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蕉兒到長寧宮時, 陳皇後已經睡著了,她便沒有進去。


    今日一早,衛兵來報, 說陳國舅的車架已經進京。


    這會兒人應該是在這裏。


    溫疏水問宮人:“陳國舅來了嗎?”


    “在小廚房。”


    蘇蕉兒一聽, 快步往廚房去,隔著窗口便瞧見裏麵一道高大的身影, 朱紅袈裟顏色鮮亮,檀木佛珠被掛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舅舅。”她從窗口探出頭,高興地喊了一句。


    陳國舅拿起菜刀的手一頓,看向她,冷淡的眉眼融化了些:“蕉兒, 到舅舅這裏來。”


    每年隻能見一次這位舅舅,按理說二人感情應當不是很深厚。


    但大抵是陳國舅極寵愛這位小外甥女的緣故,蘇蕉兒總很願意親近他。


    她噠噠噠地跑進來, 瞧見幾個碗裏盛著雞肉、鹹蛋黃、香菇之類。


    “舅舅, 你要做糯米雞給母後吃嗎?”


    陳國舅餘光瞥見站在門口的男子, 是個生麵孔, 卻沒有開口詢問:“是, 怎麽?”


    沉重的菜刀在他掌中輕巧地轉了一下, 切菜的動作不快,卻十分靈活穩當,看得出來不常下廚。


    但是是個用刀的好手。


    蘇蕉兒眼巴巴地道:“那舅舅可以順便多做一點嗎?”


    陳國舅失笑:“饞了?”


    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伸出兩根嫩生生的指頭捏了一下, 急急道:“我就吃這麽一點點!”


    低沉的笑聲從陳國舅喉嚨中發出, 眉眼鬆快之後,那滿臉的神色便與一般的長輩沒有什麽不同。


    他故意將菜刀遞給蘇蕉兒:“來,替舅舅幹點活。”


    蘇蕉兒睜睜眼, 聽話地接過來,入手覺得有些沉,但到底隻是把菜刀,還是拿得動的。


    隻是那露出來的一截手腕又細又白,讓人疑心究竟撐不撐得住。


    餘光中,門口的男子走了進來,當著陳國舅的麵從蘇蕉兒手裏拿過菜刀,意思是不讓她碰這東西。


    陳國舅也不問他是誰,隻是好整以暇地旁觀。


    蘇蕉兒奇怪地道:“溫將軍,你要幫我切菜嗎?”


    溫疏水頓了頓,竟真的洗了手,低頭將雞肉切碎。


    他切肉的手法也與陳國舅差不多,不快但穩,切出來的雞肉大小均勻。


    蘇蕉兒在一旁看得認真,水光瀲灩的雙眼裏總是含有對一切事物的好奇與關心。


    陳國舅逐漸出了神。


    他一直想,興許是他早些年害死了太多人,作孽太深,以至於身旁親近的人一個比一個下場淒慘。


    雙親多病早逝,十年前愛妻難產而亡、一屍兩命。


    外甥外甥女在本該燦爛任性的年紀,卻個個少年老成、心事重重。


    唯一活潑可愛的小外甥女,偏偏天生心智不全。


    如今,連妹妹雅容都走到了心灰意冷的局麵。


    佛家講究因果,這未必不是他種下的因。


    陳國舅取下架子上的檀木佛珠,垂眼一顆一顆轉動,起伏不平的心境才緩慢平複。


    宮人摘了新鮮的荷葉送來,將混合著雞肉香菇等的糯米包進去,上鍋隔水蒸。


    很快,廚房內飄出荷葉以及糯米的香味。


    蒸籠裏冒出白乎乎的熱氣,蘇蕉兒踮著腳尖,忍不住伸手,被溫疏水一把抓住,皺眉道:“燙手。”


    蘇蕉兒蜷起手指,無辜地眨一下眼,他斥責的話便卡在了喉嚨裏。


    陳國舅靜靜看著二人互動,眸光微閃,覺察出了些什麽。


    他端著糯米雞去找陳皇後。


    她本也淺眠,聞到香味便悠悠醒來,這幾日不是喝藥就是吃粥,嘴裏寡淡泛苦,瞬間食指大動。


    陳國舅端到她跟前:“嚐一點就夠了,等你身子好了,我再給你做。”


