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時分, 豔陽高照,一股徹骨的寒意和黑暗吞天噬地而來, 將池小池他們徹底籠罩其中。


    池小池本不該吃驚, 然而事態發展, 還是微微超乎了池小池的預料。


    按理說, 山鬼作為一本小說的初期boss,從科學性和合理性而言,實力設置不會太高, 就是讓主角來刷經驗值和聲望值的, 之所以有那麽多修士淪陷在此, 大抵是因為山鬼占據了地利優勢, 在時雨山中提前設下了某些對尋常修士來說難以破解的陣法,方能屢戰屢勝。


    可直到寒意上身, 池小池才驚覺, 此山鬼之力精純強悍得過了頭。


    他身上若無傳承的千年劍意,隻拚修為根基的話, 竟根本不是這山鬼的對手。


    此行目的既然在探明山鬼的意圖, 並救出受困於此的同門修士與無辜百姓, 池小池便自行放棄了抵抗,閉上眼睛, 任意識被寒意裹挾。


    但是, 還未等寒氣入體, 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溫潤白芒覆蓋。


    一件帶著體溫的寬大袍服在急速降低的氣溫中從背後溫柔合攏上來, 把他妥帖地包在懷裏, 卻很謹慎克製,沒有碰到他的皮膚。


    袍服外迅速結起了一層冰霜,而袍服內的溫度,比池小池自己的體溫還高一些,所以顯得格外溫暖。


    池小池察覺有些不對,剛要睜開眼睛,一片長袖便淩空一揮,擋在他的眼前。


    池小池視線被遮擋,但這黑暗卻來得格外令人安心。


    他頓了頓,試探著喚:“……師父?”


    文玉京的聲音簡潔又堅定地從耳邊傳來:“在。”


    幾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時,他們已置身於一處深逾百丈的小天坑裏。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無恙,葉既明則暗暗調動內丹禦寒,因此也隻是在眉毛眼睛上掛了些冰霜,實際上並未受凍,至於宴金華,由於平日裏憊懶,靈力不足,盡管使盡了渾身解數禦寒,依然凍成了三孫子。


    待周圍溫度恢複正常,文玉京方才退開一步,單袖一甩,另一手抱劍,四下觀察起來。


    根據裸露出的岩層土質判斷,他們仍在時雨山中,隻是被移形換物之法轉移到了這裏。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臨時,葉既明本是想護段書絕的,但被文玉京搶先一步,本就氣悶,如今見他安然退開,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氣度。


    若是以前的葉既明,眼看自家小魚被人占了便宜,即使不會立時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饒,也要說上三兩句酸話才能出了這口氣。


    而死過一迴的葉既明,隻是將方才纏住段書絕腳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迴褲管,伸手接住一滴從崖邊落下、即將鑽入段書絕後領的冷水滴,又若無其事轉開身去,不顯聲色,隻在心中暗暗記下。


    而宴金華緩過神來後,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總算利用自己的先知優勢,篤定地揮了揮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動。這裏有太極陣。”


    這次他們走了原著劇情,被山鬼擒獲,丟入了天坑內。


    池小池嚐試調運體內靈力,發現未被鎖閉,他的石中劍,文玉京的傘,以及宴金華的佩劍,都沒被收去。


    正如宴金華所掌握的訊息,約在距離幾人頭頂三尺處,山鬼埋設下了三迭太極陣。


    所謂太極陣,講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勁之效。在陣中,精純的靈力被切割成絲流,以八卦陣型運轉不休。


    此陣於常人無害,就算碰觸到,也不會傷及性命;至於修道之人,隻要不擅動靈力,也不會出大問題。置身此陣中,如果對著空氣嘿的打出一掌,極容易會出現一掌推出後、掌力被陣法化消輪轉、最終狠狠唿上自己後腦勺的尷尬局麵。


