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黑!


    連夕陽照進來,都變成一種不吉祥的死灰色。


    夕陽還沒有照進來的時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龕前,黑色的蒲團上。


    黑色的神幔低垂,沒有人能看得見裏麵供奉的是什麽神祇,也沒有人能看得見她的臉。


    她臉上蒙著黑紗,黑色的長袍烏雲般散落在地上,隻露出一雙幹癟、蒼老、鬼爪般的手。


    她雙手合十,喃喃低誦,但卻不是在祈求上蒼賜予多福,而是在詛咒。


    詛咒著上蒼,詛咒著世人,詛咒著天地間的萬事萬物。


    一個黑衣少年動也不動地跪在她身後,仿佛亙古以來就已陪著她跪在這裏。而且一直可以跪到萬物都已毀滅時為止。


    夕陽照著他的臉。他臉上的輪廓英俊而突出,但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夕陽暗淡,風在唿嘯。


    她忽然站起來,撕開了神龕前的黑幔,捧出了一個漆黑的鐵匣。


    難道這鐵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祇?她用力握著,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卻還是在不停地顫抖。


    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她突然抽刀,一刀劈開了這鐵匣。


    鐵匣裏沒有別的,隻有一堆赤紅色的粉末。


    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這是什麽?”


    沒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這是雪,紅雪!”


    她的聲音淒厲、尖銳,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來時,雪就是紅的,被鮮血染紅的!”


    黑衣少年垂下了頭。


    她走來,將紅雪撒在他頭上、肩上:“你要記住,從此以後,你就是神,複仇的神!無論你做什麽,都用不著後悔,無論你怎麽樣對他們,都是應當的!”


    聲音裏充滿了一種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已將天上地下所有惡鬼的詛咒,都已藏入這一撮赤紅的粉末裏,都已附在這少年身上。


    然後她高舉雙手,喃喃道:“為了這一天,我已準備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現在總算已全都準備好了,你還不走?”


    黑衣少年垂著頭,道:“我……”


    她突又揮刀,一刀插入他麵前的土地上,厲聲道:“快走,用這把刀將他們的頭全都割下來,再迴來見我,否則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風在唿嘯。


    她看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手裏的刀,似也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


    這時黑暗已籠罩大地。


    第一章不帶刀的人


    他沒有佩刀。


    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傅紅雪!


    這裏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他這種人,卻本不該來的。


    因為他不配。


    這裏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


    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裏有酒,卻不是酒樓。


    有賭,卻不是賭場。


    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裏之內,最有名的地方。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隻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麵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後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後麵,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麽地方,也沒有人上樓去過。


    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麽,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裏,一個人在玩著骨牌。


    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拐杖。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麽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傅紅雪的手裏握著刀。


    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為他隻能用一隻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麽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過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發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雖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裏的刀。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隻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


    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幹燥的土地,秋風卷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裏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歎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讚美和珍惜。


    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仿佛就是這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人已在天邊。


    葉開仿佛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製成的,通常本隻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


    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


    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仿佛覺得很不滿——並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麽也和別人的腳一樣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裏灌進去。


    “既然你這麽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摩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後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卷來了那朵殘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殘落,隻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戀棲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裏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裏。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這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豔麗的紅花一樣。


    然後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


    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於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


    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麵,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地將碗裏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麽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麽?”


    他說話很慢,仿佛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的,因為隻要是從他嘴裏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從不願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麽?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


    他歎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他不願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於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葉開大笑,道:“你這人果然有趣。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一滴酒的。”


    他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將別人都當作聾子,別人想要不聽都很難。


    隻要聽到他的話,想不生氣也很難。


    屋子裏已經有幾個人站起來,動作最快的,是個紫衫佩劍的少年。


    他的腰很細,肩很寬,佩劍上鑲著閃閃發光的寶石,劍穗是紫紅色的,和他衣服的顏色正相配。


    他手裏端著杯酒,滿滿的一杯,一轉身,竟已躥到葉開麵前。


    手裏一滿杯酒,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看來這人非但穿衣服很講究,練功夫的時候必定也很講究。


    隻可惜葉開沒有看見,傅紅雪也沒有看見。


    紫衫少年臉上故意做出很瀟灑的微笑,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


    他輕輕拍了拍葉開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葉開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麽樣才肯喝?跪下來求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別的人也笑了。


    葉開也在笑,微笑著道:“隻不過你就算跪下來,我還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葉開道:“不清楚,我連你究竟是不是個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凍結,手已握住了劍柄。


    “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但他手裏拿著的還是隻有個劍柄。


    劍還留在鞘裏。


    他的劍剛拔出來,葉開突然伸手一彈,這柄精鋼長劍就斷了。


    從劍柄下一寸處折斷的,所以劍柄雖拔起,劍身卻又滑入劍鞘裏。


    紫衫少年看著手裏的劍柄,一張臉已慘白如紙。


    屋子裏也沒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連唿吸都已幾乎停頓。


    隻剩下一種聲音。


    推骨牌的聲音。


    剛才發生的事,好像隻有他一個人沒看見。


    傅紅雪雖然看見了,但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葉開看著他,微笑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別人想請我喝酒都困難得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騙我。”


    葉開道:“你請不請呢?”


    傅紅雪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請。”


    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


    但卻又迴過頭來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緩緩道:“你應該用買衣服的錢,去買把好劍的。但最好還是從此不要佩劍,用劍來做裝飾,實在危險得很。”


    他說得很慢,很誠懇,這本是金石良言。


    但聽在這紫衫少年的耳朵裏,那種滋味卻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著傅紅雪,慘白的臉已發青。


    傅紅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說話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原來他是個跛子。”


    葉開仿佛覺得很驚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顯然並沒有別的意思。


    紫衫少年緊握著雙拳,又憤怒,又失望——他本來希望葉開將傅紅雪一把揪迴來的。


    葉開的武功雖可怕,但這跛子卻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個眼色,本來和他同桌的人,已有兩個慢慢地站了起來,顯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這時,屋子裏忽然響起了個很奇怪的聲音:“你不願別人請你喝酒,願不願意請別人喝酒呢?”


    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卻又偏偏看不見。


    最後才終於有人發現,那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中年人,已轉過頭來,正在看著葉開微笑。


    葉開也笑了,道:“別人請我是一迴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一迴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錯,那是完全不同的。”


    葉開道:“所以我請,這屋子裏每個人我都請。”


    他說話的神情,就好像已將自己當作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著牙,突然扭頭往外走。


    葉開緩緩道:“隻不過我請人喝酒的時候,誰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迴頭,道:“你知不知道請人喝酒要銀子的?”


    葉開笑道:“銀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帶著銀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確不像。”


    葉開悠然道:“幸好買酒並不一定要用銀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麽豆子?”


    葉開道:“就是這種豆子。”


    他手裏忽然多了個麻袋,手一抖,麻袋裏的豆子就溜了出來,就像是用什麽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著滿地滾動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頭,勉強笑道:“我隻有一樣事不懂。”


    葉開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別人請你喝酒,為什麽要請別人,那又有什麽不同?”


    葉開眨眨眼,走到他麵前,悄悄地道:“若有條狗要請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變色道:“當然不吃。”


    葉開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卻時常喂狗。”


    傅紅雪走出門的時候,門外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盞燈。


    兩個白衣人手裏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街心。


    傅紅雪帶上門,慢慢地走下石級,走過來,才發現這兩個提著燈籠的人身後,還有第三個人。


    燈籠在風中搖蕩,這三個人卻石像般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頭發、衣褶間,已積滿了黃沙,在深夜中看來,更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他們。


    他走路的時候,目光總像是在遙望著遠方。


    是不是因為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著他?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麽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愴?


    他慢慢地穿過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燈籠後的人,突然迎上來,道:“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


    別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問這人是誰,也不問理由。


    這人的態度很有禮,但彎下腰去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繃緊,顯然全身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


    傅紅雪沒有動,手裏的刀也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還是在遙視著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過了很久,這白衣人神情才鬆弛了些,微笑著,問道:“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閣下是不是今天才到這裏的?”


    傅紅雪道:“是。”


    他的迴答雖隻是一個字,但還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


    白衣人道:“閣下從哪裏來?”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手裏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強一笑,道:“閣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也許不走了?”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閣下暫時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請閣下明夜移駕過去一敘。”


    傅紅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說的,當然就是‘萬馬堂’的三老板。”


    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連三老板是誰都不知道,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好像天下根本就沒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幹咳兩聲,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務必要請閣下賞光,否則……”


    傅紅雪道:“否則怎樣?”


    白衣人勉強笑道:“否則在下迴去也無法交代,就隻有站在這裏不走了。”


    傅紅雪道:“就站在這裏?”


    白衣人道:“嗯。”


    傅紅雪:“站到幾時?”


    白衣人道:“站到閣下肯答應為止。”


    傅紅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著他說下去的時候,誰知他竟已轉身走了。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他這條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臉色變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繃緊,但直到傅紅雪的身子已沒入黑暗中,他還是站在那裏,動也沒有動。


    一陣風沙迎麵卷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提燈籠的人忍不住悄聲問道:“就這樣放他走?”


    白衣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卻有一絲鮮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轉瞬間又被風吹幹了。


    傅紅雪沒有迴頭。


    他隻要一開始往前走,就永不迴頭。


    風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蓋的屋子,仿佛已被風吹得搖晃起來。


    他走過這排木板屋,在最後一間的門口停下。


    他腳步一停下,門就開了。


    門裏卻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比門外更黑暗。


    傅紅雪也沒有說什麽,就走了進去,迴身關起了門,上了門閂。


    他似已完全習慣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隻溫暖、光滑、柔細的手。


    傅紅雪就站著,讓這隻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隻手。


    然後黑暗中才響起一個人的聲音,耳語般低語道:“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的確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傅紅雪:“今天,黃昏。”


    少女道:“你沒有直接到這裏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少女道:“為什麽不直接來?”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來了。”


    少女柔聲道:“不錯,現在你已來了,隻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她是誰?為什麽要在這裏等?


    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上絕沒有別的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已全都準備好了?”


    少女道:“全都準備好了,無論你要什麽,隻要說出來就行。”


    傅紅雪什麽都沒有說。


    少女的聲音更輕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麽,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紐。


    她的手輕巧而溫柔……


    傅紅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裏沒有風,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風中一樣,已抽縮顫抖。


    少女的聲音如夢囈,輕輕道:“你一直是個孩子,現在,我要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因為有些事隻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吻著傅紅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著……


    傅紅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並沒有鬆手。


    這柄刀似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遠無法擺脫!


    曙色照進高而小的窗戶。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隻有兩間屋子,後麵的一間是廚房。


    廚房中飄出飯香。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正用鍋鏟小心翼翼地將兩個荷包蛋從鍋裏鏟出來,放在碟子裏。


    她的身子已佝僂,皮膚已幹癟。


    她的雙手已因操作勞苦,變得粗糙而醜陋。


    外麵的屋子布置得卻很舒服、很幹淨,床上的被褥是剛換過的。


    傅紅雪猶在沉睡。


    但等到這老太婆輕輕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張開。


    眼睛裏全無睡意。


    兩間屋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昨夜那溫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難道她也已隨著黑夜消逝?


    難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靈?


    傅紅雪看著這老太婆走出來,臉上全無表情,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問。


    他為什麽不問?


    難道他已將昨夜的遭遇當作夢境?


    蛋是剛煎好的,還有新鮮的豆腐、蒿筍和用鹽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將托盤放在桌上,賠著笑道:“早點是五分銀子,連房錢是四錢七分,一個月就算十兩銀子,在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臉上的皺紋太多,所以笑的時候和不笑時也沒什麽兩樣。


    傅紅雪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個月,這錠銀子五十兩。”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兩……”


    傅紅雪道:“我死了後替我買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紅雪道:“就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


    走出這條陋巷,就是長街。


    風已住。


    太陽照在街上,黃沙閃著金光。


    街上已經有人了,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白衣人。


    他還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雪白的衣服上已積滿沙土,頭發也已被染黃,可是他的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


    他在忍受。


    到處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著他,這種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驕陽更灼人,更無法忍受。


    忍受雖是種痛苦,但有時也是種藝術。


    他很懂得這種藝術。


    懂得這種藝術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們希望的收獲。


    傅紅雪正向他走過來,但目光卻還是凝視在遠方。


    遠方忽然揚起了漫天黃沙。


    密鼓般的蹄聲,七匹快馬首尾相連,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馬上的騎士騎術精絕,馳到白衣人麵前時,突然自鞍上長身而起,斜扯順風旗,反手抽刀,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向他揚刀行禮。


    這是騎士們最尊敬的禮節。


    從他們這種禮節中,已可看出這白衣人身份絕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這種事的,但卻寧可忍受。


    無論誰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麽?


    刀光閃過他全無表情的臉,七匹快馬轉瞬間已衝到長街盡頭。


    突然間,最後的一匹馬長嘶人立,馬上人韁繩一帶,馬已迴頭,又箭一般衝了迴來。


    人已站在馬鞍上,手裏高舉著一杆裹著白綾的黑鐵長槍。


    快馬衝過,長槍脫手飛出,筆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槍上白綾立刻迎風展開,竟是一麵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個鮮紅的擘窠大字:“關東萬馬堂”。


    大旗迎風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擋住了初升的陽光。


    再看那匹馬,已轉迴頭,追上了他的同伴,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倏忽來去,隻留下滿街黃沙和一麵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幾十雙眼睛都已看得發直,連喝彩都忘了。


    突聽一個人放聲長笑,道:“關東萬馬堂!好一個關東萬馬堂!”


    第二章關東萬馬堂


    窄門上的燈籠已熄滅。


    一個人站在燈籠下,仰麵而笑,笑聲震得燈籠上的積沙,雪一般紛飛落下,落在他臉上。


    他不在乎。


    無論對什麽事,葉開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又髒又破又臭的衣服——無論他走到哪裏,哪裏立刻就會充滿一種仿佛混合著腐草、皮革和死屍般的臭氣。


    可是他站在那裏,卻好像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很欣賞他身上這種臭氣。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還插著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殘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從哪個女人發鬢上摘下來的珠花。


    他從不摘枝上的鮮花,隻摘少女發上的珠花。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從遠方收迴來,凝視著他。


    他卻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麵前,腳步踉蹌,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詩仙,但一雙眼睛張開時,卻仍清醒得如同正彎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眯著眼,看著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這裏?”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今天你還在?”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在等什麽?”


    白衣人道:“等閣下。”


    葉開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你為什麽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絕色佳人,也比不上一個閣下這樣的英雄。”


    葉開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來是個英雄,但三老板又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個識英雄、重英雄的人。”


    葉開道:“好,我喜歡這種人,他在哪裏?我可以讓他請我喝杯酒。”


    他要別人請他喝酒,卻好像是已給了別人很大的麵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來請閣下今夜過去小酌的。”


    葉開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萬馬堂藏酒三千石,閣下盡可放懷痛飲。”


    葉開撫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謝。”


    葉開道:“你既已請到了我,為什麽還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來請的,一共有六位,現在隻請到五位。”


    葉開道:“所以你還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請不到的是誰?”


    他不等白衣人迴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誰了,看來他非但不願請別人喝酒,也不願別人請他喝酒。”


    白衣人隻有苦笑。


    葉開道:“你就算在這裏站三天三夜,我保證你還是打不動他的心,這世上能令他動心的事,也許根本連一樣也沒有。”


    白衣人隻有歎氣。


    葉開道:“要打動他這種人,隻有一種法子。”


    白衣人道:“請教。”


    葉開道:“你無論想要他到什麽地方去,請是一定請不動的,激他也沒用,但你隻要有法子打動他,就算不請他,他也一樣會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隻可惜在下實在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打動他。”


    葉開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傅紅雪走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本就在那裏等著。


    葉開走到他麵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樣子,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麽人?跟你有什麽關係?”


    傅紅雪道:“你是什麽人?怎麽會跟我有關係?”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握著刀的一隻手青筋卻已凸起。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萬馬堂去,我告訴你。”


    他絕不讓傅紅雪再說一個字,掉頭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紅雪會追上來似的。


    傅紅雪卻動也沒有動,隻是垂下眼,看著手裏的刀,瞳孔似已漸漸收縮。


    葉開已走迴白衣人麵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現在你已經可以迴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證他一定會坐在萬馬堂裏。”


    白衣人遲疑著,道:“他真的會去?”


    葉開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經完全沒有責任。”


    白衣人展顏道:“多謝!”


    葉開道:“你不必謝我,應該謝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謝我自己?”


    葉開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動江湖的‘一劍飛花’花滿天,既然能為了別人在這裏站一天一夜,我為什麽不能替他做點事呢?”


    白衣人看著他,麵上的表情很奇特,過了很久,才淡淡道:“閣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葉開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長身一揖,道:“今夜再見。”


    葉開道:“一定要見!”


    白衣人再一拜揖,緩緩轉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綾,突然用槍梢在地上一點,人已淩空掠起。


    就在這時,橫巷中奔出一匹馬來。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馬鞍上。


    健馬一聲長嘶,已十丈開外。


    葉開目送著白衣人人馬遠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萬馬堂當真是藏龍臥虎,高手如雲……”


    他伸長手,仰天打了個嗬欠,迴頭再找傅紅雪時,傅紅雪已不見了。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遠遠望過去,一麵白色的大旗正在風沙中飛卷。


    大旗似已遠在天邊。


    萬馬堂似也遠在天邊!


    無邊無際的荒原,路是馬蹄踏出來的,漫長、筆直,筆直通向那麵大旗。


    旗下就是萬馬堂。


    傅紅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馬道旁,看著這麵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現在,他才慢慢地轉過身。


    漫天黃沙中,突然出現了一點紅影,流星般飛了過來。


    一匹胭脂馬,一個紅衣人。


    傅紅雪剛走出三步,已聽到身後的馬蹄聲。


    他沒有迴頭,又走了幾步,人馬已衝過他身旁。


    馬上的紅衣人卻迴過頭來,一雙剪水雙瞳,隻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雙纖纖玉手已勒住了韁繩。


    好俊的馬,好美的人。


    傅紅雪卻似乎沒有看見,他不願看的時候,什麽都看不見。


    馬上人的明眸卻在盯著他的臉。忽然道:“你就是那個人?連花場主都請不動你。”


    她的人美,聲音更美。


    傅紅雪沒有聽見。


    馬上人的柳眉揚起,大聲道:“你聽著,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賬王八蛋,我就殺了你拿去喂狗。”


    她手裏的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紅雪臉上狠狠地抽了過去。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見。


    鞭梢一卷,突然變輕了,“叭”地,隻不過在他臉上抽出了個淡淡的紅印。


    傅紅雪還是好像全無感覺,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卻又凸起。


    隻聽馬上人吃吃笑道:“原來你這人是個木頭人。”


    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一人一馬已遠在黃沙裏,轉眼間隻剩下一點紅影。


    傅紅雪這才抬起手,撫著臉上的鞭痕顫抖起來。


    他全身都抖個不停,隻有握刀的一隻手,卻仍然穩定如磐石!


    葉開還在打著嗬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過三四十次嗬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覺。


    他東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無論對什麽事都很有興趣。


    就是對睡覺沒有興趣。


    現在,他剛從一家雜貨店裏走出來,正準備走到對麵的小麵館去。


    他喜歡跟各式各樣的人聊天,他覺得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點奇怪。


    其實,奇怪的人也許隻不過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卻又和傅紅雪不同。


    傅紅雪雖是個殘廢,走得雖慢,但走路時身子卻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杆槍。


    他走路卻是懶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脫了節,你隻要用小指頭一點,他就會倒下去。


    他穿過街心時,突然有一匹快馬,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一匹火紅的胭脂馬。


    馬上人豔如桃花——一種有刺的桃花。


    人馬還沒有衝到葉開麵前,她已揚起了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嗎?快避開。”


    葉開懶洋洋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她隻有勒住韁繩,但手裏的馬鞭卻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這次她比對付傅紅雪時更不客氣。


    但葉開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種神奇的魔法一樣,隨時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絕對想不到的事。


    紅衣女的臉上已紅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葉開隻不過用三根手指夾住了鞭梢,但隨便她怎麽用力,也休想將鞭梢抽迴來。


    她又驚又急,怒道:“你……你想幹什麽?”


    葉開用眼角瞟著她,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道:“我隻想告訴你幾件事。”


    紅衣女咬著嘴唇,道:“我不想聽。”


    葉開淡淡道:“不聽也行,隻不過,一個大姑娘若從馬上跌下來,那一定不會很好看的。”


    紅衣女隻覺得突然有一股力量從馬鞭上傳了過來,隻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從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聲道:“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葉開笑了,道:“你不應該這麽兇的。不兇的時候,你本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兇起來,就變成個人人討厭的母老虎了。”


    紅衣女忍著怒氣,道:“還有沒有?”


    葉開道:“還有,無論是胭脂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賠命的。”


    紅衣女臉又氣白了,恨恨道:“現在你總可以放手了吧?”


    葉開忽又一笑,道:“還有一樣事。”


    紅衣女道:“什麽事?”


    葉開笑道:“像我這樣的男人,遇見你這樣的女人,若連你的名字都不問,就放你走了,豈非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你。”


    紅衣女冷笑道:“我為什麽要把名字告訴你?”


    葉開道:“因為你不願從馬上跌下來。”


    紅衣女的臉似已氣黃了,眼珠子一轉,突然說道:“好,我告訴你,我姓李,叫姑姑,現在你總該鬆手了吧?”


    葉開微笑著鬆開手,道:“李姑姑,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這時人馬已從他身旁箭一般的衝過去。


    隻聽紅衣女在馬上大笑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這孫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還是怕葉開追上來,衝出去十來丈,身子突然淩空躍起,燕子般一掠,飛入了路旁一道窄門裏。


    好像她隻要一進了這窄門,就沒有任何人敢來欺負她了。


    門裏十八張桌子都是空著的。


    隻有那神秘的主人,還坐在樓梯口的小桌上,玩著骨牌。


    現在是白天,白天這地方從不招唿任何客人。


    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許並不高尚,但規矩卻不少。


    你要到這裏來,就得守他的規矩。


    他兩鬢已斑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都不知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雙手卻仍柔細如少女。


    他穿著很華麗,華麗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一張張慢慢地擺在桌上,擺成了個八卦。


    紅衣女一衝進來,腳步就放輕了,輕輕走過去,道:“大叔你好。”


    一進了這屋子,這又野又刁蠻的少女,好像立刻就變得溫柔規矩起來。


    主人並沒有轉頭看她,隻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坐。”


    紅衣女在他對麵坐下,仿佛還想說什麽,但他卻擺了擺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聽話,就靜靜地坐在那裏等。


    主人看著桌上用骨牌擺成的八卦,清臒、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仿佛很沉重,過了很久,才仰麵長長歎息了一聲,意興更蕭索。


    紅衣女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紅衣女眨著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麽?”


    主人端起金杯,淺淺啜了一口,肅然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紅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緩緩說道:“天機難測,知道了,反而會有災禍了。”


    紅衣女道:“知道有災禍,豈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搖了搖頭,神情更沉重,長歎道:“有些災禍是避不開的,絕對避不開的……”


    紅衣女看著桌上的骨牌,發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


    主人黯然道:“就因為你看不出來,所以你才比我快樂。”


    紅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顏笑道:“這些事我不管,我隻問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們家去?”


    主人皺眉道:“今天晚上?”


    紅衣女道:“爹爹說,今天晚上他請了幾位很特別的客人,所以想請大叔你也一起去。再過一會兒,就有車子來接了。”


    主人沉吟著,道:“我還是不去的好。”


    紅衣女噘起嘴道:“其實爹爹也知道你絕不會去的,但還是要叫我來跑這一趟,害得我還受了一個小鬼的欺負,差點被活活氣死。”


    隻聽一人笑道:“小鬼並沒有欺負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紅衣女怔住。


    葉開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看著她笑。


    紅衣女變色道:“你憑什麽到這裏來?”


    葉開悠然道:“不應該到這裏來的人,卻不是我,是你。”


    紅衣女跺了跺腳,轉身道:“大叔,你還不把這人趕出去,你聽他說的是什麽話?”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還是快迴去吧,免得你爹爹著急。”


    紅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腳,從葉開旁邊衝出了門。


    她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倒。


    葉開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沒有人賠命的。”


    紅衣女衝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忽又把門拉開一線,道:“多謝你這乖孫子關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這句話沒說完,門又“砰”地關起,隻聽門外一聲唿喝,就有馬蹄聲響起,在門口停了停,一瞬間又消失在街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馬,好一個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隻說對了一半。”


    葉開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們一人一馬都取了個外號,人叫胭脂虎,馬叫胭脂奴。”


    葉開笑了。


    主人接著道:“她也就是你今夜東道主人的獨生女兒。”


    葉開失聲道:“她就是萬馬堂三老板的女兒?”


    主人點點頭,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這胭脂虎咬斷了腿。”


    葉開又笑了,他忽然發現這人並不像外表看來這麽神秘孤獨,所以又問:“三老板究竟姓什麽?”


    這人道:“馬,馬芳鈴。”


    葉開笑道:“馬芳鈴,他怎麽會取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親名字是馬空群,女兒是馬芳鈴。”


    他一雙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著葉開,微笑著又道:“閣下真正要問的,定然不是父親,而是女兒。在下既聞弦歌,怎會聽不出閣下的雅意?”


    葉開大笑,道:“但願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間主人同樣風采,葉開也就算不虛此行了。”


    主人道:“葉開?”


    葉開道:“木葉之葉,開門之開……也就是開心的開。”


    主人笑道:“這才是人如其名。”


    葉開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著,道:“在下蕭別離。”


    葉開說道:“木葉蕭蕭之蕭?別緒之別?離愁之離?”


    蕭別離道:“閣下是否覺得這名字有些不祥?”


    葉開道:“不祥未必,隻不過……未免要令人興起幾分惆悵而已。”


    蕭別離淡淡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難免別離,將來閣下想必要離此而去,在下又何嚐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細一想,這名字也普通得很。”


    葉開大笑,道:“但自古以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閣下既然取了個如此引人憂思的名字,就當浮一大白。”


    蕭別離也大笑,道:“不錯,當浮一大白。”


    他一飲而盡,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實人生之中,最令人銷魂的,也並非別離,而是相聚。”


    葉開道:“相聚?”


    蕭別離道:“若不相聚,哪有別離?”


    葉開咀嚼良久,不禁歎息,喃喃道:“不錯,若無相聚,哪來的別離?……若無相聚,又怎麽會有別離?……”他反反複複低詠著這兩句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道:“所以閣下也錯了,也當浮一大白才是。”葉開走過去,舉杯飲盡,忽又展顏而笑,道:“若沒有剛才的錯,又怎會有現在這杯酒呢?所以有時錯也是好的。”突然間,車轔馬嘶,停在門外。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剛說別離,看來就已到了別離時刻,萬馬堂的車子已來接客了。”


    葉開笑道:“但若無別離,又怎會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頭也不迴,大步走了出去。


    蕭別離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若無別離,又怎有相聚?隻可惜有時一旦別離,就再難相聚了。”


    一輛八馬並馳的黑漆大車,就停在門外。


    黑漆如鏡,一個人肅立待客,卻是一身白衣如雪。


    車上斜插著一麵白綾三角旗:“關東萬馬堂”。


    葉開剛走過去,白衣人已長揖笑道:“閣下是第一位來的,請上車。”


    這人年紀比花滿天小些,但也有四十歲左右,圓圓的臉,麵白微須,不笑時已令人覺得很可親。


    葉開看著他,道:“你認得我?”


    白衣人道:“還未識荊。”


    葉開道:“既不認得,怎知我是萬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閣下來此僅一夕,但閣下的豪華,卻已傳遍邊城,何況,若非閣下這樣的英雄,襟上又怎會有世間第一美人的珠花呢?”


    葉開道:“你認得這朵珠花?”


    白衣人道:“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讓葉開說話,忽又歎息一聲道:“隻可惜在下雖然自命多情,卻還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葉開卻笑了,拍著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維過,但被人恭維得如此的開心,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


    車廂中舒服而幹淨,至少可以坐八個人。


    現在來的卻隻有葉開一個人。


    他見著花滿天時,已覺得萬馬堂中臥虎藏龍,見到這白衣人,更覺得萬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縱然是公侯將相之家的迎賓使者,也未必能有他這樣的如珠妙語,善體人意。


    無論誰能令這種人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葉開忽然想快點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個怎麽樣的角色,所以忍不住問道:“還有別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據說有一位客人,是由閣下代請的。”


    葉開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人一定會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問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著,道:“現在他們本已該來了。”


    葉開道:“但現在他們還沒有來。”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等,該去的人,總是會去的。”


    夜色漸臨。


    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


    萬馬堂的旗幟已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白衣人坐在葉開對麵,微笑著。


    他的笑容仿佛永遠不會疲倦。


    馬蹄聲如奔雷,衝破了無邊寂靜。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今夜若隻有我一個人去,隻怕就迴不來了。”


    白衣人仿佛聽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笑道:“此話怎講?”


    葉開道:“聽說萬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隻有我一個人去喝,豈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這點閣下隻管放心,萬馬堂裏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連在下也能陪閣下喝幾杯的。”


    葉開道:“萬馬堂中若是高手如雲,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麽高手?”


    葉開淡淡道:“我說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麽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顏道:“三老板此番相請,為的隻不過是想一睹閣下風采,縱然令人勸酒,也隻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閣下之理?”


    葉開道:“但我還是有點怕。”


    白衣人道:“怕什麽?”


    葉開笑了笑,道:“怕的是你們不來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這時,荒原中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歌聲。


    歌聲淒惻,如泣如訴,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文咒語!但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


    刀斷刃,人斷腸!


    天皇皇,地皇皇。


    淚如血,人斷腸。


    一入萬馬堂,


    休想迴故鄉。


    歌聲淒惻悲厲,縹緲迴蕩,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臉色已漸漸變了,突然伸手一推車窗,道:“抱歉。”


    兩個字還未說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閃,就看不見了。


    第三章刀斷刃,人斷腸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衝天,身子孤煙般衝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裏看得見半條人影?


    隻剩下歌聲的餘韻,仿佛還縹緲在夜風裏。


    風在唿嘯。


    白衣人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雖低沉,但中氣充足,一個字一個字都被傳送到遠方。


    這兩句話說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餘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


    風卷著荒草,如浪濤洶湧起伏。


    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迴應。


    白衣人冷笑道:“好,隻要你已到了這裏,看你能躲到幾時。”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躥,又七八個起落,已迴到停車處。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裏,手敲著車窗,曼聲低誦。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休想迴故鄉……”


    他半眯著眼睛,麵帶著微笑,仿佛對這歌曲很欣賞。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這也不知是哪個瘋子在胡喊亂唱,閣下千萬莫要聽他的。”


    葉開淡淡一笑,道:“無論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我聽不聽都無妨。”


    白衣人道:“哦?”


    葉開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沒有帶刀,腸子隻怕也早已被酒泡爛了。何況我流浪天涯,四海為家,根本就沒有故鄉,三老板若真的要將我留在萬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閣下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


    葉開眨眨眼,微笑道:“‘煙中飛鶴’雲在天的輕功三絕技,豈非也同樣無人能及。”


    白衣人悚然動容,但瞬即又仰麵而笑,道:“雲某遠避江湖十餘年,想不到閣下竟一眼認了出來,當真是好眼力!”


    葉開悠然說道:“我的眼力雖不好,但‘推窗望月飛雲式’‘一鶴衝天觀雲式’‘八步趕蟬追雲式’,這種武林罕見的輕功絕技,倒還是認得出來的。”


    雲在天勉強笑道:“慚愧得很。”


    葉開道:“這種功夫若還覺得慚愧,在下就真該跳車自盡了。”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門各派的武功,閣下似乎都能如數家珍,在下卻直到現在,還看不出閣下的一點來曆,豈非慚愧得很?”


    葉開笑道:“我本就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閣下若能看出我的來曆,那才是怪事。”


    雲在天沉吟著,還想再問,突聽車門外“篤、篤、篤”響了三聲,竟像是有人在敲門。


    雲在天動容道:“誰?”


    沒有人迴應,但車門外卻又“篤、篤、篤”響了三聲。


    雲在天皺了皺眉,突然一伸手,打開了車門。


    車門搖蕩,道路飛一般向後倒退,外麵就算是個紙人也掛不住,哪裏有活人?


    但卻隻有活人才會敲門。


    雲在天沉著臉,冷冷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隻有最愚蠢的人,才會做這種事。”


    他自己想將車門拉起,突然間,一隻手從車頂上掛了下來。


    一隻又黃又瘦的手,手裏還拿著個破碗。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車頂上道:“有沒有酒,快給我添上一碗,我已經快渴死了。”


    雲在天看著這隻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車上還帶著有酒,樂先生何不請下來?”


    兩隻又髒又黑的泥腳,穿著雙破破爛爛的草鞋,有隻草鞋連底都不見了一半,正隨著車馬的顫動,在搖來搖去。


    葉開倒真有點擔心,生怕這人會從車頂上跌下來。


    誰知人影一閃,這人忽然間已到了車廂裏,端端正正地坐在葉開對麵,一雙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著葉開。


    葉開當然也在看著他。


    他身上穿著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幹淨,而且連一個補丁都沒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腳,誰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這麽樣一件衣服。葉開看著他,隻覺得這人實在有趣得很。


    這位樂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著我看什麽?以為我這件衣服是偷來的?”


    葉開笑道:“若真是偷來的,千萬告訴我地方,讓我也好去偷一件。”


    樂先生瞪著眼道:“你已有多久沒換過衣服了?”


    葉開道:“不太久,還不到三個月。”


    樂先生皺起了眉,道:“難怪這裏就像是鮑魚之肆,臭不可聞也。”


    葉開眨眨眼,道:“你幾天換一次衣服?”


    樂先生道:“幾天換一次衣服?那還得了,我每天至少換兩次。”


    葉開道:“洗澡呢?”


