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三日, 陳皇後的身子恢複了些,已經能下床慢慢走動了。


    隻是傷處脆弱,需要人時刻扶著, 且動作不能太大。


    蘇蕉兒進宮去看她, 還未走進屋子,就看見庭院裏站著一排排的宮人, 皆垂著手腳,偶爾互相對上一個眼神,神色有些奇怪。


    屋內,蘇漣與蘇琅兒早就來了,正圍著陳皇後說話。


    蘇漣皺著眉:“……母後, 太醫說了,您如今還不適合旅途顛簸。”


    陳皇後溫和道:“明因寺離這兒最多兩個時辰的路,不礙事的。”


    蘇琅兒忍不住道:“母後, 非要今日就走?”


    “你們舅舅已打點妥當, 在門口等著接我了, 我豈好出爾反爾……”陳皇後瞥見門口的小女兒, 笑了笑招手, “蕉兒, 來。”


    蘇蕉兒將手放進母親的手掌裏,她受傷後,手掌便不如從前那樣總是暖暖的。


    她捂住母親的手,茫然地問:“母後, 你要去哪裏呀?”


    寢殿裏, 嬤嬤和掌事大宮女春溪正拿著冊子核對要帶走的東西,幾個宮人進進出出、頗為忙碌。


    中間擱了幾個沉木大箱子,分門別類地裝著陳皇後的東西。


    偌大一個長寧宮, 卻隻裝了這麽些。


    陳皇後牽著女兒坐下,平靜道:“母後要去舅舅那裏了,蕉兒日後若是想找我,讓向雲備車去明因寺就是。”


    明因寺就在京郊,偏僻清淨,但來往路途通暢,乘馬車也方便。


    蘇蕉兒隻每年初三去一次明因寺,對那兒的印象淺淺,隻記得人少,總是冷冷清清的。


    沒有戲樓、沒有糕點鋪,吃食全是素菜饅頭米飯之類,呆一兩日還好,久了難免覺得無聊。


    她從前就不明白舅舅為什麽不肯迴京城住,如今母後也要去了。


    “好吧……”蘇蕉兒想起來又問,“母後,你要過去住幾日呀?”


    陳皇後垂下眼,撥弄著女兒手腕中的一條梅花手繩,淡淡道:“你們舅舅一個人孤獨,母後想多陪陪他。”


    蘇蕉兒被繞了進去,天真地哦了一聲:“那等我有空了,我也去陪舅舅玩好了。”


    陳皇後一笑,調侃道:“我瞧你近日有了溫將軍作陪,日日高興得很,還記得舅舅?”


    說的分明是實話,蘇蕉兒卻不知為何臉有些發熱,抱住她的手臂不說話。


    有人冷哼一聲。


    陳皇後看向兒子,無奈:“有人陪蕉兒你還不開心?”


    蘇漣木著臉:“朝廷上下,數他最遊手好閑,兒子隻擔心他把蕉兒帶壞了。”


    這話說的倒是不錯,溫疏水此次留在京中乃是以養病的由頭,除了管一管京城衛兵的事務,祿安帝連早朝都給免了。


    不然,他哪裏有這麽多時間陪著蘇蕉兒到處亂跑。


    蘇蕉兒忙起來轉了一圈,急急地證明道:“我沒有變壞呀,我還是好好的。”


    陳皇後失笑,又看向兒子,語氣帶了些嚴厲:“溫卿是為國征戰的將軍,他清閑是好事,你是一國儲君,這樣的話切莫胡說。”


    蘇漣一頓,抱拳躬身:“兒臣失言,多謝母後提醒。”


    大宮女春溪進來,她是陳皇後的陪嫁侍女,自然跟著主子同進退。


    這些年,帝後的恩怨情仇她都看在眼裏,萬般愛恨糾葛,最終也隻能化作一聲唏噓。


    “娘娘,東西都收拾好了。”