    這八卦陣,就是為了阻止修道之人禦劍逃離天坑所設。


    至於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夠徒手攀登上百丈懸崖的普通人,但絕不多見。


    宴金華提供的信息還是很有價值的,但是因為在場諸人,刨除宴金華外,兩個讀過原著,另外一個知道宴金華讀過原著,所以,在他深沉地裝了個逼後,除了葉既明維持著自己的弱質書生人設,往段書絕身側貼了貼,求教什麽是太極陣外,其餘兩人都是一臉平靜。


    大致弄清了眼前狀況後,葉既明好奇道:“你們懂得真多。”


    “我們是修道之人,自然對風水五行有些了解。”池小池轉進如風,隨劇情需要快速調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簡單告知了葉既明他們此行的來意後,便指向宴金華,道,“這是我師兄宴金華,最是通曉五行之術。”


    葉既明點一點頭,轉向他,滿眼欽佩道:“原來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華被捧得有些飄飄然,隻當段書絕是在和葉既明合力抬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麵前長臉。


    能在這個穿越者麵前被一個主角一個第一配角親口吹捧,圖個一時爽快,想想也不壞。


    誰想葉既明話鋒一轉,誠心誠意地發問:“可這著實奇怪了,山鬼捉了我們來,卻不殺不傷,隻是囚禁起來,宴仙人,這是為何?”


    宴金華僵住了。


    ……日你媽嗨,書裏沒寫。


    《鮫人仙君》連載到這裏時被噴得不輕,作者砍了大綱,很多鋪設的暗線未及迴收,就直接扔在了那裏。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簡化成了想要修煉丹精;山鬼與段書絕結交的理由,變成了對段書絕高尚人格和絕對武力的敬服,就連破陣都改用了觀感更爽快的暴力拆遷法。兩大宿敵的牢中會麵雖然稍顯兒戲,但後麵那場劍鬥還是不錯的,甚至直接壓過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點兒,但不得不說,《鮫人仙君》的確是借靠著這波莽夫操作,挽迴了一部分讀者和訂閱。


    大家紛紛表示,耍心眼看著多沒意思,別bb直接幹才是真男人。


    宴金華也是持如此觀點的。


    但是,作為讀者,他能對作者指手畫腳;作為故事中的人,他卻沒了能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上帝視角,一切情節發展,都必須按照邏輯來。


    麵對葉既明的提問,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養起來慢慢吃吧……跟圈養羊是一個道理。”


    葉既明歪歪頭,繼續提出質疑:“可她為何連宴仙人你們的劍都不拿走?”


    ……何止是劍,連靈力都沒有封掉。


    誰會在圈羊的時候,還給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鍬?


    宴金華有些局促了:“……或許是忘記拿走了?”


    葉既明啊了一聲,意味深長道:“那她可當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華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葉既明性情促狹,一口一個“宴仙人”,不過是故意逗弄自己罷了,但他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麵前行刁難之事?


    他甚至有些惱那遠在天邊的《鮫人仙君》的作者,為何不把這段故事的邏輯補全,顛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現在好不狼狽。


    宴金華隻希望葉既明識些相,不要再問了,見好就收。


    很顯然,葉既明並不識相。


    他拋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宴仙人,你既精通陣法,可否帶我們出去?”


    ……宴金華現在深刻體會到了裝逼裝到整段垮掉的感覺。


    一眼識出陣法,卻不會破,這和一眼看出數學題是什麽題型,卻除了一個龍飛鳳舞的解之外一個字都憋不出來一樣,毫無卵用。


    還是池小池輕咳一聲,適時出來打了圓場:“明兄,莫要為難師兄了。”


    葉既明偏頭,在宴金華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宴金華訕訕笑了笑,發現也沒人理會他,更覺如芒在背。


    現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過那些書中的配角待遇,還是那種不懂裝懂,最後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連姓名都不配擁有。


    宴金華被憋得不上不下、幾欲吐血時,池小池轉頭問文玉京:“師父,我們能出去嗎?”