    樂先生正色道:“洗澡最傷元氣,那是萬萬洗不得的。”


    葉開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裝著舊酒,我是舊瓶裝著新酒,你我本就有異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樂先生看著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轉,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妙極妙極,這比喻實在妙極,你一定是個才子,了不起的才子——來,快拿些酒來,我遇見才子若不喝兩杯,準得大病一場。”


    雲在天微笑道:“兩位也許還不認得,這位就是武當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飽學的名士,樂樂山,樂大先生。”


    葉開道:“在下葉開。”


    樂樂山道:“我也不管你是葉開葉閉,隻要你是個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葉開笑道:“莫說三杯,三百杯也行。”


    樂樂山撫掌道:“不錯,會須一飲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對月。來,酒來。”


    雲在天已在車座下的暗屜中,取出了個酒壇子,笑道:“三老板還在相候,樂先生千萬不要在車上就喝醉了。”


    樂樂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來,先幹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聽“當”的一聲,破碗已溜到車廂的角落裏。


    再看樂樂山,伏在車座上,竟已醉了。


    葉開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雲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還有個名字,叫三無先生?”


    葉開道:“三無先生?”


    雲在天道:“好色而無膽,好酒而無量,好賭而無勝,此所謂三無,所以他就自稱三無先生。”


    葉開笑道:“是真名士自風流,無又何妨?”


    雲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閣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葉開推開車窗,長長吸了口氣,忽又問道:“我們要什麽時候才能到得了萬馬堂?”


    雲在天道:“早已到了。”


    葉開怔了怔,道:“現在難道已過去了?”


    雲在天道:“也還沒有過去,這裏也是萬馬堂的地界。”


    葉開道:“萬馬堂究竟有多大?”


    雲在天笑了笑,道:“雖不太大,但自東至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全程。”


    葉開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三老板難道是要請我們去吃早點的?”


    雲在天笑道:“三老板的迎賓處就在前麵不遠。”


    這時晚風中已隱隱有馬嘶之聲,自四麵八方傳了過來。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見前麵一片燈火。


    萬馬堂的迎賓處,顯然就在燈火輝煌處。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下。


    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裏麵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間。


    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的刁鬥旗杆看來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幟已降下。


    兩排白衣壯漢兩手垂立在拱門外,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葉開下了車,長長唿吸,縱目四顧,隻覺得蒼穹寬廣,大地遼闊,絕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雲在天也跟著走過來,微笑道:“閣下覺得此間如何?”


    葉開歎道:“我隻覺得,男兒得意當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雲在天也唏噓歎道:“他的確是個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葉開點了點頭,道:“樂先生呢?”


    雲在天笑道:“已玉山頹倒,不複能行了。”


    葉開目光閃動,忽又笑道:“幸好車上來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兩個。”


    雲在天道:“哦?”


    葉開忽然走過去,拍了拍正在馬前低著頭擦汗的車夫,微笑道:“閣下辛苦了!”


    車夫怔了怔,賠笑道:“這本是小人分內應當作的事。”


    葉開道:“其實你本該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廂裏的,又何苦如此?”


    車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頭上的鬥笠,仰麵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葉開道:“閣下能在半途停車的那一瞬間,自車底鑽出,點住那車夫的穴道,拋入路旁荒草中,再換過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當真不愧‘細若遊絲,快如閃電’這八個字。”


    這車夫又怔了怔,道:“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道:“江湖中除了飛天蜘蛛外,誰能有這樣的身手?”


    飛天蜘蛛大笑,隨手甩脫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勁裝,走過去向雲在天長長一揖,道:“在下一時遊戲,雲場主千萬恕罪。”


    雲在天微笑道:“閣下能來,已是賞光,請。”


    這時已有人扶著樂樂山下了車。


    雲在天含笑揖客,當先帶路,穿過一片很廣大的院子。


    前麵兩扇白木板的大門,本來是關著的,突然“呀”的一聲開了。


    燈光從屋裏照出來,一個人當門而立。


    門本來已經很高大,但這人站在門口,卻幾乎將整個門都擋住。


    葉開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頭,才能看到這人的麵目。


    這人滿臉虯髯,一身白衣,腰裏係著一尺寬的牛皮帶,皮帶上斜插著把銀鞘烏柄奇形彎刀,手裏還端著杯酒。


    酒杯在他手裏,看來並不太大,但別的人用兩隻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雲在天搶先走過去,賠笑道:“三老板呢?”


    虯髯巨漢道:“在等著,客人們全來麽?”


    無論誰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都難免要被嚇一跳,他第一個字說出來時,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雲在天道:“客人已來了三位。”


    虯髯巨漢濃眉挑起,厲聲道:“還有三個呢?”


    雲在天道:“隻怕也快來了。”


    虯髯巨漢點點頭,道:“我叫公孫斷,我是個粗人,三位請進。”


    他說話也像是“斷”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無關係,根本連不到一起。


    門後麵是個極大的白木屏風,幾乎有兩丈多高,上麵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字,但卻洗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葉開他們剛剛走進門,突聽一陣馬蹄急響,九匹馬自夜色中急馳而來。


    到了柵欄外,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馬鞍,馬也停下,非但人馬的動作,全部整齊劃一,連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


    九個人都是束金冠,紫羅衫,腰懸著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生光;隻不過其中一個人腰上還束著紫金帶,劍穗上懸著龍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個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這人更是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在另外八個人的蜂擁中,昂然直入,微笑著道:“在下來遲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裏雖然說抱歉,但滿麵傲氣,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連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九個人穿過院子,昂然來到那白木大門口。


    公孫斷突然大聲道:“誰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帶的貴公子,雙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孫斷厲聲道:“三老板請的隻是你一個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臉色變了變,道:“他們不能進去?”


    公孫斷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個紫衫少年,手握劍柄,似要拔劍。


    突見銀光一閃,他的劍還未拔出,已被公孫斷的彎刀連鞘削斷,斷成兩截。


    公孫斷的刀又入鞘,說道:“誰敢在萬馬堂拔劍,這柄劍就是他的榜樣。”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反手一掌摑在身旁那少年臉上,怒道:“誰叫你拔劍,還不給我快滾到外麵去。”


    這紫衫少年氣都不敢吭,垂著頭退下。


    葉開覺得很好笑。


    他認得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個人。


    這少年好像隨時隨地都想拔劍,隻可惜他的劍總是還未拔出來,就已被人折斷。


    轉過屏風,就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吃一驚。


    大廳雖然隻不過十來丈寬,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象。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左邊的牆上,畫著的是萬馬奔騰,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畫得栩栩如生,神駿無比。


    另一邊粉牆上,隻寫著三個比人還高的大字,墨漬淋漓,龍飛鳳舞:“萬馬堂”。


    大廳中央,隻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萬馬堂,你永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這麽長的桌子,這麽大的廳堂!


    廳堂裏既沒有精致的擺設,也沒有華麗的裝飾,但卻顯得說不出的莊嚴、肅穆、高貴、博大。


    無論誰走到這裏,心情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嚴肅沉重起來。


    長桌的盡頭處,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


    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誰也看不太清楚,隻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


    就算屋子裏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坐得還是規規矩矩,椅子後雖然有靠背,他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筆直。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裏,距離每個人都那麽遙遠。


    距離紅塵中的萬事萬物,都那麽遙遠。


    葉開雖然看不見他的麵貌神情,卻已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


    他仿佛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沒有朋友。


    難道這就是英雄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他似在沉思,卻也不知是在迴憶昔日的艱辛百戰?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這麽多人走了進來,他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這就是關東萬馬堂的主人!


    現在他雖已百戰成功,卻無法戰勝內心的衝突和矛盾。


    所以他縱然已擁有一切,卻還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寧和平靜!


    雲在天大步走了過去,腳步雖大,卻走得很輕,輕輕地走到他身旁,彎下腰,輕輕地說了兩句話。


    他這才好像突然自夢中驚醒,立刻長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請,請坐。”


    慕容明珠手撫劍柄,當先走了過去。


    公孫斷卻又一橫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臉色微變,沉聲說道:“閣下又有何見教?”


    公孫斷什麽話都不說,隻是虎視眈眈盯著他腰懸的劍。


    慕容明珠變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這柄劍?”


    公孫斷冷然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汗珠已開始一粒粒從他蒼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來,握著劍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孫斷還是冷冷地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卻已開始顫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劍。


    就在這時,忽然有隻幹燥穩定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那仿佛永遠帶著微笑的臉。


    葉開微笑著,悠然道:“閣下難道一定要在手裏握著劍的時候,才有膽量入萬馬堂?”


    “當”的一響,劍已在桌上。


    一盞天燈,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燈籠上,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


    紫衫少年們斜倚著柵欄,昂起頭,看著這盞燈籠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關東萬馬堂,哼,好大的氣派!”


    隻聽一人淡淡道:“這不是氣派,隻不過是種訊號而已。”


    旗杆下本來沒有人的,這人也不知在什麽時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態度安詳而沉穩。


    他身上並沒有佩劍。


    但他卻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一,“一劍飛花”花滿天。


    紫衫少年倒顯然並不知道他是誰,又有人問道:“訊號,什麽訊號?”


    花滿天緩緩道:“這盞燈隻不過要告訴過路的江湖豪傑,萬馬堂內,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萬馬堂主請的客人之外,別的人無論有什麽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來。”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來呢?”


    花滿天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懸的劍。


    他們的距離本來很遠,但花滿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劍,隨手一抖,一柄百煉精鋼的長劍忽然間就已斷成了七八截。


    這少年眼睛發直,再也說不出話來。


    花滿天將剩下的一小截劍,又輕輕插迴他劍鞘裏,淡淡道:“外麵風沙很大,那邊偏廳中備有酒菜,各位何不過去小飲兩杯?”


    他不等別人說話,已慢慢地轉身走了迴去。


    紫衫少年們麵麵相覷,每個人的手都緊緊握著劍柄,卻已沒有一個人還敢拔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又聽到身後有人緩緩說道:“劍不是作裝飾用的。不懂得用劍的人,還是不要佩劍的好。”


    這是句很尖刻的話,但他卻說得很誠懇。


    因為他並不是想找麻煩,隻不過是在向這些少年良言相勸而已。


    紫衫少年們的臉色全變了,轉過身,已看到他從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


    他走得很慢,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也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大家忽然一起轉過頭去看那第一個斷劍的少年,也不知是誰問道:“你昨天晚上遇見的,就是這個跛子?”


    這少年臉色鐵青,咬著牙,瞪著傅紅雪,忽然道:“你這把刀是不是裝飾品?”


    傅紅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懂得用刀?”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為什麽不使出來給我們看看?”


    傅紅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難道是殺人的?就憑你難道能殺人?”


    他突然大笑,接著道:“你若真有膽子就把我殺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沒這個膽子,也休想從大門裏走進,就請你從這欄杆下麵爬進去。”


    他們手挽著手,竟真的將大門擋住。


    傅紅雪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過了很久,竟真的彎下腰,慢慢地鑽入了大門旁的欄杆。


    紫衫少年們放聲狂笑,似已將剛才斷劍之恥,忘得幹幹淨淨。


    他們的笑聲,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慢慢地鑽過柵欄,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又已濕透。


    紫衫少年的笑聲突然一起停頓——也不知是誰,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腳印,然後就沒有人還能笑得出。


    因為大家都已發現,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很深的腳印。


    就像是刀刻出來一般的腳印。


    他顯然已用盡了全身每一分力氣,才能克製住自己心中的激動和憤怒。


    他本不是個能忍受侮辱的人,但為了某種原因,卻不得不忍受。


    他為的是什麽?


    花滿天遠遠地站在屋簷下,臉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驚奇,又仿佛有些恐懼。


    一個人若看到有隻餓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臉上就正是這種表情。


    他現在看著的,是傅紅雪!


    劍在桌上。


    每個人都已坐了下來,坐在長桌的盡端,萬馬堂主的兩旁。


    萬馬堂主還是端端正正,筆直筆直地坐著,一雙手平擺在桌上。


    其實這雙手已不能算是一雙手,他左手已隻剩下一根拇指。


    其餘的手指已連一點痕跡都不存在——那一刀幾乎連他的掌心都一起斷去。


    但他還是將這雙手擺在桌上,並沒有藏起來。


    因為這並不是羞恥,而是光榮。


    這正是他身經百戰的光榮痕跡!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也仿佛都在刻畫著他這一生所經曆的危險和艱苦,仿佛正在告訴別人,無論什麽事都休想將他擊倒!


    甚至連令他彎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是平和的,並沒有帶著逼人的鋒芒。


    是不是因為那一長串艱苦的歲月,已將他的鋒芒消磨?


    還是因為他早已學會,在人麵前將鋒芒藏起?


    現在,他正凝視著葉開。


    他目光在每個人麵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後才凝視著葉開。


    他用眼睛的時候,遠比用舌頭的時候多。


    因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說卻隻能使人增加災禍。


    葉開微笑著。


    萬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閣下身上從來不帶刀劍?”


    葉開道:“因為我不需要。”


    萬馬堂主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勇氣,並不是從刀劍上得來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不帶刀劍,也並不能證明他就有勇氣!”


    萬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氣這種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覺不到,也根本沒有法子證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著葉開,慢慢接道:“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懦夫。”


    葉開撫掌道:“有道理……我就認得這麽樣的一個人。”


    萬馬堂主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葉開沒有迴答,隻是微笑著,看著剛從屏風後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萬馬堂主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他緊緊地握著這柄刀,慢慢地轉過屏風,鼻尖上的汗珠還沒有幹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攔在他麵前的公孫斷。


    公孫斷正虎視眈眈,盯著他手裏的刀。


    傅紅雪也在看著自己手裏的刀,除了這柄刀外,他仿佛從未向任何人、任何東西多看一眼。


    公孫斷沉聲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也沒有人能帶刀!”


    傅紅雪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從沒有人?”


    公孫斷道:“沒有。”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已從他自己手裏的刀,移向公孫斷腰帶上斜插著的那柄彎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孫斷臉色變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麵笑道:“好,問得好!”


    公孫斷手握著金杯,杯中酒漸漸溢出,流在他黝黑堅硬如鋼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鐵掌捏扁。


    突然間,金杯飛起,銀光一閃。


    扭曲變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腳下,酒杯被這一刀削成三截。彎刀仍如亮銀般閃著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這一刀砍斷。偌大的廳堂中,死寂無聲。


    公孫斷鐵掌輕撫著刀鋒,虎視眈眈,盯著傅紅雪,一字字道:“你若有這樣的刀,也可帶進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公孫斷冷笑道:“你這柄是什麽刀?”


    傅紅雪道:“不知道——我隻知道,這柄刀不是用來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公孫斷那粗糙堅毅,如岩石雕成的臉。


    現在他已抬起頭,看了一眼,隻看了一眼,就轉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輕蔑與不屑,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公孫斷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紅雪頭也不迴,淡淡道,“我也不是來看人砍酒杯的。”


    公孫斷厲聲道:“你既然來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來才能走!”


    傅紅雪停下腳步,還未幹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條條肌肉凸起。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公孫斷道:“我這柄刀!”


    傅紅雪道:“我這柄刀說的卻不一樣。”


    公孫斷衣衫的肌肉也已繃緊,厲聲道:“它說的是什麽?”


    傅紅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孫斷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紅雪道:“刀在這裏,人也在這裏!”


    公孫斷喝道:“好,很好!”


    喝聲中,刀光又已如銀虹般飛出,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


    傅紅雪的人未轉身,刀未出鞘,手也沒有動。


    眼見這一刀已將削斷他的手腕,突聽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距離傅紅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穩如磐石,紋風不動。


    公孫斷盯著他的這雙手,額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黃豆般滾落。


    他的刀揮出時,世上隻有一個人能叫他住手。


    第四章與刀共存亡


    這一刀總算沒有砍下去!


    又有誰知道這一刀砍下後,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葉開長長吐出口氣,臉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著看著萬馬堂主。


    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氣,有膽量。這位可就是花場主三請不來的傅公子?”


    葉開搶著道:“就是他。”


    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來了,總算賞光,請,請坐。”


    公孫斷霍然迴首,目光炯炯,瞪著馬空群,嗄聲道:“他的刀……”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現在我隻看得見他的人,已看不見他的刀。”


    話中含義深刻,也不知是說,他人的光芒,已掩蓋過他的刀,還是在說,真正危險的是他的人,並不是他的刀。隻是,他接著忖道:這柄漆黑的刀,似乎與多年前那柄……


    公孫斷牙關緊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動不歇,突然跺了跺腳,“鏘”地,彎刀已入鞘。


    又過了很久,傅紅雪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來,遠遠坐下。他手裏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他的手就擺在慕容明珠那柄裝飾華美、綴滿珠玉的長劍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臉上陣青陣白,突然長身而起。


    雲在天目光閃動,本就在留意著他,帶著笑道:“閣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說話,搶著道:“既有人能帶刀入萬馬堂,我為何不能帶劍?”


    雲在天道:“當然可以,隻不過……”


    慕容明珠道:“隻不過怎麽?”


    雲在天淡淡一笑,道:“隻不過不知道閣下是否也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勇氣?”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從他麵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孫斷青筋凸起的鐵掌,隻覺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漸僵硬。


    樂樂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問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閃,突然一個箭步躥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劍。


    隻聽“嘩啦啦”的一陣響,又有七柄劍被人拋在桌上。


    七柄裝飾同樣華美的劍,劍鞘上七顆同樣的寶石在燈下閃閃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頓,手指也已僵硬。


    花滿天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麵上全無表情,靜靜地看著他,淡淡道:“閣下若定要佩劍在身,就不如將這七柄劍一起佩在身上。”


    樂樂山突又大笑道:“關東萬馬堂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看來今天晚上,隻怕有人是來得走不得了!”


    馬空群雙手擺在桌上,靜靜地坐在那裏,還是坐得端端正正,筆筆直直。


    這地方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他好像永遠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臉已全無血色,盯著桌上的劍,過了很久,才勉強問了句:“他們的人呢?”


    花滿天道:“人還在。”


    雲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與劍共存亡這種勇氣的人,好像還不太多。”


    樂樂山笑道:“所以聰明人都是既不帶刀,也不帶劍的。”


    他的人還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著,喃喃道:“酒呢?這地方為什麽總是隻能找得著刀劍,從來也找不著酒的?”


    馬空群終於大笑,道:“好,問得好,今日相請各位,本就是為了要和各位同謀一醉的——還不快擺酒上來?”


    樂樂山抬起頭,醉眼惺忪,看著他,道:“是不是不醉無歸?”


    馬空群道:“正是。”


    樂樂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歸去?”


    馬空群道:“當然。”


    樂樂山歎了口氣,頭又伏在桌上,喃喃道:“這樣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擺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綠。


    慕容明珠的臉也像是已變成翠綠色的,也不知是該坐下,還是該走出去。


    葉開突地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暢聚,豈可無歌樂助興?久聞慕容公子文武雙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終於轉過目光,凝視著他。


    有些人的微笑永遠都不會懷有惡意的,葉開正是這種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飲而盡,竟真的以箸擊杯,曼聲而歌: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


    公孫斷霍然轉身,怒目相視,鐵掌又已按上刀柄。


    隻有馬空群還是不動聲色,臉上甚至還帶著種很欣賞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飲盡一觥,仿佛想以酒壯膽,大聲道:“這一曲俚詞,不知各位可曾聽過?”


    葉開搶著道:“我聽過!”


    慕容明珠目光閃動,道:“閣下聽了之後,有何意見?”


    葉開笑道:“我隻覺得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隻有一句?”


    葉開道:“不錯,隻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葉開閉起眼睛,曼聲而吟:“刀斷刃,人斷腸……刀斷刃,人斷腸……”


    他反複低誦了兩遍,忽又張開眼,眼角瞟著馬空群,微笑著道:“卻不知堂主是否也聽出了這其中妙在哪裏?”


    馬空群淡淡道:“願聞高見。”


    葉開道:“刀斷刃,人斷腸——為何不說是劍斷刃,偏偏要說刀斷刃呢?”


    他目光閃動,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紅雪,最後又盯在馬空群臉上。


    傅紅雪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凝視著手裏的刀,瞳孔似在收縮。


    慕容明珠的眼睛裏卻發出了光,不知不覺中已坐下去,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觸到葉開時,目中就立刻充滿了感激。


    飛天蜘蛛想必也不是個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交葉開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對頭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這一點,飛天蜘蛛就立刻也將麵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皺著眉道:“是呀,為什麽一定要刀斷刃呢,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裏?”


    花滿天沉著臉,冷冷道:“這其中的玄妙,隻有唱出這首歌來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該去問他才是。”


    葉開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問錯了人……”


    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閣下並沒有問錯。”


    葉開目光閃動,道:“堂主莫非也……”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關東刀馬,天下無雙。這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


    葉開道:“關東刀馬?……莫非這刀和馬之間,本來就有些關係?”


    馬空群道:“不但有關係,而且關係極深。”


    葉開道:“噢!”


    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隻知有神刀堂,不知有萬馬堂。”


    葉開道:“但二十年後,武林中卻已隻知有萬馬堂,不知有神刀堂。”


    馬空群臉上笑容已消失不見,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一字字緩緩道:“那隻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九年前死得幹幹淨淨!”


    他臉色雖然還是很平靜,但臉上每一條皺紋裏,仿佛都隱藏著一種深沉的殺機,令人不寒而栗。


    無論誰隻要看了他一眼,都絕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葉開卻還是盯著他,追問道:“卻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馬空群道:“死在刀下!”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說道:“善泳者溺於水,神刀手死在別人的刀下,古人說的話,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馬空群凝視著自己那隻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說完了,才一字字接著道:“神刀堂的每個人,都是萬馬堂的兄弟,每個人都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死在冰天雪地裏,這一筆血債,十九年來萬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卻!”


    他霍然抬起頭,目光刀一般逼視著葉開,沉聲道:“閣下如今總該明白,為何一定要刀斷刃了吧?”


    葉開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神色還是很坦然,沉吟著,又問道:“十九年來,堂主難道還沒有查出真兇是誰?”


    馬空群道:“沒有。”


    葉開道:“堂主這隻手……”


    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樣的一柄刀削斷的。”


    葉開道:“堂主認出了那柄刀,卻認不出那人的麵目?”


    馬空群道:“刀無法用黑巾蒙住臉。”


    葉開又笑了,道:“不錯,刀若以黑巾蒙住,就無法殺人了。”


    傅紅雪目光還是凝視著自己手裏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葉開道:“刀在鞘中,當然也無法殺人。”


    傅紅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認出來?”


    葉開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九年前那血案有一點牽連,就絕不會帶刀入萬馬堂來。”


    他微笑著,接著道:“除非我是個白癡,否則我寧可帶槍帶劍,也絕不會帶刀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目光終於從刀上移向葉開的臉,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這麽久——說不定也是最鄭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聲道:“幸虧這已是十九年前的舊案,無論是帶刀來也好,帶劍來也好,都已無妨。”


    花滿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樂大先生外,十九年前,隻不過是個孩子,哪有殺人的本事呢?”


    花滿天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不知閣下是否已成了親?”


    慕容明珠顯然還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隻好點了點頭。


    花滿天道:“有沒有兒女?”


    慕容明珠道:“一兒一女。”


    花滿天道:“閣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閣下老邁無力時,誰會去替閣下複仇?”


    慕容明珠道:“當然是我的兒子。”


    花滿天笑了笑,不再問下去。


    他已不必再問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強笑道:“閣下難道懷疑我們其中有人是那些兇手的後代?”


    花滿天拒絕迴答這句話——拒絕迴答通常也是種迴答。


    慕容明珠漲紅了臉,道:“如此說來,堂主今日請我們來,莫非還有什麽特別的用意?”


    馬空群的迴答很幹脆:“有!”


    慕容明珠道:“請教!”


    馬空群緩緩道:“既有人家,必有雞犬。各位一路前來,可曾聽到雞啼犬吠之聲?”


    慕容明珠道:“沒有。”


    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慕容明珠道:“也許這地方沒有人養雞養狗。”


    馬空群道:“邊城馬場之中,怎麽會沒有牧犬和獵狗?”


    慕容明珠道:“有?”


    馬空群道:“單隻花場主一人,就養了十八條來自藏邊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瞧著花滿天,冷冷道:“也許花場主養的狗都不會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滿天沉著臉道:“世上絕沒有不叫的狗。”


    樂樂山忽又抬起頭,笑了笑道:“隻有一種狗是絕不叫的。”


    花滿天道:“死狗?”


    樂樂山大笑,道:“不錯,死狗,隻有死狗才不叫,也隻有死人才不說話……”


    花滿天皺了皺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樂樂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話特別多,而且還專門說討厭話。”


    花滿天冷冷道:“這倒也是真話。”


    樂樂山又大笑,道:“真話豈非本就總是令人討厭的……酒,酒呢?”


    他笑聲突然中斷,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滿天皺著眉,滿臉俱是厭惡之色。


    雲在天忽然搶著道:“萬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條,母犬十七條,共計三十八條;飼雞三百九十三隻,平均每日產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雞約四十隻,還不在此數。”


    此時此刻,他居然好像賬房裏的管事一樣,報起流水賬來了。


    葉開微笑道:“卻不知公雞有幾隻?母雞有幾隻?若是陰盛陽衰,相差太多,場主就該讓公雞多多進補才是,也免得影響母雞下蛋。”


    雲在天也笑了笑,道:“閣下果然是個好心人,隻可惜現在已用不著了。”


    葉開道:“為什麽?”


    雲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此間的三十八條猛犬,三百九十三隻雞,都已在一夜之間,死得幹幹淨淨。”


    葉開皺了皺眉,道:“是怎麽死的?”


    雲在天臉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身首異處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場主若是想找出那殺雞屠狗的兇手,我倒有條線索。”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兇手想必是個廚子,若叫我一口氣連殺這麽多隻雞,我倒還沒有那樣的本事。”


    雲在天沉著臉,道:“不是廚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見得?”


    雲在天沉聲道:“此人一口氣殺死了四百多頭雞犬,竟沒有人聽到絲毫動靜,這是多麽快的刀法!”


    葉開點了點頭,大聲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雲在天道:“像這麽快的刀,莫說殺雞屠狗,要殺人豈非也方便得很。”


    葉開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殺的人是誰了。”


    雲在天目光卻已盯在傅紅雪身上,道:“閣下這柄刀,不知是否能夠一口氣砍斷四百多頭雞犬的頭顱?”


    傅紅雪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道:“殺雞屠狗,不必用這柄刀。”


    雲在天忽然一拍手,道:“這就對了。”


    葉開道:“什麽事對了?”


    雲在天道:“身懷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會在黑夜之間,特地來殺雞屠狗?”


    葉開笑道:“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閑得太無聊。”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各位難道還看不出,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葉開道:“看不出。”


    雲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話想必也該聽說過的。”


    慕容明珠接著問道:“什麽話?”


    雲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絲恐懼之色,一字字緩緩道:“雞犬不留!”


    慕容明珠悚然動容,失聲道:“雞犬不留?……為什麽要雞犬不留?”


    雲在天冷冷道:“若不趕盡殺絕,又怎麽能永絕後患?”


    慕容明珠道:“為什麽要趕盡殺絕?難道……難道十九年前殺盡神刀門下的那批兇手,今日又到萬馬堂來了?”


    雲在天道:“想必就是他們。”


    他雖然在勉強控製自己,但臉色也已發青,說完了這句話,立刻舉杯一飲而盡,才慢慢地接著道:“除了他們之外,絕不會有別人!”


    慕容明珠道:“怎見得?”


    雲在天道:“若不是他們,為何要先殺雞犬,再來殺人?這豈非打草驚蛇?”


    慕容明珠道:“他們又為何要這樣做?”


    雲在天緊握雙拳,額上也已沁出汗珠,咬著牙道:“隻因他們不願叫我們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隱隱傳來馬嘶,更襯得萬馬堂中靜寂如死。


    秋風悲號,天地間似也充滿了陰森肅殺之意。


    邊城的秋夜,本就時常令人從心裏一直冷到腳跟。


    傅紅雪還是一直凝視著手裏的刀,葉開卻在觀察著每個人。


    公孫斷不知何時,又開始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喝著酒。


    花滿天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在萬馬奔騰的壁畫下踱來踱去,腳步沉重得就像是抱著條幾百斤重的鐵鏈子。


    飛天蜘蛛臉色發白,仰著臉,看著屋頂出神,也不知想著什麽?


    慕容明珠剛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為冷汗流出——這件十九年前的舊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無關,他為什麽要如此恐懼?


    馬空群雖然還是不動聲色,還是端端正正、筆筆直直地坐在那裏,就仿佛還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雙手,卻已赫然按入了桌麵,竟已嵌在桌麵裏。


    “一醉解千愁,還是醉了的人好。”


    但樂樂山是真的醉了麽?


    葉開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發覺,唯一真正沒有改變的人,就是他自己。


    燭淚已殘,風從屏風外吹進來,吹得滿堂燭火不停地閃動,照著每個人的臉陣青陣白陣紅,看來就好像每個人心裏都不懷好意。


    過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強笑了笑,道:“我還有件事不懂。”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們已殺盡了神刀堂的人,本該是你們找他們複仇才對,他們為什麽反而會先找上門來了?”


    雲在天沉聲道:“神刀、萬馬,本出一門,患難同當,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和萬馬堂也有仇?”


    雲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麽他們又為何等到十九年後,才來找你們?”


    雲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十九年前的那一戰,他們雖然將神刀門下斬盡殺絕,但自己的傷損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說,那時他們已無力再來找你們?”


    雲在天冷冷道:“萬馬堂崛起關東,迄今已三十年,還沒有人敢輕犯萬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時他們要休養生息,也不必要等十九年。”


    雲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臉上,一字字道:“那也許隻因為他們本身已傷殘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長後,才敢來複仇!”


    慕容明珠悚然動容道:“閣下難道真的對我們有懷疑之意?”


    雲在天沉聲道:“十九年前的血債猶新,今日的新仇又生,萬馬堂上上下下數百弟兄,性命都已係於這一戰,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聲道:“但我們隻不過是昨夜才剛到這裏的……”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就因為我們是昨夜剛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這件事也是昨夜才發生的。”


    慕容明珠道:“難道我們一到這裏,就已動手,難道就不可能是已來了七八天的人?”


    葉開緩緩道:“十九年的舊恨,本就連片刻都等不得,又何況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喃喃道:“這道理不通,簡直不通。”


    葉開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們總該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葉開舉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們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嚐到萬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說得好,一個人隻要能凡事想開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這次他總算摸著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慕容明珠冷冷道:“這酒閣下居然還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樂樂山瞪眼道:“隻要我沒做虧心事,管他將我當作殺雞的兇手也好,殺狗的兇手也好,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酒我為什麽喝不下去?……酒呢?還有酒沒有?”


    酒來的時候,他的人卻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間又已鼾聲大作。


    花滿天用眼角瞅著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將這人從座上揪起來,擲出門外去。


    對別的人、別的事,花滿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氣。


    否則他又怎會在風沙中站上一夜?


    但隻要一看見樂樂山,他火氣好像立刻就來了,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惡之色。


    葉開覺得很有趣。


    無論什麽事,隻要有一點點特別的地方,他都絕不會錯過的,而且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他在觀察別人的時候,馬空群也正在觀察著他,顯然也覺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鋒相接,兩個人的眼睛裏,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馬空群勉強笑了笑,仿佛要說什麽。


    但這時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現在我總算完全明白了。”


    雲在天道:“明白了什麽?”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認為我們這五個人中,有一人是特地來尋仇報複的,今日將我們找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要找出這人是誰!”


    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麽?”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這人臉上既沒有掛著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認,隻怕也困難得很!”


    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何必多此一舉?”


    葉開立刻也笑道:“多此一舉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會做的。”


    馬空群道:“還是葉兄明見。”


    慕容明珠搶著道:“今夜這一會,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還有何吩咐?抑或真的隻不過是請我們大吃大喝一頓的?”


    詞鋒咄咄逼人,這一唿百諾的貴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解劍之恥。


    富貴人家的子弟,豈非本就大多是胸無城府的人?


    但這一點葉開好像也覺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發現了一些特別之處了。


    馬空群沉吟著,忽然長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迴城路途遙遠,在下已為各位準備了客房,但請委屈一宵,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葉開立刻打了個嗬欠,道:“不錯,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飛天蜘蛛笑道:“葉兄倒真是個很隨和的人。隻可惜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像葉兄這樣隨和的。”


    馬空群目光炯炯,道:“閣下呢?”


    飛天蜘蛛歎了口氣,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想不隨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著桌上的八柄劍,道:“何況這裏至少總比鎮上的客棧舒服多了。”


    馬空群道:“傅公子……”


    傅紅雪淡淡道:“隻要能容我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樂樂山忽然大聲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滿天立刻沉下了臉,道:“為什麽不能留下?”


    樂樂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裏來,殺錯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腦袋來,我死得豈非冤枉?”


    花滿天變色道:“閣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樂樂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這裏明天若還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腦袋,也認命了。”


    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沒有人堅持要走。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一夜雖然不能很平靜度過,但還是比走的好。


    一個人夤夜走在這荒原上,豈非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隻有公孫斷,卻還是大馬金刀坐在那裏,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


    風沙已輕了,日色卻更遙遠。


    萬籟無聲,隻有草原上偶爾隨風傳來的一兩聲馬嘶,聽來卻有幾分像是異鄉孤鬼的夜啼。


    一盞天燈,孤零零地懸掛在天末,也襯得這一片荒原更淒涼蕭索。


    邊城的夜月,異鄉的遊子,本就是同樣寂寞的。


    第五章邊城之夜


    挑著燈在前麵帶路的,是雲在天。


    傅紅雪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跟在最後——有些人好像永遠都不願讓別人留在他背後。


    葉開卻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在他身旁。


    傅紅雪沉重的腳步走在砂石上,就仿佛是刀鋒在刮著骨頭一樣。


    葉開忽然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馬空群今夜請我們來,也許就是為了要看看,有沒有人不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你不是馬空群。”


    葉開笑道:“我若是他,也會同樣做的。無論誰若想將別人的滿門斬盡殺絕,隻怕都不願再留在那人家裏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縱然肯留下來,也必定會有些和別人不同的舉動,甚至說不定還會做出些很特別的事。”


    傅紅雪道:“若是你,你也會做?”