    陳皇後吃了一口,香甜的糯米混合著雞肉和滑嫩、香菇的鮮美、鹹蛋黃的醇厚口感,令人口齒生津,迴味無窮。


    女子那雙沉寂許久的眼睛終於亮起些許光彩,依稀有了當年還未出嫁時的風韻。


    陳國舅道:“容兒,隨我去明因寺靜養吧。”


    這京城中紛紛擾擾,若非當年妹妹執意留下,他也不會放任她一個人在深宮蹉跎。


    良久,陳皇後靜靜道:“好。


    陳國舅點點頭,隻要她自己願意,他便能帶她走,祿安帝理虧在先,他怎麽敢攔。


    他將碗擱到一邊,陳皇後製止他的動作,示意兄長看窗外。


    外頭的院子裏,蘇蕉兒坐在石桌旁,正慢慢吃著糯米雞。


    溫疏水就坐在她左手邊的石凳,手肘支在桌上,神色懶懶地盯著她看。


    陳國舅已猜出他的身份:“這便是近年來風頭無二的那位大將軍?”


    “是,他名叫溫疏水。”陳皇後道,“這幾日,漣兒忙著追查刺客,琅兒又要照看我,都是他陪著蕉兒玩,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看起來頗為耐心。”


    “是麽,我所知道的信息裏,這位大將軍可不是這樣的人。”


    窗外的男子似乎極敏銳,二人不過觀望了片刻,他便似有所感地抬起眼,衝陳國舅眯起眼。


    方才在小廚房裏也是,若非蘇蕉兒拿刀,恐怕他都沒打算進來與他打個照麵。即便見了,也是不見禮不問安,我行我素得很。


    陳皇後無奈道:“他就是這麽個性子,手握軍權,自然目中無人些,皇帝在他那兒也沒少碰壁。”


    不管怎麽說,她如今對溫疏水的印象還不錯,對外脾氣差些無妨,知道護內就好。


    提到祿安帝,陳國舅冷了冷,過了會兒問:“你打算把蕉兒交給他?”


    “哥哥覺得如何?你看人一向準。”


    “這樣一個人,豈能僅憑幾眼就得出論斷,等過些日子吧。”


    陳皇後倒也沒想急著讓女兒嫁人,便按下不提。


    院裏,蘇蕉兒吃完糯米雞,這東西用料紮實,尤其撐肚子,已然吃得飽飽的。


    她已在宮外住了快半個月了,比原先預想的日子長了些,此次過來也是要征求陳皇後的意思。


    “母後,我這兩日就搬迴雲安殿嗎?”


    她走進屋裏,對她來說,住在公主府固然有趣,可是母後要見她就不大方便了,倘若陳皇後要她搬迴來,她迴去就讓人收拾東西。


    溫疏水眼神微沉,心情似乎是不悅的。


    小公主若是迴到宮裏,那麽他反而不方便起來。


    陳皇後看了他一眼,對女兒道:“既然在公主府住得習慣,就不要搬來搬去了。”


    她過兩日就隨兄長去明因寺,自然更不放心蘇蕉兒一個人待在宮中,倒不如住到外麵去,兄姐還能日常照看。


    蘇蕉兒覺得奇怪,卻也想不明白哪裏奇怪,乖乖地哦了一聲。


    一直到申時二人才離開長寧宮,南宮門外,正逢一隊數十人的甲兵列隊而過。


    為首之人手裏執一麵令牌,麵色冷肅,所到之處,行人紛紛避之不及。


    聽到不一樣的動靜,蘇蕉兒撩開側簾:“咦,是大理寺的人。”


    溫疏水略一揚眉:“哦?小千歲還認得大理寺的人?”


    她仰著頭,得意道:“我當然認得呀,方才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他常跟在皇兄後麵的呢。”


    “原來是太子殿下的人。”溫疏水不輕不淡地說了一句,“小千歲可知道他們是去做什麽?”


    蘇蕉兒搖搖頭,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沿著這條街一直往前走,就是趙家了。”


    她愣了愣:“皇祖母的家嗎?”


