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香映月當差的人沒想到得了那麽多賞錢,千恩萬謝,樂得合不攏嘴。尤玉璣又吩咐下去,若有家人在,可給五日假,初三晚上迴來即可。院子裏一半的人喜滋滋地收拾東西迴家去,另外一半的人或沒家人或家人太遠隻能留下,不過他們得了這麽多賞錢,也很滿足。


    整個曇香映月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與王府別處的氣氛迥然不同。別處還在議論昨天那場大火,或驚奇或自危。


    “夫人,”景娘子快步穿過遊廊,“趙府那邊遞了消息過來,已經將方姨娘加在酒裏的東西查出來了。不過眼下似乎也不重要了。”


    景娘子臉上帶著笑。如今方姨娘被攆走,她品出幾分大快人心,心情很好。


    尤玉璣想了想,因為這事麻煩了江淳,就江淳那個急性子說不定要如何瞎琢磨,免得江淳帶著身子往這邊跑,她打算下午抽空去趙府一趟,將事情與她說清楚。


    今日幾個姨娘過來請安時,春杏沒來,說是染了風寒。


    翠玉心情不錯,嘰嘰喳喳。一會兒拉著紅簪說話,一會兒又讓侍婢瞧她新買的翡翠對鐲。


    紅簪勉強應付,她臉上始終掛著笑,隻是笑容怎麽看怎麽僵。


    “呦!”翠玉提高了音量,“我怎麽忘了那位出了事,你現在應該心情不怎麽好吧?”


    紅簪飛快地抬眼望了眼上首座位裏的尤玉璣,急急說:“崔姨娘可別胡說,我、我與那位早沒了幹係!”


    說著,她再次抬眼去偷偷打量尤玉璣的臉色。直到現在她還沒想明白昨天尤玉璣為何將她留在花廳獨坐了一日。昨天晚上方清怡出了事,她如今一邊唏噓不已,一邊擔驚受怕自己會被牽連。


    畢竟……她還沒抬成姨娘之前,也知道些方清怡的事情。


    抱荷笑著快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嚷嚷:“出了個大事兒!外麵的人都議論瘋啦!”


    翠玉笑著接話:“瞧你這表情,必定是好事!”


    抱荷重重點頭,然後把方清怡腦袋被人割下來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講出來。人言一傳十十傳百,傳得多了,版本多了,與最初的真相往往有了差距。不過有差距的都是前情或後續,對人頭燈籠的形容倒是保留了下來。大概,真實的人頭燈籠已經足夠駭人驚聞,不需要再做任何添油加醋。


    反正在抱荷的訴說下,方清怡昨天晚上被送迴侯府後經曆了非人的虐待。聽得花廳裏的眾人後脊生寒。


    尤其是紅簪,臉色煞白毫無血色,捏著茶杯的手不停地抖,茶蓋磕著茶杯發出磕碰的響動來。


    本來翠玉還在笑話紅簪膽子小,可她聽著聽著也有點不自在起來,喝了一大口熱茶暖暖身子。


    司闕從側門走進來,在尤玉璣身邊坐下,一邊剝著糖炒栗子,一邊認真聽著抱荷誇大其詞的描繪。


    “……大致就是這樣!”抱荷把自己聽到的幾個版本講完了。


    翠玉長籲了一聲,感慨:“方姨娘這是得罪了哪路煞鬼,這也太兇殘了!”


    司闕將剝好的栗子放進口中吃,聽著翠玉的話,他讚同地點了點頭。


    尤玉璣側轉過臉,望向他。


    司闕迴望,綻出一抹笑來,尋問:“姐姐要吃嗎?”


    說時,他已在剝另外一個糖炒栗子。


    尤玉璣望著司闕的眼睛一會兒,目光下移,拿過他指間剛剝好的糖栗子放進口中。米黃的糖栗子擦著她柔軟的紅唇慢慢沒入。


    司闕在她的唇上多看了一眼。


    “姐姐!”翠玉眼巴巴地望著尤玉璣,“今天能過來蹭吃的嗎?”


    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夫人這裏一定有好多好吃的!經過昨天晚上的事情,王妃和世子爺都臥床不起,夫人定然不會去前院吃年夜飯。雖說府裏衣食無憂,可翠玉覺得她那小院裏的夥食肯定不如夫人這裏。


    再說了,她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大年三十讓她一個人過,實在是渾身難受。


    “當然能呀。”尤玉璣溫柔笑著,“剛好嚐嚐用我家鄉的法子烤全羊。”


    翠玉的眼睛更亮了,恨不得現在就能吃到烤全羊!


    枕絮從外麵進來說尤家的兩個管事過來稟事,尤玉璣起身離了花廳往書房去。司闕的目光落在尤玉璣曳地的裙擺上。


    她淺紫色的裙擺溫柔劃過地麵,他心裏忽然有一點癢。


    尤玉璣走到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她側過身來,溫柔的目光望向他,含笑說:“少吃些栗子,一會兒還要吃餃子呢。”


    她淺淺一笑,邁步走出去。


    司闕捏著手裏的那顆糖栗子好一會兒,放在一旁空的小白碟上。然後他繼續剝糖栗子,一顆一顆皮肉分離,糯香的栗子肉被他整齊地擺在盤子裏。


    翠玉拉著抱荷,還在打聽方清怡的事情。紅簪聽得胃裏不舒服,尋了個借口起身匆匆離去。


    司闕將紙袋子裏的糖炒栗子都剝完,指腹撫過一顆顆圓潤的栗子肉,麵無表情地將沒有好好排隊的兩顆栗子肉擺正。


    ·


    陳安之昨天晚上昏過去之後,就一直在斷斷續續地發燒,偶爾說些旁人聽不懂的囈語。宮裏來的太醫一直守在府裏,並不敢輕易離去。


    王妃後背的傷口很疼,折磨著她額角的冷汗一直沒消。起先晉南王灌了她許多止痛的湯藥,後來她搖頭不肯喝。是藥三分毒,她怕止痛藥喝的多了對腹中的胎兒不好。


    晉南王幾乎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邊陪著她。


    王妃痛得忍不住時,便用力攥著晉南王的手來緩解疼痛。疼痛稍微緩解些,她心裏又生出一浪又一浪的自責。


    她總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母親,沒有教養好子女,甚至將那樣歹毒心思的外甥女養在身邊,對外甥女的歹毒渾然不知。