    葉開笑了笑,忽然轉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他心裏最懷疑的人是誰?”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道:“就是我跟你。”


    傅紅雪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葉開,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葉開也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緩緩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兩人靜靜地站在夜色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同時笑了。


    葉開笑道:“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紅雪道:“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花滿天忽然出現在黑暗中,眼睛裏發著光,看著他們,微笑道:“兩位為什麽如此發笑?”


    葉開道:“為了一樣並不好笑的事。”


    傅紅雪道:“一點也不好笑。”


    公孫斷還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


    馬空群看著他喝,過了很久,才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公孫斷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醉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受別人的鳥氣!”


    馬空群道:“那不是受氣,那是忍耐,無論誰有時都必須忍耐些的。”


    公孫斷的手掌又握緊,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著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來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經大小一百七十戰,流的血已足夠淹得死人,現在你卻叫我忍耐——卻叫我受一個小跛子的鳥氣。”


    馬空群神色還是很平靜,歎息著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孫斷突然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說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兒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樣魯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著道:“我隻不過是萬馬堂中的一個小夥計,就算為三老板受些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空群凝視著他,目中並沒有激惱之色,卻帶著些傷感。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誰是老板?誰是夥計?這天下本是我們並肩打出來的,就算親生的骨肉也沒有我們親密。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無論要什麽,隨時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兒,我也可以立刻給你。”


    他話聲雖平淡,但其中所蘊藏的那種情感,卻足以令鐵石人流淚。


    公孫斷垂下頭,熱淚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幸好這時花滿天和雲在天已迴來了。


    在他們麵前,馬空群的態度更沉靜,沉聲道:“他們是不是全都留了下來?”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目中的傷感之色也已消失,變得冷靜而尖銳,沉吟著道:“樂樂山、慕容明珠和那飛賊留下來,我都不意外。”


    雲在天道:“你認為他們三個人沒有嫌疑?”


    馬空群道:“隻是嫌疑輕些。”


    花滿天道:“那倒未必。”


    馬空群道:“未必?”


    花滿天道:“慕容明珠並不是個簡單的人,他那種樣子是裝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麽多鳥氣之後,絕不可能還有臉指手畫腳、胡說八道。”


    馬空群點了點頭,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圖謀,但目的卻絕不在萬馬堂。”


    花滿天道:“樂樂山呢?這假名士無論走到哪裏,都喜歡以前輩自居,為什麽要不遠千裏,辛辛苦苦地趕到這邊荒之地來?”


    馬空群道:“也許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蹤。”


    花滿天冷笑道:“武當派人多勢眾,一向隻有別人躲著他們,他們幾時躲過別人?”


    馬空群忽又歎息了一聲,道:“二十三年前,武當山下的那一劍之辱,你至今還未忘卻?”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我忘不了。”


    馬空群道:“但傷你的武當劍客迴雲子,豈非已死在你劍下?”


    花滿天恨恨地道:“隻可惜武當門下還沒有死盡死絕。”


    馬空群凝視著他,歎道:“你頭腦冷靜,目光敏銳,遇事之機變更無人能及,隻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將來隻怕就要吃虧在這一點上。”


    花滿天垂下頭,不說話了,但胸膛起伏,顯見得心情還是很不平靜。


    雲在天立刻改變話題,道:“這五人之中,看起來雖然是傅紅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葉開所說,他若真的是……尋仇來的,又何必帶刀來萬馬堂?”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道:“葉開呢?”


    雲在天沉吟著,道:“此人武功仿佛極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測,若真的是他……倒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公孫斷突又冷笑,道:“你們算來算去,算出來是誰沒有?”


    雲在天道:“沒有。”


    公孫斷道:“既然算不出,為何不將這五人全都做了,豈非落得個幹淨!”


    馬空群道:“若是殺錯了呢?”


    公孫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馬空群道:“殺到何時為止?”


    公孫斷握緊雙拳,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外麵唿喚道:“四叔,我睡不著,你來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公孫斷歎了口氣,就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全身肌肉都已鬆弛,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著他所疼愛的孩子一樣。


    這時外麵傳來更鼓,已是二更。


    馬空群緩緩道:“按理說,他們既然留宿在這裏,就不會有什麽舉動,但我們卻還是不可大意的。”


    雲在天道:“是。”


    他接著又道:“傳話下去,將夜間輪值的弟兄增為八班,從現在開始,每半個時辰交錯巡邏三次,隻要看見可疑的人,就立刻鳴鑼示警。”


    馬空群點了點頭,忽然顯得很疲倦,站起來走到門外,望著已被黑暗籠罩的大草原,意興似更蕭索。


    雲在天跟著走出來,歎息著道:“但願這一夜平靜無事,能讓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應付的事隻怕還要艱苦得多。”


    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麵長歎,道:“經過這一戰之後,我們都應該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一陣風吹過,天燈忽然熄滅,隻剩下半輪冷月高懸。


    雲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滿了憂愁和恐懼。


    萬馬堂豈非也如這天燈一樣,雖然掛得很高,照得很遠,但又有誰知道它會在什麽時候突然熄滅?


    夜更深。


    月色朦朧,萬馬無聲。


    在這邊城外的荒漠中,淒涼的月夜裏,又有幾人能入睡?


    葉開睜大了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


    他沒有笑。


    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微笑,隻要在無人時,就會消失不見。


    他也沒有睡。


    萬馬堂雖無聲,但他的思潮,卻似千軍萬馬般奔騰起伏,隻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


    他輕撫著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堅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塊。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跡。


    但他的刀呢?


    他從不帶刀。


    是不是因為他的刀已藏在心裏?


    傅紅雪手裏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他也沒有睡。


    甚至連靴子都沒有脫下來。


    淒涼的月色,照著他蒼白冷硬的臉,照著他手裏漆黑的刀鞘。


    這柄刀他有沒有拔出來過?


    三更,四更……


    突然間,靜夜中傳出一陣急遽的鳴鑼聲。


    萬馬堂後,立刻箭一般躥出四條人影,掠向西邊的馬場。


    風中仿佛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葉開屋子裏的燈首先亮了起來,又過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也同時推開了門。


    樂大先生的門,還是關著的,門裏不時有他的鼾聲傳出。


    傅紅雪的門裏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慕容明珠道:“剛才是不是有人在鳴鑼示警?”


    葉開點點頭。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麽事?”


    葉開搖搖頭。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箭一般躥過來,一個人手裏劍光如飛花,另一人的身形輕靈如飛鶴。


    花滿天目光掠過門外站著的三個人,身形不停,撲向樂樂山門外,頓住。他也已聽到門裏的鼾聲。


    雲在天身形淩空一翻,落在傅紅雪門外,伸手一推,門竟開了。


    傅紅雪赫然就站在門口,手裏緊握著刀,一雙眼睛亮得怕人。


    雲在天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鐵青著臉,道:“各位剛才都沒有離開過這裏?”


    沒有人迴答。


    這問題根本就不必提出來問。


    花滿天沉聲道:“有誰聽見了什麽動靜?”


    也沒有。


    慕容明珠皺了皺眉,像是想說什麽,還未說出口,就已彎下腰嘔吐起來。


    風中的血腥氣已傳到這裏。


    然後,萬馬悲嘶,連天畔的冷月都似也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萬馬悲嘶人斷腸……


    有誰知道天地間最悲慘,最可怕的聲音是什麽?


    那絕不是巫峽的猿啼,也不是荒墳裏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萬馬悲嘶!


    沒有人能形容那種聲音,甚至沒有人聽見過。


    若不是突然間天降兇禍,若不是人間突然發生了慘禍,萬馬又怎會突然同時在夜半悲嘶?


    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聽到了這種聲音,也難免要為之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西邊的一排馬房,養著的是千中選一、萬金難求的種馬。


    鮮血還在不停地從馬房中滲出來,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馬空群沒有嘔。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孫斷環抱著馬房前的一株孤樹,抱得很緊,但全身還是不停地發抖。


    樹也隨著他抖,抖得滿樹秋葉一片片落下來,落在血泊中。


    血濃得足以令一樹落葉浮起。


    葉開來的時候,用不著再問,已看出了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隻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隻要有人心的人,都絕不忍來看。


    世上幾乎沒有一種動物比馬的線條更美,比馬更有生命力。


    那勻稱的骨架、生動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誰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頭顱來?


    那簡直已比殺人更殘忍!


    葉開歎息了一聲,轉迴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開始在遠處不停地嘔吐。


    飛天蜘蛛也是麵如死灰,滿頭冷汗。


    傅紅雪遠遠地站在黑夜裏,黑夜籠罩著他的臉,但他手裏的刀鞘卻仍在月下閃閃地發著光。


    公孫斷看到了這柄刀,突然衝過來,大喝道:“拔你的刀出來。”


    傅紅雪淡淡道:“現在不是拔刀的時候。”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正是拔刀的時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紅雪道:“這柄刀也不是給人看的。”


    公孫斷道:“要怎麽你才肯拔刀?”


    傅紅雪道:“我拔刀隻有一種理由。”


    公孫斷道:“什麽理由?殺人?”


    傅紅雪道:“那還得看殺的是什麽人,我一向隻殺三種人。”


    公孫斷道:“哪三種?”


    傅紅雪道:“仇人、小人……”


    公孫斷道:“還有一種是什麽人?”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就是你這種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孫斷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說得好,我就是要等著聽你說這句話……”


    他的手已按上彎刀的銀柄,笑聲未絕,手掌已握緊!


    傅紅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著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這刹那間,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傳來一陣淒涼的歌聲:


    天皇皇,地皇皇。


    地出血,月無光。


    月黑風高殺人夜。


    萬馬悲嘶人斷腸。


    歌聲縹緲,仿佛很遙遠,但每個字卻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斷臉色又已變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數十根火把長龍般燃起,四麵八方地卷了出來。


    雲在天雙臂一振,“八步趕蟬追雲式”,人如輕煙,三五個起落,已遠在二十丈外。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果然不愧是雲中飛鶴,果然是好輕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傅紅雪說話,但等他轉過頭來時,一直站在那邊的傅紅雪,竟已赫然不見了。


    血泊已漸漸凝結,不再流動。


    火光也漸漸去遠了。


    葉開一個人站在馬房前——天地間就似隻剩下他一個人。


    馬空群、花滿天、傅紅雪、慕容明珠……這些人好像忽然間就已消失在黑暗裏。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漸漸露出一絲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這些人好像沒有一個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閃動,天上的星卻已疏落。


    葉開在黑暗中徜徉著,東逛逛,西走走,漫無目的,看樣子這草原上絕沒有一個比他更悠閑的人。


    天燈又已亮起。


    他背負起雙手,往天燈下慢慢地逛過去。


    突然間,馬蹄急響,轡鈴輕振,一匹馬飛雲般自黑暗中衝出來。


    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聲輕喝,怒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馬,好俊的騎術。


    葉開微笑著,道:“姑奶奶居然還沒有摔死,難得難得。”


    馬芳鈴眼睛銅鈴般瞪著他,冷笑道:“你這陰魂不散,怎麽還沒有走?”


    葉開笑道:“還未見著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舍得走?”


    馬芳鈴怒叱道:“好個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不打死你。”


    她長鞭又揮起,靈蛇般向葉開抽了過來。


    葉開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馬背,緊貼在馬芳鈴身後。


    馬芳鈴一個肘拳向後擊出,怒道:“你想幹什麽?”


    她肘拳擊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葉開輕輕道:“月黑風高,我已找不出迴去的路,就煩大小姐載我一程如何?”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個肘拳擊出,另一條手臂也被捉住,竟連動都沒法子動了。


    隻覺得一陣陣男人的唿吸,吹在她脖子上,吹著她的發根。


    她想縮起脖子,想用力往後撞,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全身竟偏偏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馬,忽然也變得溫柔起來,踩著細碎的腳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闊,遠處一點點火光閃動,就仿佛是海上的漁火。


    秋風迎麵吹過來,也似已變得很溫柔,溫柔得仿佛春風。


    她忽然覺得很熱,咬著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開我的手?”


    葉開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這下流胚,你這無賴,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罵他一頓的,但她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很溫柔。


    這又是為了什麽?


    葉開笑道:“你不會叫的,何況,你就算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馬芳鈴道:“你……你……你想幹什麽?”


    葉開道:“什麽都不想。”


    他的唿吸也仿佛春風般溫柔,慢慢地接著道:“你看,月光這麽淡,夜色這麽淒涼,一個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著了你這麽樣一個女孩子,又還能再想什麽?”


    馬芳鈴的唿吸忽然急促起來,想說話,又怕聲音顫抖。


    葉開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心不跳,豈非是個死人了?”


    葉開道:“但你的心卻跳得特別快。”


    馬芳鈴道:“我……”


    葉開道:“其實你用不著說出來,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馬芳鈴道:“哦?”


    葉開道:“你若不喜歡我,剛才就不會勒馬停下,現在也不會讓這匹馬慢慢地走。”


    馬芳鈴道:“我……我應該怎麽樣?”


    葉開道:“你隻要打一聲唿哨,這匹馬就會把我摔下去。”


    馬芳鈴忽然一笑,道:“多謝你提醒了我。”


    她一聲唿哨,馬果然輕嘶著,人立而起。


    葉開果然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葉開懷裏。


    隻聽轡鈴聲響,這匹馬已放開四蹄,跑走了。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隻可惜我還忘記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來,你也會摔下來的。”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個大無賴……”


    葉開道:“但卻是個很可愛的無賴,是不是?”


    馬芳鈴道:“而且很不要臉。”


    話未說完,她自己忽也“撲哧”一聲笑了,臉卻也燒得飛紅。


    如此空闊的大草原,如此淒涼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卻叫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怎麽能硬得起心腸來,推開一個她並不討厭的男人?


    一個又壞、又特別的男人。


    馬芳鈴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這樣的人,我真沒看見過。”


    葉開道:“我這樣的男子本來不多。”


    馬芳鈴道:“你對別的女人,也像對我這樣子的嗎?”


    葉開道:“我若看見每個女人都像這樣子,頭早已被人打扁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你以為我不會打扁你的頭?”


    葉開道:“你不會的。”


    馬芳鈴道:“你放開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葉開的手已經放開了。


    她扭轉身,揚起手,一巴掌摑了下去。


    她的手揚得很高,但落下去時卻很輕。


    葉開也沒有閃避,隻是靜靜地坐在地上,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


    風在吹,月光更遠。


    她慢慢地垂下頭,道:“我……我叫馬芳鈴。”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你知道?”


    葉開道:“我已向你那蕭大叔打聽過你!”


    馬芳鈴紅著臉一笑,嫣然道:“我也打聽過你,你叫葉開。”


    葉開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聽過我。”


    馬芳鈴的頭垂得更低,忽然站起來,瞰望著西沉的月色,輕輕道:“我……我該迴去了。”


    葉開沒有動,也沒有再拉住她。


    馬芳鈴轉過身,想走,又停下,道:“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葉開仰天躺了下去,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走,我等你。”


    馬芳鈴道:“等我?”


    葉開道:“無論我要待多久,你那蕭大叔都絕不會趕我走的。”


    馬芳鈴迴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蒼穹已由暗灰漸漸變為淡青。冷月已漸漸消失在曙色裏。


    葉開還是靜靜地躺著,仿佛正在等著旭日自東方升起。


    他知道不會等得太久的。


    第六章誰是埋刀人


    旭日東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幹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已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裏嚼著根幹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麽悠閑,那麽懶散,陽光照著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著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裏等著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著招唿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隻淡淡迴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板已歇下了麽?”


    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麵前都擺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著招唿:“各位早。”


    沒有人迴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著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隻有傅紅雪仍然垂著眼,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裏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著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群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群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裏,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群道:“閣下在哪裏?”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著,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馬空群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麽要人證明?”


    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迴十三條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群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竟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群麵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


    葉開歎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群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莫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迴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群忽然一揚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麵前本來擺著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群凝視著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群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麽地方找著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群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隻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為什麽要埋到地下?”


    馬空群突然冷笑著,一字字道:“這也許隻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著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


    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麽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群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位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裏,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群目光炯炯,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裏?有誰能證明?”


    葉開歎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群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隻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


    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麽?”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裏坐得蠻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歎息著,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群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劃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麵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篤”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歎息著,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隻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隻怕就永遠迴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仿佛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群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麽話說?”


    傅紅雪突然道:“隻有一句話。”


    馬空群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群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群道:“閣下還有什麽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群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


    陽光燦爛,照著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麵,長長地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麽好的天氣裏,隻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隻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歎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麽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也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麽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隻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麽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鏘”的一聲,一柄百煉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讚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麽人手裏。”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裏?”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裏從來沒有刀,也用不著刀。”


    花滿天道:“用不著?”


    葉開微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裏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麽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著朝陽閃閃生光。


    雲在天身形遊走,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道:“三姨,你看,他們又要在這裏殺人了,我們看看好不好?”


    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麽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迴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人,牽著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發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


    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的婦人神韻。


    無論什麽樣的男人,隻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著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衝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係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他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了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快跟我迴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著跑過來,用手劃著臉笑著道:“醜醜醜,抱著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醜不醜?……”


    花滿天沉著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麽?”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麽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


    雲在天道:“怎麽會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趁她一個不留神,藏到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著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裏卻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麽,我為什麽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麵麵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裏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裏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突聽一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群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地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隻有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麵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隻有馬。


    馬群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群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泄。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還是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馬空群翻身下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葉開也隻好跟著。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裏。


    墳頭矗立著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擘窠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於此。”


    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裏,都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裏,心裏也隻覺涼颼颼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麽?”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群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群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群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別人都稱他為三老板。


    馬空群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裏?”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群咬著牙,握緊雙拳道:“隻因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餓狼吮光,隻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轉過身,遙遠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麽?”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群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群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著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裏。”


    葉開聽著,他隻有聽著。


    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人,也不能了解他說這些話的意思。


    又過了很久,馬空群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歎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歎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麽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麽?”


    葉開看著他的胸膛,唿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群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裏發著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歎道:“我明白。”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麽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裏搶走——無論什麽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群喘息著,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複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誌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隻不過是我自覺應該做的事,算不了什麽。”


    馬空群道:“你做得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裏又射出刀一般淩厲的光芒,盯著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群道:“不錯,走,快走,愈快愈好。”


    葉開道:“為什麽要走?”


    馬空群沉著臉,道:“因為這裏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裏,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迴去。”


    葉開道:“迴到哪裏去?”


    馬空群道:“迴到你的家鄉,那裏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麵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裏?”


    馬空群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麽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群道:“不遠?在哪裏?”


    葉開眺望著天畔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裏。”


    馬空群怔住。


    葉開轉迴身,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你還要叫我到哪裏去?”


    馬空群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裏咯咯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隻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裏?”


    葉開的迴答很簡單,也很幹脆。


    他的迴答隻有一個字:“是!”


    西風卷起了木葉,白楊伶仃地顫抖。


    一片烏雲卷來,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來。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隻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迴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麵對著麵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麵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隻要鼻梁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裏飆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麽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裏。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已愈來愈多,無論對什麽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麽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製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正象征著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隻有在自己心裏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五年……也許隻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麵前站著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迴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隻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迴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複仇!


    為什麽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裏隱藏了十九年,就像是一根刺紮在他心裏,他隻要一想起,心裏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隻有公孫斷,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隻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是什麽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歎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要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麽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隻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裏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複仇?”


    馬空群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更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麽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群長長歎息著,道:“無論什麽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仿佛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群沉吟著,道:“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傅紅雪。”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仿佛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群道:“這隻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曲求全,隻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麽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複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製住自己,才會委曲求全,忍辱負重,隻因為他一心一意隻想複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複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裏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嗄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群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裏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


    公孫斷道:“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若是再等下去……”


    馬空群冷冷道:“隻要是別人的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不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過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麽樣?”


    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最容易做錯事,隻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著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麽事也不能做?”


    馬空群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隻有等下去,等他先錯!”


    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著道:“隻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隻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著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


    第七章烏雲滿天


    窗子是關著的,屋裏暗得很。


    雨點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就是戰鼓雷鳴,萬馬奔騰。


    葉開斜坐著,伸長了兩條腿,看著他那雙破舊的靴子,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大的雨。”


    蕭別離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最後一張骨牌,凝視了很久,才迴過頭微笑道:“這地方平時很少下雨。”


    葉開沉思著,道:“也許就因為平時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別大。”


    蕭別離點點頭,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忽也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場雨下得實在不是時候。”


    葉開道:“為什麽?”


    蕭別離道:“今天本是她們每月一次,到鎮上來采購針線、花粉的日子。”


    葉開道:“她們?她們是誰?”


    蕭別離目中帶著笑意,道:“她們之中,總有一個是你很想見到的。”


    葉開明白了,卻還是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很想見到她?”


    蕭別離微笑道:“我看得出來。”


    葉開道:“怎麽看法?”


    蕭別離輕撫著桌上的骨牌,緩緩道:“也許你不信,但我的確總是能從這上麵看出很多事。”


    葉開道:“你還看出了什麽?”


    蕭別離凝視著骨牌,臉色漸漸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陰鬱之色,緩緩道:“我還看到了一片烏雲,籠罩在萬馬堂上,烏雲裏有把刀,正在滴著血……”


    他忽然抬頭,盯著葉開,沉聲道:“昨夜萬馬堂裏是不是發生了一些兇殺不祥的事?”


    葉開似已怔住,過了很久,才勉強笑道:“你應該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隻可惜我總是隻能看到別人的災禍,卻看不出別人的好運。”


    葉開道:“你……你有沒有替我看過?”


    蕭別離道:“你要聽實話?”


    葉開道:“當然。”


    蕭別離的目光忽然變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視著遠方說道:“你頭上也有朵烏雲,顯見得你也有很多煩惱。”


    葉開笑了,道:“我像是個有煩惱的人?”


    蕭別離道:“這些煩惱也許不是你的,但你這人一生下來,就像是已經有很多別人的麻煩糾纏著你,你甩也甩不掉。”


    葉開笑得似已有些勉強,勉強笑道:“烏雲裏是不是也有把刀?”


    蕭別離道:“就算有刀也無妨。”


    葉開道:“為什麽?”


    蕭別離道:“因為你命裏有很多貴人,所以無論遇著什麽事,都能逢兇化吉。”


    葉開道:“貴人?”


    蕭別離道:“貴人的意思,就是喜歡你,而且能幫助你的人,譬如說……”


    葉開道:“譬如說你?”


    蕭別離笑了,搖著頭說道:“你命中的貴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說翠濃!”


    他看著葉開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著你,你為什麽不去找她?”


    葉開也笑了,道:“床頭金盡,壯士無顏,既然遲早要被趕出來,又何必去?”


    蕭別離道:“你錯了。”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葉開道:“我倒寧願她們如此。”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道:“這樣子反而無牽無掛,也不會有煩惱。”


    蕭別離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情的人就有煩惱?”


    葉開道:“對了。”


    蕭別離微笑道:“你卻又錯了,一個人若是完全沒有煩惱,活著也未必有趣。”


    葉開笑道:“我還是寧可坐在這裏,除非這裏白天不招待客人。”


    蕭別離道:“你是例外,隨便你什麽時候來,隨便你要坐到什麽時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濟,到了要睡覺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要癱了下去。”


    葉開道:“你還沒有睡。”


    蕭別離笑得仿佛有些傷感,悠悠道:“老人總是舍不得多睡的,因為他自知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何況我又是個夜貓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挾在肋下,慢慢地站起來,忽又笑道:“中午時說不定雨就會停的,你說不定就會看到她了。”


    蕭別離已上了小樓。


    他站起來,葉開才發現他長衫的下擺裏空蕩蕩的。兩條腿已都齊膝被砍斷。


    這雙腿是怎會被砍斷的?為了什麽?


    無論誰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個很不平凡的人,又怎會到這邊荒小城中來,做這種並不光彩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來隱藏自己的過去?是不是真有種神秘的力量,能預知別人的災禍?


    葉開沉思著,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忽又發覺這骨牌並不是骨頭,而是純鋼打成的。


    隻聽一陣陣幹澀的咳嗽聲,隱隱從小樓上傳下來。


    葉開歎了口氣,隻覺得他實在是個很神秘的人,說出的每句話,仿佛都有某種很神秘的含義,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種很神秘的目的。


    就連他住的這小樓上,都很可能隱藏著一些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葉開看著那狹而斜的樓梯,忽又笑了。


    他覺得這地方實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葉開穿過滿是泥濘的街道,走向斜對麵的雜貨鋪。


    雜貨鋪的老板,是個很樂觀的中年人,圓圓的臉,無論看到誰都是笑眯眯的。


    別人要少付幾文錢,多抓兩把豆子,他也總是笑眯眯地說:“好吧,馬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鄰居嘛。”


    他姓李,所以別人都叫他李馬虎。


    葉開認得李馬虎,卻忘了看看這雜貨鋪是不是有針線、花粉賣。


    正午的時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所以這時候雜貨鋪裏總是少有人會來光顧。


    李馬虎又和平時一樣,伏在櫃台上打瞌睡。


    葉開不願驚動他,正在四下打量著,突聽一陣車轔馬嘶,一輛大馬車急馳過長街。


    車身漆黑如鏡,拉車的八匹馬也都是訓練有素的良駒。


    葉開認得這輛車正是昨天來接他去萬馬堂的,現在這輛車上坐的是什麽人呢?


    他正想趕出去看看,身後已有人帶著笑道:“這想必是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來買貨了,卻不知今天她們要不要雞蛋。”


    葉開笑道:“她們又不是廚房裏的采買,要雞蛋幹什麽?”


    他轉過身,就發現李馬虎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著他,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雞蛋清洗臉,愈洗愈年輕的。”


    葉開笑道:“你媳婦是不是每天也用雞蛋洗臉?”


    李馬虎撇著嘴,冷笑著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雞蛋洗臉,還是一臉的橘子皮——而且是風幹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壓低聲音道:“但萬馬堂的那兩位,卻真是水仙花一樣的美人兒,大爺你若是有福氣能……”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聲道:“李馬虎,你在亂嚼什麽舌頭?”


    李馬虎朝門外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賠笑道:“沒什麽,我正在想給小少爺你做個糖葫蘆。”


    一個孩子手叉著腰,站在門外,瞪著雙烏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蘆還紅。


    他年紀雖小,派頭卻不小,李馬虎一看見他,臉就嚇得發白。


    但他一看見葉開也在店裏,臉也嚇白了,轉過身就想溜。


    葉開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辮子,笑道:“莫說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個小狐狸,也一樣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點發急,大聲道:“我又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麽?”


    葉開道:“早上你不是還認得我的?現在怎麽忽然又不認得了?”


    小虎子臉漲得通紅,又想叫。


    葉開道:“你乖乖地聽話一點,要多少糖葫蘆我都買給你,否則我就去告訴你爹爹和你四叔,說你早上在說謊。”


    小虎子更急,紅著臉,道:“我……說了什麽謊?”


    葉開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著了,根本就沒有出來,也沒有躲在你姐姐的馬肚子下麵,對不對?”


    小虎子眼珠子直轉,吃吃笑道:“那隻不過是我想幫你的忙。”


    葉開道:“是誰教你那麽說的?”


    小虎子道:“沒有人,是我自己……”


    葉開沉下了臉,道:“你不告訴我,我隻好把你押迴去,交給你爹爹了。”


    小虎子臉又嚇得發白,這孩子隻要一聽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實了,垂下頭道:“好,告訴你就告訴你,是我三姨教我說的。”


    葉開吃了一驚,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去的那個人?”


    小虎子點點頭。


    葉開皺起眉,道:“她怎麽知道昨天夜裏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麽知道?你為什麽不問她去?”


    葉開隻好放開手,這孩子立刻一溜煙似的遠遠逃走了。逃到街對麵,才迴過頭來,做了個鬼臉,笑嘻嘻道:“你可以去問她,但卻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樣抱著她,否則我爹爹會吃醋的。”


    話未說完,他的人已溜進了街角的一家綢緞莊。


    葉開皺著眉,沉思著。


    這件事顯然又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誰,怎麽會知道他昨夜的行動?為什麽要替他解圍?


    他想不通,剛抬起頭,就看到這位三姨正從對麵的綢緞莊裏走出來。


    她打扮得還是很素淨,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沒有裝飾,但卻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令人不飲自醉。


    葉開看著她的時候,她一雙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葉開瞟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仿佛向葉開嫣然一笑。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笑。


    葉開竟似也有些癡了,過了半晌,才發現她身邊還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這雙眼睛本來是明朗的,但現在卻籠著一層霧,一層紗。


    是不是因為她昨夜沒有睡好?還是因為她剛哭過?


    葉開的心又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馬芳鈴脈脈地看著他,偷偷地向他使了個眼色。


    葉開立刻點點頭。


    馬芳鈴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紅雲已飛到臉上。


    他們用不著說話。


    他的感情,隻要一個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隻要一個眼色,他就已知道。


    他們又何必說話?


    小樓上靜寂無聲,桌上散亂的骨牌,卻已不知被誰收拾了起來。


    窗子開著,屋裏還是很暗。


    葉開又坐到原來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


    他明白馬芳鈴的意思,卻實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這樣的男人,身側當然不會缺少女人。


    也隻有她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這樣的男人。


    葉開已猜出她的身份,卻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尤其是那一笑。


    葉開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點對不起馬芳鈴了。


    可是那一笑,卻又令人難以忘記。


    她們現在在做什麽?是不是在那雜貨鋪裏買雞蛋?


    女人用雞蛋清洗臉,是不是會真的愈洗愈年輕?


    葉開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幹的事,但想來想去,還是離不開她們兩個人。


    幸好就在這時,門已輕輕地被推開了。


    來的當然是馬芳鈴。


    葉開正準備站起來,心就已沉了下去。


    來的不是馬芳鈴,是雲在天——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已很難再見到馬芳鈴了。


    雲在天看到他在這裏,顯然也覺得很意外,但既已進來了,又怎能再出去?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來找翠濃姑娘的?是不是想問她,為什麽要將這朵珠花送給別人呢?”


    雲在天幹咳了兩聲,一句話也沒說,找了張椅子坐下。


    葉開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經地義的事,閣下為什麽不進去?”


    雲在天神色已漸漸恢複鎮定,沉聲道:“我是來找人,卻不是來找她!”


    葉開道:“找誰?”


    雲在天道:“傅紅雪。”


    葉開道:“找他幹什麽?”


    雲在天沉著臉,拒絕迴答。


    葉開道:“他豈非還留在萬馬堂?”


    雲在天道:“不在了。”


    葉開道:“什麽時候走的?”


    雲在天道:“早上!”


    葉開皺了皺眉頭,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為什麽沒有看到他迴鎮上來?”


    雲在天也皺了皺眉,道:“別的人呢?”


    葉開道:“別的人也沒有迴來,這裏根本沒什麽地方可去,他們若迴來了,我一定會看見的。”


    雲在天臉色有些變了,抬起頭,朝那小樓上看了一眼。


    葉開目光閃動,道:“蕭老板在樓上,閣下是不是想去問問他?”


    雲在天遲疑著,霍然長身而起,推門走了出去。


    這時正有十來輛騾子拉的大板車,從鎮外慢慢地走上長街。


    板車上裝著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輛車上都裝著四口嶄新的棺材。


    一個臉色發白的駝子穿著套嶄新的青布衣裳,騎著頭黑驢,走在馬車旁,看他的臉色,好像他終年都是躺在棺材裏的,看不見陽光。


    無論誰看見這麽多棺材運到鎮上,都難免會吃一驚的。


    雲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問道:“這些棺材是送到哪裏去的?”


    駝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道:“看這位大爺的裝束打扮,莫非是萬馬堂裏的人?”


    雲在天道:“正是。”


    駝子道:“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雲在天變色道:“是誰叫你送來的?”


    駝子賠笑道:“當然是付過錢的人,他一共訂了一百口棺材,小店裏正在日夜加工……”


    雲在天不等他說完,已一個箭步躥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拖下,厲聲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駝子的臉嚇得更無絲毫血色,吃吃道:“是……是個女人。”


    雲在天怔了怔,道:“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駝子道:“是個老太婆。”


    雲在天又怔了怔,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這老太婆的人在哪裏?”


    駝子道:“她也跟著我們來了,就在……就在第一輛車上的棺材裏躺著。”


    雲在天冷笑道:“在棺材裏躺著,莫非是個死人?”


    駝子道:“還沒有死,是剛才躺進去躲雨的,後來想必是睡著了。”


    第一輛車上,果然有口棺材的蓋子是虛蓋著的,還留下條縫透氣。


    雲在天冷笑著,放開了駝子,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揭起了棺蓋……


    棺材裏果然有個人,但卻並不是女人,也不是個活人!


    棺材裏躺著的是個死人,死了的男人。


    這人滿身黑衣勁裝,一臉青磣磣的須茬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結,臉已扭曲變形,除此之外,身上並沒有別的傷痕,顯然是被人以內力震傷內腑而死。


    葉開高高地站在石階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失聲而唿:“飛天蜘蛛!”


    他當然不會看錯,這屍體赫然正是飛天蜘蛛。


    飛天蜘蛛已死在這裏,傅紅雪、樂樂山、慕容明珠呢?


    他們本是同時離開萬馬堂的,飛天蜘蛛的屍體又怎會在這棺材裏出現?


    雲在天慢慢地轉過身,盯著那駝子,一字字道:“這人不是老太婆!”


    駝子全身發抖,勉強地點了點頭,道:“不……不是。”


    雲在天道:“你說的老太婆呢?”


    駝子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第二輛車的車夫忽然嘶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走在前麵的。”


    雲在天道:“你怎會走在前麵?”


    車夫道:“這輛車本來就是最後一輛,後來我們發現走錯了路,原地轉迴,最後一輛才變成最前麵一輛。”


    雲在天冷笑道:“無論怎麽變,老太婆也不會變成死男人的,你說這是怎麽迴事?”