    文玉京抬頭。


    在他眼中,縱橫交錯的太極陣和其間埋設的靈力網,構成了一道道立體模型中的函數方程。


    他沉吟片刻,說:“不難。”


    聞言,宴金華暗罵:裝什麽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劇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嗎?


    可他一時金手指欠費,無法動用主角光環驚豔四座,教他做人,隻能被迫閉嘴,暗暗生氣。


    池小池可管不著宴金華在想什麽。


    這種人跟他在第三個世界裏遇到的婁思凡同屬一脈,都屬於自我感覺極度良好的。婁思凡酷愛把自己包裝成聖人君子,以受人追捧為樂,宴金華則是死要麵子,自命不凡,目標明確,小聰明也多,卻又沉不住氣,比婁思凡還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對於這種人,直接不留情麵地踩上幾腳,他就能在腦內展開異常豐富的腦補,自己就能把自己氣個半死。


    他對此人腦內自產自銷的垃圾情緒興趣不高,仰頭望著從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線日光,若有所思。


    061問他:“發現什麽了嗎?”


    “不多,也不少。”說話間,池小池把手指壓在唇邊,“噓。”


    其餘人也齊齊噤聲。


    他們都是有修為的人,聽力自是不能與凡人相提並論。


    他們都聽到,天坑上麵有腳步聲傳來。


    不多時,一張人臉出現在天坑上方的邊緣處。


    那張臉僅僅是一閃,便在坑邊消失,但大家憑借目力都認了出來,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並勸他們下山的女子。


    葉既明訝然:“喂!”


    但倒茶女隻是看了他們一眼,便踏著亂石又走遠了。


    熟讀《西遊記》,對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懷疑的宴金華立刻給出了斬釘截鐵的結論:“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話音甫落,上麵就傳來了倒茶女清澈又無奈的嗓音:“不是說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嗎?”


    被秒打臉的宴金華:“……”


    上麵安靜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女聲弱弱答道:“……沒抓。”


    “把人換了地方關起來,不叫沒抓。”倒茶女說,“而且底下關著的是新的人,我半個時辰前才給他們倒過茶喝。”


    另一個女聲不說話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趕考的,放了他們吧。”


    和她對話的女聲聲音很軟,可邏輯聽起來有些顛三倒四,能聽得出來,她的精神有些問題,口吻:“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時間就到了。”


    “可你答應過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裏諸人正細聽著外麵宛如小學女生的課間對話,試圖收集更多信息時,突然集體眼前一黑。


    等再睜開眼時,他們被移入了另一個坑。


    說話聲遠了點,但依然能聽個大概。


    弱弱的女聲聽起來輕鬆了不少:“我沒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歎一口氣:“……你又把人換地方了?”


    對方幹脆耍賴了:“沒有。”


    倒茶女道:“那答應我,今天不抓人了?”


    對方是打定主意耍賴到底了:“沒有就是沒有。走了,我要吃飯,昨天說好要吃豆角的,你備下了嗎?”


    二人走遠了,留下被扔在坑裏的人麵麵相覷。


    宴金華率先迴過神來:“她們走了,我們快些殺出去。”


    文玉京卻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張旗鼓,你生怕引不來山鬼?山中諸陣皆為她所設,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動術法,我們打草驚蛇、空手而歸倒是小事,萬一傷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該如何?”


    ……宴金華怕的就是打不起來。


    如果不打起來,他怎樣漁翁得利?


    他故意挑動:“我們有這麽多人,難不成怕她一個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眯眼,素來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貓的倨傲之氣:“哦?不如請你去攻打山鬼,我與書絕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說這裏誰能毫無顧忌地在身份、地位壓上他宴金華一頭,那非文玉京莫屬了。


    宴金華登時啞火,心不甘情不願地一拱手:“小師叔,弟子一時意氣用事,思慮不周,請小師叔莫要怪責。”


    文玉京收迴視線:“知錯就好。”


    宴金華口上認錯,心裏仍是不服:“可我們就白白縱了這山鬼逃走?她抓人來,無非是圖謀奪眼,或是吸取精氣,此等惡物,我們放了她,就是貽害無窮!”


