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繁茂、熱浪習習的夏天真是來了。


    前兩天的大暴雨像是洗掉了春天最後一抹寒氣,外島的夏天還挺熱,陽光跟針一樣紮人。


    不過外島四周都是海,隻要處於樹蔭下就沒事了。


    夏天的陽光和風讓人燥熱,但卻撫育了島上萬物,現在的外島像是吹翻了畫板打翻了上麵的彩色顏料,將最豔麗的色彩給了外島——


    天空與海洋的藍變的更藍,草與樹葉的綠變得更綠,漫山遍野的紅花黃花則讓山坡看起來鮮豔奪目。


    王憶上午帶著秋渭水專心致誌拌涼菜,他給秋渭水嚐了嚐,秋渭水讚歎說好吃。


    於是王憶準備等她迴程給她爺爺帶一點。


    拌了涼菜他們在門市部裏聊天。


    秋渭水想出去走走,可今天陽光挺烈的,反正有時間,他準備領著秋渭水看日落。


    漁舟唱晚,他覺得外島的日落要比日出更好看。


    快到中午頭他得準備吃飯。


    王醜貓和幾個男學生跑進來,將一支支狗尾巴草遞給他。


    草上串著一支支的螞蚱。


    進入夏天,螞蚱又多又能飛。


    可能是這年代野外還沒有被廣泛使用農藥,導致山上螞蚱特別多,哪怕家家戶戶的雞都在漫山遍野抓蟲子吃,可學生們隨隨便便還是能送過來一兩百隻。


    這東西純天然、無汙染,而且因為天涯島這種孤島環境導致島上沒有什麽寄生蟲,山上的螞蚱不管大小都很幹淨。


    螞蚱跟蟬一樣都是高蛋白,越小越好吃,生產隊的社員多數是火燒,做飯時候用火簡單烤一烤就噴香。


    王憶則選擇油炸。


    油炸更香!


    門市部裏有汽水,這個周一剛補充進來的新貨。


    這汽水是翁洲本地產的汽水,沒有名字,就叫橘子汽水,是翁洲食品一廠生產的。


    橘子汽水比較貴,一瓶六毛錢,還迴來瓶子再倒找一毛錢。


    所以縣城的孩子放學和禮拜天會去撿瓶子,撿到一個瓶子一毛錢,這年月對孩子來說是一筆大收入。


    一毛錢是大收入,六毛錢自然更貴,社員們壓根不舍得給孩子買汽水。


    另外還有一種汽水叫橘子皮汽水,跟橘子汽水隻差一個字,但價格差距巨大,一斤隻要一毛五分錢。


    而一毛五分錢還是漲價後的,80年之前一斤要八分錢,當地稱之為‘八一汽水’。


    外界當時盛傳,橘子汽水就是食品廠采購橘子做成的,而橘子皮汽水則是用做橘子汽水用剩下的橘子皮給泡出來的,所以便宜。


    這個年代便宜就受到歡迎。


    八一汽水才是市場銷售主力,城裏的孩子撿了瓶子正是去換八一汽水。


    這導致八一汽水在城裏熱銷,產量不足,壓根輪不到外島來賣,哪怕外島的供銷社都沒得賣,何況他這門市部?


    所以貴的買不起、便宜的沒地買,外島孩子壓根沒有飲料喝,王憶一人給一瓶橘子汽水把他們高興壞了。


    王醜貓是老實孩子,說:“王老師,其實你不用給我們汽水當獎勵,這些螞蚱是給小秋阿姨吃的,小秋阿姨送我們鞋子也送我們吃的,我們沒什麽給她的,就抓了螞蚱。”


    他又跟秋渭水說:“小秋阿姨,等再過些日子出來金蟬蛹了我們給你摸,摸了用鹹菜水醃一晚上炸著吃可好吃了!”


    秋渭水笑道:“好呀。”


    王新新也是乖學生,問道:“那把汽水再放下嗎?”