    駝子拚命搖頭,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雲在天厲聲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他身形一閃,突然出手,五指如鉤,急抓駝子的右肩琵琶骨。


    駝子整個人本來瘦得就像是個掛在竹竿上的風球,雲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腳步一滑,已到了雲在天右肋後,反掌斜削雲在天肩骨。


    這一招不但變招快,而且出手的時間、部位,都拿得極準,掌風也極強勁而有力氣。


    隻看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這雙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夫火候。


    雲在天冷笑道:“果然有兩下子!”


    這六個字出口,他身法已變了兩次,雙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輕靈變化見長,此番身法乍一展動,雖然還沒有完全現出威力,但招式之奇變迅急,已令人難以抵擋。


    駝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兩下子!”


    笑聲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轉,人已衝天飛起,躥上對麵的屋脊了。


    他一招剛攻出,說變招就變招,說走就走,身法竟是快得驚人。


    隻可惜,他的對手是以輕功名震天下的“雲天飛龍”!


    他身形掠起,雲在天的人已如輕煙般躥了上去,五指如鷹爪,一把抓住了他背上的駝峰。


    “嘶”的一聲,他背上嶄新的藍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塊,赫然露出了一片奪目的金光。


    接著,又是“鏘”的一響,他這金光燦燦的駝峰裏,竟有三點寒星暴射而出,急打雲在天的胸腹。


    雲在天一聲清嘯,淩空翻身,“推窗望月飛雲式”,人已在另一邊的屋脊上。


    饒是他輕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點寒星,還是堪堪擦著他衣衫而過。


    再看那駝子,已在七八重屋脊外,駝背上的金峰再一閃,就已看不見了。


    雲在天一躍而下,竟不再追,鐵青的臉上已現了冷汗,目光看著他身形消失,突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駝神’丁求竟會又在邊荒出現。”


    葉開也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實在也未想到是他!”


    雲在天沉聲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葉開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幾個?”


    雲在天不再說話,臉色卻很凝重。


    葉開道:“這人隱跡已十餘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這麽多棺材來幹什麽?難道他也和你們的那些仇家有關係?”


    雲在天還是不說話。


    葉開又道:“飛天蜘蛛難道是被他殺了的?為的又是什麽?”


    雲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


    葉開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長街盡頭處,喃喃道:“也許我應該去問問他。”


    第八章春風解凍


    長街盡頭處,慢慢地走過一個人來,腳步艱辛而沉重,竟是傅紅雪。


    他手裏當然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過來,好像無論遇著什麽事,他這種步伐都絕不會改變,更不會加快。


    隻有他一個人,樂樂山和慕容明珠還是不見蹤影。


    葉開穿過長街,迎上了他,微笑著,道:“你迴來了?”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有死。”


    葉開道:“別的人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慢。”


    葉開道:“他們都走在你前麵?”


    傅紅雪道:“嗯。”


    葉開道:“走在前麵的人,為何還沒有到?”


    傅紅雪道:“你怎知他們定要迴來這裏?”


    葉開點了點頭,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迴來的是誰?”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是個死人。”


    他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沒有到,不會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這世上有很多事的確都有趣得很。”


    傅紅雪道:“死人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傅紅雪微微皺了皺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來留在後麵陪著我的。”


    葉開道:“陪著你?幹什麽?”


    傅紅雪道:“問。”


    葉開道:“問你的話?”


    傅紅雪道:“他問,我聽。”


    葉開道:“你隻聽,不說?”


    傅紅雪冷冷道:“聽已很費力。”


    葉開道:“後來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很慢。”


    葉開道:“他既然問不出你的話,所以就趕上前去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葉開笑了,隻不過笑得也有點不是味道。


    傅紅雪道:“你問,我說了,你可知道為什麽?”


    葉開笑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紅雪道:“那隻因我也有話要問你。”


    葉開道:“你問,我也說。”


    傅紅雪道:“現在還未到問的時候。”


    葉開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再問?”


    傅紅雪道:“我想問的時候。”


    葉開微笑道:“好,隨便你什麽時候想問,隨便你問什麽,我都會說的。”


    他閃開身,傅紅雪立刻走了過去,連看都沒有往棺材裏的屍體看一眼。他的目光就仿佛十分珍貴,無論你是死是活,他都絕不肯隨便看你一眼的。


    葉開苦笑著,歎了口氣,轉過頭,就看到雲在天已準備盤問那些車夫。


    他也懶得去聽了——你若想從這些車夫嘴裏問出話來,還不如去問死人也許反倒容易。


    死人有時也會告訴你一些秘密的,隻不過他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飛天蜘蛛的屍體已僵硬、冷透,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就像是緊緊握著某種看不見的珠寶一樣,死也不肯鬆手。


    葉開站在棺材旁,對著他凝視了很久,喃喃道:“密若遊絲,快如閃電……你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想要告訴我?……”


    正午後,陰暗的蒼穹裏,居然又有陽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濘卻仍未幹,尤其是因為剛才又有一連串載重的板車經過。


    現在這一列板車已入了萬馬堂。


    若不問個詳詳細細、水落石出,雲在天是絕不會放他們走的。


    那輛八匹馬拉著的華麗馬車,居然還停留在鎮上,有四五個人正在洗刷車上的泥濘,拌著大豆草料準備喂馬。


    雜貨鋪隔壁,是個屠戶,門口掛著個油膩的招牌,寫著:“專賣牛羊豬三獸。”


    再過去就是個小飯館,招牌更油膩,裏麵的光線更陰暗。


    傅紅雪正坐在裏麵吃麵。


    他右手像是特別靈巧,別人要用兩隻手做的事,他用一隻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過去就是傅雪紅住的那條小巷,巷子裏住的人家雖不少,但進出的人卻不多,隻有那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正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出來,將手裏一張已抹上漿糊的紅紙,小心翼翼地貼在巷子的牆角,又佝僂著身子走了迴去。


    紅紙上寫著:“吉屋招租,雅房一間,床鋪新,供早膳。月租紋銀十二兩正,先付。限單身無孩。”


    這老太婆早上剛收了五十兩銀子的房租,好像已嚐出了甜頭,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間屋子,也租給別人了,而且每個月的租金還漲了二兩。


    雜貨鋪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對麵的綢緞莊裏,正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在買針線,一麵還嘀嘀咕咕的,又說又笑,隻可惜比那三姨和馬芳鈴醜多了。


    馬芳鈴她們的人呢?


    馬車雖然還留在鎮上,但她們的人卻已好像找不著了。


    葉開在街上來來迴迴走了兩遍,都沒有看見她們的人影。


    他本來想到那小飯館吃點東西的,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卻走過去將巷口貼著的那張紅紙揭了下來,卷成一條,塞在靴子裏。


    他靴筒裏好像還有條硬邦邦的東西,也不知是金條,還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門,就是這裏的銷金窟。


    門雖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卻最大。


    窄門上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誌,隻懸著一盞粉紅色的燈。


    燈亮起的時候,就表示這地方已開始營業,開始準備收你囊裏的錢了。


    燈熄著的時候,這門裏幾乎從未看到有人出來,當然也沒人進去。


    這裏竟像是鎮上最安靜的地方。


    葉開打了個嗬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遲疑了半晌,終於又推門走了進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個人,居然不是蕭別離,是馬芳鈴。


    葉開到處找不著的人,原來早已在這裏等著他。


    女孩子的行動,豈非是令人難以捉摸的?


    葉開笑了,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馬芳鈴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她本來一直坐在那裏發怔,看見葉開進來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忽又板起了臉,扭頭就走。


    葉開知道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氣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氣的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氣消了再說。


    在這種時候你若還想攔住她,勸勸她,你一定是個笨蛋。


    葉開不是笨蛋。所以他什麽也沒說,隻歎了口氣,坐下來。


    馬芳鈴本來已快衝出了門,突又轉迴來,瞪著葉開道:“喂,你來幹什麽的?”


    葉開眨了眨眼,道:“來找你。”


    馬芳鈴冷笑道:“來找我?現在才來?你以為我一定會等你?”


    葉開笑道:“你現在不是在等我?”


    馬芳鈴道:“當然不是。”


    葉開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誰?”


    馬芳鈴道:“等三姨。”


    葉開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來?”


    馬芳鈴道:“你以為這地方隻有男人才能來?”


    葉開苦笑道:“我什麽都沒有以為,也不知道你已經來了,所以滿街在找你。”


    馬芳鈴瞪著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葉開道:“不找你找誰?”


    馬芳鈴忽然撲哧一笑,道:“呆子,你以為這裏隻有一個門可以進來?”


    原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女孩子到這種地方來,當然要避旁人耳目。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沒有想到你也會走後門。”


    馬芳鈴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葉開又怔了怔,道:“她也來了?”


    馬芳鈴咬著嘴唇,笑道:“呆子,我剛才不是已告訴了你嗎?”


    葉開道:“她的人呢?”


    馬芳鈴向左麵的第三扇門努了努嘴,道:“在裏麵。”


    這扇門裏,正是翠濃的香閨。


    葉開瞪大了眼睛,訝道:“她在裏麵?在裏麵幹什麽?”


    馬芳鈴道:“聊天。”


    葉開道:“跟翠濃聊天?”


    馬芳鈴道:“她們本來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鎮上來,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著葉開道:“你怎麽知道她叫翠濃?你也認得她?”


    葉開訥訥道:“好像見過一次。”


    馬芳鈴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見過?還是真的見過?”


    葉開苦笑道:“真的見過。”


    馬芳鈴歪起頭,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來的。”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裏?”


    葉開道:“好像……好像是……”


    馬芳鈴咬著嘴唇,突又一扭頭,頭也不迴地衝了出去。


    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真有點像是五月裏的天氣,變得真快。


    葉開隻有歎息,除了歎氣之外,他還能怎麽辦呢?


    男人在女人麵前說話,真應該小心些,尤其是喜歡你的女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又被輕推開了,馬芳鈴又慢慢地走了迴來,走到葉開麵前,在對麵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臉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開,忽然道:“你怎麽不說話?”


    葉開道:“我不敢說。”


    馬芳鈴道:“不敢?”


    葉開道:“我怕又說錯了話,讓你生氣。”


    馬芳鈴道:“你怕我生氣?”


    葉開道:“怕得厲害。”


    馬芳鈴眼波流動,突又撲哧一笑道:“呆子,不該說的時候嘴巴不停,該說的時候反而不說了。”


    她目光漸漸溫柔,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早上,別人問你昨天晚上在哪裏,你為什麽不說?”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柔聲道:“我知道,你是怕連累了我,怕別人說我的閑話,是不是?”


    葉開道:“不知道。”


    聰明的男人總是會選個很適當的時候來裝裝傻的。


    馬芳鈴眼波更溫柔,道:“你難道不怕他們真的殺了你?”


    葉開道:“不怕,我隻怕你生氣。”


    馬芳鈴嫣然一笑,溫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凍的春風。


    葉開盯著她,似又有些癡了。


    馬芳鈴慢慢地垂下頭,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談過話?”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他說了些什麽?”


    葉開道:“他要我走,要我離開這地方。”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說什麽?”


    葉開道:“我不走!”


    馬芳鈴抬起頭,忽然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葉開點了點頭。


    馬芳鈴道:“別的地方沒有人等你?”


    葉開柔聲道:“隻有一個地方有人等我。”


    馬芳鈴立刻問道:“哪裏?”


    葉開道:“這裏。”


    馬芳鈴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蒙蒙矓矓,就像是在做夢似的,輕輕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人跟我這樣子說過話,從來也沒有人拉過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葉開道:“我相信。”


    馬芳鈴道:“就因為別人都覺得我很兇,所以我自己也愈來愈覺得自己兇了,其實……”


    葉開忍不住笑道:“其實你本來就很兇。”


    馬芳鈴嫣然一笑,道:“其實有時我跟你生氣,根本就是假的。”


    葉開道:“為什麽要假裝生氣?”


    馬芳鈴道:“因為……因為我總覺得若不時常發發脾氣,別人就會來欺負我。”


    葉開柔聲道:“以後絕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馬芳鈴眨著眼,道:“若有人欺負我,你去跟他拚命?”


    葉開道:“當然,隻不過……你以後可不許假裝生氣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後你若敢再住在這裏,我可真的生氣了。”


    葉開什麽話也不說,從靴筒裏拿出了那卷紅紙。


    馬芳鈴打開來一看,臉上立刻又露出春風般溫柔的微笑。


    葉開看著她,從心裏覺得她真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時簡直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地親了親。


    她的臉又紅了,紅得發燙。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


    那人正帶著微笑,看著他們。


    馬芳鈴的臉更紅,一雙手立刻藏到背後。


    三姨微笑道:“我們該迴去了!”


    馬芳鈴紅著臉垂下頭,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麵去等你。”


    她出去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又迴眸向葉開一笑。


    令人銷魂的一笑。


    馬芳鈴的笑是明朗的、可愛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陽光。


    她的笑卻如濃春,濃得令人化不開,濃得令人不飲自醉。


    在她麵前,馬芳鈴看來就更像個孩子。


    無論誰看到她走出去,都會覺得有些特別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麽東西。


    葉開當然不能將這種感覺露出來,所以忽然問道:“你們每次到鎮上,坐的都是那輛馬車?”


    馬芳鈴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開道:“像那樣的馬車,你們一共有幾輛?”


    馬芳鈴道:“隻有一輛。這裏的人,都比較喜歡騎馬。”


    葉開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你們要坐這輛馬車,所以他們就隻能自己迴來了。”


    馬芳鈴道:“他們是誰?”


    葉開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馬芳鈴笑道:“他們又不是孩子了,自己迴來又有什麽關係?你又何必歎氣?”


    葉開卻又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們十三個人來,現在已死了一個,不見了十一個。”


    馬芳鈴睜大眼睛,道:“死的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馬芳鈴道:“不見了的呢?”


    葉開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個跟班的。”


    馬芳鈴道:“這麽大的人了,怎麽會不見呢?”


    葉開緩緩道:“這地方本來就隨時都會有怪事發生的。”


    馬芳鈴抿嘴一笑,道:“也許這隻不過是你的疑心病,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迴來的。”


    葉開搖搖頭,忽又道:“我能不能順便搭你們的馬車到前麵去?”


    馬芳鈴道:“當然可以。隻不過……你到前麵去幹什麽呢?”


    葉開道:“去找那些不見了的人。”


    馬芳鈴道:“你怎麽知道他們還在附近?也許他們從別的路迴去了呢?”


    葉開道:“不會的。”


    馬芳鈴道:“為什麽不會?”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怎麽知道的。”


    葉開道:“有人告訴我。”


    馬芳鈴道:“是什麽人告訴你的?”


    葉開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字字地說道:“是個死人……”


    馬芳鈴駭然道:“死人?”


    葉開點了點頭,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隻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馬芳鈴吃驚地看著他,訥訥道:“死人說的話你也相信?”


    葉開又點點頭,嘴角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隻有死人告訴你的事,才永遠不會是假的……因為他已根本不必騙你。”


    這死人緊握著的雙拳已鬆開了,手指彎曲僵硬。死人縱然還能說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卻是絕不會自己鬆開的。飛天蜘蛛緊緊地握著的雙拳已鬆開,手指彎曲而僵硬。


    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炯炯,盯著這雙手。


    他既不看這死人扭曲變形的臉,也不看那嘴角凝結了的血漬,隻是盯著這雙手。


    所以每個人都在盯著這雙手。


    馬空群忽然道:“你們看出了什麽?”


    花滿天和雲在天對望了一眼,沉默著。


    公孫斷道:“這隻不過是雙死人的手,和別的死人並沒有什麽地方不同。”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什麽不同?”


    馬空群道:“這雙手本來握得很緊,後來才被人扳開來的。”


    公孫斷道:“你看得出?”


    馬空群道:“死人的骨頭和血已冷硬,想扳開死人的手並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會這樣子扭曲,而且上麵還有傷痕。”


    公孫斷道:“也許是他臨死前受的傷。”


    馬空群道:“絕不是。”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因為若是生前受的傷,傷口一定有血漬,隻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會流血。”


    他忽然轉向雲在天,道:“你看見這屍體時,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雲在天點點頭,道:“至少已死了一個時辰,因為那時他的人已冷透。”


    馬空群道:“那時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緊?”


    雲在天沉吟著,垂下頭,道:“那時我沒有留意他的手。”


    馬空群沉下臉,冷冷道:“那時你留意著什麽?”


    雲在天道:“我……我正急著去盤問別的人。”


    馬空群道:“你問出了什麽?”


    雲在天垂首道:“沒有。”


    馬空群沉聲道:“下次你最好記得,死人能告訴你的事,也許比活人還多,而且也遠比活人可靠。”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他這雙手裏,必定緊握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必定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說不定就是他從兇手身上抓下來的。當時你若找出了這樣東西,現在我們說不定就已知道兇手是誰了。”


    雲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馬空群臉色這才和緩了些,又問道:“當時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在這口棺材附近?”


    雲在天眼睛裏忽然閃出了光,道:“還有葉開!”


    馬空群道:“你有沒有看見他動過這屍體?”


    雲在天又垂下頭,搖頭道:“我也沒有留意,隻不過……”


    馬空群道:“隻不過怎樣?”


    雲在天道:“隻不過他對這屍體,好像也很有興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馬空群冷笑著,道:“這少年看出的事,隻怕遠比你想的多得多。”


    公孫斷忍不住道:“這人隻不過是個飛賊,他是死是活,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關係?”


    馬空群點點頭,道:“這人雖是個飛賊,卻是個最精明的飛賊,隻要一出手,必定萬無一失,可見他對別人的觀察必是十分準確仔細。”


    他緩緩接道:“所以,我才特地叫人找他到這裏來……”


    公孫斷失聲道:“這人是你特地找來的?”


    馬空群沉聲道:“是我花了五千兩銀子請來的。”


    公孫斷道:“請他來幹什麽?”


    馬空群道:“請他來替我在暗中偵查,誰是來尋仇的人。”


    公孫斷道:“為什麽要找他?”


    馬空群道:“因為他和這件事全沒有關係,別人對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機會,自然也比較多。”


    公孫斷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他什麽也沒有查出來,就已死了。”


    馬空群沉聲道:“他若什麽都沒有查出來,就不會死!”


    公孫斷道:“哦?”


    馬空群道:“就因為他已發現了那兇手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


    公孫斷瞪起了眼,道:“所以我們隻要找出是誰殺他的,就可以知道誰是來找我們麻煩的人了。”


    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裏握著的線索,關係才如此重要!”


    公孫斷道:“我去問問葉開,那東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他死的時候,葉開在鎮上,所以殺他的兇手絕不是葉開。”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葉開若真從他手上拿走了什麽,也沒有人能問得出來。”


    公孫斷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著,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馬空群沉吟著,又道:“他臨死之前,是誰跟他在一起的?”


    雲在天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傅紅雪。”


    馬空群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雲在天道:“傅紅雪已迴到鎮上,樂樂山和慕容明珠卻已失蹤了。”


    馬空群沉下了臉,道:“去找他們,帶四十個人去找。”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十個人一組,分成四組,多帶食水口糧,找不到線索就不許迴來!”


    雲在天道:“是。”


    無論馬空群說什麽,他臉色永遠都很恭順。在馬空群麵前,這昔年也曾叱吒一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變成了個奴才。


    公孫斷突又大聲道:“我去找傅紅雪!”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怒道:“為什麽又不必?難道這小子就找不得?”


    馬空群歎了口氣,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人是怎麽死的?”


    公孫斷垂下頭去看手裏的刀柄,道:“誰規定帶刀的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沒有立刻迴答這句話,雲在天即已知趣地退了出來,帶上門。


    公孫斷的頭抬起,又問了一句:“誰規定他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孫斷道:“他自己?”


    馬空群道:“他若真是來複仇的,那麽他手裏的刀就是他複仇的象征,他要殺人,就一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來複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孫斷沒有再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沉重得像是條憤怒的公牛。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眼裏忽然露出憂鬱恐懼之色,仿佛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慘不幸之事。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


    四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清水和幹糧。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雲在天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一組,分頭去找,找不到你們自己也不必迴來!”


    公孫斷已迴到自己的屋子。


    屋裏雖顯得有些淩亂,但卻寬大而舒適,牆上排滿了光澤鮮豔的獸皮,桌上擺滿了各種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隻要他願意,就有人會從鎮上為他將女人送來。


    這是他應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夠多。


    可是他從來未對這種生活覺得滿意,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柄刀,一條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無論他在做什麽,這柄刀總是在他心裏不停地攪動,這條鞭子也總是在不停地抽打著他的靈魂。


    桌上的大金杯裏酒還滿著,他一口氣喝了下去,眼睛裏已被嗆出淚水。


    現在終於已有人來複仇了,但他卻隻能像是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般坐在屋子裏,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淚水——無論是為了什麽原因流下來的,眼淚總是眼淚。


    他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為什麽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來殺我,我為什麽不能先去殺你?”


    他衝了出去。


    也許他並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裏實在太恐懼。


    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


    這也正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第九章穩若磐石


    黃昏。


    斜陽從小窗裏斜照進來,照在傅紅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輕撫著他大腿的,那雙溫暖而又柔軟的手。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連靴子都懶得脫了。


    但隻要想起那雙手,那個女人,那光滑如絲緞的皮膚,那條結實修長的腿,和腿的奇異動作……


    他心裏立刻就會湧起一種奇異的衝動,好像連褲襠都要被衝破。


    他知道如何解決這種衝動。


    他做過。


    可是現在他已不同,因為他已有過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該想這件事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許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嚴厲艱苦。


    但他也是個男人,被這種見鬼的夕陽曬著,除了這件事外,他簡直什麽都不願想——他太疲倦。


    雨是什麽時候停的?


    驟雨後的夕陽為什麽總是特別溫暖?


    他跳下床,衝出去!


    他需要發泄,卻偏偏隻能忍耐!


    街上很安靜。


    山城裏的居民,仿佛都已看出這地方將要有件驚人的大事發生,連平常喜歡在街上遊蕩的人,都寧可躲在家裏抱孩子了。


    葉開站在屋簷下,看著街上的泥濘,似在思索著件很難解決的問題。


    然後他就看到傅紅雪從對麵的小巷裏走出來。


    他微笑著打了個招唿,傅紅雪卻像是沒有看見他,蒼白的臉上,仿佛帶著種激動的紅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麵的一道窄門。


    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傅紅雪的眼睛似也如這盞燈一樣,也已在燃燒。


    他手裏緊緊地握著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


    葉開忽然發現這冷漠沉靜的少年,今天看來竟像是變得有些奇怪。


    一個人若是忍耐得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時候總難免會想發泄一下的,否則無論誰都難免要爆炸。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他的確應該痛痛快快地喝頓酒了。”


    最好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麽等他醒來時,雖然會覺得頭痛如裂,但精神卻一定會覺得已鬆弛了下來。


    當然最好還能有個女人。


    葉開在奇怪,也不知道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觸過女人。


    若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也許反倒好些——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的男人,就像是個嚴密的堤防,是很難崩潰的。


    已有過很多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險——假如已根本沒有堤防,又怎會崩潰。


    最危險的是,剛接觸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剛有了一點缺口,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麽時候讓洪水衝進來。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街道,眼睛還是盯著那扇門,門上的燈籠。


    燈籠亮著,就表示營業已開始。


    今天的生意顯然不會好,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馬場中的馬師和遠地來的馬販子,今天這兩種人隻怕都不會上門。


    傅紅雪推開了門,喉結上下滾動著。


    屋子裏隻有兩個剛和老婆嘔過氣的本地客人,蕭別離已下了樓,當然還是坐在那同樣的位子,正在享受著他的“早點”。


    他的早點是一小碟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雜湯煮的粉條和一大杯酒,好像是從波斯來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裏。


    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


    傅紅雪走進去,遲疑著,終於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麽酒?”


    他又遲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麽?”


    “除了酒之外,別的隨便什麽都行。”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轉頭吩咐他的夥計。


    “這裏剛好有新鮮的羊奶,給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裏的敬意。”


    傅紅雪沒有看他,冷冷道:“用不著,我要的東西,我自己付賬。”


    蕭別離又笑了笑,將最後一片羊腰肉送到嘴裏,慢慢地嚼著,享受著那極鮮美中微帶膻氣的滋味,他絕不是個喜歡爭執的人。


    但他卻知道已有個喜歡爭執的人來了。


    急驟的馬蹄聲停在門外。


    “砰”地,門被用力推開,一條高山般的大漢,大步走了進來,不戴帽子,衣襟散開,腰上斜插著把銀柄彎刀。


    公孫斷!


    蕭別離微笑著招唿,他也沒有看見。


    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是一隻發現了死屍的兀鷹。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鮮。


    這種飲料隻有邊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隻有邊城的人才懂得享受。


    傅紅雪勉強喝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


    公孫斷突然冷笑,道:“隻有羊才喝羊奶。”


    傅紅雪聽不見,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孫斷大聲道:“難怪這裏有羊騷臭,原來這裏有條臭羊。”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可是他握著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孫斷忽然走過去,“砰”地一拍桌子,道:“走開!”


    傅紅雪目光凝視著碗裏的羊奶,緩緩道:“你要我走開?”


    公孫斷道:“這裏是人坐的,後麵有羊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傅紅雪道:“我不是羊。”


    公孫斷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麽東西,都得滾開,老子喜歡坐在你這位子上。”


    傅紅雪道:“誰是老子?”


    公孫斷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地,碗碎了。


    傅紅雪看著羊奶潑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動得開始顫抖。


    公孫斷瞪著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滾,還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紅雪顫抖著,慢慢地站起來,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去看他。


    公孫斷大笑道:“看來這條臭羊已要滾迴他的羊欄去了,為什麽不把桌上的奶舔幹淨再滾?”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瞪著他。一雙眼睛似已變成了燃燒著的火炭。


    公孫斷的眼睛也已因興奮而布滿紅絲,獰笑道:“你想怎麽樣?想拔刀?”


    傅紅雪的手握著刀,握得好緊。


    公孫斷道:“隻有人才會拔刀,臭羊是不會拔刀的,你若是個人,就拔出你的刀來。”


    傅紅雪瞪著他,全身都已在顫抖。


    本來在喝酒的兩個人早已退入角落裏,吃驚地看著他們。


    蕭別離慢慢地啜著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緊張而僵硬。


    屋裏靜得隻剩下唿吸聲。


    傅紅雪的唿吸聲輕而短促,公孫斷的唿吸聲長而短促,蕭別離的唿吸聲長而沉重。


    別的人卻似連唿吸都已停止。


    傅紅雪忽然轉過身,往外走,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了過去。


    公孫斷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來這條臭羊還是個跛子。”


    傅紅雪的腳步突然加快,卻似已走不穩了,踉蹌衝了出去。


    公孫斷大笑道:“滾吧,滾迴你的羊欄去,再讓老子看見你,小心老子打斷你的那條腿。”


    他拉開椅子坐下來,又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突聽門口一人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葉開已走了進來,手裏居然還牽著一條羊。


    公孫斷瞪著他,他卻好像沒有看見公孫斷,找了個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孫斷對麵。


    公孫斷冷笑,又指著桌子道:“酒呢?趕快。”


    葉開也拍著桌子,道:“酒呢?趕快。”


    在這種情況下,酒當然很快就送了上來。


    葉開倒了杯酒,自己沒有喝,卻捏著那條羊的脖子,將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孫斷的濃眉已皺起,蕭別離卻忍不住笑了。


    葉開仰麵大笑,道:“原來人喝奶,羊卻是來喝酒的。”


    公孫斷的臉色變了,霍然飛身而起,厲聲道:“你說什麽?”


    葉開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說話,閣下難道是羊?”


    蕭別離忽也笑道:“這地方又不是羊欄,哪來的這麽多羊?”


    公孫斷轉過頭,瞪著他。


    蕭別離微微笑道:“公孫兄莫非也想打斷我的腿?隻可惜我的兩條腿都早已被人打斷了。”


    公孫斷緊握雙拳,一字字道:“隻可惜還有人的腿沒有斷。”


    葉開笑道:“不錯,我的腿沒有斷。”


    公孫斷怒道:“好,你站起來!”


    葉開悠然道:“能坐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來。”


    蕭別離道:“還能夠站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葉開道:“我是個懶人。”


    蕭別離道:“我是個沒有腿的人。”


    兩人忽然一起大笑。


    葉開輕拍著羊頭,眼角卻瞟向公孫斷,笑道:“羊兄羊兄,你為什麽總是喜歡站著呢?”


    公孫斷是站著的。


    他額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著我也一樣能砍斷你的腿。”


    銀光一閃,刀已出鞘。


    “噗”的一響,堅實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兩半!


    桌子就在葉開麵前裂開,倒下。刀光就在葉開麵前劈下去。


    葉開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還是微笑著,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來劈桌子的。”


    公孫斷怒吼一聲,銀刀劃成圓弧。


    葉開全身都已在刀光籠罩中,眼睛裏仿佛也有銀光閃動。


    “叮”的一響,火星四濺。


    一根銀拐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架住了銀刀。


    蕭別離用一根鐵拐架住了銀刀,另一根鐵拐已釘入地下五寸。


    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蕭別離的身子卻還是穩穩地站著,手裏的鐵拐還是舉得很平。


    因為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鐵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孫斷的臉上已無血色,瞪著他,一字字道:“這不幹你的事。”


    蕭別離淡淡道:“這裏也不是殺人的地方。”


    公孫斷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動,但手裏的刀卻沒有動。


    鐵拐也沒有動。


    忽然間,刀鋒開始摩擦鐵拐,發出一陣陣刺耳的聲音。


    另一枝鐵拐又開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蕭別離還是穩穩地掛在這根鐵拐上,穩如磐石。


    公孫斷突然跺了跺腳,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葉開長長地歎了口氣,讚道:“蕭先生好高明的內功!”


    蕭別離道:“慚愧。”


    葉開微笑說道:“無論誰若已將內功練到‘移花接木’這一層,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麽值得他慚愧的事了。”


    蕭別離也笑了笑,道:“葉兄好高明的眼力。”


    葉開道:“公孫斷的眼力想必也不錯,否則他怎麽肯走。”


    蕭別離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道:“這也許隻因為他真正要殺的並不是你。”


    葉開歎道:“但若非蕭先生,今日我隻怕已死在這裏了。”


    蕭別離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隻怕真的要有個人死在這裏,但卻絕不是你。”


    葉開道:“不是我?是誰?”


    蕭別離道:“是他。”


    葉開道:“怎麽會是他?”


    蕭別離也歎了口氣,道:“他是個莽夫,竟看不出葉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葉開又笑了笑,仿佛聽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搖著頭笑道:“蕭先生這次隻怕算錯了。”


    蕭別離淡淡道:“我兩腿雖斷,兩眼卻未瞎,否則我已在這裏忍了十幾年,今日又怎會出手。”


    葉開在等著他說下去。


    蕭別離道:“數十年來,我還未看見過像葉兄這樣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著葉開問下去。


    葉開隻有問道:“所以怎麽樣?”


    蕭別離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一個無親無故的殘廢人,要在這裏活著並不容易,若能結交葉兄這樣的朋友……”


    葉開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笑道:“若結交我這樣的朋友,以後你的麻煩就多了。”


    蕭別離目光灼灼,凝視著他,道:“我若不怕麻煩呢?”


    葉開道:“我們就是朋友。”


    蕭別離立刻展顏而笑,道:“那麽你為何不過來喝杯酒?”


    葉開笑道:“你就算不想請我喝酒,我還是照樣要喝的。”


    一個人騎馬馳過長街,突然間,一隻巨大的手掌將他從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罵,又忍住。


    因為他已看出拉他下馬的人正是公孫斷,也看出了公孫斷麵上的怒容,正在發怒的公孫斷,是沒有人敢惹的。


    公孫斷已飛身上馬,打馬而去。


    他自己的馬呢?


    公孫斷的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卻是傅紅雪。


    他衝出門,就跳上這匹馬,用刀鞘打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將這匹馬當作公孫斷一樣。


    他需要發泄,否則他隻怕就要瘋狂。


    馬也似瘋狂,由長街狂奔入草原,由黃昏狂奔入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星群猶未升起,他寧願天上永遠都沒有星,沒有月,他寧願黑暗。


    一陣陣風刮在臉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臉上,他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


    連那樣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還有什麽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著牙,牙齦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鹹。


    忽然間,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萬馬堂旗杆上的大燈,卻比星還亮。


    星有沉落的時候,這盞燈呢?


    他用力抓住馬鬃,用力以刀鞘打馬,他需要發泄,速度也是種發泄。


    但是馬已倒下,長嘶一聲,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從馬背上躥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沒有草,隻有砂。


    砂石磨擦著他的臉,他的臉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無數次忍耐,忍耐到幾時為止?


    有誰能知道這種忍耐之中帶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帶著血的淚,帶著淚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馬踩著砂粒奔來,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燦爛。


    鸞鈴清悅如音樂——馬芳鈴。


    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眸子裏充滿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無論什麽時候看來都美。


    這並不是因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為夜色淒迷,而是因為她心裏的愛情。


    愛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變得嫵媚,最醜陋的女人變得美麗。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來了,他一定比什麽都高興。”


    她本不該出來的。


    可是她心裏的熱情,卻使得她忘去一切顧忌。


    她本不能出來的。


    可是愛情卻使得她有了勇氣,不顧一切的勇氣。


    她希望能看到他,隻要能看到他,別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風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覺中,連這冷風都是溫柔的,但就在這時,她已聽到風中傳來的啜泣聲音。


    是誰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過去,又轉迴來,愛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變得很仁慈,很溫柔,很容易同情別人、了解別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馬,然後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顫抖。


    他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她的馬蹄聲,也沒有看見她跳下馬走過來。


    他正在忍受著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臉在星光下蒼白如紙,蒼白的臉上正流著帶血的淚、帶淚的血。


    馬芳鈴已看清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是你?”


    她還記得這奇特的少年,也沒有忘記這少年臉上被她抽出來的鞭痕。


    傅紅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亂,就像是一匹將瘋狂的野馬。


    他掙紮著,想站起來,但四肢卻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擰絞著,剛站起,又倒下。


    馬芳鈴皺起眉,道:“你病了?”