    與其責怪別人,她此時此刻更責怪自己的沒用。晉南王瞧出她的心思,少不了多加勸慰。


    陳淩煙醒過來之後大哭了好幾場。她下巴落下了一塊小小的燒傷,別的傷倒是沒有。可是姑娘家的臉那麽重要,她趴在被子上哭得肝腸寸斷。


    下午時,陳安之終於退了燒。


    望山鬆了口氣,一邊拿著濕帕子給陳安之擦額角的冷汗,一邊笑著說:“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今兒個還得吃年夜飯呢!”


    陳安之愣愣地望著屋頂,一言不發。在他昏過去的半個夜晚和大半個白日裏,他做了一個綿長的夢。夢裏,好像是把他過去二十載的人生重新走了一遍。


    夢境裏,他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過去的自己。頭一迴,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審視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


    原來,他真的是個蠢貨。


    他在夢境裏痛苦不堪,又不敢從夢境裏出來,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醒來後的現實。


    原來,那個令他痛苦的噩夢才是真實。這二十載養尊處優的世子生涯才是真的大夢一場。


    “世子爺,您、您怎麽哭了啊!”望山慌了,“是不是身上的傷又疼了?小的去給您拿止痛藥?”


    陳安之仍舊愣愣望著屋頂,根本沒有聽見望山的話。


    望山趕忙轉身去倒水,水柱落進瓷杯的聲響掩蓋了陳安之虛弱的話。


    他說:“還好。”


    還好他沒有一夢不醒渾渾噩噩至死,還好沒有因為他的愚蠢害死母親。


    他搭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身下的床褥,血肉模糊的手將床褥染得汙漬斑斑。手上傳來的疼痛在這一刻也被他的決心所抵退。


    ·


    尤玉璣離開花廳時對司闕說中午有餃子吃。司闕以為她會和他一起吃。可他沒有想到廚房的確送來了精致的十二餃。十二個餃子,每一個都是不同餡兒。


    但是尤玉璣並沒有和他一起吃,甚至沒有叫他過去。


    司闕坐在窗下,手中捏著一枚銅板,修長的指慢悠悠地翻著銅板。


    就在他思量要不要主動去尤玉璣房中和她一起吃時,從開著的窗戶看見尤玉璣的房門被侍女推開。尤玉璣從裏麵邁出來,她淺紫色的裙裳外裹著毛茸茸的白狐裘,絨毛迎風輕拂,擦過她凝脂玉頸。


    景娘子也穿得正式。甚至卓文也在院中等候。


    她這是要出門?


    司闕慢悠悠翻轉銅板的動作停頓下來,目送尤玉璣走出曇香映月,直到身影再也瞧不見。


    大過年的,去哪兒啊。


    許久後,司闕放下指間的銅板,在琴台後坐下,彈琴打發時間。


    一下午,轉眼即逝。


    司闕不過是打發時間,可整個曇香映月的下人們個個豎起耳朵,如聽弦月如醉如癡。


    有雙倍的賞錢,還有天下第一琴可以聽。


    這個年過得真開心!


    可在司闕身邊做事的流風卻隱隱覺得不對勁,跑去找停雲請教。停雲終於將她想要的眠藥煉了出來,昨天睡得很香,今天一整天臉色都不錯。


    停雲聽了聽隔壁傳來的琴聲,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


    流風眨眨眼,心裏不服氣——她怎麽就是小孩子了?


    停雲沒解釋,端起爐上剛燒好的熱水澆了茶,笑著端著茶水往隔壁去給司闕送去。


    流風跟過去。


    天色逐漸暗下去,坐在枝頭的兩隻麻雀也相繼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當尤玉璣出現在司闕的視線裏時,司闕撫琴的長指瞬間停下。手指壓下去,將這半支曲子用嗡鳴聲打斷。


    尤玉璣臉上帶著笑,一邊往前走,一邊與身邊的景娘子說話。她踏過甬道,徑直迴了屋,似乎並沒有發現司闕縮在的東廂房窗戶開著,也沒有看見司闕正望著她。


    停雲輕叩了下房門,進來送茶。


    司闕將壓在琴弦上的手收迴來,望著尤玉璣房間的燈亮起。他問:“夫人今天去哪裏了?”


    流風剛要說話,停雲搶先迴答:“許是和趙夫人去梨園聽戲了吧。”


    流風疑惑地看向停雲——夫人不是去趙府做客嗎?怎麽又去聽戲了?而且停雲怎麽知道?


    停雲神色不變,畢恭畢敬地將熱茶放在司闕的手邊。


    她悄悄打量司闕的臉色,果然見他的臉色在一瞬間陰沉下來。


    尤玉璣迴了屋,先將白狐裘解下來,立刻去了裏間換衣。她剛將帶著從外麵染上寒氣的外衣脫下來,去拿居家常服,小間的房門被人推開。


    尤玉璣嚇了一跳,可想到不敲門就進來的人除了司闕不會有旁人,她所以連迴頭也沒有,繼續穿衣。


    司闕走到尤玉璣身後,忽然抱住她。他擁著她的手臂逐漸收緊,有些勒。


    “阿闕?”尤玉璣疑惑地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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