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八年十月十八,宸王容瑾笙自南平行宮歸京,為表愛重,景帝命太子率諸皇子與百官於汴京明德門外親迎,十裏鋪紅,禮樂齊天。


    隔著很遠,曲蓁就能看到城門口迎風飄揚的太子信幡和雙龍扇,視野所及之處,皆是黑壓壓的人海。


    她放下車簾,迴頭望向正閉目養神的容瑾笙,清冷的眉眼間落一層薄憂:“這陣仗,迎帝而歸也不過如此,已經逾製了。”


    太子與諸皇子是晚輩,城門相迎,好歹有層叔侄的關係在。


    可百官隨行,就有些引人深思了。


    容瑾笙褪去了素日裏常穿的天水碧色,換上一襲墨錦紋銀蟒的長袍,外罩煙紫色罩衫,玉帶束腰,墨發用根白玉簪子綰起,更添幾分貴氣。


    聞言,鳳眸微張,眼尾落了些諷色,“今晨剛收到消息,太常禮院判院周秉執因直言進諫百官親迎一事違製而觸怒龍顏被貶下獄,都察院禦史協同太學學子在承天門外跪諫,為判院求情。”


    “大盛律明文規定,言官不獲罪,陛下未必會處置他們,隻是此事鬧大,於你不利!”


    她說‘不利’是輕的。


    哪個王爺能以‘宸’字為封號!


    哪個王爺有自己獨立的軍隊!


    哪個王爺能配得上太子親迎!


    他的種種尊貴,實際上將他推上了風口浪尖!動輒就是粉身碎骨之險。


    “帝王權術,在於製衡,當今陛下深諳此道。”


    容瑾笙指尖輕壓在她微蹙的眉峰上,繁雜的心緒被攪亂,不由失笑,“別擔心,隻是試探敲打罷了。”


    曲蓁麵露疑惑,想不清楚其中的關聯,“為何?”


    “臨江府兇殺案兩年來懸而未破,還將安平縣主牽扯其中,廣受爭議,如今托你的福成功抓到兇手,宸王府聲望更甚,又有黑雲騎在手,免難遭人猜忌。”


    自十二歲那年他傳信助顧老將軍大敗耶律齊後,三洲之地就有“繁華盛景三千地,隻識宸王不識君”的傳聞,他為避嫌自辭離朝,幽居王府,不過換得五年清淨。


    直至大理寺卿告老還鄉,他奉詔接管,再無寧日。


    大理寺主管刑獄訴訟,涉案之人從賤民布衣至宗室皇親皆在其中,滿朝文武,哪個不是沾親帶故,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整頓大理寺,一番清洗得罪了大半個朝廷,隻是礙於身份明麵上無人敢言,背地裏動作不斷。


    今日之事,方是開端!


    曲蓁並非愚笨之人,稍加提點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嗯?”


    容瑾笙笑吟吟看她,“何解?”


    她身子微微後仰,靠在車壁上,眉眼疏淡,“太常寺判院觸怒龍顏慘遭下獄,此事可大可小,能發展到眼下局麵,定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將矛盾從禮製轉移到王爺身上,必有所圖。”


    容瑾笙鳳眸笑意更深,好整以暇的問道:“蓁蓁覺得他們想要什麽?”


    她斂眸,輕扯了下唇角,聽著那逐漸逼近的禮樂聲,聲音冷淡:“非財即權,不出此二。”


    容瑾笙聞言,笑著揶揄道:“你若不當大夫,不事仵作,做個幕僚也定能混的風生水起。”


    她分明心中有了主意,卻不肯言明,是怕惹他傷心麽?


    朝堂之爭,權字最重,他宸王府惹人覬覦的,除了地位和尊榮,便是黑雲騎!


    而敢謀他容瑾笙兵權的,唯有一人!