    傅紅雪咬著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確病了。


    這種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幾年,每當他被逼得太緊,覺得再也無法忍耐時,這種病就會突然地發作。


    他從不願被人看到他這種病發作的時候,他寧可死,寧可入地獄,也不願被人看到。


    但現在他卻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緊咬著牙,用刀鞘抽打著自己。


    他恨自己。


    一個最倔強、最驕傲的人,老天為什麽偏偏要叫他染上這種可怕的病痛?


    這是多麽殘忍的煎熬折磨?


    馬芳鈴也看出這種病了,歎了口氣,柔聲道:“你何必打自己?這種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還很快就會……”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滾,快滾,否則我就殺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著他的臉,帶著血淚的臉。


    蒼白的刀光,使他的臉看來既瘋狂,又獰惡。


    馬芳鈴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兩步,目中也已露出了驚懼之色。


    她想走,但這少年四肢突又一陣痙攣,又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掙紮著,像是一匹落在陷阱裏的野馬,孤獨、絕望、無助。


    刀還在他手裏,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鮮血沿著刀鋒湧出。


    他身子的抽動和痙攣卻漸漸平息。


    但是他還在不停地顫抖,抖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抖得就像是個受了驚駭的孩子。


    馬芳鈴目中的恐懼已變為同情和憐憫。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個孤獨的孩子……


    她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走了過去,輕撫著他的頭發,柔聲道:“這又不是你的錯,你何必這樣子折磨自己?”


    她的聲音溫柔像慈母。


    這孤獨無助的少年,已激發了她與生俱來的母性。


    傅紅雪的淚已流下。


    無論他多麽堅強,多麽驕傲,在這種時候也被深深打動。


    他流著淚,突然嘶聲大叫,道:“我錯了,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唿聲中充滿了絕望的悲哀。


    馬芳鈴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同情和憐憫有時也像是一根針,同樣會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將他抱在懷裏,柔聲道:“你用不著難過,你很快就會好的……”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她的眼淚也已流了下來。


    風在唿嘯,草也在唿嘯。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看來就像是浪濤洶湧的海洋,你隻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會被它吞沒。


    但人類情感的澎湃衝擊,豈非遠比海浪還要可怕,還要險惡?


    傅紅雪的顫抖已經停止,喘息卻更急更重。


    馬芳鈴可以感覺到他唿吸的熱氣,已透過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漸漸發熱。


    一種毫無目的、全無保留的同情和憐憫,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著的是個男人。


    那本來是人類最崇高偉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記一切。


    但現在,她心裏卻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竟是如此強烈。


    她幾乎立刻推開他,卻又不忍。


    傅紅雪忽然道:“你是誰?”


    馬芳鈴道:“我姓馬……”


    她聲音停頓,因為她已感覺到這少年的唿吸似也突然停頓。


    她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麽。


    沒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麽強烈,有時遠比愛情更強烈。


    因為愛是柔和的、溫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風、春風中的流水。


    仇恨卻尖銳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髒。


    傅紅雪沒有再問,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裳。


    這變化來得太快,太可怕。


    馬芳鈴已完全被震驚,竟忘了閃避,也忘了抵抗。


    傅紅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溫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這種奇異的感覺也像是一把刀。


    馬芳鈴的心已被這一刀刺破,驚慌、恐懼、羞辱、憤怒,一下子全都湧出。


    她的人躍起,用力猛摑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也沒有閃避抵抗,但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淚又已流出,握緊雙拳,痛擊他的鼻梁。


    他一隻手放開,一隻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風中,硬而堅挺。


    他眼睛已有了紅絲,再撲上去。


    她彎起膝蓋,用力去撞。


    也不知為了什麽,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唿喊,唿喊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用。


    兩個人就像是野獸般在地上翻滾、掙紮、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瘋狂,她也憤怒得如同瘋狂,但卻已漸漸無力抵抗。


    忽然間,她放聲嘶喊:“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她知道這時絕不可能有人來救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放過她。


    她這是向天哀唿。


    傅紅雪喘息著,道:“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馬芳鈴已幾乎放棄掙紮,聽了這句話,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縮,但還是緊緊壓著她,仿佛想將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壓出來。


    她的嘴卻已離開他的肩,嘴裏咬著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嘔吐。


    嘔吐使得她更無力抵抗,隻有高唿。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做。”


    他已幾乎占有她,含糊低語:“為什麽不能?誰說不能?”


    突聽一人道:“我說的!你不能!”


    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可怕。


    憤怒到了極點,有時反而會變得冷靜——刀豈非也是冷靜?


    這聲音聽在傅紅雪耳裏,的確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滾出。


    然後就看見了葉開!


    第十章殺人滅口


    葉開站在黑暗裏,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立刻掙紮著撲過來,撲在他懷裏,緊緊抱住了他,失聲痛哭,哭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葉開也沒有說話。


    在這種時候,安慰和勸解都是多餘的。


    他隻是除下了自己的長衫,無言地披在她身上。


    這時傅紅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著葉開,眼睛裏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


    葉開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傅紅雪咬著牙,一字字道:“我要殺了你!”


    葉開還是不理他。


    傅紅雪突然揮刀撲了過來。


    他一條腿雖然已殘廢,腿上雖然還在流著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卻還輕捷如飛鳥,剽悍如虎豹。


    沒有人能想像一個殘廢的行動能如此輕捷剽悍。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


    “我要殺了你!”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閃電般向葉開劈下。


    葉開沒有動。


    刀光還未劈下,突然停頓。


    傅紅雪瞪著他,握刀的手漸漸發抖,突然轉過身,彎下腰,猛然地嘔吐。


    葉開還是沒有看他,但目中卻已露出了同情憐憫之色。


    他了解這少年,沒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為他也經曆過同樣的煎熬和痛苦。


    馬芳鈴還在哭。


    他輕拍著她的肩,柔聲道:“你先迴去。”


    馬芳鈴道:“你……你不送我?”


    葉開道:“我不能送你。”


    馬芳鈴道:“為什麽?”


    葉開道:“我還要留在這裏。”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那麽我也……”


    葉開道:“你一定要迴去,好好地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馬芳鈴仰麵看著他,目中充滿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來看我?”


    葉開眼睛裏的表情卻很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當然會去看你。”


    馬芳鈴用力握著他的手,眼淚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轉身,掩著臉狂奔而去。


    她的哭聲眨眼間就被狂風淹沒。


    馬蹄聲也已遠去,天地間又歸於寂靜,大地卻像是一麵煎鍋,鍋下仍有看不見也聽不見的火焰在燃燒著,煎熬著它的子民。


    傅紅雪嘔吐得整個人都已彎曲。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現在還可以殺我。”


    傅紅雪彎著腰,衝出幾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衝。


    他一口氣衝出很遠的一段路,才停下來,仰麵望天,滿麵血淚交流。


    他整個人都似已將虛脫。


    葉開卻也跟了過來,正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冷冷道:“你為什麽不動手?”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開始顫抖,突然轉身,瞪著他,嘶聲道:“你一定要逼我?”


    葉開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緊。”


    他的話就像是條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紅雪身上。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你需要發泄,現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紅雪握緊雙手,道:“你還知道什麽?”


    葉開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也不想殺我。”


    傅紅雪道:“我不想?”


    葉開道:“也許你唯一真正想傷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為你……”


    傅紅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葉開歎了口氣,還是接著說了下去,道:“你雖然自覺做錯了事,但這些事其實並不是你的錯。”


    傅紅雪道:“是誰的錯?”


    葉開凝注著他,道:“你應該知道是誰……你當然知道。”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突又大聲道:“你究竟是誰?”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葉,叫葉開。”


    傅紅雪厲聲道:“你真的姓葉?”


    葉開道:“你真的姓傅?”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像是都想看到對方心裏去,挖出對方心裏的秘密。


    隻不過葉開永遠是鬆弛的、冷靜的,傅紅雪卻總是緊張得像是一張繃緊了的弓。


    然後他們突然同時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仿佛是馬蹄踏在爛泥上發出的聲音,又像是屠夫在斬肉。


    這聲音本來很輕,可是夜太靜,他們兩人的耳朵又太靈。而且風也正是從那裏吹過來的。


    葉開忽然道:“我到這裏來,本來不是為了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你找誰?”


    葉開道:“殺死飛天蜘蛛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道是誰?”


    葉開道:“我沒有把握,現在我就要去找出來。”


    他翻身掠出幾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紅雪。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追了上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這裏發生的每件事,也許都跟你有關係。”


    傅紅雪的人又繃緊,道:“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紅雪。”


    狂風撲麵,異聲已停止。


    傅紅雪緊閉著嘴,不再說話,始終和葉開保持著同樣的速度。


    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很輕巧,而且居然還十分優美。


    在他施展輕功的時候,絕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負了傷的殘廢。


    葉開一直在注意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好像是從一出娘胎就練武功的。”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你呢?”


    葉開笑了,道:“我不同。”


    傅紅雪道:“有什麽不同?”


    葉開道:“我是個天才。”


    傅紅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葉開淡淡道:“能快點死,有時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絕不能死……”他心裏一直在不停地呐喊。


    然後他就聽到葉開突然發出一聲輕唿。


    狂風中忽然又充滿了血腥氣,慘淡的星光照著一堆死屍。


    人的生命在這大草原中,竟似已變得牛馬一樣,全無價值。


    屍首旁挖了個大坑,挖得並不深,旁邊還有七八柄鏟子。


    顯然是他們殺了人後,正想將屍體掩埋,卻已發現有人來了,所以匆匆而退。


    殺人的是誰?


    誰也不知道。


    被殺的卻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個少年劍客。慕容明珠的劍已出鞘,但這九個人卻連劍都沒有拔出,就已遭了毒手。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殺人的專家,又怎會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紅雪握緊雙手,仿佛又開始激動,他好像很怕看見死人和血腥。


    葉開卻不在乎。


    他忽從身上拿出一塊碎布,碎布上還連著個鈕扣。


    這塊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樣質料,鈕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樣。


    葉開長長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他。”


    傅紅雪皺了皺眉,顯然不懂。


    葉開道:“這塊碎布,是我從飛天蜘蛛手裏拿出來的,他至死還緊緊握著這塊布。”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慕容明珠就是殺他的兇手!他要將這秘密告訴別人知道。”


    傅紅雪道:“告訴你?要你為他複仇?”


    葉開道:“他不是想告訴我。”


    傅紅雪道:“他想告訴誰?”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我能夠知道。”


    傅紅雪道:“慕容明珠為什麽要殺他?”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他怎會在那棺材裏?”


    葉開又搖搖頭,傅紅雪道:“是誰又殺了慕容明珠?”


    葉開沉吟著,道:“我隻知道殺死慕容明珠的人,是為了滅口。”


    傅紅雪道:“滅口?”


    葉開道:“因為這人不願別人發現,飛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裏,更不願別人找慕容明珠。”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間的關係。”


    傅紅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誰?”


    葉開忽然不說話了,似已陷入沉思中。


    過了很久,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雲在天去找過你?”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說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時,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傅紅雪道:“因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葉開點點頭,道:“不錯,他找的當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誰呢?——蕭別離?翠濃?他若是去找這兩人,為什麽要說謊?”


    風更大了。


    黃沙漫天,野草悲泣,蒼穹就像是一塊鑲滿了鑽石的墨玉,輝煌而美麗,但大地卻是陰沉而悲愴的。


    風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馬嘶,卻襯得這原野更寂寞遼闊。


    傅紅雪慢慢地在前麵走,葉開慢慢地在後麵跟著。


    他本來當然可以趕到前麵去,可是他沒有。


    他們兩個人之間,仿佛總是保持著一段奇異的距離,卻又仿佛有種奇異的聯係。


    遠處已現出點點燈火。


    傅紅雪忽然緩緩道:“總有一天,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葉開道:“總有一天?”


    傅紅雪還是沒有迴頭,一字字道:“這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了。”


    葉開道:“也許這一天永遠都不會來。”


    傅紅雪冷笑道:“為什麽?”


    葉開長長歎息了一聲,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緩緩道:“因為我們說不定全都死在別人手裏!”


    馬芳鈴伏在枕上,眼淚已沾濕了枕頭。


    直到現在,她情緒還是不能恢複平靜,愛和恨就像是兩隻強而有力的手,已快將她的心撕裂。


    葉開、傅紅雪。


    這是兩個多麽奇怪的人。


    草原本來是寂寞而平靜的,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之後,所有的事都立刻發生了極可怕的變化。


    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還要發展到多麽可怕的地步。


    這兩個人究竟是誰?他們為什麽要來?


    想到那天晚上,在黃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葉開懷裏。


    葉開的手是那麽溫柔甜蜜,她已準備獻出一切。


    但是他沒有接受。


    她說她要迴去的時候,隻希望被他留下來,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卻就這樣讓她走了。


    他看來是那麽狡黠,那麽可惡,但他卻讓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樣的星空下,在同樣的黃沙上,她卻遇見了個完全不同的人。


    她從沒有想到傅紅雪會做出那種事。


    他看來本是個沉默而孤獨的孩子,但忽然間,他竟變成了野獸。


    是什麽原因使他改變的?


    隻要一想起這件事,馬芳鈴的心就立刻開始刺痛。


    她從未見過兩個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這兩人竟忽然變得同樣令她難以忘懷。


    她知道她這一生,已必定將為這兩人改變了。


    她眼淚又流了下來……


    屋頂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她父親的腳步聲。


    馬空群就住在他女兒樓上。


    本來每天晚上,他都要下來看看他的女兒,可是這兩天晚上,他卻似已忘了。


    這兩天他也沒有睡,這種沉重的腳步,總要繼續到天亮時才停止。


    馬芳鈴也已隱隱看出了她父親心裏的煩惱和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她自己心裏也同樣有很多煩惱恐懼。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親,也很想讓他來安慰她。


    但馬空群是嚴父,雖然愛他的女兒,但父女兩人間,總像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三姨呢?這兩天為什麽也沒有去陪他?


    馬芳鈴悄悄地跳下床,赤著足,披起了衣裳,對著菱花銅鏡,弄著頭發。


    “是找三姨聊聊呢?還是再到鎮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隻知道絕不能一個人再待在屋裏。


    她的心實在太亂。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很急的馬蹄聲自牧場上直馳而來。


    隻聽這馬蹄聲,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馬上騎士也必定是萬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為了很急的事,絕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父親的。


    她皺了皺眉,就聽見了她父親嚴厲的聲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這是雲在天的聲音。


    “為什麽不帶來?”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師傅在四裏外發現了他的屍體,被人亂刀砍死。”


    樓上一陣沉默,然後就聽到一陣衣袂帶風聲從窗前掠下。


    蹄聲又響起,急馳而去。


    馬芳鈴心裏忽然湧出一陣恐懼,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見過這態度傲慢、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昨天他還是那麽有生氣,今夜卻已變成屍體。


    還有那些馬師,在她幼年時,其中有兩個教過她騎術。


    接下去會輪到什麽人呢?葉開?雲在天?公孫斷?她父親?


    這地方所有的人,頭上似乎都籠罩了一重死亡的陰影。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很快地拉開門,赤著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間就在走廊盡端左麵。


    她輕輕敲門,沒有迴應,再用力敲,還是沒迴應。


    這麽晚了,三姨怎麽會不在房裏?


    她從後麵的一扇門繞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內燈火已熄。


    星光照著蒼白的窗紙,她用力一推,窗子開了,她輕輕唿喚:“三姨。”


    還是沒有迴應。


    屋裏根本沒有人,三姨的被窩裏,堆著兩個大枕頭。


    風吹過院子。


    馬芳鈴忽然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發現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個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連她父親都一樣。


    她從不知道她父親的過去,也從不敢問。


    她抬起頭,窗戶上赫然已多了個巨大的人影,然後就聽到公孫斷厲聲道:“迴房去。”


    她不敢迴頭麵對他,萬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無論誰都對公孫斷懷有幾分畏懼之心。


    她拉緊衣襟,垂著頭,匆匆奔了迴去,仿佛聽到公孫斷正對著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關上門,馬芳鈴的心還在跳。


    外麵又有蹄聲響起,急馳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頭,身子忽然抖個不停。


    因為她知道這地方必將又有悲慘的事發生,她實在不願再看,不願再聽。


    “……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想起傅紅雪說的話,她自己又不禁淚流滿麵。


    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麽要生下來?為什麽要生在這裏?……”


    傅紅雪的枕頭也是濕的,可是他已睡著。


    他醒的時候沒有哭,他發誓,從今以後,絕不再流淚。


    但他的淚卻在他睡夢中流了下來。


    因為他的良知隻有在睡夢中才能戰勝仇恨,告訴他今天做了件多麽可恥的事。


    報複,本來是人類所有行為中最古老的一種,幾乎已和生育同樣古老。


    這種行為雖然不值得讚同,但卻是莊嚴的。


    今天他卻冒瀆了這種莊嚴。


    他流淚的時候,正在夢中,一個極可怕的噩夢,他夢見他的父母流著血,在冰雪中掙紮,向他唿喊,要他複仇。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窩裏,輕撫著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來,但這雙手卻溫柔地按住了他,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低語:“你在流汗。”


    他整個人忽然鬆弛崩潰——她畢竟來了。


    黑暗。


    窗戶已關起,窗簾已拉上,屋子裏黑暗如墳墓。


    為什麽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現,然後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過身,想坐起。


    她卻又按住他!


    “你要什麽?”


    “點燈。”


    “不許點燈。”


    “為什麽?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壓在他胸膛上,帶著輕輕地笑,“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個很難看的女人,你難道感覺不出?”


    “我為什麽不能看看你?”


    “因為你若知道我是誰,在別的地方看到我時,神情就難免會改變的——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間的關係。”


    “可是……”


    “可是以後我總會讓你看到的,這件事過了之後,你隨便要看我多久都沒關係。”


    他沒有再說,他的手已在忙著找她的衣紐。


    她卻又抓住他的手。


    “不許亂動。”


    “為什麽?”


    “我還要趕著迴去。”她歎了口氣,“我剛說過,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候被拒絕,總是難免會十分憤怒的。


    “我在這裏忍耐了七八年,忍受著痛苦,你永遠想不到的痛苦,我為的是什麽?”她聲音漸漸嚴厲,“我為的就是等你來,等你來複仇,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的,我從沒有忘記,你也絕不能忘記。”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冰涼僵硬,冷汗已濕透被褥。


    他本不是來享樂的。


    她將她自己奉獻給他,為的也隻不過是複仇!


    “你總應該知道馬空群是個多麽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幫手。”她又歎息了一聲,“我們這一擊若不能得手,以後恐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公孫斷、花滿天、雲在天,這三個人加起來也不可怕。”


    “我說的不是他們,花滿天和雲在天,根本就沒有參與那件事。”


    “你說的是誰?”


    “一些不敢露麵的人,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查出他們是誰。”


    “也許根本沒有別人。”


    “你父親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憑馬空群和公孫斷兩個人,怎麽敢妄動他們?何況,他們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傑……”


    說到這時,她自己的聲音也已硬咽,傅紅雪更已無法成聲。


    過了很久,她才接著說了下去:“自從你父親他們慘死之後,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懷疑,有誰能將這兩對蓋世無雙的英雄夫婦置之於死地?”


    “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馬空群這人麵獸心的畜牲!”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但除了馬空群外,一定還有別的人,我到這裏來,主要就是為了探聽這件事,隻可惜我從未見過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來,他自己當然更守口如瓶,從來就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沒有查出來,現在我們難道就能查出來?”


    “現在我們至少已有了機會。”


    “什麽機會?”


    “現在還有別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無路可走時,自然就會將那些人牽出來。”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沒有迴答,卻反問道:“昨天晚上,那十三個人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那些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誰?”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紅雪沉吟著:“葉開?”


    “這人的確很神秘,到這裏來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卻絕不是他殺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誰在一起。”


    幸好屋裏很暗,沒有人能看見傅紅雪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就在這時,突聽屋頂上“咯”的一響。


    她臉色變了,沉聲道:“你留在屋裏,千萬不要出去。”


    這十一個字說完,她已推開窗子,穿窗而出。


    傅紅雪隻看到一條纖長的人影一閃,轉瞬間就沒了蹤影。


    這裏已有四個人醉倒,四個人都是萬馬堂裏資格很老的馬師。


    他們本來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卻醉得特別快,特別厲害。


    眼見著十三個活生生的夥伴突然慘死,眼見著一件件可怕的禍事接連發生,他們怎麽能不醉呢?


    第四個倒下的時候,葉開正提著衣襟,從後麵一扇門裏走進來。


    他早已在這裏,剛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數也一定多的,隻不過他這次方便的時候好像太長了些。


    他剛進門,就看到蕭別離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過去。


    蕭別離在微笑中仿佛帶著些神秘,微笑著道:“有人要我轉交樣東西給你。”


    葉開眨眨眼,道:“翠濃?”


    蕭別離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這麽聰明?”


    葉開微笑道:“隻可惜在我喜歡的女人麵前,我就會變成呆子。”


    他接過蕭別離給他的一張疊成如意結的紙。


    淡紫色的紙箋上,隻寫著一行字:“你有沒有將珠花送給別人?”


    葉開輕輕撫著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看著他,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若年輕二十歲,一定會跟你打架的。”


    葉開又笑了,道:“無論你年紀多大,都絕不是那種肯為女人打架的男人。”


    蕭別離歎道:“你看錯了我。”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是怎麽樣會斷的?”


    葉開道:“為了女人?”


    蕭別離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隻不過是條母狗時,已經遲了。”


    他忽又展顏道:“但她卻絕不是那種女人,她比我們看見的所有女人都幹淨得多,她雖然在我這裏,卻從來沒有出賣過自己。”


    葉開又眨眨眼,道:“她賣的是什麽?”


    蕭別離微笑道:“她賣的是男人那種愈買不到愈想買的毛病。”


    推開第二扇門,是條走道,很寬的走道,旁邊還擺著排桌椅。


    走到盡頭,又是一扇門,敲不開這扇門,就得在走道裏等。


    葉開在敲門。


    過了很久,門裏才有應聲:“誰在敲門?”


    葉開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見客。”


    葉開道:“會一腳踢破門的客人呢?見不見?”


    門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定是葉公子。”


    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嬌笑著開了門,道:“果然是葉公子。”


    葉開笑道:“你們這裏會踢破門的客人隻有我一個麽?”


    小姑娘眼珠子滑溜一轉,抿著嘴笑道:“還有一個。”


    葉開道:“誰?”


    小姑娘道:“來替我們推磨的驢子。”


    第十一章夜半私語


    小院子裏疏疏落落的種著幾十竿翠竹,襯著角落裏的天竺葵和一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餘韻。


    竹簾已卷起,一個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托著香腮,坐在窗口,癡癡地看著他。


    她長得也許並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說話的眼睛,靈巧的嘴。


    她雖然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姿和氣質,和你們見到的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一個這樣的女人,無論對任何男人說來都已足夠。


    為了要博取這樣一個女人的青睞,大多數男人到了這裏,都會勉強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樣,一個又有錢、又有教養的君子。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往她的床上一躺,連靴子都沒有脫,露出了靴底的兩個大洞。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你能不能買雙新靴子?”


    葉開道:“不能。”


    翠濃道:“不能?”


    葉開道:“因為這雙靴子能保護我。”


    翠濃道:“保護你?”


    葉開蹺起腳,指著靴底的洞,道:“你看見這兩個洞沒有?它會咬人的,誰若對我不客氣,它就會咬他一口。”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葉開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濃“嚶嚀”一聲,已倒在他懷裏。


    門沒有關,就算關,也關不住屋裏的春色。


    小姑娘紅著臉,遠遠地躲起來了,心裏卻真想過來偷偷地看兩眼。


    簷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翠濃,春也濃。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著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著她纖長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著塊紗巾。


    她是追一個人追到這裏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脊上一閃。


    等她追過來時,人卻已不見了。


    她知道這下麵是什麽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


    “他是誰?為什麽要在屋脊上偷聽我們說話?他究竟聽到了什麽?”


    若有人能看見她的臉,一定可以看出她臉上的驚惶與恐懼。


    她的秘密絕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


    她遲疑著,終於咬了咬牙,躍了下去。


    她決心冒一次險。


    這一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隻有天曉得,當男人們看到一個女人走進妓院時,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頭綿羊走進了狼窩。


    對狼說來,這不僅是挑戰,簡直已是種侮辱。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


    有個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從外地到這裏來買羊的,他不認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反正在這裏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


    但旁邊的一個人卻立刻拉住了他。


    “這女人不行。”


    “為什麽?”


    “她已經有了戶頭。”


    “誰是她的戶頭?”


    “萬馬堂。”


    這三個字就像是有種特別的力量,剛漲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氣。


    三娘昂著頭走進來,臉上帶著微笑,假裝聽不見別人的竊竊私語,假裝不在乎的樣子。


    其實她還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著她的時候,那種眼色就好像將她當作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蕭別離已在招唿她,微笑著道:“沈三娘怎麽來了?倒真是個稀客。”


    她立刻走過去,嫣然道:“蕭先生不歡迎我?”


    蕭別離微笑著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我不能站起來歡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來找人的。”


    蕭別離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輕輕道:“我若要找你,一定會在沒人的時候來。”


    蕭別離也輕輕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兩條腿。”


    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人心裏都明白,對方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濃在不在?”


    蕭別離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蕭別離又歎了口氣,道:“為什麽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著,想找她聊聊。”


    蕭別離道:“隻可惜你來遲了。”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難道她屋裏晚上也會留客人?”


    蕭別離道:“這是個很特別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麽特別?”


    蕭別離笑道:“特別窮。”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別窮的客人,你也會讓他進去?”


    蕭別離道:“我本想攔住他的,隻可惜打又打不過他,跑又跑得沒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沒有騙我?”


    蕭別離歎道:“世上有幾個人能騙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個人是誰?”


    蕭別離道:“葉開。”


    沈三娘皺眉道:“葉開?”


    蕭別離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會認得他的,但他一共隻來了兩天,認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還是很動人,但瞳孔裏卻已露出一點尖針般的刺。


    然後她的瞳孔突然渙散。


    她看到一個人“砰”地推開門,大步走了進來。


    一個魔神般的巨人!


    公孫斷手扶著刀柄,站在門口,臉上那種憤怒獰惡的表情,足以令人唿吸停頓。


    沈三娘唿吸已停頓。


    蕭別離歎了口氣,喃喃道:“該來的人全沒來,不該來的人全來了。”


    他拈起一塊骨牌,慢慢地放下,搖著頭道:“看來明天一定又有暴風雨,沒事還是少出門的好。”


    公孫斷突然大喝一聲:“過來!”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你……你叫誰過去?”


    公孫斷道:“你!”


    那屠戶忽然跳起,旁邊的人已來不及拉他,他已衝到公孫斷麵前,指著公孫斷的鼻子,大聲道:“對小姐、太太們說話,怎麽能這樣不客氣,小心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孫斷已反手一個耳光摑了過去。


    這屠戶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這一耳光打得飛了起來,飛過兩張桌子,“砰”地,重重地撞在牆上。


    他跌下來的時候,嘴裏在流血,頭上也在流血——連血裏好像都有酒氣。


    公孫斷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睛瞪著沈三娘,厲聲道:“過來。”


    這次沈三娘什麽話都沒有說,就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過去。


    公孫斷也沒有再說話,“砰”地,推開了門,道:“跟我出去。”


    公孫斷在前麵走,沈三娘在後麵跟著。


    他的腳步實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強才能跟得上,剛才那種一掠三丈的輕功,她現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長街上的泥濘還未幹透,一腳踩上去,就是一個大洞。


    風從原野上吹過來,好冷。


    公孫斷大步走出長街,一直沒有迴頭,突然道:“你出來幹什麽?”


    沈三娘的臉色蒼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隨便什麽時候想出來都行。”


    公孫斷一字字道:“我問你,你出來幹什麽?”


    他的聲音雖緩慢,但每個字裏都帶種說不出的兇猛和殺機。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終於垂首道:“我想出來找個人。”


    公孫斷道:“找誰?”


    沈三娘道:“這也關你的事?”


    公孫斷道:“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孫斷的事,沒有人能對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幾時對不起他了?”


    公孫斷厲聲道:“剛才!”


    沈三娘歎了一聲,道:“想跟女人們聊聊,也算對不起他?莫忘記我也是個女人,女人總是喜歡找女人聊天的。”


    公孫斷道:“你找誰?”


    沈三娘道:“翠濃姑娘。”


    公孫斷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個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過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孫斷突然迴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沒有閃避,也沒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彎曲,彎著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開始嘔吐,連胃裏的苦水都吐了出來。


    公孫斷又躥過去,一把揪著她的頭發,將她從地上揪了起來,厲聲道:“我知道你也是個婊子,但你這婊子現在已不能再賣了。”


    沈三娘咬著牙,勉強忍耐著,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顫聲道:“你……你想怎麽樣?”


    公孫斷道:“我問你的話,你就得好好地迴答,懂不懂?”


    沈三娘閉著嘴不說話。


    公孫斷巨大的手掌已橫砍在她腰上。


    她整個人都被打得縮成了一團,眼淚又如泉水般流下來。


    公孫斷盯著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著淚,抽搐著,終於點了點頭。


    公孫斷道:“你幾時出來的?”


    沈三娘道:“剛才。”


    公孫斷道:“一出來就到了哪裏?”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問得到的。”


    公孫斷道:“你見過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為什麽沒有?”


    沈三娘道:“她屋裏有客人。”


    公孫斷道:“你沒有找過別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沒有?”


    他又一拳打過去,拳頭打在肉上,發出種奇怪的聲音,他好像很喜歡聽這種聲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公孫斷看著她,眼睛裏露出兇光,拳頭又已握緊。


    沈三娘突然撲過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著叫道:“你若喜歡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兩隻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兩條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體突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他自己可以感覺到。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著,道:“我知道你喜歡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異地扭動著,腿也同樣在動。


    公孫斷目中的憤怒已變成欲望,緊握著的拳頭已漸漸放開。


    她的唿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頸子上。


    他的唿吸忽然變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著道:“你打死我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公孫斷已開始發抖。


    誰也想不到這麽樣一個人也會發抖。


    更想像不到這麽樣一個巨大健壯的人,在發抖時是什麽模樣。


    你若能看見,絕不會覺得可笑,隻會覺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麵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須遏製心裏這種可怕的欲望。


    然後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陣痙攣,手鬆開,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緊雙拳,看著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臉上,從她身上邁過去,去找他的馬。


    他恨的不是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絕這種誘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幹了眼淚。


    公孫斷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過的地方,從肌肉一直疼到骨頭裏,在明天早上以前,這些地方一定會變得又青又腫。


    可是她心裏並沒有覺得憤恨沮喪,因為她知道公孫斷已絕不會將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願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來過。


    現在知道她秘密的已隻有一個人,那個在屋頂上偷聽的人。


    是不是葉開?


    她希望這人是葉開。


    因為一個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會將別人的秘密泄露。


    她覺得自己有對付葉開的把握。


    “你真的是葉開?”


    “我不能是葉開?”


    “但葉開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一個男人,很窮,卻很聰明,對女人也有點小小的手段。”


    “你有過多少女人?”


    “你猜呢?”


    “她們都是些什麽樣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卻都對我不壞。”


    “她們都在什麽地方?”


    “什麽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個人上床睡覺,那就跟一個人下棋同樣無味。”


    “沒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裏沒有別的人?”


    “我連家都沒有。”


    “那麽,你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從來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這次你說對了。”


    “你從不跟別人談起你的過去?”


    “從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願讓別人知道?”


    葉開從她身旁坐起來,看著她,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她顯得有些蒼白疲倦。


    但眼睛卻還是睜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隻有一個秘密。”


    翠濃的眼睛睜得更大,道:“什麽秘密?”


    葉開道:“我是條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煉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著衣裳走出去。


    翠濃咬著嘴唇,看著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頭,好像隻希望這枕頭就是葉開。


    第十二章暗器高手


    小院裏悄然無聲,後麵小樓上有燈光亮著。


    蕭別離已上了樓?


    他留在小樓上的時候,能做些什麽事?


    小樓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還是有個秘密的女人?


    葉開總覺得他是個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這時,窗戶上忽然出現了人的影子。


    三個人。


    他們剛站起來,人影就被燈光照上窗戶,然後又忽然消失。


    上麵怎麽會有三個人?另外兩個人是誰?


    葉開目光閃動著,他實在無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這院子和小樓距離並不遠,他束了束衣襟,飛身掠過去。


    小樓四麵都圍著欄杆,建築得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亭閣。


    他足尖在欄杆上一點,人已倒掛在簷下。


    最上麵的一格窗戶開了一線,從這裏看過去,恰巧可以看見屋子中間的一張圓桌。


    桌上擺著酒菜。


    有兩個人正在喝酒,麵對著門的一個人,正是蕭別離。


    還有個人穿著很華麗,華麗得已接近奢侈,握著筷子的手上,還戴著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來就像是三顆星。


    這人赫然竟是個駝子。


    屋裏的燈光也並不太亮,酒菜卻非常精致。


    那衣著華麗的駝子,正用他戴著星形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酒杯晶瑩剔透,是用整個紫水晶雕成的。


    蕭別離微笑道:“酒如何?”


    駝子道:“酒普通,酒杯還不錯。”


    這駝子看來竟是個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我早知你難侍候,所以特地托人從南麵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隻換得你‘普通’兩個字。”


    駝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


    蕭別離道:“你自己為什麽不帶些好的來?”


    駝子道:“我本來也想帶些來的,隻可惜臨走時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因為他已看出這駝子正是“金背駝龍”丁求。


    誰能想到“金背駝龍”丁求竟會躲在這裏?而且是已跟蕭別離約好的。


    他為什麽要帶那些棺材來?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


    葉開隻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他臨走時究竟又出了什麽事!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道:“你這次來有沒有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沒有,近來精彩的女人,好像已愈來愈少了。”


    蕭別離笑道:“那也許隻因為你對女人的興趣已愈來愈少。”


    丁求道:“聽說你這裏有個女人還不錯。”


    蕭別離道:“何止不錯,簡直精彩。”


    丁求道:“你為什麽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


    蕭別離道:“這兩天不行。”


    丁求道:“為什麽?”


