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子陵被秘密押至到主營帳中時, 那副慘狀,叫時驚鴻都驚了一下。


    他臉上淤紫交錯, 一隻眼眼廓青紅,腫得凸了出來,一道鞭痕從眼下延伸到嘴角,可見隻差一點,鞭鋒就要把他的眼珠抽出來了。


    嚴元昭、嚴元衡二人均在主帳之中。


    在時停雲離去後,嚴元昭本想唿馬與他一道前往, 嚴元衡卻拉住了他:“六皇兄,隨我去主營裏見時將軍。”


    嚴元昭急道:“停雲若是想岔了, 跑去放了那褚子陵……”


    嚴元衡答:“停雲心中有數。”


    如今見了褚子陵慘相, 嚴元昭方才安心。


    還好,停雲沒有做傻事。


    但嚴元衡反倒擰起了眉。


    他從旁望著時停雲平靜得過分的神情, 以及他因為緊握鞭子而被磨出細細血痕的掌心, 心裏緊揪揪地泛起痛意來。


    這名南疆特使姓康名陽, 苗族人士,文士打扮, 年紀輕輕便戴了一副水晶眼鏡,相貌與口才均非凡品。


    他淡淡瞥了一眼被打成了一副狗德行的褚子陵,鎮靜轉頭, 一口漢文說得異常流利:“兩位皇子,時將軍。鐵木爾將軍的書信幾位都已看過, 和談事宜仍需細細商定。接下來幾日, 吾都會留在貴軍之中商議此事。至於……”


    他指向褚子陵:“……這名褚子陵, 吾受人之托,要吾務必將他帶迴南疆去。”


    時驚鴻:“受何人之托?”


    康陽道:“摯友艾沙。”


    聞言,褚子陵被血糊住的眼睛微微轉了一轉。


    ……艾沙?


    艾沙瘋了嗎?


    自己留在北府軍,明明尚有作為,他為何叫人來帶自己離開?


    褚子陵素日行事穩重,但也曾無數次在私下裏幻想過自己在眾人麵前揭開麵目時,眾人那或震愕、或痛心、或憤怒的麵目,而他盡可安然收受,畢竟到那時,他已是功成名就,嚴元昭、嚴元衡,乃至時驚鴻,在自己麵前,也不過是階下之囚,甕中之鱉。


    ……絕不是像現在,自己鼻青臉腫地跪在堂前,遭人圍觀,生死難卜。


    時驚鴻不動聲色:“褚子陵,你有什麽想說的?”


    褚子陵心中有再多惶惑,此時也盡數收起。


    他抬起頭來,斬釘截鐵道:“末將冤枉!”


    康陽舉杯飲茶,神態安然。


    嚴元昭有些忍不住,搶先道:“你說此人通敵叛國,可他在十二歲時便入了將軍府,身家若不是清白幹淨,怎會被收入府中?”


    康陽擱下茶盞:“探子要從小養起,這樣簡單的道理,六皇子應該懂得。”


    嚴元昭:“……”


    無話可說之餘,他覺得這特使有點古怪。


    按理說,在敵營中安插的探子,要麽一直留著,要麽被發現後直接視為棄子,扔掉便是,為何此人要主動暴露褚子陵的身份,還打算帶迴去?


    這南疆人,究竟做了什麽打算?


    別說嚴元昭,褚子陵亦是一頭霧水。


    他這是何意?


    褚子陵不管艾沙是在發什麽瘋,他數年為奴,就是為了一朝得意,怎肯讓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


    他叩頭一記,道:“將軍,公子,子陵不知該如何自辯。我自幼入將軍府,免漂泊之苦,蒙教養之恩,又怎會行那不忠不義之事?”


    “自幼入府”四字,又讓褚子陵想到昔年流離失所的遭遇,想到那塊在時停雲腳下粉身碎骨的玉石。


    他的心和胃都在抽著痛,就連小腹也是糾結成一團。


    即使如此,他麵上也勉力強撐著,不見急躁,更多的反倒是無奈和心痛:“南疆人不過是想借此挑撥離間,可有真憑實據?公子,子陵自小與你一同長大,情誼深厚,您一時被小人蒙蔽,子陵願受公子怒火。但子陵清清白白,丹心碧血,日月可鑒!”


    康陽神態如常,不驚不怒,反而讚道:“真是好茶。若是和談順利,不知康某可否帶些茶葉迴去,給好友一嚐?”


    時驚鴻亦是淡然,笑說:“若是康特使喜歡,帶走些也無妨。”


    褚子陵被二人這麽一抻,一番痛陳清白的發言倒顯得無力起來。


    不過不打緊。


    他想,隻要沒有信證,那便還有迴旋的餘地。


    隻要……


    “……清清白白,丹心碧血?”