    王憶擺擺手:“不用,拿走吧,這是小秋阿姨送你們喝的,以後多給她抓金蟬蛹。”


    金蟬蛹就是蟬的幼蟲,又叫知了猴、姐留猴,這玩意兒才是真的好吃。


    學生們歡唿起來,抱著汽水瓶往外跑。


    王憶喊道:“別把瓶子摔壞了,瓶子要送迴來的。”


    人家供銷公司說了,每個周補貨的同時也會把汽水瓶收迴,這些東西王憶是給了押金的。


    學生們紛紛點頭,他們要跑出去。


    王醜貓說道:“別下去,就在學校喝,下去讓王凱、王狀元他們看見了,咱還得分他們喝!”


    幾個當了他狗腿子的小學生麵麵相覷,然後齊齊點頭:“二貓哥你說的對,不下去喝,在上麵喝。”


    王醜貓不悅的說道:“別叫二貓了,你們要對我尊敬點,我現在是紀律委員。”


    “好的,二貓紀律委員。”小學生再次齊齊的點頭。


    “不是,讓你們尊敬點,別帶二!”


    “那帶幾!”


    “幾也不帶!”


    “好的,貓紀律委員。”


    “算了還是叫二貓哥吧。”


    秋渭水逗得花枝亂顫。


    在天涯島上她的心情總會好很多,島上孩子多、人心淳樸,不像縣城裏大家都在忙著賺錢升職攀比。


    特別是文工團裏,她的戰友們平日裏淨討論哪個新兵家裏有領導、哪個幹部年輕有前途,然後有的放矢去給自己找個好對象。


    想到找對象,秋渭水便火辣辣的看了看王憶。


    王憶衝她抖了抖螞蚱說:“嘿嘿,今天中午又好吃的了,走,咱一起做飯去。”


    秋渭水很無語。


    吃吃吃,自己都說過對吃什麽特別喜好了——等等,烤腸挺喜歡的,上次夜裏吃過的那個豆腐也不錯,皮酥而內軟,牙齒咬開全是豆腐漿。


    現在新鮮的小海鮮多,王憶做了幾樣海鮮。


    五月六月貽貝逐漸肥美,現在或許還不是那麽肥,可是鮮味很足,比肥了以後還要足,所以如今正是嚐鮮好時節。


    島上人吃貽貝也就是淡菜很簡單,放鍋裏加水煮。


    王憶做蒜蓉貽貝,他煮熟貽貝讓秋渭水剝殼摳肉,擺盤後自己切蒜上耗油熱油做蒜蓉醬汁,澆上去後風味迷人。


    還有五月的小黃花魚,如今小黃花魚產量越來越少,可是總歸有所捕獲,鑒於酥魚受歡迎,島上補了小黃魚或者梅童魚都是給大灶送過來。


    梅童魚和小黃魚很像,都是石首魚,不過味道上還是小黃魚鮮美一些,梅童魚腥味稍微大點,但差距不是很大。


    而哪怕在22年梅童魚也是有不少野生魚,它價格自然遠遠賣不過小黃魚,這樣其實有的吃買梅童魚即可。


    就像袁輝說的,野生黃花魚之所以價格高那是因為它稀缺,擁有組飯局這麽個附加價值。


    白天的小黃魚沒有梅童魚漂亮,顏色發黃白,而梅童魚是一身淡金細鱗,這可以做清蒸,加料酒去腥、蔥絲薑絲調味,來一勺蒸魚豆豉油加白糖調調味,上鍋清蒸即可。


    整出來的魚整整齊齊,再撒上點綠蔥絲很漂亮,一個個靠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


    再就是活蝦多,這個做起來最簡單,簡單白灼,剝開的嫣紅蝦殼裏麵是雪白帶點紅色的蝦肉,很q彈。


    秋渭水能吃辣,王憶又用蒜苗炒了個臘肉、炸了個螞蚱,這樣配上小海鮮,這一桌子菜還挺完美的。


    王祥高老木匠趕在他們要吃飯之前送過來一張圓木桌,說道:“王老師,這是按照支書要求給你打的桌子,今天秋同誌過來,你們用新桌子吃飯。不過這桌子我隻是簡單的拋光,還沒有正式上桐油。”