    蕭別離道:“這兩天她心裏有別人。”


    丁求道:“誰?”


    蕭別離道:“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當然總有幾手。”


    丁求點點頭。


    他一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話,但這點卻同意。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道:“但這人有時卻又像是個笨蛋。”


    丁求道:“笨蛋?”


    蕭別離淡淡道:“他放著又熱又暖的被窩不睡,卻寧願躲在外麵喝西北風。”


    葉開心裏本來覺得很舒服。


    無論什麽樣的男子,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麵很有幾手,心裏總是很舒服的。


    但後麵的這句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剛被一把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小偷。


    蕭別離已轉過頭,正微笑著,看著他這麵的窗戶。


    那隻戴著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勢很奇怪。


    葉開也笑了,大笑著道:“主人在裏麵喝酒,卻讓客人在外麵喝風,這樣的主人也有點不像話吧。”


    他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隻有兩副杯筷。


    剛才窗戶上明明出現了三個人的影子,現在第三個人呢?


    他是誰?是不是雲在天?


    他為什麽要忽然溜走?


    屋子裏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樣東西都恰巧擺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蕭別離一伸手,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取了個漢玉圓杯,微笑道:“我是個懶人,又是個殘廢,能不動的時候就不想動。”


    葉開歎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


    他說的並不是恭維話。


    一些精巧而偉大的發明,本就是為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更舒服些。


    蕭別離道:“就憑這句話,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葉開笑道:“隻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一種。”


    他舉杯向丁求,接著道:“上次見到丁先生,多有失禮之處,抱歉抱歉。”


    丁求沉著臉,冷冷道:“你並沒有失禮,也用不著抱歉。”


    葉開道:“隻不過我對一個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總是特別尊敬些的。”


    丁求蒼白醜陋的臉,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道:“蕭老板剛才隻說錯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對付男人也一樣。”


    葉開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醜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小夥子更有男人氣概,就正如醜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


    葉開這才將杯裏的酒喝下去。


    屋裏的氣氛已輕鬆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


    接下去應該說什麽呢?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這本來應該是那“第三個人”的座位。


    要怎麽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要怎麽樣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著痕跡。


    葉開正在沉吟著,考慮著,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他麵上還帶著笑容,但眸子裏卻已全無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麽要到這地方來?為什麽要送那些棺材?怎麽會和蕭老板認得的?在這裏跟他商量什麽事?”


    葉開也笑了,眸子裏也全無笑意。


    他已發現丁求遠比他想象中更難對付得多。


    丁求道:“你為什麽不問?”


    葉開微笑道:“我若問了,有沒有用?”


    丁求道:“沒有。”


    葉開道:“所以我也沒有問。”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你。”


    葉開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帶著暗器,你聽說過沒有?”


    葉開道:“聽說過。”


    丁求道:“江湖中的傳說,通常都不太可靠,但這件事卻是例外。”


    葉開道:“你全身上下都帶著暗器?”


    丁求道:“不錯。”


    葉開眨眨眼問道:“一共有多少種?”


    丁求道:“二十三種。”


    葉開道:“每種都有毒?”


    丁求道:“隻有十三種是有毒的,因為有時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


    葉開道:“還有人說你同時可以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


    丁求道:“七種。”


    葉開歎了口氣,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卻還有個人比我更快。”


    葉開道:“誰?”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邊坐著的蕭老板。”


    蕭別離麵上一直帶著微笑,這時才輕輕歎了一聲,道:“一個又懶又殘廢的人,若不練幾樣暗器,怎麽活得下去。”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裏?”


    葉開道:“鐵拐裏?”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鐵拐之外呢?”


    葉開道:“別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隻不過還有八種,但他卻能在一瞬間將這九種暗器全發出來。”


    葉開歎道:“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隻怕已沒有幾個了。”


    丁求淡淡道:“隻怕已連一個都沒有。”


    葉開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世兩大暗器高手之間,當真榮幸得很。”


    丁求道:“這種機會的確不多,所以你最好還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因為你隻要一動,至少就有十六種暗器要向你招唿過去。”


    他沉下了臉,冷冷又說道:“我可以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


    葉開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無論我們問你什麽,你也最好還是立刻迴答出來。”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沒有。”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是屬虎的?”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這地方附近?”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但你繈褓中就已經離開這裏?”


    葉開道:“是。”


    丁求道:“十四歲以前,你一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裏?”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練的本是黃山劍法,後來在江湖中流浪時,又偷偷學了很多種武功,十六歲的時候,還做過幾個月和尚,為的就是要偷學少林的伏虎拳?”


    葉開道:“是。”


    丁求道:“後來你又在京城的鏢局裏混過些時候,欠了一身賭債,才不能不離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為了一個叫小北京的女人,殺了蓋氏三雄,所以又逃迴中原?”


    葉開道:“是。”


    丁求道:“這幾年來,你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到處惹事生非,卻也闖出了個不小的名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事你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又何必再來問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著他,道:“現在我隻問你,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葉開道:“我若說葉落歸根,這裏既然是我的老家,我當然也想迴來看看——我若這麽樣說,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葉開道:“為什麽?”


    丁求道:“因為你天生就是個浪子。”


    葉開歎道:“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根本已無處可走呢?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這麽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


    他又展開那卷紙,接著道:“你賺到的最後一筆錢,是不是從一個老關東那裏贏來的一袋金豆子?”


    葉開道:“是。”


    丁求道:“現在這袋金豆子隻怕已經是別人的了,對嗎?”


    葉開苦笑道:“我討厭豆子,無論是蠶豆、豌豆、扁豆,還是金豆子都一樣討厭。”


    丁求又抬起頭,盯著他,道:“沒有別人請你到這裏來?”


    葉開道:“沒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會並不很多?”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麽你準備怎麽樣活下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還未看到這裏有人餓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丁求道:“為什麽?”


    葉開答道:“因為這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


    丁求道:“哦?”


    葉開道:“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


    丁求道:“你是哪種人?”


    葉開悠然答道:“一個武功不錯,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會失望的。”


    丁求沉吟著,眼睛裏漸漸發出了光,忽然道:“你殺人的價錢通常是多少?”


    葉開道:“那就得看是殺誰了。”


    丁求道:“最貴的一種呢?”


    葉開道:“三萬。”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萬,事成後再付兩萬。”


    葉開眼睛裏也發出了光,道:“你要殺誰?傅紅雪?”


    丁求冷笑道:“他還不值三萬。”


    葉開道:“誰值?”


    丁求道:“馬空群!”


    蕭別離靜靜地坐著,就好像在聽著兩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在談論著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葉開,那隻戴著三顆星形戒指的手,又擺出了一種很奇特的手勢。


    葉開終於長長歎出了口氣,苦笑道:“原來是你們,要殺馬空群的人,原來是你們。”


    丁求目光閃動,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你們跟他有什麽仇恨?為什麽一定要殺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現在發問的人是我們,不是你。”


    葉開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賺這三萬兩?”


    葉開沒有迴答,也已用不著迴答。


    他已伸出手來。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每張一千兩。


    葉開道:“這是兩萬?”


    丁求道:“是。”


    葉開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葉開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個人殺不了馬空群。”


    葉開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還需要個幫手。”


    葉開道:“一萬給我,一萬給我的幫手?”


    丁求道:“不錯。”


    葉開道:“這地方誰值得這麽多?”


    丁求道:“你應該知道。”


    葉開眼睛裏又發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紅雪?”


    丁求默認。


    葉開道:“你怎知道我能收買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他沒有朋友。”


    丁求道:“一萬兩已足夠交個朋友。”


    葉開道:“有人若不賣呢?”


    丁求道:“你至少該去試試。”


    葉開道:“你自己為何不去試試?”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賺這三萬兩,現在退迴還來得及。”


    葉開笑了,站起來就走。


    蕭別離忽然笑道:“為什麽不先喝兩杯再走?急什麽?”


    葉開揚了揚手裏的銀票,微笑道:“急著去先花光這一萬兩。”


    蕭別離道:“銀子既已在你手裏,又何必心急?”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若不花光,以後再花的機會隻怕已不多。”


    蕭別離看著他掠出窗子,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這是個聰明人。”


    丁求道:“的確是。”


    蕭別離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蕭別離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要跟他談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


    一個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萬兩銀子,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


    但葉開的腳步卻反而更沉重。


    這也許隻因為他已太疲倦。


    翠濃本就是個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現在翠濃屋子裏的燈已熄了,想必已睡著。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天亮,唿吸著她香甜的發香,輕撫著她光滑的背脊,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


    他輕輕走過去,推開門——房門本是虛掩著的,她一定還在等他。


    星光從窗外漏進來,她用被蒙住了頭,睡得仿佛很甜。


    葉開微笑著,輕輕掀起了絲被一角。


    突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毒蛇般從被裏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這種情況下,這麽近的距離內,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


    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隨時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突然向後彎曲。


    劍光點著他胸膛刺過。


    他的人已倒躥而出,一腳踢向握劍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沒有追擊,劍光一圈,護住了自己的麵目,撲向後麵的窗子。


    葉開也沒有追,卻微笑道:“雲在天,我已認出了你,你走也沒有用。”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身影突然停頓、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迴過頭。


    果然是雲在天。


    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目中已露出殺機。


    葉開道:“原來你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也不是蕭別離,你來找的是翠濃。”


    雲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來找她?”


    葉開道:“當然能。”


    他微笑著,接著道:“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找她這樣的女人,本是很正當的事,卻不知你為什麽要瞞著我?”


    雲在天目光閃動,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葉開大笑道:“吃醋的應該是你,不是我。”


    雲在天沉吟著,忽又問道:“她的人呢?”


    葉開道:“這句話本也是我正想問你的。”


    雲在天道:“你沒有看見她?”


    葉開道:“我走的時候,她還在這裏。”


    雲在天臉色變了變,道:“但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葉開皺了皺眉,道:“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


    雲在天打斷了他的話,道:“她從不去找男人,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


    葉開又笑了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來找她的男人,當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雲在天沉下了臉,道:“你想她會去找誰?”


    葉開道:“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變,突然轉身衝了出去。


    這次葉開並沒有攔阻,因為他已發現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


    他發現翠濃也是個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隱藏著很多秘密。


    像她這樣的女人,若要做這種職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沒在這裏。


    她留在這裏,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


    但雲在天來找她的目的,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他們兩人之間,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葉開忽然發覺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當然也有。


    現在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候。


    葉開歎了口氣,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他脫下靴子,躺進被窩。


    然後他就發現了她脫在被裏的內衣——是她脫下來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衣怎麽會留在被裏?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連內衣都來不及穿起,莫非是她被人逼著走的?


    她為什麽沒有掙紮唿救?


    葉開決定在這裏等下去,等她迴來。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迴來。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


    傅紅雪還沒有睡著。


    馬芳鈴也沒有。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在小樓上。


    公孫斷也在喝酒。在小樓下。


    每個人好像在等,等待著某種神秘的消息。


    馬空群、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他們在哪裏?是不是也在等?


    這一夜真長得很。


    這一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人!


    風沙卷舞,黎明前的這一段時候,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特別寒冷。


    狂風中傳來斷續的馬蹄聲。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迴去。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紮,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爾到鎮上來猛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


    “明天輪不到我當值,今天晚上我本該找個騷娘們兒摟著睡一宵的。”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餉,我一定要記著留幾個。”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於是大家大笑。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


    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


    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麽樣的生活?什麽樣的人生?


    一個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衝出去,大聲唿嘯著。別的人卻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瘋了。”


    “他至少有七八個月沒有碰過女人,上次找的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梆子。”


    “像翠濃那樣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寧可要三姨,那娘們兒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


    突然間,一聲慘唿。


    剛衝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慘唿著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人腳下。


    一個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手裏倒提著斬馬刀!


    熱酒立刻變成了冷汗。


    “你是什麽人?是人是鬼?”


    這人卻笑了:“連我是誰你們都看不出?”


    最前麵的兩個人終於看清了他,這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出,斬馬刀已迎麵劈下。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人,眼睛裏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群悲唿。


    有的人轉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


    刀光隻一閃,立刻就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唿:“為什麽?你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不能怪我,隻怪你為什麽要入萬馬堂!”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中卷舞,遠處的天燈已漸漸暗了。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鐵鍋。


    鍋裏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四散。


    一個人慢慢地將兩塊又幹又硬的馬肉投入鍋裏,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候總想著要嚐嚐馬肉是什麽滋味,現在總算嚐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裏。”


    另一個人沒有理他,正將一隻手慢慢地伸進自己褲袋裏。


    手伸出來時,手掌上已滿是血跡。


    “怎麽?又磨破了,誰叫你的肉長得這麽嫩?頭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還有的你好受的。”


    其實,又有誰真受得了,每天六個時辰不停地奔馳。開始時還好,到第五個時辰時,馬鞍上已像是布滿了尖針。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聲詛咒:“樂樂山,你這狗娘養的,你他媽的躲到哪裏去了,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你。”


    “聽說這人是個酒鬼,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


    旁邊的帳篷裏,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鍋裏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


    年紀較長的一人,剛撿起根枯枝,想去攪動鍋裏的肉。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的是誰?”


    “是我。”


    這聲音仿佛很熟悉。


    年輕人用沾滿血跡的手,拿起了一根燃燒著的枯枝,舉起。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賠著笑道:“這麽晚了,你老人家怎麽還沒歇下?”


    “我找你們有事。”


    “什麽事?”


    沒有迴答,馬上忽有刀光一閃,一個人的頭顱已落地。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唿聲都已被駭得陷在咽喉裏。


    這人為什麽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帳篷裏的鼾聲還在繼續著。


    已經勞苦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被驚醒的人最痛苦,因為他聽見了一種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唿,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


    葉開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著。


    傅紅雪從後麵的廚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臉。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正踉蹌地衝出門,躍上了他的馬。


    小樓上燈光也已熄了。


    現在隻剩下馬芳鈴一個人,還睜大了眼睛在等。


    馬空群、雲在天、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候,他們在哪裏?


    翠濃又在哪裏?


    馬芳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身上還在淌冷汗。


    她剛才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慘厲的唿喊聲,若是平時,她也許會出去看個究竟。


    但現在她已看見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裏悶得很,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這是棟獨立的屋子,建築得堅固而寬敞,除了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媽子外,隻有她們父女、公孫斷和沈三娘住在這裏。


    也許隻因馬空群隻信任他們這幾個人。


    現在小虎子當然已睡得很沉,那個老媽子已半聾半瞎,醒著時也跟睡著差不多。


    現在屋子裏等於隻剩下她一個人。


    孤獨的本身就是種恐懼。


    何況還有黑暗,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複仇人。


    馬芳鈴咬著唇,坐起來。


    風吹著新換的窗紙,窗戶上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個長而瘦削的人影,絕不是她父親,也絕不是公孫斷。


    馬芳鈴隻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僵硬,連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頭的椅子上掛著一柄劍。


    窗上的人影沒有動,似乎正在傾聽著屋子裏的動靜,正在等機會闖進來。


    馬芳鈴用力咬著唇,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拔出了床頭的劍,握緊。


    窗上的人影開始動了,似乎想撬開窗子,馬芳鈴掌心的冷汗,已濕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


    她勉強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然後再慢慢地將氣力提在掌心。


    她準備就從這裏躍起,一劍刺過去。


    屋子裏很暗,她已做好了準備的動作,隻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可是她這一劍還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


    然後,她就聽見了風中的馬蹄聲。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發現有人迴來,才被驚走的。


    “總算已有人迴來了。”


    馬芳鈴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麽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力氣,想推開窗子去看時,馬蹄聲已到了窗外。


    她聽見父親嚴厲的聲音在發令:“不許出聲,跟我上去!”


    馬空群不是一個人迴來的!


    跟他迴來的是誰?


    迴來的隻有一匹馬,馬空群怎麽會跟別人合乘一騎的呢?


    她正在覺得驚奇,忽然又聽到一聲女人的輕輕呻吟,然後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


    馬空群怎麽會帶了個女人迴來?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那一聲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


    她剛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體諒她的父親。


    男人愈緊張時,愈需要女人;年紀愈大的男人,愈需要年輕的女人。


    三姨畢竟已快老了。


    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男人可以隨時出去帶女人迴來,但女人半夜時若不在屋裏,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


    窗紙仿佛已漸漸發白。


    方才那個人呢?


    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神秘的角落裏,等著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別人的咽喉。


    “他第一個對象也許就是我。”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幸好這時她父親已迴來,天已快亮了。


    她遲疑著,終於握緊了劍,赤著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個人,她坐立都無法安心。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很暗,很靜。


    她赤著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隻希望能找到那個人,卻又生怕那個人會突然出現。


    就在這裏,她忽然聽到一陣倒水的聲音。


    聲音竟是從三姨房裏傳出來的。


    是三姨已迴來了?還是那個人藏在她房裏?


    馬芳鈴隻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來。


    她用力咬著牙,輕輕地,慢慢地走過去,突然間,地板“吱”的一響。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就發現三姨的房門開了一線。


    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後看著她,是三姨的眼睛。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悄悄道:“謝天謝地,你總算迴來了。”


    第十三章沈三娘的秘密


    這屋子裏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麵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你……你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迴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她在笑,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隻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麽,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裏,看著血在水裏融化。


    她嘴裏還帶著血的鹹味,這口血一直忍耐到迴屋後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裏本來總有些拘謹,但現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你這裏有沒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你是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你在我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有學會喝酒?”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櫃子最下麵的一節抽屜裏。”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這裏一定有酒藏著,我若是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一個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歎道:“這兩天來,你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你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你盯著我幹什麽?是不是因為我猜對了?”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裏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為什麽不迴去睡一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隻不過想知道你是用什麽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錯,否則他怎麽會看上你這麽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著她,一字字道:“你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一掌,蒼白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一巴掌,但這時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你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於很快地鑽了進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為她心裏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馬空群沒有進來,隻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係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女人迴來,現在為什麽又要三姨上去?


    他帶迴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一個人占據了樓上的三間房,一間是書齋,一間是臥房,還有一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去過。


    他上樓的時候,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著他。隻要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她也會對他奉獻出完全滿足的熱情。


    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熱的女人已不適於他這種年紀。


    樓上的房門是關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身,盯著她,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來做什麽?”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你要做什麽都沒關係。”


    馬空群道:“我若要殺了你呢?”


    他的語氣很嚴肅,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著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屋裏還有個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你永遠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了。


    天終於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啜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已隱隱感覺到翠濃不會再迴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裏,像馬一樣在喝著冷水,但現在隻怕連一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中,還帶著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雲在天也迴到他們自己的屋裏,開始準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馬空群的規矩。


    沈三娘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裏麵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裏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都吃了一驚。


    馬空群冷冷地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們當然是認得的。”


    沈三娘點點頭。


    馬空群道:“現在我已將她帶迴來了,也免得你以後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應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身,麵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裏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了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隻因為我總覺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你,對我的態度也一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候,他卻並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君子。”


    沈三娘道:“隻可惜你有個朋友並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紅,忽然解開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實,隻可惜現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你知道這是被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隻不過要你明白,為了你,我什麽事都肯做。”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已變為痛苦,又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更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輕撫著她的柔發,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吹過草原,雜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歎息著,柔聲道:“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沒有你,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有多麽大。”


    沈三娘輕泣著,道:“隻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馬空群道:“我當然知道,你幫助我將這塊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隻不過是要我在失去它時覺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失聲道:“你……你……你在說什麽?”


    馬空群不再看她,緩緩道:“我在說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麽秘密?”


    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麽秘密?”


    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從你第一天到這裏來的時候,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沈三娘身子一陣震顫,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連唿吸都已停頓,慢慢地站起來,一步步向後退,目中也充滿了恐懼之色。


    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這句話又像是一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沈三娘的頭上。


    她剛站起來,又將跌倒。


    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鳳,才是你嫡親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麽知道?”


    馬空群歎息了一聲,道:“你也許不信,但你還未到這裏來時,我已見過你,見過你們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時你還小,你姐姐肚子裏卻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顫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後,我也曾找過你們姐妹,但你姐姐卻一直隱藏得很好,又有誰能想到你居然到這裏來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後退,終於找著張椅子坐下來,看著他。


    就是這個人,七年來,每個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著他那隻沒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撫摸,忍受著他的汗臭。


    有時她甚至會覺得睡在她旁邊的是一匹馬,一匹老馬。


    她忍受了七年,因為她總認為自己必有收獲,這一切他遲早必將付出代價。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可笑,錯得可怕。


    她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一條孩子手裏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誰,但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沈三娘搖搖頭。


    馬空群道:“因為我喜歡你,而且很需要你這樣一個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免費送上門來的。”


    她的確在笑,但這笑卻比哭還要痛苦。


    她忽然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道:“我早就知道你跟翠濃的關係。”


    沈三娘道:“哦?”


    馬空群道:“我這邊的消息,由翠濃轉出去,外邊的消息,也是由翠濃轉給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這種人來轉達消息,倒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沈三娘歎道:“隻可惜還是早已被你知道。”


    馬空群道:“我一直沒有阻止你們,隻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重要的消息給你。”


    沈三娘道:“你也許還想從我這裏得到外麵的消息。”


    馬空群也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這麽多年來,我竟始終查不出她的蹤跡。”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現在還活著。”


    馬空群道:“她的兒子呢?”


    沈三娘道:“也還活著。”


    馬空群道:“現在是不是已經到這裏來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馬空群道:“是葉開?還是傅紅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麽你又何必問我?”


    馬空群忽然又歎息了一聲,道:“其實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為我還是不忍中斷我們現在的這種關係。”


    沈三娘道:“隻可惜你現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因為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幾年,又何妨再拖幾天?”


    馬空群神情更沉重地說道:“我有兒有女,還有幾百個兄弟,我不忍眼見著他們再一個個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馬空群黯然道:“死得已夠多。”


    沈三娘道:“你認為誰是兇手?葉開?傅紅雪?”


    馬空群目中露出憎恨之色,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著他,一字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對不對?”


    馬空群道:“不錯。”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麽你自己呢?”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突又變為恐懼,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忽然站起來,麵對著窗子,仿佛不願被沈三娘看到他麵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外麵響起了一陣銅鈴聲。


    馬空群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時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還吃得下?”


    馬空群道:“這是我自己定下的規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壞它!”


    他沒有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麽能就這樣走了?”


    馬空群道:“為什麽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準備對我怎麽樣?”


    馬空群道:“不怎麽樣。”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空群道:“我沒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隱密,為什麽不殺了我?”


    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迴事,殺你又是另外一迴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馬空群道:“我知道你當然也不能再留在這裏。”


    沈三娘道:“你讓我走?”


    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淒涼,緩緩道:“我為什麽不讓你走?難道我真能殺了你?”


    沈三娘看著他,目中露出了驚奇之色。


    直到現在,她發覺自己還是不能了解這個人,也許始終都沒有真的了解過他。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既然已準備讓我走,為什麽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許隻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個呆子。”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那也許隻因為你已不願我再留在這裏。”


    馬空群道:“也許。”


    他沒有再說什麽,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腳步聲已下了樓,緩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許更沉重。


    “他為什麽不殺我?難道他真的對我不錯?”


    沈三娘握緊雙拳,自己決定絕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隻有更痛苦。


    就是這個人,欺騙了她,玩弄了她,但卻在別人非殺不可的時候放過了她。


    也許並不是他要欺騙她,而是她要欺騙他。


    無論他以前做什麽,但是他對她這個人,卻並沒有虧負。


    沈三娘心裏忽然覺得一陣刺痛。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更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但人總是人。


    人總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濃已站了起來,走到她麵前,柔聲道:“他既然已讓我們走,我們為什麽還不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當然要走,隻不過……也許我根本不該來的。”


    第十四章健馬長嘶


    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


    長桌在他麵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裏,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從這裏開始,又要往哪裏走呢?


    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麵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淚刻畫出來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和雲在天已等在這裏,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


    然後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麽。


    公孫斷隻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群的意思。


    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


    他心裏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裏的酒流出來。


    大堂裏的氣氛更沉重。


    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


    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


    花滿天點點頭,雲在天也點點頭。


    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卻仿佛還帶著種血腥氣。


    雲在天垂著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


    雲在天道:“是。”


    於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著。


    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裏,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隻有馬空群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許並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


    有些事絕不是隻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馬空群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現在他終於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


    他看著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為什麽隻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


    沒有人迴答,沒有人能迴答。


    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


    這問題太愚蠢。


    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麵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為隻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為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會認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著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麽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所以馬空群自己又接著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視著雲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


    花滿天垂首看著麵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後事。”


    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


    馬空群道:“沒有。”


    花滿天道:“那等什麽?”


    馬空群道:“等一個人來。”


    花滿天道:“等誰?”


    馬空群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


    花滿天終於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馬空群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餘地。


    所以大家就坐著,等。


    等誰呢?


    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然後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麵有人求見。”


    馬空群道:“誰?”


    大漢道:“葉開。”


    馬空群道:“隻有他一個人?”


    大漢道:“隻有他一個人。”


    馬空群麵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他站起來,走出去。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馬空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裏等我迴來。”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為我一定很快就會迴來的。”


    馬空群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裏,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裏不可。


    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


    雲在天仰麵看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眼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仿佛還在體味著馬空群那幾句話中的意思。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裏滿布血絲。


    今天馬空群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麽呢?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麽會突然來了?為什麽而來的?


    馬空群怎麽會知道他要來?


    每個人心裏都有問題,隻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


    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


    陽光燦爛。


    葉開站在陽光下。


    隻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現在他正仰著臉,看著那麵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群已走過來。


    馬空群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麵大旗。


    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


    葉開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好一麵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著葉開麵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


    現在葉開終於也轉過頭,凝視著他,緩緩道:“要讓這麵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馬空群道:“隻有一樣。”


    葉開道:“什麽事?”


    馬空群道:“騙自己。”


    葉開笑了。


    馬空群卻沒有笑,淡淡接著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葉開微笑著,道:“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麽要騙他自己呢?”


    馬空群道:“因為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馬空群道:“不能。”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並不愉快。”


    馬空群沒有迴答,也不必迴答。


    葉開看著他麵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裏的鞭子。


    柵欄裏的院子並不太大,外麵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人為什麽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仿佛帶著種濃冽的悲愴之意。


    馬空群縱目四顧,又長長歎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群霍然迴頭,目光灼灼,盯著他道:“該死的是誰?”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為該死的是你,所以……”


    馬空群道:“所以怎麽樣?”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停下腳步,看著他,麵上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幾匹失群的馬,也不知從哪裏跑了過來。


    馬空群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


    葉開果然跟去。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裏。


    葉開來過。


    馬空群要說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裏。


    他好像隻有在這裏才能將自己心裏圍著的欄柵撤開去。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


    馬空群輕撫著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著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是不是因為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


    風吹到這裏,似也變得更淒涼蕭索。


    他鬢邊白發已被吹亂,看來仿佛又蒼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著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


    葉開點點頭。


    馬空群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葉開道:“你怎麽知道?”


    馬空群道:“因為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葉開沉吟著,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道:“我不必問。”


    葉開道:“為什麽?”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裏。”


    他慢慢地接著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隻有一個人。”


    葉開道:“誰?”


    馬空群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


    馬空群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馬空群道:“不是。”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轉過身,眺望著山坡下的草原。


    他沒有迴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這句話也不是迴答。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天是藍的,湛藍中帶著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麵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裏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方向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麽了不起。


    過了很久,馬空群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當然知道馬空群有個女兒。


    馬空群道:“你也認得她?”


    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


    馬空群道:“你認為她是個怎麽樣的人?”


    葉開道:“她很好。”


    他的確認為她很好。


    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


    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著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群會問出這句話來。


    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問你這句話?”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


    馬空群道:“我問你,隻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裏去?”


    馬空群道:“隨便你帶她到哪裏去,隻要是你願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裏的東西,無論什麽你們都可以帶走。”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要我帶她走?”


    馬空群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裏?”


    馬空群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裏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願意她也被牽連到裏麵去,因為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係。”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


    馬空群道:“你答不答應?”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沒有迴答馬空群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裏就是我的家,我既已迴來,就不願再走了。”


    馬空群變色道:“你不答應。”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


    他眼睛裏發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因為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係。”


    馬空群看著他,眼睛裏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雲在天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流血,流汗,奮鬥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麽呢?


    什麽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為這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隻有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著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麽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麵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麽和以前不同了。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隻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比什麽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他衝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隻負了傷的野獸。


    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有動。


    因為馬空群要他們留在這裏。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裏。


    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處迎風招展。


    沙子是熱的。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候。


    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裏。


    然後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上,他隻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她們都騎著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傅紅雪垂下頭。


    他從來沒有盯著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麵前停下。


    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腳後,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融化的冰雪。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別人說話的聲音。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終於抬起頭,終於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他看見的是翠濃。


    站在他麵前的人是翠濃。


    她帶著動人的微笑,凝視著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著。


    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裏,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女人。


    這是他第一個女人,沈三娘遠遠地站著,看著,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她心裏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


    她隻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為了複仇,無論做什麽她都覺得應該的。


    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惡心。


    傅紅雪還在看著翠濃,全心全意地看著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傅紅雪沒有迴答,也不知該如何迴答。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


    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融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那些話。”


    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歎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為情況已變了。”


    傅紅雪道:“什麽情況變了?”


    翠濃道:“萬馬堂已經……”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衝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嶽,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沈三娘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後。


    公孫斷就跟著衝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的手並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麽你最好走遠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裏。”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紅雪道:“是。”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隻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唿吸。


    一種魔鬼的唿吸。


    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裏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什麽?”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黃沙飛卷,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裏,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


    在這裏,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


    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拔你的刀!”


    他血液裏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


    實在太熱。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麵,卻像是一塊從不融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裏,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隻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裏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遠方飛卷,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拔你的刀!”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入他鋼針般的虯髯裏,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著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


    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左頸後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衝過來。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麽聲音。


    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麽聲音。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隻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裏,隻剩下刀柄。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隻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


    黃沙,碧血。


    公孫斷倒臥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麽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汗卻永不凝結。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麵擦汗,一麵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發。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簷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裏,隻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麵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裏仿佛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隻可惜別人隻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隻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雲在天隻有聽著,隻有歎息。


    馬空群聲音已更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雲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為他複仇。”


    馬空群道:“當然要複仇,隻不過……”


    他忽然抬起頭,厲聲道:“隻不過,複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麽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雲在天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雲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削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招。


    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淩空翻出。


    鮮血也跟著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著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裏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群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隻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隻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歎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麽?”


    雲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歎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了解我這個人。”


    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剛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後雲在天就倒下。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麽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第十五章滿天飛花


    劍尖的血已滴幹。


    花滿天轉過身,看著馬空群。


    馬空群也在看著他,淡淡道:“你殺了他!”


    花滿天道:“因為他出賣了你。”


    馬空群道:“現在你也懂了?”


    花滿天道:“我不懂,我隻知道出賣你的人,就得死!”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麽樣出賣了我?”


    花滿天道:“我很想知道。”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樂樂山他們全都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麵上露出吃驚之色,失聲道:“怎麽會是他找來的?這兩人跟他又有什麽關係?”


    馬空群道:“沒有關係。”


    花滿天道:“既然沒有關係,為什麽要找他們來?我不明白。”


    這兩句話都問得很愚蠢,“滿天飛花”本不是個愚蠢的人。


    但馬空群卻並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慣於迴答別人愚蠢問題的人。


    他還是迴答了這問題:“就因為他們和他本來全無關係,所以他才要找他們來。”


    花滿天道:“來幹什麽?”


    馬空群握緊了彎刀,緩緩道:“來殺人!這兩天裏死的兄弟,全是被他們殺了的。”


    花滿天吃驚道:“是他們殺了的?不是傅紅雪?”


    馬空群搖搖頭,冷冷道:“傅紅雪想殺的人隻有一個。”


    花滿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會再問了,他當然知道傅紅雪要殺的人是誰。


    “但雲在天為什麽要找他們來殺那些人呢?”


    馬空群道:“因為他想逼我走。”


    花滿天皺眉道:“逼你走?”


    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這地方豈非就是他的了。”


    花滿天歎了口氣,道:“他本該知道你絕不是個輕易就會被逼走的人。”


    馬空群說道:“但他也知道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他這樣做,隻不過要我以為仇家已找上門來。”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接著道:“開始時我竟也幾乎真的相信。”


    花滿天道:“是什麽令你開始懷疑?”


    馬空群冷笑道:“他計劃雖然周密,卻還是算錯了幾件事。”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他當然想不到我那真的仇家竟在此時趕來了。”


    花滿天歎道:“這倒真巧得很。”


    馬空群道:“傅紅雪並不是湊巧趕來的。就因為他知道雲在天有這個計劃,所以才會來,隻有在萬馬堂發生變亂時,他才有比較好的機會。”


    花滿天道:“雲在天的計劃,他又怎麽會知道?”


    馬空群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沈三娘本就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又顯得很驚訝,道:“但這件事沈三娘又怎會知道的。”


    馬空群道:“因為翠濃也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道:“翠濃?”


    馬空群冷笑道:“他收買了翠濃,用翠濃來傳遞消息,卻不知翠濃同時也將消息告訴了沈三娘。”


    花滿天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無論做什麽事都注定要失敗的。”


    馬空群冷冷道:“他看錯了翠濃,也看錯了飛天蜘蛛。”


    花滿天道:“當時無論誰都沒有想到飛天蜘蛛是你找來的人。”


    馬空群道:“所以他們才會被飛天蜘蛛發現了秘密。”


    花滿天道:“所以飛天蜘蛛才會死。”


    馬空群道:“不錯,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殺了滅口的。”


    花滿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會死了呢?”


    馬空群道:“飛天蜘蛛臨死時,手裏必定握著一樣證據,這樣證據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滿天點點頭,他也想起了飛天蜘蛛那隻緊握著的手。


    馬空群道:“雲在天當然不會注意到飛天蜘蛛這隻手,因為隻有他知道飛天蜘蛛是死在誰手上的。”


    花滿天道:“但他卻未想到居然還有別人會注意到這隻手,而且拿走了手裏的證據。”


    馬空群道:“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索性將慕容明珠也殺了滅口。”


    花滿天歎道:“看不出他竟是一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完全明白了麽?”