    在他還存有幻想之時,時停雲拿起桌麵上放著的一遝書信,遞到他麵前,手有些抖,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你是指這些?”


    說罷,他將信件往褚子陵臉上狠狠拍去。


    褚子陵見那一遝信,白紙黑字,不覺眼前一黑,一股心火燒得他頭昏腦脹。


    ……這南疆人這是要作甚?真正是要卸磨殺驢嗎?


    “七年的雙城之戰。”康陽把玩著茶盅,娓娓道來,“……恰發生在時公子首次赴邊之時。時公子當時年紀尚幼,留在主城中,未曾外出參戰。侍奉在他身邊的,便是這位褚子陵。我記得公子身旁也有一小廝,名喚李鄴書,彼時留在將軍府內,未曾隨行。敢問時將軍,這封既有即時軍情,又與時公子筆跡相仿的信,若不是時公子所為,又最有可能是誰寄出的呢?倘若此事交與世人評判,不知會流出多少密辛怪聞呢。”


    旁聽的嚴元衡神情一變。


    這話說得著實毒辣!


    這姓康的麵上帶笑,分明是個狠角色,言裏話外,竟是要把時停雲牽扯進來!


    時驚鴻時將軍愛子,人盡皆知,目前,褚子陵有可能是細作一事,隻有幾個親衛和他們知曉,但若是南疆人將這件事傳揚開來……


    哪怕是為了時停雲的清譽,時驚鴻也得立時找個合情合理的罪人出來了事,否則事情一旦傳開,且不說時停雲將軍之子的身份會為他招來多少非議,哪怕是一個“管教不嚴”的惡名,都夠時停雲喝上一壺的。


    說白了,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若是交出褚子陵,那這件事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是有意庇護,那一旦流言傳出,受害的是誰,就未可知了。


    時驚鴻自是聽得懂這話中之意,但他隻是報以溫和一笑:“康特使倒是對小兒頗為矚目,連對小兒的身邊人亦是熟稔啊。”


    “抱歉,冒犯了。吾先前並不知曉將軍府的家事。”康陽看向褚子陵,“全賴此人,在信中交代得分明。”


    褚子陵目光急轉,把麵前落著的幾封信件都看了個分明,心中更沉。


    這非是全部的信件,是經過挑選的,但偏偏封封要命。


    包括數月前,他通報的溫非儒受傷、定遠告急的軍情,以及扶綏之事。


    若自己推說是偽造,又有誰能得知這麽多秘辛?


    更何況,他方才說了一番那樣的話,簡直是逼著時驚鴻立即定他的罪不可。


    可南疆人沒道理要這樣對自己,尤其是艾沙,他還要指著自己向上爬。


    再者說,他若是要害自己,直接送個口信,便能斷了自己的生途,又為何要多此一舉,提出把自己帶迴南疆?


    隨著褚子陵目光轉動的,還有他滿腹的心思。


    這些信隻有艾沙有,艾沙派此人前來接應自己,還把自己的底牌盡數展出,究竟是為了什麽?


    難道是南疆皇室有變?或是南疆王問起自己,艾沙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因此南疆王想見一見自己,這特使來此,明求實迫,也都是奉了上命之故?


    褚子陵越想越是有理。


    隻有這樣,一切才說得通,講得明。


    思及此,他索性不開口為自己申辯了。


    一旁的嚴元昭、嚴元衡都聽出了這康陽的話中險惡,不禁有些焦急。


    嚴元昭看向時驚鴻,嚴元衡則看向了神情不定的時停雲。


    時驚鴻仿佛渾然不覺似的,道:“康特使,那我為何要把此人交還南疆?我隻要在此時將他扔出營帳去,他立時會被五馬分屍。”


    康陽笑道:“時將軍是聰明人,該是不會願意將時少將軍治下不嚴的事情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吧。”


    時驚鴻笑容不變:“有勞康特使費心。”


    他拿起鐵木爾的和談書,翻了兩頁,頭也不抬地吩咐:“左右,將褚子陵一劍刺死,說是康特使有意行兇,褚子陵護我而死,再將康特使拖出去砍了。”


    康陽:“……”


    左右副將一拔劍,康特使的冷汗霎時間冒了一背:“時……”


    時驚鴻抬起眼,秀眉長目裏盡是溫和的笑意:“康特使,倘若我這樣應對,你又打算如何把此事宣揚出去呢?”