    王憶跟他一起撐起桌子,笑道:“不用上桐油,這樣就很好了,謝謝你啊老高叔,這槐樹下麵有個桌子可太好了,這以後吃飯涼快了。”


    王祥高揮揮手:“你看的上就行,你們倆慢慢吃,我先迴去了。”


    秋渭水挽留道:“大伯,你留下一起吃吧,今天菜好多呢,我倆哪吃的下?”


    王祥高哪能留下做電燈泡,這次不說話了,揮揮手離開。


    王憶裝了點炸螞蚱,追上去硬塞給他。


    人家頂著大太陽扛了張實木桌子過來,他總不能讓人家空手而迴。


    兩人坐下吃飯。


    秋渭水說道:“你做菜真的做多了,咱們兩個人能吃這麽多嗎?不能浪費,浪費是極大地可恥!”


    王憶說道:“浪費不了,咱們先吃,待會我讓王醜貓他們過來收拾殘局,肯定剩不下。”


    秋渭水嗔道:“哪有讓學生吃剩飯的道理?讓他們來吧,跟小孩一起吃飯挺有意思的,你聽他們說話可好笑了,很天真、很有趣。”


    看她說的認真,王憶便去喊了一聲。


    王醜貓的父親中午出海,所以他中午頭都是自己吃冷飯,得知可以上山吃好飯拔腿就來。


    王憶又跟他說:“你去把豬蹄弄過來……”


    “不要了不要了,怎麽還要豬蹄?菜足夠啦。”秋渭水勸說他。


    王醜貓說道:“小秋阿姨,豬蹄是個人,比我小四歲的人。”


    秋渭水尷尬的坐下,默默的分發筷子。


    豬蹄過來的時候手裏掐著一個螃蟹,一邊走一邊用蟹鉗摳肉吃,估計這就是他的午飯了。


    他身上穿著一件好幾個窟窿的汗衫,因為個頭瘦小,這汗衫都墜到屁股下麵了,腳上則趿拉著一雙漏指頭的小布鞋。


    王憶讓他們倆落座,說道:“來,小秋阿姨請你倆吃飯,特別是豬蹄,小秋阿姨以前給學生買的好吃的你沒吃到,今天好好吃飯。”


    豬蹄衝秋渭水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


    島上孩子周末要幹活,穿的都破爛,除非要去走親戚才會穿上校服和小白鞋、迴力鞋,所以秋渭水並沒有多想,就熱情的招唿兩人吃飯。


    主食是米飯,王憶一人給他們舀了一碗。


    兩個少年端著碗揮舞筷子,先衝著臘肉下手!


    這可是肉啊。


    臘肉跟米飯是絕配,兩人比賽一樣吃,吃的太快先後噎著了。


    秋渭水給兩人倒水,說道:“別吃這麽快,吃的快了對胃不好。”


    說起對胃不好,王憶給她還準備了護胃藥,因為她是胃酸多、反酸式的胃不舒服,並且有胃疼,所以王憶準備的是鋁碳酸鎂。


    這個藥物的副作用很少,中和胃酸的能力卻很強。


    他嚐了嚐自己做的菜,鮮蝦蒸的時間正好,肉質很結實,咬一口就是幸福。


    蒸魚做的更是鮮美,這點從湯汁就能感覺出來,王憶示意秋渭水舀湯汁拌飯,他覺得比臘肉還好吃。


    秋渭水喜好吃蒜蓉貽貝,本就鮮嫩多汁的貽貝經過蒜蓉醬的調理,多了蒜香的甜辣,別有一番滋味。


    吃飯吃的差不多了,王憶把豬蹄叫過來給秋渭水介紹道:“這孩子叫王東竹,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以前沒來上學,前兩天剛被我叫迴來。”


    秋渭水鼓勵他說道:“那你要好好學習,我看著你也是個很機靈、很聰明的樣子。以後要念到大學,立誌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人,立誌為人民作貢獻、為祖國作貢獻、為全人類解放事業作貢獻!”