    池小池說:“設陣的不是山鬼。”


    宴金華差點被口水嗆到:“……啊?”


    葉既明讚同地望了池小池一眼。


    文玉京淡淡瞄了宴金華一眼:“你看不出來,此地埋設的八卦陣裏沒有鬼氣?”


    經此提醒,急吼吼要殺出去求個痛快的宴金華方才意識到,八卦陣裏沒有令人厭惡的氣息,反倒是最純粹不過的道門力量。


    這下,連他都不知道這脫韁的情節該如何發展下去了:“……怎會?”


    山鬼難道不是鬼?


    傳說有什麽錯謬?


    還是……


    在宴金華頭腦風暴時,文玉京已將方程解出了個初步的答案,動用靈力,細細調整無數逆衝倒行的靈力波流的運行軌跡,試圖通過修改整個函數圖的運行軌跡,開辟出一個能供一人通過的通道。


    池小池與葉既明並肩而坐。


    葉既明傳音入秘,笑道:“姓池的,行啊你。沒給我家小魚丟人。”


    池小池聳聳肩,他並不把此次出行當做什麽了不得的經曆:“帶他出來見個世麵而已。”


    真正的鮫人仙君,因為目睹世情百態,反倒更懷慈悲之心,見得多了,眼界開闊,被傷的心能好得更快些。


    而宴金華也沒閑著。


    他的係統把文玉京破解陣法的全過程盡數攝錄下來,做好備案,準備上報。


    誰想,文玉京解到最上層的陣法時,又有腳步聲從上麵傳來。


    那倒茶女再次出現時,池小池站起了身來,靜靜注視著她。


    她一字未發,微提裙擺,在崖邊跪下,拜了三拜。


    文玉京停下了破解陣法的動作:“姑娘,請起。”


    她還是堅持叩完了三次,才站起身來:“我哄她睡下了,才來找你們。我想求你們一件事。”


    池小池卻打斷了他:“為了保證我們聽到的是真實的故事,能先迴答我一個問題嗎?”


    倒茶女一怔。


    池小池仰頭問:“你叫夙姬,那她叫什麽名字?”


    在場諸人都愣了,包括上麵的女子。


    半晌後,她輕輕笑了,用極懷念的腔調道:“程無雲。”


    其實,對山鬼夙姬而言,她與神女程無雲的相逢,沒什麽波瀾壯闊的情節。


    最開始,不過是一個人,遇到了另一個人。


    程無雲,一名出身世家、卻自修道學、閑遊四方的女修士,因其天賦絕倫,容姿妍麗,見過她的人,相較於“程道長”或“無雲君”,更願稱其為“神女”。


    千年前的某日,程無雲路過時雨山,聽聞山上有一山鬼作祟,便登上山來,一探究竟。


    當時正值一個星夜,夙姬剛得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好看得不該屬於一個內心齷齪的登徒子。


    她坐在山中竹林間的一塊石頭上吹竹笛,享受著短暫的視力帶來的快樂。


    她看見了程無雲,程無雲也看見了她。


    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著她。


    她是小地方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麵,沒讀過書,程無雲青衫仗劍,氣質卓然,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來收她了。


    夙姬呆望著程無雲,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點慌亂:“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親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訛傳訛,以音傳音,嫌棄她的本名太過柔婉,不如夙姬聽起來有鬼妖的媚氣。


    程無雲坦坦蕩蕩走至她身前,伸手輕撫了撫她許久未洗的頭發,一綹一綹地結在眼前,上麵滿是塵灰和油泥,但是很軟。


    此鬼身上戾氣不重,且恩怨分明,從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著死前怨念深重,以至於每一雙偷來的眼睛都用不長久就會因體內怨毒而損壞。


    隻是眾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擔了許多虛名,甚至將連年的幹旱也怪罪於她。


    程無雲撫著她的發,問:“山中有麂子,怎麽不用它們的眼睛?”


