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聯係前朝, 自來皇子若要登位, 定要拔高母妃的地位。朱載壡聽說前朝上了這樣的折子, 附和的人頗多, 十分擔心他母後。在朱載壡眼裏, 母後一向傾慕父皇, 父皇這些年雖少入後宮,修行也是雙修,但對母後一向尊重。除了瀕死妃嬪可晉貴妃位之外, 這些年後宮最高就是二品宮妃, 為人可以威脅母後的地位。


    朱載壡熟門熟路的走到長春宮, 路上想了許多點子讓母親開懷, 沒想到他的母親已經在擬晉封的單子了。


    “母後……”朱載壡擔憂的喚了一聲, 細細打量柳娘的臉色, 好似要看出她有沒有傷心過度一般。


    “來了,可是為了前朝那請封皇子生母的奏折?”柳娘淡雅從容放下手中紫毫,道:“也是我疏忽了,皇子業已成年, 也該請封他們生母, 以示尊貴,好在現在補上不遲。”


    “母後您別不開心,父皇心裏最看重的還是您。”


    “噗嗤——”柳娘笑了, “這傻孩子,你娘是皇後,管理妃妾本就是應當的, 你父皇當然看重於我,後宮之事,你一個大男人就不要摻和了。今日來得正好,秋高氣爽、天朗氣清,菊花也開得好,我正想畫一副秋菊圖為你父皇祝壽,你來打下手。”


    “菊乃長壽之花,正合父皇心意,母後巧思。”朱載壡嘴甜道。


    “就你會說話,跟母後來。”柳娘招唿內侍把桌案擺在廊下陰涼處,九月的北京秋意漸濃,草木開始泛黃,秋菊傲霜。“都退下,不要打攪本宮作畫的雅興。”內侍們擺好東西之後,柳娘把伺候的宮女也揮退了,一心讓兒子伺候。


    廊下視野開闊,前方是一片菊花,兩邊是長長的迴廊,後麵隔著小花園才是房屋,不怕有人偷聽,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柳娘含笑指點磨墨的兒子道:“怎麽這般沉不住氣,火急火燎的像什麽樣子?”


    站在這裏,柳娘才敢直抒胸臆,她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不用像以前一樣避諱不嚴,怕影響他的心境。


    “嚴嵩狼子野心,今日謀劃妃嬪升位,明日就該謀劃東宮易主了,必須殺一殺他的威風。”朱載壡板著臉道,他小時候一直以為皇宮隻有他們一家五口,一家人如同民間家庭一般和樂。當時是多麽快活,怎麽就到了今日相互防備的地步,他們父子之間,反倒要夾雜著朝臣。


    “後宮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坐穩皇後都位置,你就是嫡長子,天然的皇位繼承人,別說陛下現在對你很滿意,就是有什麽不滿的地方,也輕易費不掉你的太子位。想想仁宗陛下,他當年做了三十年的太子,是怎麽熬過來的。迴去再把《仁宗實錄》翻一遍,前人的智慧無窮。”


    “是,兒聽娘的。”朱載壡被提醒之後,隻能掛著敷衍的笑容繼續磨墨,心中還是擔心。


    柳娘長歎一聲,放下狼毫,指著廊下的菊花道:“你看那花兒,黃石公、玉壺春、十丈垂憐、鳳凰震羽,還有墨菊、綠菊,都是萬人追捧的名品,你瞧著稀罕嗎?會和外麵人一樣癡迷嗎?”


    “當然不會。”朱載壡身為太子從小就生活在這樣金貴稀缺事物包圍的生活中,怎麽會癡迷某一樣東西。


    “這就是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見多了就不稀罕,不曾擁有就珍惜萬分。你父皇的子嗣正經算起來該是八子六女,嗯,也能算九子。當年廢後張氏和方德妃合謀,為搶在我之前誕下皇長子,德妃服了催產藥,皇子生而夭折。為此張氏被廢,方氏到底曾誕育子嗣,你父皇捏著鼻子讓她葬入皇陵,入土為安。當初我懷的是你姐姐,若是她們能沉住氣,好好生下孩子,就是皇長子,若真是這樣你的太子位還有的磨。哪像如今連齒序都沒排,百年後史書都不見得有此一筆。不管後宮前朝,沉得住氣很重要。你已經是太子,不需要和皇子爭寵,隻要把握住你父皇的心思就好,什麽嚴嵩不嚴嵩,朝臣從來都不是重點。若真有那麽一天,母後在宮中也不是擺設。廢後張氏就是前車之鑒,皇後不需要與妃嬪爭寵,太子也不需要與皇子較勁,拿出你的氣度來。”


    “你父皇子嗣雖多,可夭折的也多,沒序齒的方德妃之子不算。你是皇長子,康妃所出的二子,你弟弟是三子,還有靖妃所出的四子,滿打滿算而今活著的就你們四個皇子,小五、小六、小七、小八,皆夭折,兒子少了,你父皇就稀罕。若是你對他們出手,你父皇如何看你,那也是他的兒子。”


    “最近是不是感覺你父皇召見你的次數越來越少,心裏就慌張了?”柳娘含笑問道。


    “父皇修仙問道,近日見我也要垂簾了。”朱載壡苦笑。


    “都是那些方士作怪,我也勸你父皇,說什麽‘二龍不能相見’,你從小是你父皇看著長大的,也沒見出什麽事兒。你不必怕,好歹你還能見你父皇,見麵就是情,裕王、景王每年隻能在大宴上見你父皇一麵,老三都比他們見的多,又有何懼?”柳娘勸道。


    “在這上頭,你不如你姐姐。別看你父皇序齒的公主有六人之多,而今存世的又有幾人?”柳娘冷聲問道。


    “隻有寧安和嘉善兩位妹妹。”朱載壡迴答道。


    “是啊,隻剩兩人,其他公主夭折的時候,你姐姐在做什麽?”