    康陽汗顏,見左右收起刀劍,才勉強放下心來:“時將軍,您玩笑了。”


    時驚鴻說:“康特使,玩笑少開。我們是和談,自是要以坦誠為先。你們要帶褚子陵走,總得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


    “他最近有些不安分了。”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嚇的緣故,康陽竟意外地坦誠,“大概是在北府軍裏有了前途,想為自己的前程圖謀了吧。我們著實不願坐視中原多一員虎將。他既叛中原,亦叛南疆,我們將他帶迴,自是會讓他知道,叛徒該受到何等款待。時將軍大可放心,此人送迴南疆,不會得到善待的。尤其是托我來訪的艾沙,與他有殺親血仇,絕不會輕縱了他去。”


    康陽這種不讚反貶的態度,反倒更讓褚子陵安心了。


    他果真是來接自己的。


    時驚鴻沉吟一會兒:“褚子陵,你要如何選呢?是留下來,還是迴南疆?”


    褚子陵未曾想到時驚鴻竟會征求自己的意見,冷汗也涔涔下流:“我……”


    隻這一猶豫,他心中便輾轉了萬個念頭,千條心緒。


    自己的身份,被康陽當眾挑明,還有書信作證,雖然仍有辯白餘地,或是當眾拿右手寫字,證明清白,但留在此處,已是無用。


    就算時停雲再信任自己,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便再無迴寰餘地。


    反倒是迴了南疆,他還有再搏上一搏的機會。


    在中原這些時日,他已對中原布防有了不少心得,哪怕沒能將時家父子做成投名狀,拿這些情報迴去,終也是不虧的。


    而他的猶豫,被在場諸人盡收眼底。


    時驚鴻擺一擺手:“好了,吾知道了。……康特使,請。”


    康陽知道這事成了,恭敬地一拱手,褚子陵便被人堵上了嘴,拖了出去,找了一處閑置的帳篷,暫且將他關押起來。


    康陽定下一顆心來,繼續飲茶。


    嚴元昭卻有些坐不住了,靠近時驚鴻,輕聲道:“時將軍,放他迴去作甚?就地殺了,是保住停雲聲名的最好辦法。”


    “謝六皇子對小兒關懷。”時驚鴻迴道,“但親衛營中誰人不知那褚子陵與小兒的幹係,貿然殺之,不給緣由,流言隻會更甚。 ”


    嚴元昭卻不讚同:“那秘密處決了也好,左右也就十幾人知道此事。萬一他們將褚子陵帶迴後,再拿那些字跡與停雲相仿的信函做文章呢?何況那姓褚的可是知道不少中原軍情……”


    “六皇子,稍安勿躁。”時驚鴻仍然是溫和有禮,“您盡可放心,褚子陵被調去驍騎營多月,布防已有調整。況且,他們不會采信褚子陵的任何言語。褚子陵此去南疆,必死無疑。”


    嚴元昭詫異挑眉。


    康陽似乎也察覺到了嚴元昭的疑慮,主動釋出了誠意。


    他指一指地上散亂著的信函,說:“將軍,信您都看了,皆是原件。您盡可把信件統統焚毀,出了這頂帳篷,康某不會再提一句信件之事。就當是那褚子陵偷竊軍中財物,被解職趕出了軍中吧。”


    “康特使著實貼心,時某在此謝過了。”


    時驚鴻示意過後,一直垂首立在旁側的時停雲開始動手收撿散落一地的密信。


    與此同時,時驚鴻再次開口:“康特使,時某這裏也有一件事,望請您知曉。”


    康陽彬彬有禮:“何事?”


    時驚鴻道:“定遠溫非儒,從來沒有受過傷。”


    康陽不知他為何提起此事,客套著笑了:“那不是很……”


    “好”字還未出口,康陽便明白了這句話背後之意,登時冒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嚴元昭與嚴元衡起先並不很能明白,時驚鴻為何會提起此事。


    溫非儒不是在定遠之戰前就負了重傷……


    時驚鴻看著康陽煞白的臉,慢條斯理道:“小兒早察覺府中有內奸,便玩了一個小小計策,告知親近之人兩條截然不同的訊息,一則是定遠溫非儒受傷,二則是邕州城白副將受傷。而不久之後,定州即遭貴軍之襲。”


    嚴元昭也漸漸明白過來,目含驚詫,望向正在收拾信件的時停雲。


    時停雲麵上的悲傷再也不複,把信件一頁頁拾起,揚手扔入一旁的火爐。


    在火舌將紙角焚燒得翹卷起來時,時驚鴻笑道:“我們既然早已辨明內奸,便辛苦康特使,替我們將內奸送迴南疆,好生處理了吧。”


