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子陵是被冷水潑醒的。


    冷水餿臭油膩,應該是洗過鍋的水, 因為緊接著襲來的一股鍋膩子味差點讓褚子陵嘔吐出來。


    來人把他潑醒後, 便轉身離去, 丁鈴當啷地用大鎖鎖上了門。


    褚子陵嗆咳兩聲, 汙水混合著反酸的酸水從口角流出, 從胃到喉嚨口都攣縮成一團, 又燒又澀。


    他隱約迴憶起,自己似乎是因為打算從落腳的驛站中逃跑, 被南疆使團的人抓迴, 痛打一番, 被生生打暈了過去。


    這顯然是熟手所為,他身上的所有創口都不會傷筋動骨,卻足夠他動一下就痛得翻白眼。


    康陽在旁人麵前是個端莊的儒生模樣, 實際上卻陰狠得很。


    在褚子陵被他的手下抓迴來後,他用隨身的小扇輕輕敲著眼鏡腿, 溫和道:“吾受好友之托,務必將你活著帶迴,可沒說不會將你削成人棍帶迴。下次你若逃,最好寄希望能逃得掉, 若否,我會把你按塊帶迴。好友深恨於你, 想必也不會苛責吾辦事不利。”


    褚子陵抬起腫痛的眼皮, 艱難起身, 抹去臉上橫流的汙跡。


    他現在在一間空蕩蕩的小屋裏, 脖子上狗似的套著一條鎖鏈,隻夠他在方圓五米內走動,甚至無法容他走到窗邊,查探外頭的狀況。


    褚子陵臉色鐵青。


    他腹內緊急得很,但久等不見人來,喊叫無人應答,又不願汙了這唯一的一條褲子,隻好咬牙在角落裏解決。


    在他強忍羞恥,用一根角落裏的小樹棍解決了衛生問題後,他開始了漫長又可怖的等待。


    沒人理會他,沒人同他說話。


    唯一能證明他沒被人關死在此處的,是每天送來的餿食。


    一天隻得兩食,每次隻給他一刻用餐的時間,到了點,就會有個南疆長相的漢子麵無表情地進門來,將盤碗收走。


    褚子陵也識時務,每每狼吞虎咽,強吞也要把自己吞個半飽。


    他還不能死。


    康陽說了,他認識艾沙。


    他得活著去見艾沙,哪怕是那個不知身份的副將也好。


    這其中定是有誤會,隻要他能解釋得通,他就還有翻盤的機會!


    隻是,他在野豬一樣地吞咽食物時,總會想到將軍府內精致的小點心,以及與時停雲同桌而食時那些不算奢華卻足夠美味的佳肴熱飯,口裏的飯便更多添了幾絲酸澀味道。


    意識到這點,褚子陵會抬起糊滿了餿飯殘渣的手,照自己臉上狠狠摜一巴掌,好叫自己清醒些。


    想這些有什麽屁用?!


    他還有前途,還有希望,隻要他抓得住,便還有東山再起之機,又何必像個窮困潦倒的破落戶似的迴顧以往的輝煌?!


    在他被囚的第六日,精神已見恍惚。


    門被從外拉開時,歪靠在牆上的褚子陵動了動眼皮,便本能地手腳並用,往門口爬去,想去接他的飯。


    滿室的異味叫來人皺了皺眉,示意兩個人進來,把褚子陵脖子上的東西取掉。


    褚子陵被一天兩頓的餿飯喂得體虛氣短,也無力掙紮,隻能像一條病狗似的任人盤弄。


    他被剝光衣裳,草草按在熱水裏,被人用鬃毛刷粗暴地從頭刷到尾時,那在中原司空見慣的熱水澡,叫他充滿汙垢的毛孔紛紛張開,竟然給了他一種飄飄欲仙、恨不得溺死在其中的暢快感。


    褚子陵宛如一隻暈頭雞,被套上一件粗陋的麻布衫,推搡上前堂時,因饑餓和傷痛而困乏的神智才稍有迴複。


    他看向堂上端坐之人。


    那是個陌生的武夫,單眼包著白布,褚子陵之前從未見過。


    他想,想必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了。


    想到這裏,褚子陵勉強挺直了腰杆,問:“你是艾沙?”


    背後乍來一腳,把他一下踹趴在地。


    那小廝用南疆文咒罵一句,隨即道:“你是什麽東西?敢直唿艾沙大人名諱?”


    上位之人擺一擺手,打量著麵部腫脹得已看不出昔日清俊輪廓的人:“你就是褚子陵?”


    褚子陵忍著窩火,道:“是。大人。”


    “我聽說你是奴籍出身?”那人飲了一口酒,“看起來不像啊。”


    褚子陵說:“我本非奴籍,乃是自願為奴。”


    “哦?”


    如他所願,那人果然起了些興趣。


    褚子陵挺了挺酸痛的腰板,想等他追問,自己為何願意自甘墮落,賣身為奴。


    孰料,那人又呷了一口酒,話鋒一轉,輕蔑地哈了一聲:“……關老子屁事。”


    他俯下身來,問褚子陵:“你可知道我是誰?”