    她看似性情清冷孤傲,實則最是敏感溫柔之人。


    曲蓁打量著他,不見異樣才稍有寬心,聽他這般說,正色道:“朝堂波詭雲譎,明槍暗箭,我算計不過。”


    見她一本正經反駁,容瑾笙不禁莞爾,屈指在她鼻尖輕點了下,“你不是算不過,是誌不在此!”


    她的聰穎盤算,在懸壺濟世,在斷獄明冤,他的蓁蓁,是世間難得的奇女子,是非在心,驕傲入骨!


    聞言,曲蓁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是,她不屑去算!


    她想起張勝,黃秀蓮,想起霍百川,想起那千萬戰死邊關,馬革裹屍的將士,心中有怒!


    “鹿野原之戰數萬將士埋骨邊關,將領重創,難道他們用鮮血換來的太平就當真不值得朝廷罪己糾察,反倒拿來徒增內耗嗎?他們算的是私心,謀的是權欲,卻從未替天下百姓考慮過,這樣的朝廷,有何可算!”


    容瑾笙笑意漸淡,輕歎了口氣,苦笑道:“大盛建朝數百年,吏治腐敗,氏族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強敵環伺,再掀內亂必會動搖國之根本。”


    “何為國本?”


    曲蓁凝視著他,明知容瑾笙自幼耳濡目染之理與她大相徑庭,還是想辯上一辯,斬釘截鐵道:“百姓為本!”


    聽到這四字,如容瑾笙鳳眸驟縮,眸底波瀾頓起!


    如此言論,任誰看來都堪稱大逆不道,驚世駭俗!


    但他卻沒有駁正,凝眸靜聽著。


    曲蓁見他不比旁人迂腐刻板,似有興致,繼續道:“治國之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話起開端,她索性說個明白,聲音鏗鏘,似利刃滑落!


    “吏治腐敗,那就該整飭吏治,朝臣勾連,那就該清肅朝臣,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一番話,擲地有聲,餘音經久未散。


    那聲似江南煙雨,外柔內厲,渡過澤浯江,飄過煙柳池,挾風雷而來,誓要將這王朝腐朽潰爛的外殼敲得粉碎!


    須臾,他掩下眸底風雲變幻,震撼悸動,再問:“如何整飭?”


    百年弊病,爛入骨髓!


    即便舍得斷尾求生,該斷何處,如何斷都是難題。


    曲蓁抬眸,聲含厲色,字字堅決:“德無所斷,但法有可依!大盛律法森嚴,條例明晰,依律處置即可。”


    他又問,“若涉案貪腐者眾,處置之後,朝廷無可用之人呢?”


    曲蓁見他神色誠摯,不似玩笑,便肅然道:“王爺,但凡變法絕無不見血可成的道理,大盛官職幾乎被氏族子弟壟斷,寒門難出貴子,懷才不遇,壯誌難酬者何止千萬,何不啟用!再說了,民間有私塾,朝廷有書院,有太學,有國子監!難道所教之精銳英才還不足填此缺漏?”


    說起太學,她便想起先前容瑾笙所言太學學子跪諫一事,語氣似嘲似諷,“書院學府本該是傳道授業,教書育人的地方,如今竟也成了朝臣弄權的籌碼,大盛的未來真要交托到這些人手中,也該亡了!”


    兩人一問一答,語速極快。


    話音落,容瑾笙胸中熱血久沸難平,似是窺見了深淵裏的裂天而來的一抹光,直照在了那腐朽的宮城上!


    森冷,卻不失希望。


    然而迴想她最後一句話,他不禁失笑,嗔怒道:“這話你也敢說!”


    這一笑,驅散了車內壓抑沉肅的氣氛,但話,卻如烙印般落在了他的心上。


    她說的不錯,大盛,已至存亡之際!


    二人各懷心事,再未多言,就在此時,車駕禮樂驟停,一道沉穩的聲音穿透簾幕,傳入耳中,“恭迎九皇叔歸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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