    花滿天沉吟著,道:“還有兩件事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可以問。”


    花滿天道:“樂樂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資巨萬的世家子弟,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麽會輕易地被他找來?”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萬馬堂這片基業,一心想擁為己有,一個人若有了貪心,就難免要被別人利用了。”


    花滿天點點頭,道:“愈富有的人愈貪心,這道理我們也明白,隻不過……樂樂山又是怎麽會被他打動的呢?”


    馬空群沉吟著,緩緩地道:“樂樂山並不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皺眉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道:“雲在天本來就不是這計劃的真正主謀人。”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前天晚上,樂樂山、慕容明珠、傅紅雪、飛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裏閉門未出,但你的馬場中,卻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滿天恨恨道:“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葉開下的毒手。”


    馬空群道:“兇手本來是想嫁禍給葉開的,想不到葉開居然也有人證。”


    花滿天道:“你認為兇手是雲在天?”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又皺眉道:“為什麽不是?”


    馬空群沉著臉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憑他要殺死那十三位兄弟隻怕還很不容易。”


    花滿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認為這其中必定還有另一個人。”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認為這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知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並沒有直接迴答這句話,緩緩道:“第一,這人和樂樂山的關係必定很深,所以樂樂山才會被他說動,來做這種事。”


    花滿天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第二,這人在萬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滿天道:“怎見得?”


    馬空群淡淡道:“就因為他有這種身份,將我逼走後,他才能接管萬馬堂。”


    花滿天沉思著,終於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他想必是雲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雲在天才會聽命於他。”


    花滿天道:“有道理。”


    馬空群臉色沉重,道:“第四,他當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為他們對這人全沒有絲毫防範之心,所以才會遭了他的毒手。”


    花滿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緩緩道:“就因為他和樂樂山的關係極深,所以才故意在別人麵前作出互相厭惡之態,叫人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滿天凝視著他,道:“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馬空群道:“並不完全是。”


    花滿天道:“還有人泄漏了秘密給你?”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道:“翠濃!”


    花滿天皺眉道:“又是她?”


    馬空群道:“雲在天以為翠濃已對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認為翠濃對她忠心耿耿,卻不知……”


    花滿天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搶著說道:“他們全錯了。”


    馬空群點點頭,道:“他們全錯了,而且錯得很可笑。”


    花滿天道:“其實翠濃是你的人。”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道:“那麽她究竟是……”


    馬空群忽地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她是幹什麽的?”


    花滿天目中露出憎惡之色,冷笑道:“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幾時聽說婊子對人忠心耿耿過?”


    花滿天恨道:“不錯,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能出賣,當然也能出賣別人。”


    馬空群淡淡道:“隻不過她看來的確並不像是這種人。”


    花滿天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倒也給了我個教訓。”


    馬空群道:“什麽教訓?”


    花滿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長得像天仙一樣,她還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說這種粗話。”


    花滿天道:“我今天非但說了不少粗話,也說了不少笨話。”


    馬空群道:“現在你總該已明白了。”


    花滿天道:“現在是不是已太遲了?”


    馬空群冷冷道:“好像已太遲。”


    花滿天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道:“是的。”


    花滿天道:“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馬空群道:“你殺不了他。”


    花滿天道:“現在公孫斷和雲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殺了我,豈非孤掌難鳴?”


    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滿天又沉默了很久,歎息著道:“我跟著你總算已有十幾年。”


    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滿天道:“這十六年來,我也曾為這地方流過血,流過汗。”


    馬空群緩緩道:“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麵,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滿天道:“我也隻不過想將你逼走而已,並沒有想要殺你。”


    馬空群道:“院子裏那棵大樹,你想必總是看到過的。”


    花滿天點點頭。


    馬空群道:“這些年來,它一直長得很快,長得很好。”


    花滿天目中露出一絲傷感之色,緩緩道:“我來的時候,它還沒有柵欄高,現在卻已連兩個人都抱不過來了。”


    馬空群道:“但你若要將它移走,它還是很快就會枯死。”


    花滿天隻能承認。


    馬空群道:“我也和這棵樹一樣,我的根已生在這裏,若有人要我走,我也會枯死。”


    花滿天握緊雙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馬空群看著他,緩緩道:“你自己說過,無論誰出賣我,都得死。”


    花滿天看著自己握劍的手,長歎一聲道:“我的確說過。”


    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紅雪交手的。”


    花滿天道:“我也一定會去。”


    馬空群道:“但我寧可自己動手,也不願別人來殺你。”


    他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是萬馬堂的人,因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滿天道:“我……我明白。”


    馬空群長歎道:“你明白就好。”


    花滿天道:“現在我隻想再問你一句話。”


    馬空群道:“你問。”


    花滿天忽然抬起頭,盯著他,厲聲道:“我辛苦奮鬥十餘年,到現在還是一無所有,還得像奴才般聽命於你,你若是我,你會不會也像我這麽做?”


    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道:“我會的,隻不過……”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著道:“我若做得不機密,被人發現,我也死而無怨。”


    花滿天盯著他,突然仰麵而笑,道:“好,好一個死而無怨,隻可惜我還未必就會死在你手裏。”


    他長劍一揮,劍花如落花飛舞,厲聲道:“隻要你能殺得了我,我也一樣死而無怨。”


    馬空群道:“很好,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


    花滿天道:“你為何還不站起來?”


    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這裏,也一樣能殺你!”


    花滿天笑聲已停止,握劍的手背上,已有一條條青筋凸起。


    馬空群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凝視著掌中彎刀。


    他竟連看都不再看花滿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卻似已突然變成鋼鐵。


    花滿天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劍尖不停地顫動,握劍的手似也在顫抖。


    突然間,他輕叱一聲,劍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這一劍並沒有攻向馬空群,他連人帶劍,閃電般向窗外衝了出去。


    馬空群突然歎道:“可惜……”


    這兩個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彎刀也化為了銀虹。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刀光突然一緊,沿著劍鋒削過去。


    花滿天並不是個不懂得用劍的人,他劍法變化之快,海內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這一次,他忽然發現自己所有的變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淩空,正是新力未生,餘力將盡的時候,亮銀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臉,閉住了他的唿吸。


    他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氣和我一戰,我也許會饒了你的。”


    這就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雷電已停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又靜靜地坐在那裏,看來仿佛很疲倦,也很傷感。


    在他麵前的,是公孫斷、雲在天、花滿天三個人的屍身。這本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現在卻已都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屍體,就和三個陌生人的屍體一樣。


    但活著的人卻絕不會沒有情感的。又有誰能了解,這身經百戰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過什麽?現在還剩下些什麽?


    牆上的血也已幹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顏料畫上去的。


    兩個人悄悄地走進來,看見這情況,立刻屏住了唿吸。


    馬空群沒有迴頭,過了很久,才沉聲道:“傳下令去,萬馬堂內所有兄弟,一律齋戒茹素,即刻準備兩位場主和公孫先生的後事。”


    第十六章一入萬馬堂,休想迴故鄉


    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作“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隻不過是個草篷而已。


    但這裏卻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亭中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癡癡地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隻希望茶桶裏裝的是酒。


    他並不是酒鬼,隻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讚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麵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麽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麵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麽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麽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迴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麽?”


    葉開道:“動過。”


    這迴答實在很幹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麽聽不見?”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麵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幹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那也許隻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馬芳鈴道:“你了解我什麽?”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麽樣對我,隻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麽?”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麽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隻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裏也有種強烈的欲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並沒有這麽樣做。


    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裏,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裏靜得很,隻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並沒有迴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麵前的骨牌,神情間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麽?”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今天我什麽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麽歎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歎息。”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隻有最兇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麽,隻不過從懷裏取出了那遝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麵前。


    蕭別離看著這遝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麽。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隻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麽?”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麽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麽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隻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迴答根本就不能算是迴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麵?”


    蕭別離搖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裏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


    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麽過節?”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麵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隻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裏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麽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裏,我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腰上係著條麻布,手裏捧著遝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在後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吊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歎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麵些。”


    葉開道:“隻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隻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個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裏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群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麽?”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隻怕就真的休想迴故鄉了。”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


    休想迴故鄉。


    午後。


    驟雨初晴,晴空萬裏。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


    窄門裏沒有人迴應,但旁邊的一扇門裏,卻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


    她臉上布滿了皺紋,皮膚已幹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裏沒有富公子,這裏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麽時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麽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為我的房子絕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於明白。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裏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麽,隻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隻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麵的屋簷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雨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為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著頭,手裏提著條牧羊杖,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


    隻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隻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積著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


    丁求道:“我卻認得你。”


    牧羊人歎了口氣,道:“你隻怕認錯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裏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麵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上,赫然繡著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幹什麽?”


    丁求道:“找你算賬。”


    樂樂山道:“算什麽賬?”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麽?”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裏來的什麽舊賬?”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雲般灑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


    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濕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麽東西到了他手裏,都可以當作武器。


    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餘招。


    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隻不過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


    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呢?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但這件事並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淩厲,但卻絕無破綻。


    一個致命的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裏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麵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淩空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後,隻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裏。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裏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那雜貨店的老板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裏流出來的血。


    血很快就幹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麽話要交代我?”


    當然沒有。


    死人怎麽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歎息著,終於慢慢地站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著拐杖,靜靜地站在簷下。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仿佛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歎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麽樣做的,隻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


    蕭別離歎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剛才我正跟別人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點頭,道:“隻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麽?”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裏?”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隻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麵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隻有歎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裏。”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麵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麽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板。”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迴去。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麽寂寞,多麽孤獨的人。


    但現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仿佛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裏喝?”


    葉開道:“隨便哪裏,隻要不在你店裏。”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道:“你店裏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裏可以掛賬。”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


    可以掛賬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隻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歎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裏喝酒去?”


    葉開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賬的時候呢?”


    葉開道:“還賬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去。


    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著頭,從簷下匆匆地向這裏走。


    昨天晚上她為什麽會忽然失蹤?


    到哪裏去?


    從哪裏迴來的?


    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於又出現了。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迴,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


    翠濃走進了門,才迴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這個人。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麽迴事。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事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葉開道:“有樣東西要留給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馬空群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裏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


    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隻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孫斷怎麽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閑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


    街上還積著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


    但現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裏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人的眼睛裏都帶著種敵意。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作朋友了。”


    “為什麽?”


    “因為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萬馬堂為生的。”


    “……”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麽對他特別關心。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隻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馬空群的女人。


    翠濃怎麽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為了什麽,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隻巴望她快點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隻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了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願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隻有沙。


    紅沙。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幹透時,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麽,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已習慣。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在他隻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


    直走到鎮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


    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裏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後翠濃就說要迴去了。


    “我迴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裏。”


    她當然應該知道。


    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第十七章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還貼著張招租的紅紙條。


    傅紅雪走過去,就看到那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雙狡黠而充滿討厭的眼瞪著他。


    這老太婆看來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紅雪道:“請讓讓路。”


    老太婆道:“為什麽要讓路?”


    傅紅雪道:“我要迴去。”


    老太婆道:“聽說你嫌這地方不好,已經搬家了,還迴到哪裏去?”


    傅紅雪道:“誰說我已經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說的。”


    傅紅雪皺眉道:“誰說我嫌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這地方不好,是這地方嫌你不好。”


    傅紅雪終於明白,所以他什麽話都沒有再說,也不必再說。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雜貨店了,你隨時都可去拿。”


    傅紅雪點點頭。


    老太婆道:“還有這錠銀子,你還是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吧。”


    她手裏本已捏著錠銀子,此刻忽然用力擲了出來。


    傅紅雪隻有伸手去接。


    他沒有接住。


    銀子剛從老太婆手裏飛出來,突然又被一樣東西打了迴去。


    一錠銀子突然變成了幾十根針。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飛過來的一樣東西將它打了迴去,傅紅雪就算人不死,這條手臂也必定要廢了。


    現在銀針打的卻是老太婆自己。


    這走路都要扶著牆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彈起,淩空一個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準備溜了。


    誰知屋脊上竟早已有個人在等著她。


    葉開不知何時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負著雙手,含笑看著她。


    老太婆臉色變了,狡黠的眼睛裏,也已露出驚懼之意。


    她眼睛並沒有瞎,當然早已看出葉開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葉開微笑道:“老太太,你怎麽突然變得年輕起來了?”


    老太婆幹笑了兩聲,道:“不是年輕,是骨頭輕——我看見你這樣的小白臉,骨頭就會變得很輕。”


    葉開淡淡道:“聽說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紀也會變輕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葉開道:“你剛才豈非也喝過樂樂山的血?”


    老太婆獰笑道:“那糟老頭子血裏的酒太多,還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揮,衣袖中又飛出兩條銀絲,毒蛇般向葉開脖子上纏了過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惡毒。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惡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轉,好像從衣袖中摸出一樣黑黝黝的東西。隻聽“叮”的一響,銀絲突然就不見了。


    老太婆一雙鳥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葉開又背負起雙手,站在那裏,微笑著道:“你還有什麽寶貝,為什麽不一起使出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


    老太婆盯著他,嗄聲說道:“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葉開道:“我姓葉,叫葉開,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隻可惜我開心的時候,你就不會開心了。”


    老太婆什麽都不再說,突又淩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誰知她身子剛落下,就發現葉開又在那裏含笑看著她。笑得就像是條小狐狸。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好輕功。”


    葉開微笑道:“倒也不是輕功好,隻不過是骨頭輕罷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來你骨頭比我還輕。”


    她一句話未說完,鳥爪般的手突然向葉開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樣奇突詭秘。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詭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詭異。隻不過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老太婆的手剛擊出,就覺得有樣東西在她脈門上輕輕一劃。


    然後她一雙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葉開還是背負著雙手,站在那裏,笑得比剛才更開心了。


    隻可惜他開心的時候,別人總是不太開心。


    老太婆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不認得你,你為什麽要跟我作對?”


    葉開道:“誰說我要跟你作對?”


    老太婆道:“那麽你想怎麽樣?”


    葉開道:“隻不過想請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請我喝酒?”


    葉開道:“我一向難得請人喝酒的,這機會錯過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裏去喝?”


    葉開笑道:“當然是蕭別離的店裏,那地方可以掛賬。”


    傅紅雪手裏握著刀,握得很緊。


    他還是用剛才一樣的姿勢站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過。


    可是他蒼白的臉,又已因激動而發紅。


    老太婆從屋脊上跳下來,垂著頭,傻傻地從他身旁走過去。


    傅紅雪沒有看她,卻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來等,好像忽然變得聽話得很。


    傅紅雪道:“我已殺過人。”


    老太婆聽著。


    傅紅雪道:“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老太婆的手已在發抖。


    葉開也已趕過來,微笑道:“殺人就像喝酒一樣,隻有第一杯最難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幾杯當然就不在乎了,隻不過……”


    傅紅雪道:“隻不過怎麽樣?”


    葉開道:“殺人也像喝酒一樣,喝多了慢慢就會上癮的。”


    他看著傅紅雪,微笑著接道:“這件事還是莫要上癮的好。”


    傅紅雪冷冷道:“我並不想殺你。”


    葉開道:“你想殺她?”


    傅紅雪道:“我本來隻殺兩種人,現在卻又多了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傅紅雪道:“想殺我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她剛才想殺你,你現在想殺她,這倒也很公平。”


    傅紅雪道:“你閃開。”


    葉開道:“我可以閃開,但你卻不能真的殺了她。知道嗎?”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笑道:“因為她也沒有真的殺了你。”


    傅紅雪看著他,蒼白的臉似已漸漸變得透明。


    過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個什麽人?嗯?”


    葉開笑道:“你們明明全知道我是什麽人,為什麽還要問我這句話?”


    傅紅雪道:“我要問清楚些,隻因為我欠你一樣東西。”


    葉開道:“欠我什麽?”


    傅紅雪道:“欠你一條命。”


    他突然轉身,慢慢地接著道:“這筆賬我遲早總會還你的,你也可以隨時問我來要。”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腳步看來更沉重。


    葉開忽然覺得他的背影看來和蕭別離差不多,看來也同樣是那麽寂寞,那麽孤獨。


    也許他的情況更悲慘,因為他隻有一條路可走。


    一條永不迴頭的路。


    桌上有酒。


    葉開為蕭別離斟滿一杯,又為老太婆斟滿一杯,笑道:“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錯。”


    葉開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錯。”


    葉開道:“那麽你就該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麽能到這裏來喝酒。”


    老太婆道:“為什麽不能?”


    葉開笑了笑,然後說道:“這裏是男人的天下,‘斷腸針’杜婆婆雖然是名聞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卻是個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看到樂樂山中的斷腸針,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眼力。”


    葉開又笑了笑,道:“可是我並沒有替他報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葉開道:“我隻想問問你,你為什麽要替萬馬堂殺人?”


    老太婆道:“你認為我替萬馬堂殺了他?”


    葉開點點頭。


    老太婆道:“因為當時我在旁邊,而且是個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葉開笑道:“這道理豈非本來就很簡單?”


    老太婆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個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葉開道:“你認為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隻有一點可笑。”


    葉開道:“哪一點?”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並沒有什麽不好,隻可惜我是個男人。”


    葉開怔住。這老太婆竟真的是個男人!


    她從臉上揭下了個精巧的麵具,解開了衣襟,挺直了腰。


    這老太婆就忽然變成了瘦小枯幹的中年男人,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男人。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的眼力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麽高明。


    這人微笑著,悠然道:“你還要不要檢查檢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不必了。”


    這人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這人道:“那麽我當然就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這人道:“樂樂山當然也不是被我殺了的。”


    葉開隻有承認,無論誰都知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


    這人道:“我也沒有真的殺了傅紅雪。”


    葉開也隻有承認,傅紅雪到現在還活著。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這杯酒,就站起來轉身走出去。


    蕭別離眼中似又露出了一絲譏詭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請再來光顧。”


    這人也笑道:“我當然會來的,聽說這地方可以掛賬,我那幾間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葉開忽然喚道:“西門春。”


    這人立刻迴過頭。


    他臉上本來還帶著笑容,但一迴過頭,臉色就已變了。


    笑容已到了葉開臉上。


    他開心的時候,別人通常都不會太開心的。


    這人顯然還想再笑一笑,隻可惜臉上肌肉已幾乎完全僵硬。


    葉開微笑道:“這酒既然不錯,西門先生為何不多喝幾杯再走?”


    這人站在那裏,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現在當然也不必問你究竟是什麽人了。”


    葉開道:“的確已不必。”


    這人道:“但是,我卻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個人哪?”


    葉開大笑。


    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眼力並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著道:“千麵人魔門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詭,易容精妙,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西門春歎道:“你現在看出來也還不太遲。”


    葉開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女人,更不會是老太婆,否則別人豈非一下子就會猜到?”


    西門春道:“有理。”


    葉開道:“那麽她是誰呢?”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葉開沉思著,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門春又歎了口氣,喃喃道:“隻可惜你現在明白也許已太遲了。”


    傅紅雪慢慢地走進了雜貨店。


    他從沒有走進過這雜貨店,也從未走進過任何一家雜貨店。


    他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塵中的,他有他另外一個天地。


    那天地中隻有仇恨,沒有別的。


    李馬虎伏在櫃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從來沒有清醒過。


    傅紅雪走過去,用刀柄敲了敲櫃台。


    李馬虎一驚,終於清醒,就看到了傅紅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鋒上還留著鮮紅的血!


    李馬虎的臉已嚇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幹什麽?”


    傅紅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錯,這裏是有個包袱。”


    他這才鬆了口氣,很快地將包袱從櫃台裏雙手捧了出來。


    傅紅雪當然隻用一隻手去接。另一隻手上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公孫斷已死在這柄刀下!下一個人是誰呢?


    這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轉過身,看到貨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麽賣?”


    李馬虎道:“想買?”


    傅紅雪點點頭。


    他忽然發現饑餓這種感覺,有時甚至比仇恨還要強烈。


    李馬虎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不,這蛋不能賣給你。”


    傅紅雪也明白,這地方所有的門都已在他麵前關了起來,甚至連這雜貨店的門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買,當然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但他卻不是這種人。


    他發怒的對象絕不是個老太婆,也不是個小雜貨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風中已有涼意。


    這裏難道已真的沒有他容身之地?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提著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


    這世界上的人無論對他怎麽樣,他都不在乎。


    誰知李馬虎忽又接著道:“這蛋不能賣給你,因為蛋是生的,你總不能吃生蛋。”


    傅紅雪站住。


    李馬虎道:“後麵有爐子,爐子裏有火,不但可以炒蛋,還可以熱酒。”


    傅紅雪轉迴頭,道:“你要多少?”


    李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個明白人,就馬馬虎虎算十二兩吧。”


    十二兩銀子一頓飯,這杠子實在敲得不輕。


    但無論多少銀子也不能填飽肚子,饑餓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馬虎在炒蛋,蛋炒飯。


    酒已溫好,還有些花生豆幹。


    “花生豆幹全都免費,酒也請盡量喝,馬馬虎虎算了。”


    傅紅雪卻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現在卻絕不是能喝醉的時候。


    李馬虎捧上了蛋炒飯,看著他杯中的酒,賠笑道:“大爺你嫌這酒不好?”


    傅紅雪道:“酒很好。”


    李馬虎道:“就算不好,也該馬馬虎虎喝兩杯,散散心。”


    傅紅雪已開始吃飯。


    他並不是怕酒裏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種,他至少懂得二十種。


    隻不過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時,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勉強他做。


    李馬虎當然也不是喜歡勉強別人的那種人。


    傅紅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將溫好的那壺酒一口氣喝了下去,苦笑道:“憑良心講,我也常常覺得奇怪,世上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喜歡喝酒,這酒實在比毒藥還難喝。”


    傅紅雪道:“你不喜歡喝酒?”


    李馬虎歎了口氣,道:“根本不會喝,現在我已經快醉了。”


    他的確已快醉了,不但臉已開始發紅,連眼睛都已發紅。


    傅紅雪皺眉道:“不會喝為什麽要喝?”


    李馬虎道:“酒若溫好,不喝就會壞的。”


    傅紅雪道:“所以你寧可喝醉。”


    李馬虎歎道:“無論誰要開雜貨鋪,都得先學會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麽事?”


    李馬虎道:“寧可自己受點罪,也絕不能糟蹋一點東西。”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所以隻有最沒出息的人,才會開雜貨鋪。開雜貨鋪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連朋友都沒有一個。”


    傅紅雪慢慢地扒著飯,忽然也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李馬虎“撲通”一聲,在他旁邊坐下,道:“我哪點錯了?”


    傅紅雪緩緩道:“世上隻有一種人是真正沒有朋友的。”


    李馬虎道:“哪種人?”


    傅紅雪道:“我這種。”


    他抬起頭,仿佛在凝視著遠方,顯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


    他從來沒有朋友,以後隻怕也永不會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貢獻給仇恨,一種永遠解不開的仇恨。


    但是在他內心深處,為什麽偏偏總是在渴望著友情呢?


    李馬虎用發紅的眼睛看著他,忽然問道:“那位葉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不是。”


    李馬虎道:“但他卻好像已將你當作朋友。”


    傅紅雪沉著臉,道:“那隻因為他有毛病。”


    李馬虎道:“有毛病?”


    傅紅雪握緊手裏的刀,緩緩道:“拿我當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馬虎苦笑道:“這麽看來,我好像也有點毛病了。”


    傅紅雪道:“你?”


    李馬虎道:“因為我現在也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他說起話來連舌頭都大了,的確醉得很快,但醉話豈非通常都是真話?


    傅紅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這飯炒得並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馬虎一眼,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因為他也不願再讓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李馬虎卻還在看著他,看著他的背。


    他的肩已後縮,顯見得心裏很不平靜。


    李馬虎眼睛裏突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這時,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已釘入了他的手背。


    第十八章救命的飛刀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李馬虎看到這把刀,一張臉突然扭曲。


    接著,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無聲無息的閃電擊倒。


    他倒下去的時候,手裏仿佛有些東西掉在桌上。


    傅紅雪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


    葉開正微笑著走進來。


    他沒有帶刀。


    傅紅雪看著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馬虎,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麽?”


    葉開笑了笑。


    他總是喜歡用笑來迴答一些他根本不必迴答的話。


    傅紅雪永不必再問了。


    他也已看見桌上三根針。


    慘碧色的針。


    針是從李馬虎手裏掉下來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紅雪現在隻怕也和樂樂山一樣躺了下去。


    難道這馬馬虎虎的雜貨店老板,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紅雪緊握雙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


    葉開也正在看著他微笑。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你怎麽知道我躲不過他這一招?”


    葉開道:“我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總是要來救我?”


    葉開又笑了,道:“誰說我是來救你的?”


    傅紅雪道:“你來幹什麽?”


    葉開淡淡道:“我隻不過來將一把刀,打在這個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並沒有什麽關係。”


    傅紅雪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施施然走過來,坐下,深深吸了口氣,微笑道:“飯炒得好像還不錯,香得很。”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酒好像也不錯,隻可惜沒有了。”


    傅紅雪正想開口,葉開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夠不夠換一角酒?”


    倒在地上的人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葉開道:“若是不夠,你就該還我的刀。”


    還是沒有人開口。


    葉開歎了口氣,俯下身,拍了拍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認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聲音突然停頓,臉上居然也露出驚訝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遠起不來了。


    這人的臉已扭曲僵硬,手腳已冰冷。


    手背上還釘著那柄刀。


    傅紅雪看了看這張臉,又看了看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葉開道:“沒有。”


    傅紅雪道:“沒有毒這人怎麽會?”


    葉開沉吟著道:“她年紀看來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驚嚇的。”


    傅紅雪道:“你說她是被駭死的?”


    葉開道:“手背並不是要害,刀上也絕沒有毒。”


    傅紅雪道:“你說她就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歎了口氣,道:“無骨蛇既然可以是個老太婆,杜婆婆為何不能是個男人?”


    傅紅雪緩緩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個怎麽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像她這種人,難道也會被小小的一把刀嚇死?”


    葉開道:“但她的確已死了。”


    傅紅雪道:“這究竟是把什麽樣的刀?”


    葉開笑了笑。


    他也喜歡用笑來迴答他不願迴答的話。


    他拔起了這柄刀。


    刀鋒薄麵鋒利,閃動著淡青的光。


    他看著這柄刀時,眼睛裏也發出了光。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不承認這也是一柄刀吧。”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想不到你也會用刀。”


    葉開又笑了笑。


    傅紅雪道:“我從未看過你帶刀。”


    葉開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也隻有承認。


    葉開道:“也許隻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呐!”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看不見的刀!”


    葉開凝視著手裏的刀,緩緩道:“也許你能看得見它,但等你看見它時,往往已太遲了……”


    可以嚇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見的刀。


    因為等你看見它時,就已太遲了。


    刀又看不見了。


    突然間,這柄刀已在葉開手裏消失,就像是某種魔法奇跡。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裏的刀,眼睛裏也露出了種奇怪的表情。


    他終於明白了葉開的意思。


    公孫斷也沒有看見過他的這把刀。


    公孫斷能看到的隻是刀柄和刀鞘。


    葉開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見的刀,就很難殺人了。”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紅雪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道:“隻可惜這件事並不容易。”


    葉開道:“的確很不容易。”


    傅紅雪道:“那遠比使用它還要困難得多。”


    葉開微笑道:“看來你已明白了。”


    傅紅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頭,看著葉開。葉開的微笑溫暖而親切。


    傅紅雪突又沉下了臉,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什麽事?”


    傅紅雪道:“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們本就完全沒關係,你就算死在我麵前,我也絕不會救你。”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也輕輕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紅雪咬著牙,道:“那麽現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葉開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紅雪道:“我為什麽要出去?”


    葉開道:“外麵有人在等你。”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紅雪皺眉道:“他等我幹什麽?”


    葉開道:“等你去問他,為什麽要暗算你。”


    傅紅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實他根本不必急著出去。


    因為外麵那個人,無論再等多久,都不會著急的。


    死人永遠不會著急。


    西門春本就不是個很高大的人,現在似已縮成了一團。


    他躺在櫃台後的角落裏,眼珠凸出,仿佛還帶著臨死時的憤怒和恐懼。


    是誰殺了他?


    他自己顯然也未想到這個人會來殺他。


    一根鋼錐,插在他心口上,從創口流出的血,現在還未幹透。


    附近卻沒有人。


    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本就很少有人還留在街上。


    傅紅雪站在那裏,手腳已僵硬,直到聽見葉開的腳步聲時,才沉聲問道:“你說這人就是‘無骨蛇’西門春?”


    過了很久,葉開才吐出口氣,道:“是的。”


    傅紅雪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道:“他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唿喊,就已被人殺了。”


    葉開道:“這是致命的一錐。”


    傅紅雪道:“能這樣殺他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很多。”


    傅紅雪皺眉道:“很多?”


    葉開突然長歎,道:“無論誰都可以殺了他,因為他已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點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著道:“隻不過,能殺他的人雖多,想殺他的人卻不多,也許隻有一個。”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生怕你將他秘密問出來的人。”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道:“他為什麽要殺我?是誰要他來殺我的?……這就是他的秘密?”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突然冷笑,然後就轉身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要到哪裏去?”


    傅紅雪道:“我走我的路,你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頭也不迴,慢慢地走上了長街。


    長街寂寂,對麵窄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一陣風吹過,將那窄巷口點著的招租紅紙吹得飛了起來。


    風很冷,夜已將臨,是不是秋天也快來了?


    晚風中已有秋意,但屋子裏卻還是溫暖如春。


    在男人們看來,這地方仿佛永遠都是春天。


    角落裏的桌子上,已有幾個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濃,他們的酒意卻已很濃了。


    葉開剛坐下來,蕭別離已將酒杯推過來,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請我喝酒的。”


    酒杯已斟滿。


    葉開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可以掛賬。”


    蕭別離笑道:“無論誰答應過你的話,想忘記隻怕都很難。”


    葉開道:“的確很難。”


    蕭別離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葉開大笑,舉杯一飲而盡,四下看了一眼,道:“這裏的客人倒真來得早。”


    蕭別離點點頭,道:“隻要燈籠一亮,立刻就有人來。”


    葉開道:“所以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麵守著那盞燈籠的。”


    蕭別離又笑了笑,道:“這種地方的確很奇怪,隻要來過一兩次的人,很快就會上癮了,若是不來轉一轉,好像連覺都睡不著。”


    葉開道:“現在我已經上癮了,今天我就已來了三次。”


    蕭別離笑道:“所以我喜歡你。”


    葉開道:“所以你才肯讓我掛賬。”


    蕭別離大笑。


    角落中那幾個人都扭過頭來看他,目中都帶著驚訝之色。


    他們到這地方來了至少已有幾百次,卻從未看過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是他很快又頓住笑聲,道:“李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我還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麽看出來的?”


    葉開道:“我沒有看出來……我根本就什麽也看不出來。”


    蕭別離道:“但是你猜出來了。”


    葉開道:“我隻不過覺得有些奇怪,西門春為什麽要叫傅紅雪到他那裏去拿包袱。”


    蕭別離道:“隻有這一點?”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又發覺他居然將傅紅雪請到裏麵去吃飯。”


    蕭別離道:“這並沒有什麽奇怪。”


    葉開道:“很奇怪。”


    他接著又道:“現在這地方每個人都已知道傅紅雪是萬馬堂的對頭,像他這麽圓滑的人,怎麽肯得罪萬馬堂?”


    蕭別離道:“不錯,他本該連那包袱都不肯收下來的。”


    葉開道:“但他卻收了下來。”


    蕭別離道:“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


    葉開道:“所以我才會猜她是杜婆婆。”


    蕭別離道:“你沒有猜錯。”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幸好我沒有猜錯。”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她已經被我嚇死了。”


    蕭別離怔住。


    葉開道:“你想不到?”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西門春呢?”


    葉開道:“也死了。”


    蕭別離拿起麵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來你的心腸並不軟。”


    葉開凝視著他,淡淡道:“現在你是不是後悔讓我掛賬了。”


    蕭別離又歎了口氣,道:“我隻奇怪,像他們這種人,怎麽會到這種地方來,而且來了就沒有走。”


    葉開道:“也許他們是避難,也許他們的仇家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但他們來的時候,傅紅雪還隻是個小孩子。”


    葉開道:“那麽他們為何要殺傅紅雪?”


    蕭別離淡淡道:“你不該殺了他們的,因為這句話隻有他們才能迴答你。”


    葉開歎道:“他們的確死得太早,也死得太快,隻不過……”


    蕭別離道:“隻不過怎麽樣?”


    葉開忽又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記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


    蕭別離道:“他們說了什麽?”


    葉開道:“現在還沒有說,因為我還沒有去問。”


    蕭別離道:“為什麽還不問?”


    葉開道:“我不急,他們當然更不會急。”


    蕭別離又笑了,凝視著葉開,微笑道:“你實在也是個很奇怪的人。”


    葉開道:“和三老板一樣奇怪……”


    蕭別離道:“比他更怪……”


    他這句話剛說完,外麵突然響起一陣急驟的銅鑼聲,還有人在大唿:“火,救火……”


    火勢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馬虎的雜貨店。


    火苗從後麵那木板屋裏冒出來,一下子就將整個雜貨鋪都燒著,燒得好快。


    就算有人想隔岸觀火都不行,因為這條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間,整條街都已亂了起來,各式各樣可以裝水的東西,一下子全都出現了。


    火光照著蕭別離的臉,他蒼白的臉也已被映紅了,沉吟著道:“看來那火是從雜貨鋪後麵的廚房裏燒起來的。”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忘了熄燈?”


    葉開道:“那裏根本還沒有點燈。”


    蕭別離道:“但爐子裏想必還有火。”


    葉開道:“每家人的爐子裏都有火。”


    蕭別離道:“你認為有人放火?”


    葉開笑了笑,道:“我早該想到有人會放火的。”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為死人燒焦了後,就真的永遠不能說話了。”


    他忽然搶過一個人手裏提著的水桶,也搶著去救火了。


    蕭別離很快就已看不見他,但眼睛裏卻還是帶著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過來一個人,悄悄問道:“你在想什麽?”