    夙姬小聲道:“它們沒了眼睛,無法捕獵,活不下去。”


    程無雲輕輕笑了,眼睛彎起來,很美。


    夙姬眨著視力漸退的眼睛,歆羨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無雲問:“你想要嗎?”


    夙姬搖頭:“我不想。”她想要看著這雙眼睛,一直看著。


    大抵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她隻是第一眼看見程無雲,就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是個親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著,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無雲從自己的行囊裏取出一隻小小的甘露白瓶,內裏的靈泉緩緩滴入夙姬眼中。這是師父在她臨行出山前贈與她的珍寶,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時間一片清明。


    程無雲道:“以後好好用這雙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無雲要走,夙姬攔著不叫她走。


    程無雲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髒兮兮的少女:“我是當真要走。姑娘,請了。”


    夙姬兇道:“不許走。”


    程無雲:“姑娘,我要去遊曆,這是師門讓我去做的,我不能違抗師命。”


    夙姬:“遊曆是要做些什麽?”


    程無雲:“行遍天下,增長見識,除惡妖,降惡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無賴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會吃人。”


    程無雲家學淵源深厚,平素接觸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鄉野的潑皮姑娘糾纏過,好在她脾氣向來不壞,問:“為何呢。”


    夙姬說:“那樣你就會來除我了,我就又能見到你。”


    程無雲被這小鬼的怪言怪語逗樂了:“莫要渾說。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習,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說:“我不要得道,我要跟著你。”


    她又補充一句:“你去哪裏,我都跟著。”


    程無雲初涉世間,不很懂得人情,沒想到渡化鬼還要冒著被鬼纏上的風險,她坐在這隻小鬼身邊,陪她苦惱了半夜,但還是想不到能帶走她的好辦法。


    她死於此地,是地縛之靈,強行帶走,她會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飛煙滅。


    她隻好趁著夙姬睡過去時,躡手躡腳地離開。


    明明是一件積累福報的好事,卻做得如同做賊,程無雲也有些惆悵。


    但她卻在離開時雨山一裏後,從身後不遠的陰影處拎出來了一個險些魂飛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時仍是個孩子,獨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讓她更多了幾分固執的獸性,誰對她好,她就願跟著誰。


    程無雲終是不忍見她這樣死去,冒險讓她寄宿於自己體內,總算保住了她一條小命。


    與一隻來曆不明的小鬼共享身體,若是程無雲的師兄師父在,大概會叱罵她瘋了。


    好在夙姬很乖。


    時年正逢旱災,她撿了具女身餓殍做身體,借屍還魂,重新做迴了人。


    人有饑餓,幹渴,種種苦痛,不一而足,難以一一道哉,但夙姬還是歡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無雲麵前轉圈圈。


    程無雲問她:“和我用一具身體,不好嗎。”


    夙姬背著手,反問她:“背著我,不累嗎。”


    程無雲摸摸她的頭,她也低著腦袋受了。


    她們是主仆,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許久未碰的人世規則後,是這樣定義她們的關係的。


    夙姬沒有靈力了,所以程無雲陪在她身後,慢慢地走。


    二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夙姬給程無雲倒洗臉,給程無雲梳頭、研墨,抱劍,程無雲不許,她就偷偷做,還蹭程無雲的書看。


    她看不懂字,就學著程無雲的模樣,一頁頁翻,一頁頁猜,程無雲看她這樣,有些心疼,便念給她聽,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點點學會了認字念書。


