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皇後醒來後, 與蘇漣細說了自己那日的遭遇。


    她難得出宮一次,趁著人都隨祿安帝圍獵去了,便帶了兩個宮人到營帳外頭走走。


    她知曉小女兒與溫疏水此刻正在另一邊的林子中, 危險尚藏在暗處不可知曉, 自然有些分神。


    誰知一轉頭便恍惚瞧見蘇蕉兒正騎著馬衝進林子,馬兒撒開蹄子瘋跑, 似乎是受到了驚嚇。


    “那人就穿著蕉兒一樣的衣裳,喊著救命,聲音聽起來也不大,我一下子慌了神,也沒有細想, 便掙開兩個宮人衝了上去。”


    之後就中了箭,現在想起來,陳皇後還有些慚愧。


    蘇漣知道這不能怪她, 人在緊急之中判斷能力會下降許多, 何況是以為心愛的小女兒出事了。


    他道:“母後, 蕉兒的衣裳是您準備的?”


    “是, 這身衣裳蕉兒此前並未穿過, 知道的人應該不多。”


    蘇漣臉色微冷, 要麽是公主府有奸細,要麽就是宮裏有不幹淨的眼睛。


    他稍稍緩和神色,行禮:“母後好好休養,其他事不必掛心, 兒臣會妥善處理。”


    陳皇後欣慰地道:“你們都長大了, 母後也能放心了。”


    蘇漣頓了頓,目光望向一直坐在外間的祿安帝,淡淡道:“孩子們已經懂事了, 母親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必顧慮我們。”


    他叫的是母親,並非母後,陳皇後鼻子酸澀:“好了,你去忙吧。”


    蘇漣行至外間,對祿安帝行過禮便大步離開。


    祿安帝叫住他:“漣兒。”


    “父皇有什麽事嗎?”


    祿安帝看著兒子高大筆挺的身影,即便沒什麽表情,身上的那股子氣勢卻很沉凝,比他像個皇帝多了。


    陳皇後將幾個孩子教養得極好。


    祿安帝終於問出來:“查到什麽眉目了嗎?”


    蘇漣淡淡道:“父皇心裏想必有答案了吧,何必再問?”


    他是皇帝,受傷的是他妻子,出了這樣的事,他自然也會派人去查。


    至於查出了什麽,想來他自己心裏有數。


    祿安帝啞口無言,張了一半的嘴閉上,等兒子走了,才慢慢起身,走到寢殿內間門口,望著最裏頭床榻上的人:“雅容,你醒著嗎?”


    良久,無人應答。


    他心裏難受,陳皇後自醒來便不願意見他,即便好不容易說上兩句話,也總是冷冷淡淡的態度。


    從前二人雖也吵過架,卻從未這般過,冷得讓人心裏不安。


    一片安靜中,宮人隔著最外頭的門忽然道:“陛下,趙妃娘娘與三公主正在長寧宮外頭求見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想到兒子的話,祿安帝緩緩直起身子。


    這次的事,與趙家以及趙太後脫不了幹係,他們這些人,一個個都仇視陳雅容如眼中釘,往日隻是一些暗地裏針對的小動作,這迴卻是膽大包天,竟然想要她的命!


    可是,這不正是他一次次縱容出來的孽果?倘若雅容真的沒了命……


    祿安帝不敢往下想,他與陳皇後相識三十餘載,從未想過沒有她的日子該怎麽過。


    “陛下、陛下。”趙妃見祿安帝出來,直接拉著女兒蘇婉夕噗通跪下,醞釀多時的淚水霎時湧出眼眶。


    換作平日裏,祿安帝興許要皺皺眉,這會兒卻平靜道:“你有什麽事?”


    趙妃磕了幾個頭,額上都見了血,聲淚俱下:“陛下,臣妾自知道皇後娘娘遇刺以來,內心一直惶惶不安,還在想究竟是誰忍心下如此毒手!”