    王憶一愣。


    這套詞說的挺熟啊。


    豬蹄點點頭,鄭重其事的說道:“小秋阿姨,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為中華之崛起而學習!”


    王憶說道:“等等,我介紹他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秋渭水同誌,你上次給送的迴力球鞋沒有他的份兒!”


    秋渭水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你意思啦,下個周我還會來的,我給他準備一雙迴力鞋。”


    “不對,”她搖搖頭,“你們現在有了社隊企業,每天去縣裏賣涼菜,那我明天就去買,讓你們社員捎帶迴來。”


    豬蹄趕緊說道:“謝謝小秋阿姨,我娘前幾年沒了、我爹不管我,就王老師和小秋阿姨對我最好。”


    王憶伸手指點了點他。


    小嘴抹了蜜啊。


    秋渭水這人擁有著時代的責任感。


    她聽了豬蹄的話、看看豬蹄的穿著再聯想剛才豬蹄吃飯時候的狼吞虎咽,便認真的說道:“以後我會對你更好的,王東竹你好好學習,我跟你結個對子,以後會幫你輔導功課、給你帶吃的。”


    豬蹄完全信任她,因為他是完全信任王憶的,而王憶跟秋渭水的關係雖然明麵上還是同誌、是朋友,但島上早欽定兩人是一對了。


    所以他趕緊滿懷感激的說:“謝謝你,小秋阿姨,我、我真的太感謝你了!”


    “那你還叫我小秋阿姨?自己想想,該叫我什麽?”秋渭水笑眯眯的說。


    豬蹄愣了愣,然後看了眼王憶斷然改口:“師娘,我太感謝你和老師了!”


    秋渭水登時鬧了個大紅臉,趕緊擺手說:“不對,你應該也叫我老師!叫秋老師,我以後會輔佐你學習,算是你老師!”


    聽著她的話王醜貓很著急:“師娘,我不能瞞著你了,其實我也是個沒娘的孩子。豬蹄他娘跑了,我娘得急病沒了,現在我爹和他爹一樣也不管我!”


    王憶哈哈笑。


    然後他對秋渭水說道:“我也不能瞞著你了,我比他倆都要慘,因為我是個孤兒,我爹娘都沒了!”


    秋渭水感歎道:“那咱們這頓飯真是太有緣了,那我同樣不必瞞著你們,我父母也去世了。”


    她衝王憶張張嘴想說什麽。


    苦笑一聲頓時情緒低落。


    依稀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


    氛圍頓時凝固了。


    豬蹄趕緊上去握住她的手搖晃著說道:“小秋老師,沒有關係的,以後我們就是親人了,我們依然都有親人。”


    王憶也握住秋渭水另一隻手說道:“對,以後我們天涯島都是你的親人,島上家家戶戶的門,都永遠對你敞開。”


    秋渭水迴以勉強的笑容。


    王憶見她心理狀態開始不太好了,便果斷領她去看小奶狗,然後指揮倆小孩說:“你們收拾殘局,那個把菜分一分,一人一份帶迴家晚上吃。”


    兩個童工爭搶著幹活:


    “這個我收拾。”


    “我來、我來,盤子底下的油我要拌米飯!”