    一隻長於鄉村、亡於山野,最後又被撿迴家的小野狗,嚐試慢慢馴化自己,讓自己變得可愛些,再溫馴些,好養活些。


    她想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想變得更好。


    然而,世事終究無常。


    和夙姬在一起遊曆五年後,程無雲遇見了自己的劫。


    程無雲廣渡世人,卻渡不得自己。


    她戀上了一個年輕的世家公子。


    如果隻是癡戀不得,也不過是個神女有意,襄王無夢的故事。


    那公子很是紈絝,但待程無雲很好,夙姬在旁,看著也是歡喜。


    她從不奢望獨占程無雲,她隻是仆,最多也是友,隻要程無雲高興,她便高興。


    和大多數富貴人一樣,公子對道學頗感興趣,想求長生,程無雲便教他如何進行基礎的打坐調息,他卻對丹修更感興趣。


    他性格幼稚,和夙姬一樣,總愛纏人,於是程無雲也有些愛屋及烏,總順著他,告訴他各種煉丹秘法,交代他千萬不要外傳。


    公子笑道,我隻想同你一起長生不死,怎麽會外傳呢?


    可一步登天的不死丹藥,世上並不存在。


    而能一步登天的,往往是邪道。


    而公子屬意的,從來不是那些隻能益壽延年的藥丹。


    他的房中,除了程無雲這朵白玫瑰外,還生有一枝帶毒的紅玫瑰,一個千嬌百媚,不知比程無雲嬌豔多少的女妖修。


    公子與妖修,隻看中程無雲,卻從未將一個小小的侍女夙姬放入眼裏。


    等他們順利騙得程無雲信任,實現七日的陰陽調和,再將她丹田爐鼎取出,那侍女就派不上用場了,隻需下些毒,謊稱暴斃,一卷草席裹了,扔進深山裏便可。


    他們的計劃很順利,程無雲被下了藥,受了呻吟,她瘋狂抵抗,卻被那嫉妒成性的女妖修生生劃爛了半張臉。


    夙姬早就將公子視為程無雲的夫婿,提前被他設法調走,替他去鄰城送信,往返差不多需要七日光景。


    夙姬心念程無雲,買了漂亮胭脂,星夜兼程,在第七日清晨趕了迴來。


    但在程無雲與公子落腳的道觀裏,她遍尋不著程無雲。


    她問一個道姑:“請問看到我家程姑娘了嗎。”


    道姑點頭,把她帶至後院柴房,直接鎖起,前去通稟公子,乞一個發落,是一劑毒湯藥灌下去,還是著人亂棍打死。


    丹室內的程無雲,在昏沉中隱約聽到了道姑的稟告聲。


    公子與妖修隻覺大事將成,誰也未曾想,程無雲會在第七日,丹藥將大成之際拚死逃出。


    程無雲衣衫襤褸,一路跌撞著直奔柴房,一邊奔跑,一邊運強力逼出自己的內丹。


    以她現在的殘損的修為,是絕對逃不走了。


    起碼,要護住夙姬,她從時雨山裏撿來的,陪了她五年的小姑娘。


    她拚盡全力,徒手破鎖,在妖修追至前,抓住了縮在角落裏的夙姬。


    夙姬手裏還握著那盒胭脂,看到程無雲這般模樣,又驚又怕:“程姑娘?!你這是……”


    程無雲抱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將掌中流光的內丹喂入她的口中。


    她貼在夙姬耳邊,說:“你好好的,好好的。”


    說罷,失去內丹、傷勢過重的程無雲氣絕而亡。


    妖修追至,眼見即將到手的內丹不見蹤影,氣急敗壞,一劍抹了夙姬脖子,亂劍捅了數下屍身,又剖開她的肚子,卻發現內丹不在,方才泄氣,以為程無雲是自毀內丹,喃喃罵了幾句,也隻得作罷。


    二人的屍身被扔於郊外野山上,隻待被野狼吞食。


    當夜,夜間。


    那公子驚醒來時,已被潑了滿身的酒,而滿身鮮血的夙姬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的床側,往床上扔了一個火折子。