    褚子陵:“艾沙……”


    “色提·艾沙。”那人鷹似的獨眼死盯著褚子陵,“我叔叔是伊布·艾沙,我父親死得早,是我叔叔將我一手帶大。你可認得他嗎?”


    聽到那個熟悉的人名,褚子陵整個兒放鬆了下來。


    他以為康陽口中的“艾沙”與他識得的艾沙碰巧是同姓,許是有仇,才要設計把自己帶來,好壞了他向上爬的青雲之梯。


    如今知道此人是那名艾沙的近親,且有恩於他,褚子陵便認定這不過是個誤會罷了,連作答的語氣都輕快了幾分:“認得。你若是不信,可帶我去見你叔叔。他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色提·艾沙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露出一口白牙:“你想去見他?”


    褚子陵見他神情中隱有猙獰,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了:“我……”


    不等他說完,一杯熱酒便和酒杯一道在褚子陵臉上轟然炸開:“你殺我叔叔,如今還有臉說要讓他給你一個交代?你是什麽東西?一個小小細作,卑賤奴隸,左右逢源,看見中原得勢,便要踩著我叔叔、踩著帕沙將軍的命往上爬,豈有這樣的好事情?!”


    褚子陵心神巨震,隻覺腦中轟鳴,像是被馬蹄踩了好幾個迴合。


    艾沙死了?為何此人言之鑿鑿,說是與自己有關?


    不及細想,褚子陵便聽上位傳來憤怒的令聲:“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奴隸拖下去,在臉上烙上奴印,打斷雙腿,扔去便所,交給老窯,他自會知道怎麽處理!”


    褚子陵這下不敢再賣弄關子,掙紮起身:“那你可知道我是誰?!”


    艾沙:“我管你是誰?”


    褚子陵若是再有所顧忌,怕是會全盤皆輸,因此他嘶聲叫破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疆皇子!南疆王的私生子,你敢動我,南疆王不會輕縱了你去!”


    艾沙一怔,上下打量他一番,旋即放聲大笑,生生樂彎了腰。


    “當真是個瘋子!你說是南疆皇子,有何證據?”


    褚子陵:“我有一塊南疆王的玉,可證身份!”


    “玉呢?”


    褚子陵一滯,心尖再次抽痛起來:“我是有的,卻被那康陽扔入了蒼江……”


    艾沙再次大笑,笑得褚子陵通身發冷:“我……當真有玉!你若是不信,你叔叔那裏應該有一封信,信上描著那玉的樣子!”


    艾沙的獨眼裏已經全是嘲諷的冷光:“是。那信件中是有一張描了玉的圖不假,我叔叔想必也信了,可誰知道你是不是仿製?你紅口白牙造一塊玉出來,便要我信你?你狡詐多計,詐死了叔叔,詐死了吳將軍,又詐死了帕沙將軍,你當我不知?”


    褚子陵心漸漸凍成了一塊堅冰。


    茲事體大,艾沙他們三人,可能根本沒有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其他人。


    那麽還有誰能證明他的身份?


    他絞盡腦汁,思索一圈,發現,玉沒了,所有能為他作證的人都死了。


    ……為何會變成這樣?!為何啊?


    意識到自己底牌盡毀,褚子陵的聲音已不像方才那般強硬,而是多了幾分顫巍巍的哀求。


    他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淒聲道:“你的叔叔……還有帕沙,還有……還有吳宜春,就沒有同你說過……”


    “呸!”一口痰直直啐到了褚子陵臉上,“你還有臉提他們三人?死無對證之事,你擺上台麵來說,是想要侮辱誰?”


    他已不想再與此人多費口舌,在褚子陵“你再去查一查,問一問”的哀求和哭嚎中,示意兩名奴隸將他扔出門去。


    艾沙再三叮囑:“留住他的性命,莫要讓他尋死!我要讓他曉得,何為為奴之道。”


    ……


    江風拂麵,黃葉入江,上遊下遊,共感秋色。


    嚴元昭是在蒼江岸邊找到時停雲的。


    他坐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單腳落在一處土凹上,用碎石打水漂。


    碎石斜削著出手,在水麵上微旋著跳出數步,旋即消失在平緩的江水之中。


    他在時停雲身邊坐下,從懷裏取出一小塊花生糖,剝去表麵糖紙,一言不發地喂進他口中。


    花生和飴糖的甜香在口中化開,讓時停雲有了些笑意:“謝六皇子賞。”


    “謝個屁。”嚴元昭把糖紙拋入江水裏,“南疆那邊倒是第一次主動認降,為了休戰,南疆王還打算將公主嫁入朝中,名頭上說是以示友好,說白了,就是和親。”


    嚴元昭說這話時,聲音中難掩快意。


    “許給誰?”


