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影從樹上無聲蛇行而下, 消匿無蹤。


    很快, 一名玄衣書生背著盛滿書的箱篋,從東方來了。


    劍者與書生迎麵相遇, 一人戴著蛇牙項鏈,一人戴著魚鱗細鐲, 相見之後, 前者微微愕然, 後者似笑非笑。


    書生一彎腰,卻看不出多少謙恭,眉眼裏盡是少年人張揚的倨傲:“這位先生,小生這廂有禮。小生姓明, 單字一個夜, 秀才出身, 此次進城赴會試, 卻逢大病一場, 眼看就要誤了考期, 隻得繞此山路。心中惶惶之時偶遇先生, 實乃幸事。不知先生可否送小生一程?”


    說罷,他抬起眼來,衝白衣劍者輕佻地一眨眼。


    白衣劍者自是一眼認出了他, 大抵是看他一副書生打扮, 覺得好笑, 用扇子壓了壓唇。


    看到他這般作態, 葉既明一時恍然, 甚至一度以為眼前人當真是他的小魚,而不是那個和他一起喝酒罵人、談吐投契,卻不知其真身真貌的瀟灑客。


    不管是段書絕神情,以及慣常的動作,那人都模仿了十足十。


    ……真實得仿佛一個幻覺。


    宴金華倒是精神一震。


    果然,一切都如書中所寫,葉既明也來到了山中。


    他大概率是為了奪取山鬼丹精,好方便修煉、


    但自己畢竟是他的恩人,他並沒資格同自己爭搶。


    宴金華越想越覺得先前的自己做了筆漂亮的生意。


    他巧使妙計,收了兩個小弟,一個甘願為自己衝鋒陷陣,做馬前之卒,另一個雖說沒什麽良心,但看樣子對段書絕好感十足。


    單拿段書絕的主角光環來壓陣,山鬼已是手到擒來之物。


    等山鬼伏誅,自己隻需同段書絕磨纏幾句,以他那凡事不爭的軟和性子,以及自己對他施下的恩德,這山鬼丹精得來,簡直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隻不過……


    他瞟向文玉京。


    文玉京抱著劍靜靜站著,看似毫無威脅,但宴金華總疑心他有對自己刻意針對。


    否則自己何以在遇上他後黴運連連,先失定海珠,再失段書絕?


    他最好識相些,不要再和自己爭搶山鬼丹精,否則,他就得教教這人,在這個世界裏,誰才該是主角。


    宴金華在審視文玉京,葉既明也是同樣。


    此人並未對他的中途加入有所置喙,倒是出乎葉既明的預料。


    他就這般沒戒心,竟連問都不問一句的麽?


    文玉京在此,葉既明也不好在此時詢問那姓池的文玉京究竟是什麽來頭,隻以書生身份大搖大擺地加入了三缺一大隊,隨眾一路慢行,待看那山鬼打算如何攪弄風雲。


    正值六月,日頭漸烈,宴金華走得唇焦口敝,喉底冒火之時,路邊突現一間茅草屋。


    一名年輕女子背對幾人,在屋前摘豆角。


    大概是聽到腳步聲,她放下手中的豆角,嗓音清越動人:“四位客人,需要飲茶嗎?”


    語罷,她才轉頭看向眾人。


    女子相貌庸常,穿著也樸素,但衣裳潔淨,氣質不似尋常農婦,舉手投足皆是不俗。


    宴金華暗笑。


    這是什麽古早的白骨精抓唐僧套路?


    就算要迷惑人,也該變得美貌點兒吧?


    宴金華靈力在這幾人中當屬最低,隻知道這女子大概使了什麽手段,消去了身上的靈力,其他也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索性裝癡作聾,看向段書絕與葉既明,端看他們作何反應。


    段、葉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惑然。


    池小池問061:“六老師,這個人是靈力太高,還是……”


    在池小池提問後,文玉京抬頭,在女子身上檢視一番。


    她身上沒有那股能夠被解析的“靈氣”。


    ……妖氣也無,仙氣也無,唿吸吐納,一如常人。


    061謹慎地迴答了池小池的問題:“如果不是人,那就是神。”


    聞言,池小池心中大概有了個數,禮貌拱手道:“那就多謝姑娘了。”


    女子身邊擺著一隻小木桌,桌上有一粗瓷茶壺,她拿了幾個缺角的碗來,給眾人一一斟茶。


    她溫和道:“喝完茶,便下山去吧。”


    宴金華暗笑一聲。


    這種套路的屁話,和“三碗不過崗”沒區別好嗎?不就是設下謎團,惺惺作態,等人發問嗎?