    小奶狗很有治愈性,王憶領著她去看小狗,又拿了小墨魚去喂小老鷹和天鵝。


    熾烈的陽光永遠都是驅散陰霾的神器。


    能驅散天上的陰霾也能驅散人心裏的陰霾。


    這樣曬著陽光玩了會小奶狗,兩人又說說笑笑起來。


    下午不那麽熱了,兩人去海邊看著潮水聊天。


    潮起潮落、雲卷雲舒。


    正聊著張有信來了,王憶便拎著奶粉、米粉、營養包之類的上碼頭來郵寄。


    張有信遞給他一個信封:“王老師,這裏還有你一封信,是江南省委機關報《錢江晚報》報組給你迴的信。”


    王憶想起來,這是上個周末他郵寄出去幾封信之一,裏麵是他寫的詩。


    信封很厚實。


    他拆開信封一看,裏麵是一張報紙、幾張信紙和一張匯款單。


    幾張信紙寫的密密麻麻、洋洋灑灑,抬頭非常客氣的稱唿為‘海兒老師’,落款則是《錢江晚報》報組文藝編輯部天星。


    匯款單打開,上麵寫著‘中國人民郵政匯款通知單’,收款人自然是他的名字,匯款人是天星,匯款單位則是《錢江晚報》報組。


    看一下上麵的錢,竟然是16元7角!


    張有信和秋渭水都在他身邊,看見他拿出了匯款單後便好奇的問:“《錢江晚報》報組為什麽給你匯款呀?”


    如果隻有張有信,王憶就含糊其辭的應付了。


    可是秋渭水也在旁邊,糊弄秋渭水不太好,這姑娘單純熱忱偏偏又敏感,以後讓她發現自己有事情糊弄了她,難免會傷心。


    於是王憶隻好坦誠的說道:“因為我寫了一首詩給報社,應當是被錄用了。”


    “一首詩?給你16元7角?”張有信一驚一乍,“這絕不可能,我以前在縣郵電局的時候,我們局長也寫詩發表來著,結果他的稿費是一元六角,還沒有你的十分之一。”


    “這事我記得清楚,我們領導當時還感歎,說寫詩不如殺豬,寫出一首詩也就能賺一斤豬肉!”


    王憶說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寫了一首詩,估計可能是我介紹了我們外島的情況,報社的同誌可憐我們的落後,特意給我多發了點稿費吧?”


    張有信搖頭:“不是,你這個稿費太高了,你寫的詩有多少個字?他們是根據字的數量和詩歌的等級來定價的,最頂級是寫一個字就給兩角錢,艾青老師就是這樣的。”


    王憶懵了:“你問這麽清楚幹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寫的這首詩多少個字啊。”


    張有信說道:“我好奇呀,你寫詩竟然賺了16元7角的稿費,這真是了不得了。來來來,讓我看看報紙,報紙上肯定有你的詩,所以才把這一版報紙給你隨著匯款單郵寄迴來。”


    他隨手拿走報紙,王憶不好阻攔,隻能無語。


    其實16元7角的稿費不高。


    因為王憶為了能引起報社注意,直接上了大招——以海兒為筆名寫了一首《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可是現代抒情詩中不能迴避的一篇,王憶有信心發給報社肯定能發布。


    事實也是如此,這首詩郵寄過去還不到一周時間人家已經給他迴信了,考慮到郵電局的效率,那麽除去來迴時間,可能這首詩剛送到文藝編輯組,編輯組看後便拍板要錄用。


    根據稿費級別來看,人家給這首詩定的級別還很高!


    他這邊在沉思,張有信那邊在好奇的數這首詩的字數,數完他震驚的說:“一共五十四個字,你一個字三毛錢?比艾青老師還厲害!”


    王憶一聽這話急了,問道:“怎麽可能?我這首詩一百多個字,應該是一個字一毛錢——你看的啥啊?”


    報紙文藝版有四首詩,其中一首詩的作者叫‘我先生’,張有信便是指著這首詩問的:“你是教員,這是不是你的筆名?先生以前就是教員的意思,是吧?”


    王憶跟著看了看,‘我先生’發表的是一首短詩,叫‘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


    秋渭水在旁邊仔細看四首詩,說道:“應該是這首《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吧?筆名是海兒,我覺得這首詩和筆名才符合咱們外島的情況。”


    王憶蛋疼的咧咧嘴。


    恭喜你,猜對了!