    “姐姐承歡父皇膝下,以解父皇喪女之苦。”朱載壡想了想,輕聲答道。


    “她可有和你一般畏畏縮縮、戰戰兢兢?”柳娘諷刺道:“天家是個怪圈,既羨慕平常人家的溫情,又標榜皇室威嚴。在外維護陛下的權威,對內把他當成父親,這是為娘總結三十年的經驗,今日說與你。你姐姐不用說就領悟了,這些年才能獨占鼇頭,成為諸公主中第一人。”


    “反麵教材也有,還記得常安公主嗎?”


    “記得,廢端妃曹氏所出。”曹端妃是開了曆史先河的妃子,嘉靖一朝誰能忘了她。


    “是啊,曹端妃被廢,可常安還是板上釘釘的公主。你父皇對她多有憐惜,為娘也多加照顧,為她安排養母,讓她同胞妹妹寧安陪著她,可她依舊把自己作死了。不去爭取父皇的憐愛,隻知道顧影自憐、迎風流淚。最後死了,你父皇心疼的綴朝一日,以表哀思,這又有什麽用?再看一母同胞的寧安,好好活著,宮裏誰會為難她一個公主,反而因為她不著調的生母對她多有憐惜。就憑著這份憐惜,如今嫁人生子,兒女雙全,夫家尊重,內宮也能說兩句話。”


    “看看張廢後,再瞧瞧如今,想想你姐姐的尊榮,再瞧瞧祭日隻有禮部記得的常安。是學常安還是學寧安,你自己看著辦。”可作為前車之鑒的例子太多,柳娘長居宮中,教育兒子也隻能舉公主、皇子的例子,從後宮出發。


    “兒願學大姐姐,學寧安妹妹。”朱載壡抱拳道。


    “這就是了。”柳娘頷首微笑。


    柳娘把朱載壡拉到桌案正麵,指著半成品菊花圖問道:“你想怎麽學?”


    “克盡為臣之道,牢記為子之道,在外維護父皇威嚴,在對父慈子孝,學民間父子相處。”朱載壡拱手答道。


    “孺子可教也。而今還擔心內宮晉封嗎?”


    “不擔心了。”朱載壡笑著拉住柳娘的袖擺,道:“早知道母後胸有成竹,兒就不這麽心急火燎的了,反讓母後看了笑話。”


    “你倒活學活用。”柳娘笑點他的額頭,這不就是剛剛說的學民間父子母子相處嗎?“在為娘身上練好,再去討好你父皇?”


    “兒對娘一片真心。”朱載壡把頭靠在柳娘肩上撒嬌,對誰不是真心不言而喻。


    “行了,起來吧,胡子一大把了還撒嬌,你兒子來做讓人憐惜,你做可就是一身雞皮疙瘩了。”


    朱載壡囧臉,他才二十四歲好不好,雖然已經有兒子了,但在母後麵前他也是兒子啊。朱載壡摸著自己的短須,沒底氣的想道。


    母子兩個逗趣幾句,朱載壡有忍不住歎氣道:“以前沒注意,今日聽母後細細一算,才發現弟弟妹妹們夭折不少,母後養大我們兄妹三人不容易。”


    柳娘見兒子一副“母後忍辱負重、手段高明”的表情,笑道:“這你還真猜錯了,你母後難道是夜叉啊?還會控製你父皇的子嗣,在我的治理下若是後宮如此混亂,戕害帝王血脈,我又怎麽堪配‘賢後’二字。你那些弟弟妹妹都是因病夭折,像常安馬上就要成人了,卻因病去了,惹得你父皇傷心不已。其他孩子,諸如小五、小六他們,本宮倒覺得是先天體弱,後天彌補不了,這才去了。”


    “所以啊,別學你父皇修道煉丹,煉丹的原料都是些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一日兩日有短暫效用,長期以往,身子病弱。你父皇有太醫院國手撐著,一棵大樹根深蒂固就算有枯枝敗葉也暫時倒不了,可你弟弟妹妹嬰兒赤誠,可不就遭了丹藥的遺禍。”


    “母後放心,兒子不會服丹的。您強調過多少次了,兒子記得清清楚楚。”朱載壡再次保證,笑道:“小時候您還教我要相信父皇,多多請教父皇,現在想來小時候真單純。”


    “為娘是怕你小時候控製不住心思,嘴上沒個把門。但說得也是事實,你父皇不上朝不代表不理政,朝政依舊在你父皇控製重。不信你瞧一瞧,哪一天嚴嵩這個權傾天下的閣老失了你父皇的信任,依舊是死路一條。你父皇深不可測的同時,又可以琢磨,咱們不正走在這條路上嗎?”


    “聽娘的,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


    柳娘又笑了,這句話在穿著大明衣冠,話音古腔古調的朱載壡說來,“笑果”明顯。


    柳娘畫好秋菊圖,朱載壡題了一首自己的詩在空白處,母子兩人合力完成了這幅祝壽圖。遠處伺候的奴婢們聽不到主子們的談笑風生,但見他們一會兒遠眺觀菊,一會兒俯首弄墨,皇後輕敲太子的額頭,太子拉著皇後的袖子撒嬌,好一幅母子和樂圖,好一派皇家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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