    而那段書絕果然順著她的話道:“為何?”


    女子說:“莫要往前去。山中有惡鬼。”


    葉既明故意打了個寒噤,往段書絕方向靠了靠,仿佛自己真是個柔弱書生。


    文玉京看他一眼,並未多動聲色。


    段書絕代葉既明問:“什麽惡鬼?”


    女子道:“你們不知道時雨山的傳說嗎?千年之前,時雨山還是窮山惡水的流放之地,出了一名惡鬼,專食人肉。”


    文玉京道:“到山下時倒是聽了一二,但未曾細聽。可否請姑娘詳談?”


    他們來前,確實是做過一番調查的,甚至比書裏寫到的背景介紹更加詳盡。


    千年前,時雨山一帶是用來流放惡徒的荒涼之地。


    有一農家少女隨父前往鄰鎮投奔親戚,途經此地,被數名惡人打劫,父親驚慌失措,攜女逃跑時,不慎腳滑,跌落懸崖,殞命當場。


    少女其貌不揚,卻勝在年輕未嫁,被惡人輪番行過惡事後,這幫人不敢殺人,又怕她會報官,便剜去了她的眼睛,把她棄於一片竹林中。


    少女身受重傷,未能走出竹林,便死於林中。


    直到她渾身飄落竹葉,漸漸與土地化為一體,成為腐殖,也沒人發現她的屍身。


    不知從何時起,時雨山中多了一位總在行路的盲眼少女,眼上縛著白布,手持一根破破爛爛的竹杖。


    她不斷與人偶遇,說自己迷了途,求人送她迴家。


    有些人出於善意,也有人出於歹意,答應了她的請求。


    少女便帶著他們在山中繞彎,有善意的,往往能送她到一座小柴院前,領取野果兩枚,安然離去。那些有惡意的,往往在送她到柴院、並收下野果後,還不懷好意地問她:這點爛果子怎麽夠?你還有什麽其他東西可以拿來報答我的?


    少女答:“一雙眼睛,可以嗎?”


    說罷,她摘下覆眼的白布。


    那張臉上,本該生有眼睛的地方,空無一物。


    而下一瞬,對方的眼睛與她的眼睛便會交換過來。


    無眼的山鬼經常搶奪別人的眼睛,但她不知在生前受了何等詛咒,換來的眼睛不消幾日就會萎縮退化,化為兩個黑漆漆的空洞。


    她便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獵物。


    那些撿迴一條命、卻丟了雙眼的人,驚恐萬狀地逃下山來,大多無法詳述那女子的相貌,隻帶下來了少女的姓名。


    那少女向每個帶路人都介紹過自己,但大家意見不一,有的說她叫素,有的說是宿,有人又說她本家姓蘇,眾說紛紜下,有個書生從一部說鬼的話本中得到啟發,說,不如稱她夙姬吧。


    夙姬的惡名口口相傳,附近百姓連上山打柴都不敢了,怨聲載道,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有一雲遊十方的神女到了山下小鎮中歇腳。


    千年之前,道門修行者還不算很多,得道者更是寥寥,人們常把那些能騰雲駕霧的人稱之為神。


    神女聽了眾人祈求,登上山來,將山鬼擒捉鎮壓。


    山鬼的傳說自此終結。


    為了感謝神女,山下百姓自發修建神女祠,燒香膜拜,盡管世易時移,時雨山下的時雨鎮擴建為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市,神女祠也早就變成婦女們卜算婚姻的靈廟,但好在香火鼎盛,千年不斷。


    不曉得是否是神女庇佑,時雨山一帶漸漸風調雨順,百姓蒙受雨澤,更加感念神女恩德。


    千年後,因著一群盜墓賊,山鬼被鎮壓的魂靈被釋放出,當場殺死了七八個盜墓人,隻有一人逃出生天。


    山鬼再出,但神女大概早已得道,不知所蹤。


    山鬼是地縛之靈,按理說無法離開時雨山,但據傳,有人在城中家裏睡覺時,覺得天悶,半夜起來開窗通風,見一白衣女子立於他窗前不遠處,背對著他,雙手下垂,交縛在腦後的紗帶極長,隨風而飛。