    火勢轟然四起,公子慘叫著滾成一團,連聲喚著來人來人,可整個道觀都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除了幾個在火海中呻吟的,苟延殘喘的,已經沒有旁人。


    那妖修亦睡在公子身側,火起時被波及了一些,好在她通曉靈術,掐了個避火訣,拔出劍來,便與夙姬戰在一處。


    夙姬劍法竟是不差,一招一式,皆有程無雲的影子,隻是她畢竟隻是凡人,且這具身體毫無靈根,她被壓製得極狠,那女妖得了便宜,更是殺招頻出,誓要把她活捉,再把她生吃,或者還能吸收到七八成藥性。


    但每一劍砍到夙姬身上時,夙姬都像是覺不出痛來。


    長生不死,長生,不死,不代表著不會疼。


    但夙姬仍像是毫無所覺。


    等到女妖察覺不對時,再下死手,卻被夙姬抓住空檔,一劍削下右側臂膀。


    女妖痛嚎著跌倒在地,翻滾不止。


    夙姬沒有停手,一劍,又一劍。


    一個凡人,在滾滾火海中,把一個女妖碎屍萬段。


    她帶著一身火,抱著程無雲的劍,踉踉蹌蹌從道觀下山來,迴到了郊外野山上,先去小溪裏洗了個澡,再把安頓在一處廢棄茅屋裏的程無雲的屍身背起,上了路。


    她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被追殺,也想不到有什麽地方可以去,於是,她重返時雨山,把程無雲在西山山麓葬下。


    埋下好友屍身後,她不知道要幹些什麽。


    好在,她早已不是那個想靠殺人來留住程無雲的無知小鬼了。


    程無雲想要的世界,想要的她,她都會為程無雲盡量保全。


    她迴到時雨山,在山中造了一間小茅屋,開了一片菜畦,日日耕作。


    山下的時雨城有神女祠供奉,香火不絕,上麵有寫著程無雲的名字。她也偶爾去拜過,看著那幾經修繕的玉身神女像,有點不服氣地想,還是程姑娘要更好看些。


    鍾磬輕響,碧煙繚繞。


    身旁的女子求著姻緣,渴望嫁與一個如意郎君,而原該被神女殺死的山鬼夙姬與她並肩而跪,卻不知道求些什麽。


    她想了很久,雙掌合十,虔誠道:“祝程姑娘身體康健,歲歲都有好吃的。”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程無雲讀過的書,她早已倒背如流。


    後來,連書也腐蛀了,一點點化為塵沙土灰。


    為了消磨時光,她又找了其他書來讀。


    夙姬一點點褪去過去流俗的小村姑形象,越來越像以前的程無雲,而且更穩重,更溫柔,更包容。


    除卻不老不死不傷外,她仍是凡人。


    曆代星辰從她頭上徐徐流過,而她始終未曾離開時雨山。


    人之愛恨,有些如錢塘之潮,澎湃而來,滾滾滔天,哪怕隻絢爛一瞬,也要將自己狠狠撞在岩石上,換一片白浪,濺濕一片衣角,也算留下過一片痕跡;有些則如山間的潺潺溪泉,有時甚至聽不見水流聲,轉眼,世上便已千年。