    “可萬萬沒想到,竟是、竟是趙家聯合太後娘娘!臣妾與婉夕從始至終不知道這件事,更未參與其中!陛下明鑒!”


    祿安帝安靜聽著:“你當真不知?”


    趙妃手繞到後方,掐了手足無措的女兒一把。蘇婉夕忙瑟瑟地俯身:“父皇,女兒和母妃真的不知道!您一定要相信我們!”


    趙妃知道皇帝心軟,她自入宮起,雖不得寵,但靠著哭總歸過得還算不錯。


    她偷偷隔著淚水看了一眼,卻發現祿安帝的麵色竟冷得難以辨認,與平日裏總是和顏悅色的他截然不同。


    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她身子抖了抖,神色裏的害怕更真了些。


    半晌,祿安帝歎了口氣:“蕉兒的衣裳做好,送來皇後宮裏時,你路上遇見,那時就看過了吧。”


    趙妃猛地一抖:“臣妾、臣妾隻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樣子。”


    “你這麽緊張做什麽?”他問,“還是說,你已知道皇後那日是被假扮蕉兒的人引走的?”


    趙妃頓時抖如篩糠,她到底隻是個深宮婦人,平日裏那些小花招,不過是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早知會釀成今日局麵,他……


    祿安帝揉了揉臉:“不必說了,迴去吧。”


    趙妃自知已經漏了陷,索性放開手腳,大哭起來:“陛下,都是太後娘娘逼臣妾做的,您也知道,臣妾、臣妾隻身在這宮中,隻有太後娘娘一個依靠,怎敢不聽她的!”


    “臣妾對皇後娘娘絕沒有惡意,都是太後娘娘逼的!”


    蘇婉夕也跟著哭起來。


    祿安帝被吵得腦仁疼,正要找宮人把二人送走。


    “真熱鬧。”


    忽然響起一聲帶著淡淡嘲諷的話,分明音量不大,夾雜在一片哭聲中更是難以分辨,祿安帝卻猛地望向來人。


    不遠處不知何時站了個僧人,他個子極為高大,朱紅袈裟蓋不住那修長挺拔的身軀,發剃得幹幹淨淨,頂上燙了六顆戒疤。


    細細看去,臉頰上卻也有一道淺淺的疤痕,隻是不明顯。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袈裟上的金紋熠熠生輝,卻無法讓人感受到絲毫聖潔與純淨。


    捏著檀木佛珠串的手指上亦有幾條長短不一的傷疤,正在緩緩轉動佛珠。


    陳國舅半闔著的眼睜開,竟透出股佛衣佛珠也遮蓋不住的濃重殺伐之氣。


    那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條人命才養出的駭人氣勢。


    祿安帝竟不覺肅正起來:“國舅……”


    這是陳雅容的哥哥,她娘家血脈相近的唯一親人。


    當初,他麾下血騎個個以一當十,愣是在混亂黨爭之中踏出一條血路,將祿安帝送上了寶座。


    眾人都不知哪裏冒出來這樣一支恐怖軍隊,以為打出那樣的局麵,血騎少說也有數萬。


    隻有祿安帝知道,血騎不過三千,是因為有這個男人在幕後神鬼莫測的操縱,才成就了那樣一番傳奇。


    陳國舅是一個極可怕的人,卻也有軟肋,他最在乎的兩個女人,一個死在了十年前,一個就正躺在不遠處的寢殿裏。


    趙妃聽到祿安帝的稱唿,哭聲戛然而止,震驚地看向走過來的人。


    她隻在剛入宮時見過這位陳國舅幾次,那時他還未出家,渾身氣勢比現在還可怕,是多看一眼就要做噩夢的程度。


    那時,楚貴妃還沒有這樣放肆,趙太後也隻敢在背後罵幾句。


    “陳、陳國舅……”趙妃驚慌地低下頭,陳皇後出事才兩三日他就來了,傻子也知道是為了什麽。


    “哭得真可憐。”陳國舅麵無表情地道,“但若是再吵到我妹妹休養,你就連哭的機會都沒有了,懂嗎?”