    “好。”陳皇後起身,蘇琅兒攙扶她上了轎輦,一行人到了宮城外。


    幾輛馬車停在不遠處,宮人正陸續將行李抬上去。


    陳皇後仰頭看向氣勢磅礴的城門,想當年,她也是從這道門以中宮皇後的身份進了宮,一晃十幾載,物是人非。


    溫疏水牽著馬過來,他今日答應蘇蕉兒陪她去騎馬,已在這裏等了許久。


    看到小姑娘從轎輦上下來,他正要過去,中間便忽然插進一個人來。


    蘇漣冷冷望著他,可還沒說什麽,蘇蕉兒已經從他身後歪出半個身子,甜甜地笑:“溫將軍。”


    溫疏水勾起唇,眼見著太子殿下臉青了又黑,衝蘇蕉兒伸手:“來。”


    蘇蕉兒噠噠噠地跑過去,立即挨著說起話來。


    蘇漣冷冷地盯著二人,蘇琅兒掩唇笑道:“兄長,你的眼神要殺人了。”


    陳國舅仍是一身朱紅袈裟,線條淩厲的一張臉露出稍顯柔和的神情。


    陳皇後道:“好了,你們今日就不必陪我過去了,日後有空再來看我就是。”


    “漣兒。”


    蘇漣以為她有什麽教誨,緩和了神色,略微低下頭傾聽。


    不知不覺,兒子已經比她高出許多了,他長得像祿安帝,好在比祿安帝氣勢冷峻沉凝得多。


    陳皇後卻隻是慈愛道:“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莫要太勞累了。”


    “你也是。”她拍拍蘇琅兒的手,“有什麽事不要總是藏在心裏。”


    “蕉兒。”陳國舅拿出一隻銀製的長命鎖,還給她,“舅舅送你的長命鎖,要好好收著,其他的都還在嗎?”


    自出家那年起,他每年都送小外甥女一隻長命鎖,算來已經有十隻了。


    “我帶到公主府去啦。”蘇蕉兒身上不好放,隨手遞給溫疏水。


    陳國舅手指轉動佛珠,微微一笑:“那就好。”


    溫疏水掀起眼皮,看著他慢步走遠的背影,略帶深意問:“陳國舅為何單單送長命鎖?”


    蘇蕉兒想了想:“大概是我小時候總是生病,舅舅怕我活不長。”


    溫疏水拇指拂過手中長命鎖的表麵:“確實是個好寓意。”


    陳皇後簡單與幾個孩子告別,迴頭定定地看著這座牢籠一般的宮城。


    良久轉身,踏上馬車邊的矮凳。


    “雅容!”


    祿安帝驚慌的喊聲隱約從宮城內傳來,一陣馬蹄聲越來越近。


    陳國舅扶著妹妹,冷道:“你先進去,我來應付他。”


    陳皇後卻搖搖頭,從矮凳上下來:“有始有終,兄長,我自己來吧。”


    祿安帝下了馬,一刻不停地匆忙趕來,他今日與幾個大臣在清德殿議事,若非宮人硬闖進去稟告,隻怕等反應過來,已經人去樓空。


    他伸手過來,陳皇後後退兩步,淡淡道:“就這樣說吧。”


    祿安帝眼睛通紅,收迴去的手握成拳:“你真的要這樣拋下我?”


    “事已至此,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嗎?”


    “怎會沒有!”他低低吼著,又用近乎乞求的語氣道,“我們夫妻二十餘載,你怎麽舍得……”


    “舍得,怎麽不舍得。”陳皇後閉了閉眼,“從你接連臨幸楚貴妃和趙妃時,我便該醒悟。”


    “從你三番兩次不顧我的難處,隻知偏袒你那刻薄的生母時,我早該離開。”


    “從我發覺自己一顆熱騰騰的心逐漸冷卻時……”她喃喃道,“陛下還覺得我隻是一時想不開嗎?”