    似是聽到了開窗的動靜,她迴過頭來。


    開窗的住戶剛看清她的臉,便被嚇暈當場,險些去世。


    第二日醒來後,全城都傳起了山鬼入城的事情,目睹之人聲稱,那山鬼現在不僅僅是瞎眼了,有半張臉都朽爛成了白骨,怨念定然更重。


    山中倒是來了幾波修道者,可惜個個有去無迴。


    山下人心惶惶,神女祠香火愈盛,日夜青煙不熄,檀香氣彌漫全城。


    在日夜不息的香火中,段書絕他們上了山。


    眼前的女子口中所述,山鬼傷人,神女伏鬼,山鬼再出,種種情況,與他們已知的內容相差不遠,


    聽她說完,葉既明好奇道:“你不怕?”


    女子條理清晰,娓娓道來:“我在她來前便久居於此,若是離了此地,我又能去哪裏?再者說,我是女子,不是害她的男子,她不會傷我。”


    聽到此,061問池小池:“有什麽想法嗎?”


    池小池答:“不對。”


    061:“哪裏不對?”


    池小池飲了一口茶,著意看了一眼那女子的手,並不作答。


    《鮫人仙君》一書中,段書絕沒有遇見這女子,倒是叫葉既明遇見了,苦口婆心勸偽裝成書生的他下山去。


    書中,葉既明本就是衝著山鬼丹精而來,滿口答應,轉頭就又換了條山道上了山去,經過一番苦心經營,總算如願被擒。


    二人被投入同一間囚室時,葉既明提了一下路遇該女的事情,但之後,作者把時雨山線匆匆收束,是以這處伏筆並沒有迴收。


    就目前已知的信息分析,這女子有極大可能是真心勸人下山去的,而非假意釣起旁人好奇,故意引人上山,又因為隻是凡人,分身乏術,所以勸得了葉既明,就勸不得段書絕。


    但她若真如自己所說,她隻是一個孤身的女子,整天守在一條入山的路上,冒著隨時會被山鬼盯上的風險,僅僅是為了行善事?


    雖說千年前的夙姬還有些底線,未曾傷善人,誰曉得曆經千年,她會變成什麽模樣?


    她哪裏來的信心,篤定山鬼不會傷害她?


    況且,她的手……


    四人飲罷,謝過她的茶,轉身下山,直到看不見那女子,方才換道而行。


    眾道友還被那妖物困在山上,他們斷無打道迴府的道理。


    段書絕看向假裝自己可憐委屈又無助的葉既明,有意調弄道:“明公子,你若懼怕,不如換道而行。”


    葉既明淒楚地望著段書絕:“望公子保護小生,小生可是全仰賴公子了。”


    他一麵同段書絕周旋,一麵暗暗覷著文玉京,心中把姓文的罵了個狗血淋頭。


    若是這礙事的文玉京不跟來,他現在何須佯作弱勢?


    小魚雖然現在不能操縱自己的身軀,但好歹能看見外麵發生的一切,文玉京如若不在,自己何必這般綁手綁腳,害怕妖力外泄,早就可以在小魚麵前展現自己這三月來突飛猛進的修煉成果了。


    與小魚共曆磨難的時日多上一刻,他說不準便能對自己多上一分好感。


    那文玉京霸占了小魚這麽多時日也夠了,怎麽還不放手?


    又走出一段路,已經快要接近山頂,池小池想要觀察一下附近狀況,端看有無變化,便詢問文玉京道:“師父,可累了?”


    文玉京明白他的意思,順水推舟:“是有一些。”


    葉既明忙插話道:“我也累了。”


    池小池看他一眼,葉既明眯眼淺笑,但手上卻發力拽住池小池的衣帶。


    文玉京瞥向葉既明緊攥著他衣帶的手,未置一言。


    此時此刻,061和葉既明兩人,心裏想的分明是不同的人,心裏卻都不很舒服。


    至於宴金華,自己都覺得自己多餘。


    他並不指望一向冷心冷腸的葉既明會對他殷勤相待,但也沒想到是如此的疏離,好像從不曾認識似的。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段書絕。


    短短三月不見,段書絕就脫胎換骨了似的,臉還是那張漂亮的臉,氣質卻沉澱了不少,也不再見當初那殷殷切切地盼著自己迴家來的舔狗樣。


    ……對比是很可怕的。


    尤其是在享受過那種被主角跪舔的快感後,看到正常的段書絕,宴金華隻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想上去鞏固一下感情吧,段書絕左手邊是文玉京,右手邊是葉既明,根本容不下他的位置。


    他正焦躁時,聽得自己的係統嘀咕了一句:“奇怪。”


    他的係統很少在發布獎勵信息之外的情況下說話,突然發聲,讓宴金華嚇了一跳。


    迴過神來,宴金華道:“怎麽了?段書絕有什麽問題?”