    ……


    另一營帳中的褚子陵,對主帳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他曲起膝蓋,碰了碰懷中之物。


    那塊碎玉仍然在。


    在玉石被震怒的時停雲踏碎後,他借口那是母親遺物,已將碎掉的玉包裹後,重新揣在了懷裏。


    碎掉的玉也可修複,拚一拚,也不難看出原貌。


    ……還能用,還能用。


    褚子陵也隻能這般安慰自己,將頭靠在一側的硬木上,忍受著周身火燒一樣的痛感。


    接下來幾日,康陽留在北府軍中商議和談事宜。褚子陵聽外麵閑聊的親衛說,康陽這幾日相處下來,很是佩服時將軍與少將軍,比初來時的矜傲自持,很多了幾分謙卑。


    但褚子陵的日子過得卻不是很好。


    身上的鞭傷疼痛另說,每日缺水少食,偶爾由親衛送來的一頓飯還是餿的,哪怕不去聞它,囫圇吞棗地咽下,含在嘴裏那又粉又膩的味道也叫人作嘔。


    第二日,李鄴書來了,二話不說,揪住他便是一陣痛打,下手竟比時停雲還狠上幾分,要不是外麵守戍的親衛聽出聲音不對,褚子陵怕是會被他生生打死。


    眼見李鄴書紅了眼睛,猶自踢打不休,聲音裏都帶了發狠的哭腔,一名人高馬大的親衛索性將他扛在肩上,送出去找時少將軍了。


    這下褚子陵傷上加傷,喝水都反胃嘔吐。


    偏那李鄴書像是惦記上了他一般,有空便要翻窗來揍他,甚至還帶了刀來,每次都是以被親衛生生架出去作結。


    褚子陵過得狼狽,簡直是度日如年。


    日捱夜捱,總算是熬到康陽離營的日子了。


    南疆使團要秘密帶褚子陵離開,因此選在淩晨時分動身。為了避人耳目,褚子陵的頭上還被蒙上了黑口袋。


    在被蒙上的時候,褚子陵的眼角餘光瞥到了來相送的時停雲。


    到了別離時分,褚子陵心中倒是生出了些別樣的惆悵來,暗道,公子,或許再見時,我們便是敵人了。


    而另一邊,康陽向時驚鴻拱手告辭,並告知了他最後一件事:“時將軍,褚子陵養有一尾灰頸鴿子。聽我一言,留之無用,殺了吧。”


    和談隊伍沿蒼江一路行去,耳聞浪濤聲聲,離北府軍主營遠了,馬背上的褚子陵動了動酸痛的身子,道:“可以了。既已走遠了,便鬆開我吧。”


    負責押運他的和談隊伍麵麵相覷一陣,嗤笑起來。


    褚子陵被綁得著實不舒服,皺了皺眉:“康陽何在?”


    康陽馭馬而來,單手扯去了他頭上的黑布。


    乍然亮起的晨光刺痛了褚子陵的眼皮,他頗不適應地一眯眼,待能睜開眼時,他挪動了一下綁得發麻的手臂,想,或許是艾沙未曾告知旁人自己的皇子身份,隻有康陽一人知曉。因此,他離康陽近了些,低聲道:“艾沙現狀如何?”


    康陽看他一眼:“不是很好。眼睛傷了一隻,九死一生,才撿迴一條命。”


    褚子陵不解:“他一個文臣,怎得傷了眼睛?”


    “……文臣?”


    康陽覷著他的笑眼,以及發問時微微上揚的語調,叫褚子陵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他問:“不是艾沙叫你接我迴南疆?”


    “‘迴’?”康陽思索一陣,笑了,“是的,‘迴’南疆,從今以後,南疆艾沙府,便是你的家。你以前在中原做奴,做了一段時間參軍,也是享過福了,現如今要做迴老本行,不知感觸如何?”


    “……什麽老本行?”褚子陵心中的不妙預感愈來愈濃,“艾沙跟你說過什麽?”


    康陽道:“艾沙副將托我轉告你,你既然愛做奴,他便恩賞你,做一生一世的奴。”


    艾沙?……副將?


    褚子陵張口結舌一陣,終是意識到,情況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不敢再隱瞞,胸膛裏的血液嘶嘶沸騰逆流,衝得他腦袋嗡嗡作響:“我是南疆皇子!我胸前有信物!”


    康陽一挑眉,伸手入他懷中,當真摸到了一堆碎裂的硬物。


    他將那包東西取出,在手心裏捏了一捏。


    在褚子陵露出期待的神情後,康陽拆也未拆,一揮手,那包碎玉便應聲落入蒼江,即時被吞沒入江水之中,浮沉幾下,再無蹤跡。


    麵對著褚子陵刹那灰青下去的臉,康陽水晶眼鏡下的雙眼泛起了似笑非笑的冷光:“……不管先前是不是,現在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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