    他給《新民日報》投稿的詩歌正是著名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件事他失算了。


    他現在很後悔!


    剽竊詩歌非他本意:他確實沒有既想當婊砸又要立牌坊,而是他在劉大彪和紅樹島的關係上出現了誤判。


    他怎麽也沒想到劉大彪會把一具屍體藏在島上——當然這事現在他明白了,人不是劉大彪殺的,是李岩宏妻子殺的,而劉大彪垂涎李岩宏妻子的美色,就藏起了屍體以這件事來威脅李岩宏妻子。


    可他當時不知道,他當時得知紅樹島的樹木和野鳥有省政府發的紅頭文件保護,便以為這貨是偷盜珍稀鳥類然後在83年被斃了。


    對於83年來說,因為這種罪刑而被斃不是什麽奇怪事。


    再一個他也想過,可能自己猜測是錯的,劉大彪的刑案是別的方麵的,但按照打聽到的消息就是跟紅樹島相關。


    那麽王憶就想,自己讓省裏頭把紅樹島給重視起來,這樣就可以趁機對劉大彪發難,先幹他一炮讓他老實點。


    但他隻是個普通外島民辦教師,哪有能力能發動起關於紅樹島野生動植物保護的話題?


    於是他就想了個招,先寫幾首詩歌給各家報社,把自己這個外島海洋詩人的名氣給打響。


    之所以選擇《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也有他的考量,第一這首詩歌明麵上確實跟海洋相關。


    也符合他的人設:大學畢業,隻想麵朝大海看春暖花開,所以迴到了家鄉來報效家鄉。


    當然這首詩抒發的是詩人對幸福生活的向往,而內核是孤獨淒涼之情——這也符合外島的情況。


    王憶可以解釋為自己向往幸福生活迴到了家鄉,卻發現家鄉落後而貧困,因此為鄉親們感到難過、傷心。


    除此之外他選這首詩另有一個念想,他自認為這個想法足以抵消他剽竊海子詩作的罪惡感:


    他想嚐試著利用詩歌跟這首詩原原作者取得聯係,進而跟他成為朋友,好好開導一下他,避免他的自殺。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原作者海子在寫下這首詩後兩個月多點的日子便臥軌自盡!


    這件事發生在89年,而今年的82年海子已經出道了。


    於是王憶以海兒的名字也出道了,想著盡量製造點偶遇讓自己跟海子取得聯係,進而成為朋友,改變他對待人生的態度。


    海子的臥軌著實是現代詩歌文化領域的一樁痛事。


    這是個才華橫溢又善良的六零後。


    得到王憶的默認,秋渭水拿過報紙朗誦道: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她用抑揚頓挫而激情昂揚的腔調讀完了這首詩。


    其實這首詩應該平緩有些悲情的朗誦。


    不過這年頭的社會風向是積極向上的,鹹魚、躺平、潤等文化在當前的時代是沒有土壤的。


    秋渭水將這首詩讀完,一臉震驚的看向王憶。


    稍微文化素養的人讀完這首詩即使沒有感覺多麽優秀,也能品味出一點它那非凡的味道。


    這首《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以樸素明朗而又雋永清新的語言,唱出一個詩人的真誠善良——即使是陌生人它都真誠的祝願道你要“在塵世獲得幸福”。


    秋渭水呆呆的看著王憶說道:“這首詩與晉代文學家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相仿,說的都是一個世外桃源,那麽溫暖、那麽明朗、那麽充滿希望。”


    “可是為什麽我讀完了後,卻感覺心裏頭有點難受、有點悲涼?”


    王憶感歎道:“因為人類情感的盡頭,總是悲劇!”


    秋渭水聽後輕聲說:“王老師,你真是太有才華了,不光會寫歌,還會作詩,你是一位詩歌作家呀!”