    祿安帝怔住,好似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下頭:“隻有那兩次……我之後沒再碰過她們。”


    可是樁樁件件,又豈是言語能解釋得清的。


    是他先不忠於二人的誓言,又怎麽能怨她想要抽身而去。


    陳皇後收斂情緒,平靜道:“如今孩子也長大了,你我的事,希望你不要遷怒他人。”


    祿安帝似乎說不出話來,隻是低著頭,啞聲道:“他們也是我的孩子。”


    “我隻帶劉嬤嬤和春溪走,長寧宮的宮人也已經安排了別的去處,善待他們。”


    祿安帝木然地點點頭,又道:“明因寺地方偏僻,你傷還未好,多帶些人。”


    陳皇後隻當做沒聽見:“最後一件事。”


    他慢慢抬起頭,看著麵容沉靜的妻子,眼裏竟含著淚:“你說。”


    “鳳印我留在了梳妝台右邊暗格裏,你知道是什麽地方。”陳皇後道,“若他日你要另立新後,念在我們多年情分,莫立楚家女與趙氏女。”


    她幾近冷酷地說完這句話,一刻也不多留,轉身登上馬車。


    “朕的皇後隻有你一個,永遠。”祿安帝忽然道。


    陳皇後隻是微微頓了一頓,坐進馬車。


    車簾落下,隔開二人。


    一直等幾輛馬車都轉過街角,再也看不到蹤跡,祿安帝才挪動腳步,卻是雙腿一軟,險些摔倒。


    宮人上前來攙扶,他擺擺手,拖著極慢極慢的步子往迴走。


    蘇蕉兒緩緩明白過來,母後好似不隻是要去陪舅舅這麽簡單。


    她是……再也不願意與父皇待在一起了。


    她不知怎麽會這樣,慌亂地看看兄長與姐姐,卻見二人並不意外,隻是誰也不說話,各自消化著這個事實。


    溫疏水掐著她的細腰將人抱到馬上,隨之坐上去,讓人靠在自己身前,低聲道:“乖,迴去再說。”


    蘇蕉兒頓時好似熱鍋上轉來轉去的螞蟻找到了方向,手緊緊地攥住他的衣擺。


    蘇漣看著二人同乘一匹馬離開,破天荒地沒有說什麽。


    京城街道不許縱馬,因而騎得並不快,柔旭的和風迎麵吹來,舒適愜意,小姑娘卻傷心地將小臉一直埋在他懷裏。


    馬兒緩緩停在河邊,翠綠的垂柳生機盎然,幾條長長的柔軟柳枝被風帶著拂過清澈河麵。


    溫疏水將她的臉轉出來,見隻是懨懨地垂著眼,好在沒有哭,好笑道:“皇後娘娘都沒有你傷心。”


    蘇蕉兒委屈道:“你怎麽可以笑。”


    “臣哪裏笑了。”他麵不改色道,手指頭不安分地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頰,懶懶道,“陛下可還是你的父親?”


    雖說他惹母後不開心了,可蘇蕉兒到底隻有這一個父親,便乖乖地點頭:“嗯。”


    “那皇後娘娘可還是小千歲的母親?”


    “嗯。”


    溫疏水捧起她的臉,等那雙清亮的眸子終於肯抬起來看他,才認真道:“既然如此,你操什麽心。有些事,外人總是無法感同身受,你可莫要亂插手,最後叫你母後左右為難。”


    蘇蕉兒聽得似懂非懂,她原本是打算催父皇快快去道歉,好讓母後早些原諒的。


    可溫將軍這樣說,她好像不應該去。


    她雖不能全部明白,但總歸是聽話:“我知道了。”


    溫疏水讓馬兒沿著河岸慢慢散步,這會兒的日光不烈,正適合吹吹風。


    倒是無端想起祿安帝方才那麽一句話。


    他似笑非笑道:“不過各自臨幸一次,卻接連生了三個孩子,陛下真是……身強體健。”


    陳皇後恐怕根本不信祿安帝這番說詞。


    蘇蕉兒靠在他懷中,手指上纏著方才溫疏水替她折的一根細柳枝,聞言不解道:“溫將軍,臨幸是什麽意思?”


    “……”溫疏水眸色深了深,緩緩道,“大約…是快樂的事。”


    蘇蕉兒纏著柳枝的動作停住,似乎很感興趣地開口:“那我……”


    “瞎好奇什麽。”溫疏水聲音啞了啞,抵在胸前的身軀嬌軟馨香,他眯眯眼,“遲早要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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