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了那些死皮賴臉求秘方的, 也沒有病人要照顧, 柳娘偷得浮生半日閑。


    柳娘趴在桌子上,毫無儀態, 抱怨道:“怎麽就不來個男人給我治呢!”


    “為何不來, 你心裏沒數兒?”枯葉道長翻白眼, 兩人相識相處近十年, 已經不在對方麵前裝麵子了。


    “難道真要出家做女冠?”柳娘歎道,她何嚐不明白男女大妨之下, 未婚女子怎麽可能接觸男性病人。


    其實上輩子, 秀王封地和周王封地都有女子行醫的先例, 她當時還十分欣賞, 屢加賞賜。也許是周王係世代喜好醫學的原因, 開封府一向學醫氛圍濃鬱。但具體是怎麽迴事兒柳娘也記不清了, 隻能請教枯葉道長。


    “你倒消息靈通, 周王殿下自然是慈悲為懷,濟世救人, 隻他封地內願意學醫的女子,要麽是已經嫁人的學一些接生、產育的法子,充作穩婆、醫婆;要麽是出家為僧為道, 再學高深醫術。”


    “難道就沒有不出家的女兒立誌學醫的嗎?”


    枯葉道長笑了, “世上識字的男人都少, 更何況女兒家, 學醫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若真有,又豈會不知出家的好處。”


    柳娘沉默, 世情如此,她也沒有辦法。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綾羅,自己在道觀住了十年,未曾受戒,也不是大家閨秀該過的日子。柳娘清楚自己的心意,不必再嚐試,她不願嫁人。


    目標和條件已經如此清楚,柳娘還在猶豫什麽呢?


    柳娘還在猶豫,她怕一旦改變,就再也迴不到過去。父母兄長、侄兒侄女,那些血脈相連之人,一旦出家,就再也不是以前的模樣。可若是繼續這樣不尷不尬下去,不說影響齊家的聲譽,就是對自己又有何益處呢。


    還記得《紅樓夢》中的妙玉嗎?“檻外之人”是她的自稱,尋常官宦女眷瞧不起她,說她不僧不道,披著佛道的皮一個不幹淨的心。又有難得的容貌,易受地痞流氓侵擾。


    唉,是該決斷了!柳娘歎息。


    在此之前,齊家人接她迴老宅過了一個隆重的及笄禮,柳娘此生已經十五歲,可以談婚論嫁了。


    “爹娘,女兒不想嫁人。二老細聽我說,女兒並非一時魔怔或突然興起,這個念頭從我六歲時就有了。女兒知道這世道,咱們鍾鳴鼎食之家,無緣無故讓女兒出家,對家族聲譽是怎樣巨大的損壞。女兒也隻一旦踏上這條路,就無法迴頭。女兒更不人父母擔憂,怕做了不孝之人,因此一直拖著,不敢表露心聲。可女兒自生病起,就迷上了這玄妙的醫術,一身苦痛皆由它緩解,這是何等神奇。女兒也試過自己種植藥材,炮製藥材,開方救人,看著那些病人因我的醫術痊愈,心中又是何等快慰。”


    “反正女兒早有行醫之名,如今坐實了也應了別人的猜想。對外就說是病中發下的大願,旁人也說不得什麽。女兒還有一幼稚想法,想為父母大人盡孝。我這身子,若非爹娘心疼不放棄,早就是那黃土下一把白骨。我若嫁人,對家人有何好處?嫁出去就是別家的,迴來一趟都難,更何況承歡膝下,為父母盡孝。家中金銀衣食不缺,女兒能做的,不就恰恰是這人力不可及的病症嗎?”


    柳娘自認說的有理有據,齊太太卻一巴掌打在她的後背,哭道:“爹娘生養你,就是為了問你要好處嗎?你想過自己沒有,想過自己沒有……”


    “娘,您別哭,是女兒不好,說錯話了。女兒不孝,不願嫁人,卻用這等虛言哄騙爹娘。可女兒真的願意用盡一生心力卻追求醫學大道,這世間除了血脈親情,還有什麽能羈絆女兒呢?”


    齊老爺擺不出往日正襟危坐的嚴肅模樣,緊握雙拳,竭力平靜的問道:“日後年老怎麽辦?”


    “年老還有三十年,不能為了三十年之後的事情,就不過如今的日子。等到女兒醫術大成,可以收徒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徒弟總不敢背叛師門。再說還有侄兒侄女呢,女兒厚顏,兄長嫂嫂對女兒如此疼愛,侄兒侄女總不會看著女兒年老潦倒不管吧?”


    “那你可知道,學醫之人乃是下九流,世人根本瞧不起?”


    “女兒知道,所以女兒伏請爹娘同意,出家為道,拜枯葉仙姑為師。”


    “女子一生,最榮耀幸福的時刻隻有兩個,一是鳳冠霞帔嫁得良人,二是十月懷胎誕下血脈相連之人,你都不要了嗎?”