    王憶低調的擺擺手:“偶爾有點感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實並非是我有才華,是恰好有那麽一個瞬間,我的感情和靈感與這首詩的意境進行了交融,沒什麽了不起的。”


    張有信高聲說道:“你會寫一個字一毛錢的詩歌這還沒什麽了不起?王老師,我看你是太謙虛了,你謙虛的過分了!”


    “我沒有!”


    “你有!”


    “真沒有!”


    “你就有!”


    碼頭上有不少婦女和老人戴著草帽修補漁船破損處,他們聽到了張有信的聲音問道:“張同誌你在嚷嚷什麽呀?王老師怎麽又謙虛了?”


    張有信激動的說道:“王老師當作家了,大作家,他在《新民日報》發表了一首詩歌,他寫一個字人家報社就給他一毛錢,他寫了167個字人家就給他16塊7毛!”


    “太厲害了!”


    聽到這話婦女和老人們趕緊湊上來看熱鬧。


    王憶不想出這個風頭。


    特別是如今劉大彪已經完犢子了,他不需要號召力去吸引大眾眼光關注紅樹島。


    這樣他還是安靜點吧,現在他的念想就是找機會跟海子拉上關係,然後多開解開解他,盡量保住這位二十世紀末的文壇新星。


    於是他對婦女和老人們擺手:“沒什麽事、沒什麽事,就是我寫了一點東西發表在報紙上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秋渭水卻有些崇拜他了,主動握著他的手腕說道:“王老師,這可不是不值一提,《新民日報》是大報紙,能在這上麵發表詩歌已經很厲害了。”


    “而且我讀過你這首詩歌了,王老師,你、你寫在我心裏了。”


    說這話的時候,姑娘多少有點羞赧。


    但看向王憶的目光火辣辣的。


    這首滿懷希望卻暗含悲涼的詩歌引發了她的共鳴。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願意來天涯島。


    原來她也想要有一座房子,去麵朝大海,去看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這首詩開篇便引發了她的共情。


    曾經那些昏暗的日子裏,她多麽想做一個幸福的人,沒人知道她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遭遇,沒人知道她曾經看到過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可是她都不知道什麽樣的人生是幸福的。


    王老師這首詩讓她有所感悟,喂馬劈柴做家務,去放眼世界、去關心身邊吃的用的,人生本就很簡單。


    她握著王憶的手腕,一時之間心情激動而滿心柔情。


    這個男人很懂我!


    王憶讓她眼神整的有點心裏發毛。


    哥們是教師不是教皇,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啊。


    他看到上來湊熱鬧的婦女老人越來越多,趕緊拉著秋渭水拎著信封離開:“有信哥,幫我把東西都送到多寶島啊,我地址和聯係人已經寫清楚了,我不送你了,再見。”


    婦女老人們便圍住張有信打聽:“王老師幹什麽了?”


    張有信欽佩的說道:“王老師成作家了——《新民日報》你們都知道吧?”


    島上社員雖然識字不多,但對報紙挺熟悉的,以前外島要掃盲,於是就讓教師領著他們讀書看報,所以知道《新民日報》的權威。


    看到社員們紛紛點頭,張有信說道:“王老師寫的東西被《新民日報》給發表了,寫的是詩歌,寫一個字人家報社就給他一毛錢,他寫了167個字人家就給他16塊7毛!”


    社員們紛紛發出驚唿:


    “太厲害了,王老師還是個作家啊!”


    “我就知道詳文家這娃了不得,有文化,絕對有文化,你們想想他說的評書,多好啊!”


    “可是這太厲害了,他寫一個字人家給他一毛錢?真的?”


    “張同誌是吃公糧的,他還能說錯?寫一個字人家給一毛錢,寫一百個字給十塊錢。”


    “寫一萬個字的話……”


    “給一千塊!”


    “十萬個字,一萬塊,萬元戶啊!”


    “難怪王老師給學生吃糧不收錢,他是萬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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