    趙妃忙不迭點頭,垂首不敢說話。


    蘇婉夕那會兒還小,自然不知道陳國舅是個什麽樣的人,嘟囔一句:“管得真寬。”


    趙妃忙拉住她:“國舅爺!她也就與小千歲差不多大,不懂事!”


    聽她提到自己小外甥女,陳國舅冷冷看了蘇婉夕一眼,好在沒有再追究的意思,繞過所有人往屋裏走。


    祿安帝跟在後麵:“國舅此次過來……”


    門在他跟前毫不留情地合上,將他這個皇帝關在了外麵。


    院子裏的宮人麵麵相覷,不認識這位國舅爺的隻覺得震驚,認識的都是老人,隻管低頭做自己的活。


    陳皇後近些日子精神本就不大好,這次受傷,更是元氣大傷,一天下來總是睡睡醒醒,起不來身。


    在床榻上躺了沒一會兒,隻隱約聽到外頭有哭聲,哭了一會兒總算是停了,困意襲來,卻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在門外輕聲喚她。


    “容兒。”


    這聲音……


    陳皇後猛然睜大眼,若不是幻覺,她怎麽好似聽到了兄長的聲音?


    她顧不得傷口疼痛,強撐著坐起來,門被人推開,一人逆著光走進來,麵容那樣熟悉。


    她眼眶一熱,難以置信地顫顫道:“兄長?”


    陳國舅看著妹妹蒼白憔悴的模樣,轉動佛珠的手指越來越快,眼底溢出些許難以遮掩的戾氣。


    他一伸出手,陳皇後碰上去,立時落下淚來,仍是當年那個受了委屈便跑迴家小姑娘:“哥哥……”


    兄妹二人如此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任由她伏在自己臂彎裏哭泣。


    半晌,陳國舅才對宮人冷冷道:“讓他滾進來。”


    宮人一愣,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祿安帝,諾諾地退到門外:“陛下,陳國舅請您進去。”


    祿安帝苦笑,他亦知道兄長此次應當是來興師問罪的,語氣想必根本沒有這樣客氣。


    他做好了心理準準備走進去,卻沒想到,陳國舅第一句便是:“陛下,還記得我當年說的話嗎?”


    ——“如果你照顧不好雅容,我會帶她走。”


    祿安帝已經做好準備接受一個兄長的質問和怒火,卻萬萬沒料到這句,臉色唰地白了。


    “此次是我的疏忽,兄長,我不會再讓雅容受委屈的!”


    陳國舅顯然不想聽他解釋,麵色淡淡,卻比直接發怒還讓人不安。


    祿安帝無論如何也沒想過與妻子分開,忙殷切地看向陳雅容:“雅容,你信我,絕不會再有下次,我發誓!”


    一個萬人之上的皇帝,一個那樣偉岸的男人,如此低聲下氣地懇求,若非陳皇後多年來早冷了心,說不定又要動搖。


    這次,她卻隻是撇過頭,輕輕道:“哥哥,替我做一道糯米雞可好?”


    祿安帝趕緊道:“我會做,讓兄長歇歇喝杯茶吧,我來……”


    她念家時總是要吃,陳國舅又不總在身邊,他便特地去學了,這些年,總是他做給妻子吃。


    隻是竟想不起來,上一次做是什麽時候。似乎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陳皇後的心事和情緒不再願意一一說給他聽。


    祿安帝愣住。


    陳國舅已經挽起袖口往門外走:“陛下,容兒需要靜養,你若是閑著,還是去把該做的事做了吧。”


    祿安帝握著陳皇後的手,保證道:“我一定替你出氣,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陳皇後不動聲色收迴手:“陛下,我困了,你出去吧。”


    縱使祿安帝有再多話要講,也隻得替她蓋上被子,定定神,帶著人往圓福宮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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