    “不知道。但適齡皇子也就那幾個。聽南疆王的意思,是屬意十三弟了吧。”


    嚴元昭特意觀察著時停雲的神情,笑盈盈道:“十三弟年齡正適合,這迴建了大功勳,合該得賞。況且,他身邊人隻有父王賜下的啟蒙宮女,那南疆公主因著血統,怕是做不了正妻,但做個側室倒也是綽綽有餘。那南疆王也是聰明,一為示好,二為拉攏,才具表說,要選元衡為婿。”


    他覷著時停雲的反應,長聲歎道:“——可憐那公主,要配一個悶葫蘆。”


    時停雲但笑不語。


    嚴元昭討了個沒趣,卻又想逗著時停雲說話,四下環顧一番,倒是被他尋見了一個新鮮物:“……那是什麽?”


    時停雲抬眼看了一下。


    是附近一戶住民在江邊放鵝,七八隻白白胖胖的鵝聚在一起鳧水。


    時停雲低下了頭:“別看,那是你鵝哥。”


    嚴元昭:“……啊?何意?”


    時停雲道:“跟它們比你就是個弟弟的意思。”


    嚴元昭被他一句話撩起了興致:“不就是鄉人養的肉鴨?我去抓兩隻來,晚上給你下酒。”


    時停雲抬頭看了他一眼:“為你好,勸你別去。”


    嚴元昭已經換迴了慣常穿的華貴紫袍,聞言,他瀟灑整一整衣擺,拍一拍襟帶上掛著的錢袋:“你擔心六爺吃白食啊。”


    時停雲說:“不是。你還是歇著吧。按我看,你的戰鬥力還不到半鵝。”


    嚴元昭“嘖”了一聲,顯然是不服氣了,跳起身來,便向不遠處的鵝群走去。


    池小池目送著嚴元昭去送死了,輕輕一笑,又用一塊扁石頭打出了一連串水漂。


    他對體內的時停雲說:“我打算走了。”


    說實話,因為和婁影那個稀裏糊塗的約定,他並不是很想走。


    但問題是這幾天來,褚子陵的悔意值完全呈井噴狀態,一個不留神就到了接近滿值的地步,為了兌卡,池小池每天連覺都睡不好,全琢磨著怎麽兌卡,生活質量和肝功能都有明顯的下降。


    “我傷點神也無妨,好歹有錢賺。你就不必為著他犯的錯懲罰自己了。”池小池同他說著閑話,“好好的雞兒上長了個人,能怨你嗎?”


    時停雲笑了。


    隻是笑聲池小池聽不見。


    池小池繼續著他那沒有迴應對象的閑聊:“對了。當初在將軍府裏,我還沒收到世界線的時候,跟褚子陵比試了一次。那時候,你為什麽對他沒有殺意?”


    時停雲:“……”因為你們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如果突然出手殺了他,任務就完成不了了。當時我想著應當配合你們,所以……


    說到此處,他還有些抱歉。


    池小池當時與褚子陵比試,該是想借自己的情緒,試探一下他想要的“任務對象”是否當真是褚子陵。


    但因著自己的過度克製,反而險些誤導了池小池。


    時停雲想對池小池道一聲抱歉,再解釋一番原委,但池小池卻像是知道了他的心聲,隨意道:“我不想知道答案。這個問題,是我問給你的,得出什麽答案,也全看你自己。”


    時停雲:“……”嗯?


    池小池:“他還在的時候,你一味強逼自己克製;他不在了的以後,你又要怎麽對待自己呢?”


    時停雲靜默。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了方才嚴元昭提到的事。


    ……元衡,要成親了啊。


    大抵是人真的經不起念叨,時停雲剛想到那人,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在自己身邊坐下。


    嚴元衡已在後麵看了時停雲好一會兒。


    他有種很是莫名其妙的衝動,想上去執住他的手,把他沾了髒的手擦幹淨。


    但嚴元衡還是嚴謹克己的嚴元衡,最終還是規規矩矩地落了座。


    他問時停雲:“你在和誰說話?”


    隻消一個瞬間,池小池就熟練地換上了時停雲的表情時停雲的語氣,抬手一指,轉移話題:“你看,元昭。”


    嚴元衡看了一眼,才辨認出遠處被鋪天蓋地的大翅膀包圍、被叨得慘叫連連的人是嚴元昭。


    他有些吃驚:“六皇兄……”


    時停雲笑:“別過去。他抓鵝呢。”


    嚴元衡:“……嗯。”


    兩個人並肩看著鵝飛狗跳的畫麵,兩相沉默,。


    時停雲望他一眼,笑道:“元衡,恭喜娶親。”


    嚴元衡詫異:“什麽?”


    時停雲:“南疆公主啊。”


    本來想找時停雲談一談天的嚴元衡並不很想把時間花費在陌生人身上,略略皺眉:“……什麽南疆公主?”


    時停雲:“南疆王意欲和親,想將南疆公主許給你做側妃,你不知道嗎?”


    嚴元衡臉色刹那大變:“……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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