伐失利是此時最大的新聞,可要酒樓茶樓人人都談論此時也不容易,難道就沒有其他事情可談了麽?柳娘敏銳的感覺到這背後有人推動。


    謝夫人深居內宅還不清楚情況,魏國公府被柳娘把得死死的。可宮中太子妃、常家嬸嬸就瞞不過了,紛紛請她前去商議對策。


    藍夫人夫君已去,一個寡婦人家隻能在危急關頭豁出去臉麵幫忙,現在情況未到此境地。藍夫人歎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要聽外麵風言風語。你父乃當世名將,高僧曾為他批命,大富大貴長命百歲之相,千萬不要自苦。”


    “嬸嬸放心,我省的。家裏我都瞞著,母親弟弟他們都不知曉,您也不必擔心,一日敗,日後不會再敗。”


    藍夫人安慰過柳娘,又去魏國公府陪伴謝夫人。柳娘把外麵消息全封了,可長時間無人拜訪,謝夫人也會起疑,柳娘隻能拜托藍夫人了。


    宮中太子妃也十分擔心她,時常招她進宮說話,想用太子妃的身份給予庇護,讓外麵說閑話的人明白,徐達並未失勢,皇家依然看重他。每次來了,太子妃也不說正事,隻拉著她說一些家長裏短,風景風俗,時間久了柳娘都替她覺得累。


    揮退宮人,柳娘握著她的手道:“姐姐放心,我相信爹爹,也相信陛下。爹爹是當世名將,對手也不可能是不堪一擊之徒,互有勝敗很正常。在沙漠中誰能比他做得更好?不身臨其境,不知其中艱險,而今說風涼話的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陛下不同,陛下重情義,能體察屬下辛苦,我信陛下知道其中艱難,也信陛下和父親幾十年君臣情義,袍澤情深。”


    “你若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隻前日又傳迴消息,曹國公所領東路軍也敗了,宮人都在說父皇氣極,砸了禦書房。”太子妃十分擔憂,這不是火上澆油嗎?一個敗,兩個敗,曹國公可是陛下外甥,還被收為義子養育,這樣的身份都讓陛下氣得砸了書房,可見敗得嚴重。


    柳娘把頭湊近太子妃耳邊,輕笑道:“若隻有爹爹敗了,是他領兵不利,若曹國公也敗了,就是戰略不對了。說起來不仗義,可曹國公拜了我也稍稍放心了。”


    太子妃笑嗔幾句,算是接受了她的歪理邪說。


    敗軍不止這一次兩次,徐達所領中路軍和曹國公李文忠所領西路軍都敗了,隻有宋國公馮勝所領西路軍勝了。即便勝了,兩軍損失慘重,不能再戰。三軍合兵,班師迴朝,卻在沙漠中迷路,斷絕糧餉,士兵多餓死。此次大敗,更是嚴重,出征時候北伐軍有十五萬,而今迴來的不足五萬,折損三分之二還多。徐達作為主帥,當負主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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