    “嗯。”刺殺皇後這樣的事,趙家既然鬥膽做了,便沒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溫疏水正欲解釋一番,卻見她的目光逐漸歪了,被勾向路邊的一個小攤。


    他隻好作罷,倒也寧願這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永遠不必知道這些陰暗肮髒的事情。


    馬車停了下來,溫疏水下馬,陪她往迴走了一段路。


    這是一個賣編織手繩的小攤,位置極小,老板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見蘇蕉兒感興趣,笑容滿麵道:“小姐,都是手編的,又牢固又好看,您看看喜歡哪樣的?”


    溫疏水以為她是想買,卻忽然聽她道:“熙兒最會編繩了。”


    有一年她忽然迷上了手繩,熙兒便特地去跟老嬤嬤學了許多樣式,給她編了各種各樣的,每日換著戴。


    她拿起一根手繩,嘟囔道:“熙兒弟弟這迴病了好久呀,她怎麽還不迴來。”


    熙兒家人就住在京郊,因而家裏倘若有人病了,小千歲總是大方地準她告假迴家。一般最多四五日,這次都有一個月了。


    溫疏水眸光微閃,他自然知道,熙兒人還在宮裏,隻是被發落去了比較偏遠的宮殿做事。


    那迴的事,最後雖抓到了王袖心,她也承認是自己謀劃綁架了小千歲,但熙兒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死無對證。


    陳皇後等人也不可能再讓她留在雲安殿。


    蘇蕉兒愁了一會兒,捏起一根梅花結手繩:"這個多少錢呀?"


    “小姐,梅花繩是成對兒賣的,兩根也才二十文錢!”老板瞥一眼守在她身後的俊美男人,嘴甜道,“成雙成對,永結不分,您看多好的寓意!”


    溫疏水眼裏劃過些許動容之色,矜持道:“喜歡就買吧。”


    蘇蕉兒聽他這麽一說,便點點頭:“那我買兩個。”


    “什麽兩個,是一對兒!”老板娘收了錢,高高興興地道。


    溫疏水唇角微不可察地彎起,接過梅花手繩:“伸手。”


    蘇蕉兒乖乖伸出右手,將寬大的袖口捏起一點,露出手腕,好讓他能看清楚。


    粗糲的指腹不經意擦過少女嬌嫩敏感的肌膚,她輕輕縮了一下,卻被溫疏水捏住了指頭:“躲什麽。”


    皮膚白皙的人佩紅色往往驚豔絕倫,明明隻是一根再普通不過的紅梅手繩,落在蘇蕉兒腕上,恍如雪地裏開了一枝梅,勾著人的視線難以挪開,誘人采擷。


    溫疏水指尖又透出些癢意,緩慢收手時,用力捏了捏小姑娘嫩鼓鼓的指頭,惹得她懵懵地睜大眼。


    他看了眼另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手繩,勾在手裏。


    永結不分……確實是個好寓意。


    依他本身的性子,金蝴蝶也罷,手繩也罷,都不是平日裏會多看的東西,更別說貼身戴著。


    近日總是佩著隻金蝴蝶,屬下看他的眼神都奇怪起來。


    他看了眼蘇蕉兒。


    蘇蕉兒也看了眼他,然後自覺地伸出空蕩蕩的左手腕來,捏著袖口巴巴地等著。


    溫疏水一頓:“?”


    蘇蕉兒天真地道:“溫將軍,你怎麽不給我戴呀?”


    溫疏水明白過來,惱怒地咬牙:“你兩根都要自己戴?”


    蘇蕉兒覺得他問得好生奇怪,她都買了兩根,自然是左右手都要戴。


    她晃晃手腕催促。


    溫疏水氣結,冷笑道:“怎麽不幹脆再買兩根,腳上不是還空著?”


    蘇蕉兒輕輕啊了一聲,茅塞頓開,轉身對老板道:“我還要再來一對兒……”


    隻是話沒說完,便忽然被人攔腰抱起來,整個身子騰空。


    她蹬了蹬腿,卻發覺禁錮在腰間的手鐵鑄一般,幾個愣神就迴到了馬車裏。


    溫疏水高大的身影隨之擠了進來,漆黑的眸子直盯著她看,泛起幾分危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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