    “不是段書絕。”係統答,“……是文玉京。”


    “怎麽?”


    係統說:“他身上散發出的靈力太有規律了。”


    宴金華聽不懂:“哈?這不正常嗎?”


    “……太精確了,像是精心計算後的結果。”係統頓了頓,說,“宿主,現在我還不能下結論,需要再觀察一下。”


    宴金華在烤得發燙的岩石上挪了挪屁股:“不是,你這話說得不清不楚的,不是吊人胃口嗎?你到底想說什麽?”


    係統說:“我懷疑,文玉京也是和你一樣的穿越者。”


    宴金華悚然一驚,但越想越有道理。


    是啊,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他曉得撿漏,致力於抱緊段書絕的大腿,在靜虛劍會上突然殺出,搶了自己的寶珠,也搶了段書絕為徒。


    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才對段書絕曲意逢迎,哄得段書絕對他畢恭畢敬,甚至把自己都不放在眼裏。


    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他才曉得時雨山裏有段書絕的氣運,才跟著他來執行任務。


    什麽不放心徒弟,什麽一日之師,終身為父,全都是托詞!


    原來,原來,這才是害他的計劃頻頻落空的真正原因!


    宴金華頓時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失意和落敗找到了理由,充滿希望道:“如果確定他也是穿越者呢?”


    “一般來說,我們係統是有排他性的。”在產生疑竇後,係統已經跑去查閱過相關規定,“章程上寫得很清楚,如果出現了類似情況,為了保證我們係統這邊的任務進度,我們的上層係統會直接攔截對方係統發出的信號,對它進行囚禁和扣留。”


    宴金華難掩喜色:“也就是說,能把它給直接趕出去?”


    係統答:“也不全是,隻是帶到我們的主神空間裏暫時囚禁,等到它交代出自己的來處,以及我們完成任務後,會把他打迴原籍的。保護宿主順利完成任務,是我們每個係統應盡的義務。”


    宴金華忙不迭道:“那還不動手?”


    係統答:“宿主,稍安勿躁。這不是我的職責,我需要收集相當的證據後,才能向我的上級係統匯報,提交報告。”


    宴金華隻好攥緊雙拳,試圖壓抑住自己過分激動的情緒,並開始籌劃在“文玉京”消失後的美好計劃。


    “文玉京”一旦失去係統,不是消失,就是被打迴原形。


    到時候,師父聲名狼藉,段書絕也會喪失倚仗。


    可他還有石中劍傍身,就算文玉京沒了,赤雲子也不見得會讓自己和段書絕在一起。


    ……有了。


    他既然能毀了“文玉京”,自然也能連帶著段書絕一道毀了啊。


    隻要他奪去“文玉京”的係統,那披著“文玉京”馬甲的穿越者定會原形畢露,自己隻需把他控製起來,以利誘之,讓他再以“文玉京”的身份出來作證,毀了段書絕的名譽,偷竊丹藥、勾結外人、其心不純,哪一樣都能把現在備受赤雲子看重的段書絕拉下馬來,自己再出麵作保,段書絕定然會倒向自己。


    若是想求一個穩妥,幹脆可以殺掉“文玉京”。


    若是一個弑師的罪名砸向段書絕,他就徹底毀了,說不準還會被闔山追殺。自己隻需在那時出麵,施以恩德,不僅能得到他的感激涕零,甚至還有可能拿迴石中劍,拿迴石中劍上鑲嵌的定海寶珠。以及他接下來的一係列氣運。


    等到他的利用價值盡了,再設法除之……


    宴金華太過興奮,滿腦子都是以前在電視劇裏看到的各種騷操作,以至於一股可怖的冷意混合著女人香順著足踝攀上來時,竟沒能在第一時間覺察,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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