    安穩的日子本能一直過下去,誰想,半月之前,一夥盜墓賊不知聽信了哪門子謠言,說時雨山中有山鬼墓,內有寶藏,找來找去,找到了程無雲的墓。


    千年樹旁千年墓,此處著實最為符合,於是盜墓賊抬鏟便挖,夙姬聽到動靜,遠遠奔來阻止,卻被粗蠻的盜墓賊一鏟子打倒。


    千年血液滲入泥土,異變隨之而生。


    剛才毆打夙姬的盜墓賊被一隻從地底伸出的手拖入泥土,筋骨盡斷之聲不絕於耳。


    眾賊被駭得肝膽俱裂,四散奔逃,卻又有六人被怪力生生扯入土壤,渾身骨殖摧折,死無葬身之地。


    那便是程無雲的鬼魂千年後出世的第一日。


    千年祈願,生祠讚力,使得程無雲身體不腐,但她卻也變成了時雨山的地縛靈。


    她生前遭受巨大打擊,神誌潰滅,記不得自己是誰,智識皆歸於幼兒,卻雛鳥似的認準了夙姬,小尾巴似的綴在她身後,好奇地問東問西。


    千年前,千年後,程無雲與夙姬徹徹底底調換了位置,無論是性情、學識、還是人格。


    但是,二人仍是彼此好友,此心可鑒,千年不易。


    在世人心目中,複活、作亂、殺人的,是千年前禍亂四方的山鬼。


    對夙姬來說,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神女永遠就該是神女,幹幹淨淨,漂漂亮亮地站在那裏,煙火繚繞的,很美,很好。


    夙姬跪在山洞口,將她們的故事曆曆講述完畢。


    061難掩驚訝,詢問池小池:“你怎麽會想到她是山鬼?”


    池小池說:“明明是一個沒有法力的弱女子,守在山道上做好事,總要有些能解釋得通的緣由。在關於山鬼的傳說裏,隻出現過兩個女性,夙姬,還有神女。”


    061說:“那為什麽不猜她是神女呢?”


    “我以前接了一個關於盲人的本子,去特殊學院進修過,知道盲人的一些特征。”池小池說,“她身為凡人,聽力太敏銳。”


    在山道時,她不必迴頭,就能準確辨認出來者是“四位客人”。


    要知道,文玉京走路如貓,近乎無聲。


    而在和天坑裏眾人開口說話時,她的聲音並不很大,而底下人迴話時,往往迴聲嚴重,甚至會蓋住原聲,她卻能輕易辨出對方在說什麽,根本不需對方重複。


    池小池也隻是猜測,不過就目前情況而言,他是賭對了。


    “程姑娘靈力雖強,卻很聽話的。”夙姬講述完畢,想替好友說些好話,她頓了頓,似是想到剛才程無雲的耍賴,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就是偶爾太過任性。”


    文玉京問:“那些盜墓賊暫不論,她擒抓百姓與道門之人,是為何故?”


    夙姬幾乎是有些窘迫了:“是這樣,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不懂生辰是什麽,便一直纏著我問,我告知她,生辰便是誕生之日,凡人慶賀生辰,需得摯友親朋到場,熱熱鬧鬧地慶祝一場才好。她覺得時雨山太過冷清,恰好有道人來調查盜墓賊被殺、山鬼重出一事,她便將人捉了來,關在後山千洞的洞底,還拿陣法封上,說要……要他們等明日同我慶祝生日,就放他們離開。好在那些被捉來的人與靜虛峰的道長都是好人,聽完我的解釋,便都說再留幾日也無妨,隻是我與她誰都不能下山去靜虛峰通報情況,她離不開,我走不遠,她又心眼太實,不肯放走一個人迴去說明情況,著實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池小池默然。


    如今,他們聽到的,才是《鮫人仙君》的作者真正想講的那個故事的全貌。


    沒什麽血火廝殺,沒什麽跌宕起伏,甚至也不是故意想賣百合,就是兩個女孩子彼此扶持的故事。


    所以段書絕不殺她取走丹精,因為完全沒有必要。


    所以段書絕與她結為至交,而山鬼夙姬,也在後期為段書絕送來了自家釀好的酒,儼然已是相交不壞的摯友。


    所以作者在看到評論區的烏煙瘴氣後,經過考慮才選擇砍線,幹脆地刪掉了夙姬與程無雲的故事,他不想讓這兩個女孩子,被讀者yy,當做段書絕的後宮姐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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