    “生人莫做女兒身,百年喜樂由他人。女兒做爹娘的女兒已有榮華富貴、安樂太平,嫁人又是一次投胎,誰能保證如這次一般運氣好。就是僥幸撞了大運,不能鑽研醫術,已經違背了自己的本心,又何談快活。至於兒女,天下皆兄弟姊妹,端看有緣無緣罷了。”


    “人生在世不能沒有銀子,我和你娘一旦不在,你以何為生?別說看診,天下沒有餓死的大夫嗎?”


    “有這兩樣就夠了。”


    柳娘從懷中取除兩冊薄薄的書簡,一本寫的是茯苓栽培技術,就是名貴中藥白茯苓,“千年鬆木之下,有靈而生之”,可入藥的根塊深埋底下,不是經驗老道的采藥人無法找到。產量少,藥用價值高,十分珍貴。柳娘發明了用鬆木培育白茯苓的方法,藥性與野生茯苓並無差別。


    另一本是“煥顏坊”的商業計劃書。柳娘第一次正式接觸醫學,枯葉道長傳授給她的全是美容養顏的方子和醫術,她這幾年打交道的也隻有內宅女眷,她太知道女人的錢是多麽好賺了。


    “有種植名貴藥材的辦法,有拿它換金銀的途徑,女兒此生糊口不愁。”


    齊老爺接過這兩本小冊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歎道:“那就去做吧。”


    “老爺……”齊太太嚎啕大哭,“老爺……”


    柳娘也沒料到居然一次就說通了,她已經做好的長期奮戰的準備,甚至連被鎖在家中,限製行為時候的後路都準備好了。


    齊老爺不顧老妻勸阻,拉起一直跪在地上的女兒道:“從小爹娘就心疼你,不忍心讓你幼年早夭,不忍心讓你纏足,不忍心讓你見這世間的肮髒,既然都做了那麽多,何必半途而廢。你什麽都打算好了,可見真不是一時衝動,爹娘盼你過的順心如意。日子如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已經找到快活的路了,爹娘就該放手了。”


    “爹爹……”柳娘忍不住撲進他懷裏嚎啕大哭,一生三世,將近三百年的時光,她終於遇到了願意包容她、理解她、肯定她的父親!


    柳娘的事情自有父母做主,齊老爺和齊太太做了決定,兄長、嫂嫂們也隻有遵循的份兒。如今齊家老大、老三在京城做官,老二外放蜀中,老四和老五還在為他們的科舉事業忙碌。齊家從齊老爺開始已經是一門四進士了,看老四、老五的趨勢,更有一門皆進士的可能。如此聲望的家族,舍得女兒入道門,何等心胸氣魄!


    及笄禮之後,柳娘又迴到了自在觀。及笄就是能說親嫁人的信號,麵對眾多請說之人,齊家卻對外宣稱女兒要入道門,不日正式受戒。


    這一說法在杭州城中引起巨大反響,可議論三五日也就平息了,日子照常過。


    柳娘隻等著平靜生活的開始,卻不想接到了別人的求親。


    柳娘住在道觀內,就算要求親也是向城中的父母大人求,怎麽會跑到郊外道觀來呢?這就不得不說求親的是家什麽人了。


    暴發戶起來的鹽商,對杭州勢力懵懂不明,聽說柳娘的出身,也知道她有一手好醫術,偏偏他們的獨子重病臥床,請便了周圍的名醫都沒有辦法,隻能寄希望於柳娘。


    求醫和求親天差地別,這家人又怎麽會生出這樣的神奇主意呢?


    不得不說鹽商太太做慣了生意,太習慣腦補。她就說了:“放著好好的官宦人家小姐不做,去做什麽道士,可見其中有不得見人的地方。早就聽說那齊家小姐是學醫的下等人,你瞧平日裏走街串巷到家裏服侍的醫婆,誰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樣。肯定是齊家嫌棄女兒汙了自家名聲,這才打發她出家的。咱們兒子已經這樣的,與其胡亂買個人來衝喜,不如娶了她,還能照顧兒子,說不定就被她醫好了。再不濟還是知府大人的女兒,咱家為知府大人分憂解難,他難道不投桃報李照顧咱們的生意?”


    鹽商老爺不愧和她媳婦兒是一家人,道:“若非她有這樣的毛病,咱家也高攀不上知府大人。布政使莫大人馬上就要致仕了,接任的極有可能是齊大人,若是娶了她的女兒,這江浙一代還不任我遨遊?”


    鹽商老爺用他僅有的智慧思考道:“齊家沒把她隨意嫁了,肯定是不願她嫁人,去知府家提親恐遭攆出來。不如直接去觀裏求親,那小女兒被關在觀裏不許嫁人,見有人來求親,還不歡天喜地的答應。隻要把那齊小姐握在手裏,還怕知府大人不同意嗎?”


    “是極,是極,有理,有理。”鹽商太太連連應下。


    這就有了自在觀外對峙的一幕,鹽商家披紅掛綠吹吹打打在外叫囂,“咱們是來向齊家小姐求親了,你們這些道人為何阻攔?還不請齊家小姐出來說話?她必定要應的。”


    不知情的還以為齊家小姐和們家公子有什麽私情呢!


    自在觀的道人當然不會讓,作為杭州名觀,護衛道觀的人不少,雙方已成對峙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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