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亮正準備返迴大營,卻被粘杆處一個筆帖式衛攔住了。


    此人原名叫馬佳·伯濤,索倫人,祖上是明朝的士官,於是改了漢名叫陳伯濤,但舉族降清後又改迴了原姓,馬佳。


    而他進了粘杆處後,見董亮由覺爾察改為董,遂又將自己改為了陳。


    從這個反複改姓的舉動看得出,此人對於自己的身份認知存在問題。


    董亮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陳伯濤,不明白這個在粘杆處一向沉默寡言的人為何會做出這個舉動。


    “大人,那五個人裏,有人想活······”


    董亮好奇的問道:“你怎麽知道?”


    陳伯濤低頭迴到:“眼神,那人的眼神騙不了我。”說完他見董亮仍舊一副疑問的表情,小聲的說道:“卑職曾經也自殺過,那眼神錯不了。”


    董亮看了看他哦了一聲。


    “你想救他?”


    陳伯濤搖頭:“不知道?卑職隻知道他此刻不想死。至於救了他之後,他是能重新活過,還是行屍走肉,我不知道······”


    董亮看著眼前這個對氣節與生死陷入迷芒的青年,瞬間洞悉了此人的為難與糾結。


    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與主流的價值觀脫節,進而對整個世界產生諸多疑問。


    董亮知道此人已經不適合再待在粘杆處了,也有了決斷,問道:“你指一指是何人?”


    “是楊士英。”陳伯濤直接給出了名字。


    董亮恍然道:“原來是他呀!也奇怪。”


    說完,董亮便吩咐粘杆處的人去把楊士英給抬進粘杆處救治。


    然而此時士子情緒正是高漲,哪裏允許粘杆處的人將人抬走。


    推搡之際,眼看要事情要失控了,董亮讓粘杆處的人扛著鳥統出來,朝天放了一輪空槍後,很快就將這群士子給震懾到了。


    於是粘杆處的人順利的將楊士英從人群中抬進了大營內的傷病營。


    大營內有大夫,加上楊士英又是剛服毒不久,用了一些催吐的手段,很快就把人給救了迴來。


    董亮與一眾人在傷病營外,等待著結果,與其他看熱鬧的人不同,陳伯濤一直心神不寧,於是董亮悄悄來到陳伯濤身後說道。


    “我將你調入大理寺,任然做個筆帖式。”


    心不在焉的陳伯濤被突然嚇了一跳,轉過身看見董亮,不知該謝恩還是請罪:“大人可否告訴卑職理由。”


    董亮輕聲說道,不想讓其他人聽見:“因為你不信皇上!”


    陳伯濤被董亮這輕輕一言嚇到了,想下跪請罪,被董亮給製止了:“信不信,你心裏清楚。你心中別扭,不適合待在這裏。念在兄弟一場,我給你一場造化。”


    陳伯濤此時還沒完全消化董亮的話:“卑職雖然喜歡這裏,但大人既然安排了,卑職領命就是了。”


    董亮有些奇怪,這人明明與這格格不入,為何又喜歡待在這裏,於是問道:“為什麽喜歡待在這裏?”


    陳伯濤抬頭說道:“因為這裏有家的感覺。”


    聽到這裏,董亮心中有些難過,臉上卻麵無表情:“你強留在這裏,假裝和大家相信一個東西,對其他兄弟來說是一種傷害。”


    這句話既是說給陳伯濤的也是說給自己的。


    陳伯濤沉默了。


    董亮望著傷病營內說道:“你猜楊士英得知自己被救後,是高興還是悲傷?”


    陳伯濤聯係自身情況給出答案:“先高興後悲傷。”


    然而此時病房傳來的嘶吼聲否定這個答案。


    “為什麽要救我!怎麽不讓我去死!”痛苦的聲音傷病營傳出。


    董亮:“你猜錯!”


    陳伯濤歎道:“這人完了,算是已經死了。不!比死更可怕。”


    說完陳伯濤陷入了無限的悲涼之中。


    “你之所以要救楊士英,是因為你想從他身上看到振作?卻沒想到此人比你還不堪,不敢麵對真實的自己。”


    “千古艱難唯一死。螻蟻尚且貪生,想活著沒什麽錯。”


    董亮的話說完,陳伯濤情緒並沒有振作起來。


    活著很容易,活著也很不容易。


    尤其是在同伴成為英雄失去後,他楊士英便會淪為小醜屈辱的活著。


    人總得為點什麽才能活下去,當所有的認知、信念破碎之後,想重建是無比困難的,這樣即使活著與死也沒什麽分別。


    董亮看著陳伯濤完全不掩飾自己的悲楚,也是有些好奇,畢竟在一個人麵前完全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是一種極為信任的姿態。


    “你這樣毫無掩飾為一個剛才還在與我作對的士子傷懷,就這麽信我不會處置你?”


    陳伯濤搖頭:“不!我隻是信任大人的處置!大人行事雖然張揚,可都是有的放矢,重來沒有不教而誅!”


    對於陳伯濤的表態,董亮搖了搖頭,對於自己將陳伯濤趕出粘杆處的決定更加確定,這裏是不需要這麽聰明的人。


    “下去吧,本官累,今天你就迴京師到大理寺述職吧!”


    對於董亮突然下逐客令,陳伯濤沒有驚訝,而是鄭重給董亮行了一個大禮:“大人千萬千萬要珍重自己!卑職告退!”


    董亮不想麵對這種溫情脈脈的場景,這樣隻會讓他更有罪惡感,他沒理會陳伯濤的話,徑直離開了。


    四川成都平原。


    吳三桂自漢中而下經由四川進攻貴州。


    曾經沃野千裏的天府之國,現在已成了赤地千裏的無人區。(顧城《南明史》)


    張獻忠禍亂四川不久,清軍又與明軍在四川拉鋸了好幾年,事實上吳三桂前年就在四川重創了明軍,無奈後勤補給不足,退迴了漢中。


    曾經的王興之地,居然成了人間鬼域,怎麽不令人膽寒。


    作為始作俑者的吳三桂率軍馳騁在這大地上,他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數十年的軍旅生涯早已經讓他的心的冰冷無比。


    作為遼東人,他之前未曾來過四川,不曾領略過它的美麗。


    但這裏自秦國一統以來,誕生過無數壯麗的詩篇,孕育過無數感人肺腑的故事,這裏也是無數人傑聖賢的家鄉。


    李冰在此治水安民


    劉邦在此約法三章。


    一代辭宗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在此琴瑟和諧。


    楊雄在此一歎三詠。


    劉備在此壯懷激烈。


    諸葛亮在此鞠躬盡瘁。


    李白為之賦詩。


    三蘇為之銷魂。


    而現在,曆史的靈魂在這這片土地上無處安放。


    這支軍隊行軍很快,無論將帥士卒都想盡快逃離此地。


    那些暴露在野外的白骨,無時無刻不在控訴這他們的暴行,大地沉默而窒息。


    吳三桂望著最後一絲餘輝消失在了天際。


    “紮營!”


    一聲令下,將士有條不紊的安營紮寨。


    吃飯了時候,有綠營士兵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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