    蕭別離並沒有扭頭去看,緩緩道:“我剛得到個教訓。”


    這人道:“什麽教訓?”


    蕭別離道:“你若想要一個人不說話,隻有將他殺了後再燒成焦炭。”


    救火的人雖多,水源卻不足。


    幸好白天下過雨,屋子並不幹燥,所以火勢雖未被撲滅,總算還沒有蔓延得太快。


    葉開擠在救火的人叢中,目光就像鷹一樣,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會混在救火的人叢裏的,這也許因為他不願被別人懷疑,也許因為他很欣賞別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賞自己放的火。


    這當然是種殘酷而變態的心理,但放火的豈非就是殘酷而變態的人?


    隻可惜這種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來的。


    葉開正覺得失望,忽然發覺有個人在後麵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迴過頭,又發覺有個人很快地轉過身,擠出了人群。


    是個頭戴著氈帽的青衣人。


    葉開當然也很快地跟著擠了出去。


    他擠出去後,還是隻能看到這青衣人的背影。


    葉開常常喜歡研究人的背影,他發現每個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征,所以若要從一個人的背影認出他來,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這青衣人的背影卻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並不高大,行動卻很敏捷,很快地就已走出了這條街。


    忽然間,四下就已看不見別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靜寂。


    葉開大步追過去,輕喚道:“前麵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請留步說話。”


    青衣人的腳步非但沒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


    這人的輕功非但很不錯,身法也很美。葉開看見他寬大的衣袂在風中飛舞,忽又覺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卻還是想不出在哪裏見過這麽樣一個人。


    走得愈遠,夜色就愈濃。


    葉開並沒有急著追上去。


    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願見他,剛才為什麽要拉他的衣服?


    這人若是本就想見人,他又何必急著去追?


    風吹草原,長草間居然有條小徑。


    這人對草原中的地勢顯然非常熟悉,在草叢間東一轉,西一轉,忽然看不見了。


    葉開卻一點也不著急,就停下腳步,等著。


    過了半晌,草叢中果然在低語。“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草叢中有人笑了,笑聲輕柔而甜美。


    一個人帶著笑道:“好眼力,有賞。”


    葉開微笑道:“賞什麽?”


    沈三娘道:“賞你進來喝杯酒。”


    第十九章斬草除根


    這荒涼的草原上,怎麽會有喝酒的地方?


    葉開走進去後才明白,沈三娘竟在這裏建造了個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帶你,你就算有一萬人來找,也絕對找不到這地方。


    這實在是個很奇妙的地方,裏麵非但有酒,居然還有張很幹淨的床,很精致的妝台,妝台上居然還擺著鮮花。


    擺酒的桌子上,居然還有幾樣很精致的小菜。


    葉開怔住。


    沈三娘看著他,臉上帶著笑,正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笑。


    她微笑著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葉開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葉開也在看著她,微笑道:“像你這樣的女人,無論做出什麽樣的事來,我都不會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看來你的確是個很懂事的男人。”


    葉開道:“你也是個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們就該像兩個真正懂事的人一樣,先坐下來喝杯酒。”


    葉開眨了眨眼,道:“然後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著嘴唇笑道:“你既然是個懂事的男人,就不該在女人麵前問這種話。”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我隻不過想聽你說個故事。”


    沈三娘道:“什麽故事?”


    葉開道:“神刀堂、萬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麽知道我會說這故事?”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還不止這一樣。”


    沈三娘忽然不說話了。


    燈光照著她的臉,使得她看來更美,但卻是種很淒涼而傷感的美,就像是夏陽下的歸鴻、殘秋時的夕陽。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遞給葉開。


    葉開坐下。


    風從上麵的洞口吹過,燈光在搖晃,夜仿佛已很深了。


    大地寂靜,又有誰知道地下有這麽樣兩個人,這麽樣坐在這裏。


    又有誰知道他們的心事?


    沈三娘又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後才緩緩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誰?”


    葉開點點頭。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馬空群,本來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


    葉開又點點頭。


    沈三娘道:“他們並肩作戰,從關外闖到中原,終於使神刀堂和萬馬堂的名頭響遍了武林。”


    葉開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輩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歎了口氣,黯然道:“就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後來才會死得那麽慘。”


    葉開道:“為什麽?”


    沈三娘道:“因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壯大,不但已漸漸壓過了萬馬堂,江湖中也幾乎沒有別人能比得上了。”


    葉開歎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聲名,本就是用血淚換來的。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卻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葉開道:“馬空群?”


    沈三娘點點頭,道:“他恨他,因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葉開道:“難道他真的是死在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當然還有別的人。”


    葉開道:“公孫斷?”


    沈三娘道:“公孫斷隻不過是個奴才,就憑他們兩個人,怎麽敢動神刀堂,何況白夫人和白二俠也是不可一世的絕頂高手。”


    她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接著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們的人,至少有三十個。”


    葉開動容道:“三十個?”


    沈三娘點點頭,道:“這三十個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葉開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外,絕沒有別人知道。”


    她不讓葉開問話,很快地接著又道:“那天晚上雪剛停,馬空群約了白大哥兄弟去賞雪,說是在城外的梅花庵,準備了一席很精致的酒菜。”


    葉開很留意地聽著,仿佛每個細節都不肯錯過,所以立刻問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麽會有酒菜?”


    沈三娘冷笑道:“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幾個?”


    葉開點點頭,替她倒了杯酒。


    他了解她的心情。


    像她這種人,對世上任何事的看法當然都難免比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這杯酒,才接著說道:“那天白大哥的興致也很高,所以將他一家人全都帶去了,誰知道……誰知道馬空群要他們去賞的並不是白的雪,而是紅的雪!”


    她拿著酒杯的手已開始顫抖,明亮的眼睛也已發紅了。


    葉開的臉色也很沉重,道:“馬空群是不是已安排好那三十個人埋伏在梅花庵裏等著他?”


    沈三娘點點頭,淒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兩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慘死在梅花庵外,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葉開也不禁黯然,長歎道:“斬草除根,寸草不留,他們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輕拭著眼角的淚痕,道:“最慘的是白大哥夫婦,他們縱橫一生,死的時候竟連首級都無法保存,連他那才四歲大的孩子,都慘死在劍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們的那三十多個蒙麵刺客,也被他們手刃了二十多個。”


    葉開道:“馬空群左掌那四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斷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趁白大哥不備時先以金剛掌力重創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們隻怕還休想得手。”


    葉開道:“金剛掌?”


    沈三娘道:“馬空群也是個了不起的人才,他右手練的是破山拳,左手練的卻是金剛掌,據說這兩種功夫都已被他練到了九成火候。”


    葉開道:“白大俠呢?”


    沈三娘的眼睛裏立刻又發出了光,道:“白大哥驚絕天下,無論武功、機智、膽識,世上都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你隻要看著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對她的白大哥是多麽崇敬佩服。


    葉開長長歎息,黯然道:“為什麽千古以來的英雄人物,總是要落得個如此悲慘的下場?”


    他也舉杯一飲而盡,才接著說道:“白大俠滿門慘死之後,馬空群自然就將責任推到那些蒙麵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還當眾立誓,說他一定要為白大哥報仇。”


    葉開道:“那三十個刺客之中,能活著迴去的還有幾個?”


    沈三娘道:“七個。”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歎道:“他們自己當然更不肯說出來,馬空群隻怕再也沒有想到這秘密也會泄漏。”


    沈三娘道:“他做夢也沒想到。”


    葉開苦笑道:“其實連我也想不通,這秘密是怎麽泄漏的。”


    沈三娘沉吟著,終於緩緩道:“活著的那七個人之中,有一個突然天良發現,將這秘密告訴了一位白鳳夫人。”


    葉開道:“這種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來也已將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卻從他的武功上認出了他,念在他做人還有一點好處,所以刀下留情,沒有要他的命。”


    葉開道:“這人是誰?”


    沈三娘歎道:“白鳳夫人已答應過他,絕不將他的姓名泄漏。”


    葉開道:“他做人有什麽好處?”


    沈三娘道:“若是說出了他這點好處,隻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道:“白大俠對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難道他竟是白大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馬空群難道不是白大哥的朋友?那三十個蒙麵刺客,也許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葉開歎道:“看來朋友的確比仇敵還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白大哥饒了他一命之後,他迴去總算還是天良發現,否則白大哥隻怕就要永遠冤沉海底了。”


    葉開道:“他沒有說出另外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道:“為什麽不說?”


    沈三娘道:“因為他也不知道。”


    她接著道:“馬空群一向是個很謹慎、很仔細的人,他選擇這三十個人做暗算白大哥的刺客,當然仔細觀察過他們很久,知道他們都必定在暗中對白大哥懷恨在心。”


    葉開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這三十個人卻都是和馬空群直接聯係的,誰都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九個人是誰。”


    葉開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們獨特的兵刃和武功,這人多少總該看出一點線索來。”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這三十個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麵,甚至將他們慣用的兵刃也換過了,何況,這個人當然也很了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時心情當然也緊張得很,哪有功夫去注意別人。”


    葉開垂下頭,沉吟著,忽又問道:“那位白鳳夫人又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淒然道:“她……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她雖然既聰明又美麗,但命運卻比誰都悲慘。”


    葉開道:“為什麽?”


    沈三娘道:“因為她喜歡的男人不但是有婦之夫,而且是那一門的對頭。”


    葉開道:“對頭?”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葉開動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來,武林中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兩個字來,沒有不頭疼的。其實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有血有肉,而且,隻要你不去犯他們,他們也絕不會來惹你。”


    葉開苦笑道:“我總認為魔教隻不過是種荒唐神秘的傳說而已,誰知道世上竟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來,魔教中人的確已沒人露過麵。”


    葉開道:“為什麽?”


    沈三娘道:“因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約賭技,輸了一招,發誓從此不再入關。”


    葉開歎:“白大俠當真是人中之傑,當真是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隻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沒有見著他。”


    葉開道:“但他當年的雄姿英發,現在我還一樣能想象得到。”


    沈三娘看著他,眼睛裏露出一抹溫柔之意,像是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就因為天山這一戰,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將白大哥當作不共戴天的大對頭。”


    葉開歎道:“魔教中的人,氣量果然未免偏狹了一些。”


    沈三娘說道:“白鳳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獨生女兒。”


    葉開道:“但她卻愛上了白大俠。”


    沈三娘點點頭,道:“就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葉開道:“她知道白大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哥從沒有欺騙過她,所以她才動了真情。”


    葉開長歎道:“你若要別人真情對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換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變得溫柔起來,輕輕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願等,有時一年中她甚至隻能見到白大哥一麵,但她已心滿意足。”


    葉開的眼睛仿佛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問道:“白大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們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為白大哥雖然是一世英雄,但對他這位夫人卻帶著三分畏懼,所以才苦了我們的白鳳姑娘。”


    葉開歎息著,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女人最悲慘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她本不該去愛的男人。


    沈三娘淒然道:“最慘的是,那時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葉開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這孩子是不是……”


    沈三娘道:“這孩子就是傅紅雪。”


    葉開動容道:“他果然是來找馬空群複仇的!”


    沈三娘點點頭,目中又有了淚光,黯然道:“為了這一天,她們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葉開道:“白鳳夫人難道從未去向她的父親請求幫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個很倔強的女人,從不要別人可憐她,何況,魔教中人既然對白大哥恨之徹骨,又怎麽會幫她複仇。”


    葉開歎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中的公主,當然也不會有別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隻有全心全意地來教養她的孩子,希望他能夠為白大哥洗雪這血海深仇。”


    葉開道:“看來她的兒子並沒有令她失望。”


    沈三娘道:“他現在的確已可算是絕頂高手,我敢說天下已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誰知道,他為了練武曾經吃過多少苦?”


    葉開道:“無論做什麽事,若想出人頭地,都一樣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呢?”


    葉開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帶著些悲傷,過了很久,才接著道:“我總比他好,因為從來也沒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沒有人管真是件幸運的事麽?”


    葉開又笑了笑。


    他隻笑了笑,什麽都沒有說。


    沈三娘輕輕歎息,柔聲道:“我相信你有時也必定希望有個人來管管你的,沒有人管的那種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葉開忽然改變話題,道:“這件事的大概情況,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說的本來就很詳細。”


    葉開道:“但你卻忘了說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麽事?”


    葉開道:“你自己。”


    他凝視著沈三娘,緩緩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和這件事又有什麽關係。”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馬空群以為我是白鳳夫人的妹妹,其實他錯了。”


    葉開道:“哦?”


    沈三娘淒然一笑,道:“我本來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卻隻不過是白鳳夫人身邊的一個小丫頭而已。”


    葉開道:“傅紅雪認得你?”


    沈三娘搖搖頭道:“他不認識我,他很小的時候,我就離開了白鳳夫人。”


    葉開道:“為什麽?”


    沈三娘道:“因為我要找機會,混入萬馬堂去刺探消息。”


    葉開道:“要查出那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當然是這件事。”


    葉開道:“你沒有查出來?”


    沈三娘道:“沒有。”


    她目中又露出悲憤沉痛之色,黯然接著道:“所以這幾年我都是白活的。”


    葉開看著她,道:“你隻不過是白鳳夫人的丫環,但卻也為了這段仇恨,付出了你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為她一向對我很好,一向將我當作她的姐妹。”


    葉開道:“沒有別的原因?”


    沈三娘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當然也因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道:“你好像一定要每件事都問個明白才甘心。”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喜歡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裏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盯著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歡躲在屋頂上偷聽別人說話。”


    葉開笑了,道:“看來你好像也要將每件事都問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裏的女人並不是我。”


    葉開看著她,眼睛裏的表情也變得很奇怪,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不是你是誰?”


    沈三娘道:“是翠濃。”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傅紅雪看著他要拉翠濃時,臉上為什麽會露出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濃。”


    葉開道:“不是翠濃是誰?”


    沈三娘眼波忽然變得霧一樣的朦朧,緩緩地道:“隨便你要將誰當成她都行,隻要不是翠濃……”


    葉開長歎了一聲,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聲道:“謝謝你。”


    葉開問道:“但我又有點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沈三娘垂下頭,垂得很低,好像不願再讓葉開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又過了很久,她才歎息著,黯然道:“為了複仇,我做過很多不願做的事!”


    葉開道:“也許每個人都做過一些他本來不願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這一次我卻不願再做。”


    葉開眼睛裏充滿了同情,道:“你當然不是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確是怕害了他,他和我這種女人本不該有任何關係,隻不過……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葉開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道:“我已盡了我的力,現在我再也不願碰一碰我不喜歡的男人。”


    第二十章一醉解千愁


    葉開舉杯飲盡,酒似已有些發苦。


    他當然也了解一個女人被迫和她們憎惡的男人在一起時,是件多麽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抬起頭來,掠了掠鬢邊的散發,道:“我這一生中,從未有過我真正喜歡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蒙矓,似已有了些酒意。


    葉開輕輕歎息,隻能歎息。


    沈三娘道:“其實馬空群對我並不錯,他本該殺了我的。”


    葉開道:“為什麽?”


    沈三娘道:“因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麽人。”


    葉開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你。”


    沈三娘點點頭,道:“所以我本該感激他的,但是我卻更恨他。”


    她用力握緊酒杯,就好像已將這酒杯當作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葉開將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給她。


    然後她就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仿佛對這杯酒十分珍惜。


    葉開凝視著她,緩緩道:“我想你現在一定永遠再也不願見到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殺他,隻有不見他。”


    葉開柔聲道:“但你的確已盡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著頭,凝視著手裏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事?”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聲道:“你也是個很可愛的男人,若是我年輕,一定會勾引你。”


    葉開凝視著她,道:“你現在也並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他,嘴角又露出那動人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就算還不老,也已經太遲了……”


    她笑得雖美,卻仿佛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苦澀之意。


    一種比甜還有韻味的苦澀之意。


    一種淒涼的笑。


    然後她就忽然站起來,轉過身,又取出一樽酒,帶著笑道:“所以現在我隻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葉開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過。”


    沈三娘:“可是在你還沒有喝醉以前,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說道:“你當然看得出傅紅雪是個怎麽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很喜歡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無論學什麽,都可以學得很好,但他卻又是個很脆弱的人,有時他雖然好像很堅強,其實卻隻不過是在勉強控製著自己,那打擊若是再大一點,他就承受不起。”


    葉開在聽著。


    沈三娘道:“他殺公孫斷的時候,我也在旁邊,你永遠想不到他殺了人後有多麽痛苦,我也從未看過吐得那麽厲害的人。”


    葉開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隻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種痛苦,隻怕他會發瘋。”


    葉開歎道:“但他卻非殺人不可。”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可是我最擔心的,還是他的病。”


    葉開皺眉道:“什麽病?”


    沈三娘道:“一種很奇怪的病,在醫書上叫癲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羊癲瘋,隻要這種病一發作,他立刻就不能控製自己。”


    葉開麵上也現出憂鬱之色,道:“我看過這種病發作的樣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他這種病要在什麽時候發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裏永遠有一種恐懼,所以他永遠都是緊張的,永遠不能放鬆自己。”


    葉開苦笑道:“老天為什麽要叫他這種人得這種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現在還沒有別人知道他有這種病,馬空群當然更不會知道。”


    葉開道:“你能確定沒有別人知道。”


    沈三娘道:“絕沒有。”


    她的確很有信心,因為她還不知道傅紅雪的病最近又發作過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馬芳鈴麵前發作的。


    葉開沉吟道:“他若緊張時,這種病發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葉開道:“他和馬空群交手時,當然一定會緊張得很。”


    沈三娘歎道:“我最怕的就是這件事,那時他的病若是突然發作……”


    她嘴唇突然發抖,連話都已說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說,連想都不敢去想。


    葉開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邊照顧著他。”


    沈三娘道:“我並不隻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葉開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你答應?”


    葉開的目光仿佛忽然又到了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可以答應,隻不過,現在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件事。”


    沈三娘道:“你擔心的是什麽?”


    葉開道:“你知不知道他迴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已有兩個人要殺他。”


    沈三娘動容道:“是什麽人?”


    葉開道:“你總該聽說過‘斷腸針’杜婆婆,和‘無骨蛇’西門春。”


    沈三娘當然聽說過。


    她臉色立刻變了,喃喃道:“奇怪,這兩人為什麽要殺他?”


    葉開道:“我奇怪的也不是這一點。”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麽?”


    葉開沉思著,道:“我剛說起他們很可能也在這地方,他們就立刻出現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出現得太快?太恰巧?”


    葉開道:“不但出現太快,就仿佛生怕別人要查問他們的某種秘密,所以自己急著要死一樣。”


    沈三娘道:“不是你殺了他們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至少並不急著要他們死。”


    沈三娘道:“你認為是有人要殺了他們滅口?”


    葉開道:“也許還不止這樣簡單。”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葉開道:“也許死的那兩個人,並不是真的西門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


    葉開沉吟著,道:“他們當然是為了一種很特別的理由,才會躲到這裏來的。”


    沈三娘道:“不錯。”


    葉開道:“他們躲了很多年,已認為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葉開道:“但今天我卻忽然對人說,他們很可能就在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麽知道的?”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歎道:“也許你知道的已太多。”


    葉開道:“我既然已說出他們很可能在這裏,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們怕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你,因為他們想不通你怎會知道他們在這裏,也猜不透你還知道些什麽事。”


    葉開道:“他們生怕自己的行蹤泄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兩個人出現,而且想法子讓我認為這兩個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門春。”


    沈三娘道:“想什麽法子?”


    葉開道:“有很多法子,最簡單的一種,就是叫一個人用斷腸針去殺人。”


    沈三娘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所以你當然就會認為這人是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若要殺人,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傅紅雪。”


    葉開道:“這也正是他們計劃中最巧妙的一點。”


    沈三娘道:“那兩人若能殺了傅紅雪,當然很好,就算殺不了傅紅雪,也對他們這計劃沒有妨礙。”


    葉開道:“對極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們出手之後,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門春就將他們殺了滅口,讓你認為杜婆婆和西門春都已死了。”


    葉開道:“誰也不會對一個死了的人有興趣,以後當然就絕不會有人再去找他們。”


    沈三娘眨著眼,道:“隻可惜有種人對死人也一樣有興趣的。”


    葉開微笑道:“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們隻殺人滅口一定還不夠,一定還要毀屍滅跡。”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沒有思想,看來這句話對你並不適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有人說,會動腦筋的男人,通常都不會動嘴,看來這句話對你也不適用。”


    葉開也笑了。


    現在他們本不該笑的。


    沈三娘道:“其實我也還有幾件事想不通。”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門春,他們是誰呢?”


    葉開道:“我隻知道其中有個人的武功相當不錯,絕不會是無名之輩。”


    沈三娘道:“但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葉開道:“也許我以後會知道的。”


    沈三娘看著他道:“隻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總是能知道!”


    葉開笑道:“這也許隻因為我本就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麽你想必也該知道,杜婆婆和西門春是為什麽躲到這裏來的。”


    葉開道:“你說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一字字道:“那三十個刺客中活著的還有七個,也許我們現在已找出兩個來。”


    葉開的表情也嚴肅起來,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們就是?”


    葉開歎了口氣,歎氣有時也是種答複。


    沈三娘道:“他們若是還沒有死,當然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以你看,什麽人最可能是西門春?什麽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說過,這種事無論誰都不能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道:“但隻要他們還沒有死,就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他們既然可以隨時找兩個人來做替死鬼,這地方想必一定還有他們的手下。”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些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來暗算傅紅雪?”


    葉開歎息著點了點頭。


    沈三娘道:“你所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葉開沉吟著,道:“以他的武功,這些人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沈三娘也點了點頭。


    葉開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獨生子,旁門雜學會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實在不少。”


    葉開道:“但他卻缺少一樣事。”


    沈三娘道:“哪樣事?”


    葉開道:“經驗。”


    他慢慢地接著道:“在他這種情況中,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卻又偏偏是誰也沒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葉開道:“所以你應該去告訴他,真正危險的地方並不是萬馬堂,真正的危險就在這小鎮上,而且是他看不見,也想不到的。”


    沈三娘沉思著,道:“你認為馬空群早已在鎮上布好了埋伏?”


    葉開道:“你說過,他是個很謹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確是。”


    葉開道:“可是現在他身邊卻已沒有一個肯為他拚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孫斷的死,對他本就是個很大的打擊。”


    葉開道:“一個像他這麽謹慎的人,對自己一定保護得很好,公孫斷就算是他最忠誠的朋友,他也絕不會想要倚靠公孫斷來保護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孫斷本就不是個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比你更了解公孫斷。”


    沈三娘道:“所以你認為他一定早已另有布置?”


    葉開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對付傅紅雪的把握,現在怎麽會還留在這裏。”


    沈三娘道:“難道你認為傅紅雪已完全沒有複仇的機會?”


    葉開道:“假如他隻想殺馬空群一個人,也許還有機會。”


    沈三娘道:“假如他還想找出那六個人呢?”


    葉開道:“那就很難了。”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究竟是在替我們擔心?還是為馬空群來警告我們的?現在我已漸漸分不清了。”


    葉開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雖然說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細一想,這些秘密我們卻連一點用都沒有。”


    葉開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將這些話告訴傅紅雪,他隻有更緊張,更擔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葉開道:“你可以不告訴他。”


    沈三娘盯著他的眼睛,像是想從他眼睛裏看出他心裏的秘密。


    可是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她忍不住又長歎了一聲,道:“現在我隻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葉開又笑了,淡淡道:“問我這句話的人,你已不是第一個。”


    沈三娘道:“從來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曆?”


    葉開道:“那隻因連我自己都忘了。”


    他舉起酒杯,微笑道:“現在我隻記得,我答應過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真的想喝醉?”


    葉開笑得仿佛有些傷感,緩緩道:“我不醉又能怎麽樣呢?”


    於是葉開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來的時候,卻已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空樽下壓著張素箋,是她留下來的。


    箋上隻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寫的,紅得就像是血:“夜晚在這裏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還有胭脂。


    於是葉開又加了幾個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這裏。”


    不醉又能怎麽樣呢?還是醉了的好。


    淩晨。


    輕煙般的晨霧剛剛從長草間升起,東方的穹蒼是淡青色的,其餘的部分帶著神秘的銀灰色。


    長草碧綠。


    葉開走出來,長長吸了口氣,空氣新鮮而潮濕。


    草原尚未蘇醒,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一種奇妙的和平寧靜,正籠罩著大地。


    馬芳鈴現在想必還在沉睡,年輕人很少會連續失眠兩個晚上的。


    他們的憂鬱通常總是無法抗拒他們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葉開相信馬空群是絕對睡不著的。


    像他這種年紀的人,經過這麽多事之後,能睡著除非是奇跡。


    他在幹什麽?


    是在悲悼著他的夥伴?還是在為自己憂慮?


    蕭別離現在想必也該迴到他的小樓上,也許正在喝他臨睡前最後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裏陪他喝?


    傅紅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著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讓葉開惦記的,也許還是沈三娘。


    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麽地方可去,但卻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在什麽情況下,總會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禿鷹,在銀灰色的穹蒼下盤旋著。


    它看來疲倦而饑餓。


    葉開抬起頭,看著它,目中帶著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來錯地方了,這裏既沒有死人,我也還沒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鷹低唳,仿佛在問他:“棺材呢?棺材呢?……”


    第二十一章無鞘之劍


    火熄了。


    李馬虎的雜貨店,已燒成一片焦土;隔壁那“專賣豬牛羊三獸”的屠戶和那小麵館,災情也同樣慘重。


    那條窄巷裏的木屋,也燒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搶救出來的零星家具,還雜亂地堆在路旁,幾隻破水桶正隨風滾動著,也不知它們的主人到底是誰?


    焦木還是濕淋淋的,火勢顯然剛滅不久,甚至連風中都帶著焦味。


    邊城中的人本來起得很早,現在街上卻看不見人影,想必是因為昨夜救火勞累,現在正蒙頭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鎮,看來更淒涼悲慘。


    葉開慢慢地走上這條街,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負罪的感覺。


    無論如何,若不是他,這場火就不會燒起來,他本該提著水桶來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著的卻是酒壺。


    這一場大火後,鎮上有多少人將無家可歸?


    葉開長長歎息了一聲,不禁想起了那小麵館的老板張老實。


    張老實真的是個老實人,他不但是這小麵館的老板,也是廚子和夥計,所以一年到頭,身上總是圍著塊油膩膩的圍裙,從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賺來的卻連個老婆都養不起。


    但他還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隻去吃他一碗三文錢的陽春麵,他還是拿你當財神爺一樣照顧。


    所以他煮的麵就算像糨糊,也從來沒有人埋怨過半句。


    現在麵館已燒成平地,這可憐的老實人以後怎麽辦呢?


    隔壁殺豬的丁老四,雖然也是個光棍,情況卻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還可以到蕭別離的店裏去喝幾杯,有時甚至還可以在那裏睡一覺。


    再過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沒有被燒到,竟連外麵掛著的那“精彈棉花,外賣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還是完整無缺的。


    “清水錦綢細緞、工夫作針”。


    “精製紈扇、雨具、自捍伏天絨被”。


    除了蕭別離外,鎮上就數這三家店最殷實,就算被火燒一燒也沒關係。


    但他們卻偏偏全都沒有被燒到。


    葉開苦笑著,正想找個人去問問張老實他們的消息,想不到卻先有人來找他了。


    窄門上的燈籠,居然還是亮著的。


    一個人突然從裏麵伸出半個身子來,不停地向葉開招手。


    這人白白的臉,臉上好像都帶著微笑,正是那綢緞行的老板福州人陳大倌。


    鎮上沒有人比他更會做生意,也沒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緣了。


    葉開認得他。


    這地方隻要是開門做生意的人,葉開已差不多認得。


    他認為沒事的時候找這些人聊聊,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他現在就想不出陳大倌找他幹什麽?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臉上又故意做出微笑,還沒有開口問他,陳大倌的頭已縮了迴去。


    門卻開了。


    葉開隻好走進去,忽然發現他認得的人竟幾乎全在這地方,蕭別離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陳大倌外,每個人的臉色都很沉重,麵前的桌子上既沒有菜,也沒有酒。


    他們顯然不是請葉開來喝酒的。


    天色還沒有大亮,屋裏也沒有燃燈,這些人一個個鐵青著臉,瞪著一雙雙睡眠不足的眼睛,態度一點也不友善。


    “難道他們已知道那場火是我惹出來的?”


    葉開微笑著,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問他們,是不是想找他來算賬的?


    他們的確要找人算賬,隻不過要找的並不是他,是傅紅雪。


    “自從這姓傅的一來,災禍也跟著來了。”


    “他不但殺了人,而且還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個人親眼看見他去找李馬虎的。”


    “他到這裏來,為的好像就是要給我們罪受。”


    “他若不走,我們簡直活不下去。”


    說話的人除了陳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張老實,這一向不大說話的老實人,今天居然也開了口。


    每個人提起傅紅雪,都咬牙切齒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葉開靜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了,才淡淡問道:“各位準備對他怎麽樣?”


    陳大倌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們本來準備請他走的,但他既然來了,當然不肯就這樣一走了之,所以……”


    葉開道:“所以怎麽樣?”


    張老實搶著道:“他既然要我們活不下去,我們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地打在桌上,大聲道:“我們雖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惹急了我們,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板捧著水煙袋,搖著頭道:“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人呢?”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好像覺得他們說的話都很有道理。


    陳大倌又歎了口氣,道:“我們雖然想對付他,隻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宋老板歎了口氣,道:“像我們這種老實人,當然沒法子和殺人的兇手去拚命。”


    陳大倌道:“幸好我們總算還認得幾個有本事的朋友。”


    葉開道:“你說的是三老板?”


    陳大倌道:“三老板是有身份的人,我們怎敢去驚動他?”


    葉開皺了皺眉,道:“除了三老板外,我倒想不出還有誰是有本事的人了。”


    陳大倌道:“是個叫小路的年輕人。”


    葉開道:“小路?”


    陳大倌道:“這人雖年輕,但據說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劍客。”


    宋老板悠然道:“據說他在去年一年裏,就殺了三四十個人,而且殺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張老實咬著牙,道:“像他這種殺人的兇手,就得找個同樣的人來對付他。”


    陳大倌道:“這就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葉開沉吟著,忽然問道:“你們說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陳大倌道:“不錯。”


    葉開道:“是不是路小佳?”


    陳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慢慢地吐出口氣道:“葉公子莫非也認得他?”


    葉開笑了,道:“我聽說過,聽說他的劍又狠又快。”


    宋老板也笑了,道:“這兩年來,江湖中沒有聽說過他的人,隻怕不多。”


    葉開道:“的確不多。”


    宋老板道:“聽說連昆侖山的神龍四劍和點蒼的掌門人都已敗在他的劍下。”


    葉開點點頭,說道:“宋老板好像對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葉公子得知,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就是我一門遠親的大少爺。”


    葉開道:“他來了?”


    宋老板道:“總算他還沒有忘記我這個窮親戚,前兩天才托人帶了信來,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這附近。”


    丁老四搶著道:“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已找人連夜趕去談了。”


    宋老板道:“若是沒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趕到這裏。”


    張老實捏緊拳,恨聲道:“那時我們就得要傅紅雪的好看了。”


    葉開聽著,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各位既已決定,又何必告訴我?”


    陳大倌笑道:“葉公子是個明白人,我們一向將葉公子當作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葉開開口說出難聽的話,所以趕緊又接著解釋道:“但我們也知道葉公子對那姓傅的一向不錯。”


    葉開道:“你們是不是怕我又來多管閑事?”


    陳大倌道:“我們隻希望葉公子這次莫要再照顧他就是。”


    張老實道:“我是個老實人,隻會說老實話。”


    葉開道:“你說。”


    張老實道:“你最好能幫我們的忙殺了他,你若不幫我們,至少也不能幫他,否則……”


    葉開道:“否則怎麽樣?”


    張老實站起來,大聲道:“否則我就算打不過你,也要跟你拚命。”


    葉開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實話,我喜歡聽老實話。”


    張老實大喜道:“你肯幫我們?”


    葉開道:“我至少不幫他。”


    陳大倌鬆了口氣,賠笑道:“那我們就已感激不盡了。”


    葉開道:“我隻希望路小佳來的時候,你們能讓我知道。”


    陳大倌道:“當然。”


    葉開歎息著,喃喃道:“我實在早就想看看這個人了,還有他那柄劍……”


    突聽一人道:“據說他那柄劍也很少給人看的。”


    這是蕭別離的聲音。


    他的人還在樓梯上,聲音已先傳了下來。


    葉開抬起頭,笑了笑,道:“他的劍是不是也和傅紅雪的刀一樣?”


    蕭別離也在微笑著,道:“隻有一點不同。”


    葉開道:“哪一點?”


    蕭別離道:“傅紅雪的刀還殺三種人,他的劍卻隻殺一種。”


    葉開道:“隻殺哪種人?”


    蕭別離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樓,蒼白的臉上帶著種慘淡的笑容,接著道:“他和傅紅雪不同,在他看來,世上隻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


    葉開道:“隻要是活人他都殺?”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至少我還未聽說他劍下有過活口。”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現在,我隻想知道一件事了。”


    蕭別離道:“什麽事?”


    葉開說道:“不知道是他的劍快?還是傅紅雪的刀快?”


    這件事也正是每個人都想知道的。


    陽光已升起。


    鎮上的地保趙大,正在指揮著他手下的幾個兄弟清理火場。


    屋子裏的人都已走出來,站在屋簷下看著,發表著議論。


    蕭別離和葉開卻還留在屋子裏。


    葉開從窗口看著外麵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趙大做事倒很賣力。”


    蕭別離道:“他當然應該賣力。”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鎮上人人都知道李馬虎並不馬虎,他幹了十來年,據說已存下上千兩的銀子。”


    葉開沉吟著,道:“銀子是燒不化的。”


    蕭別離道:“他也沒有後人。”


    葉開道:“所以隻要能找得出那些銀子來,就是地保的。”


    蕭別離笑道:“難怪他們都說你是個明白人。”


    葉開道:“他們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


    蕭別離歎道:“這些人說起話來,好像就生怕別人聽不見。”


    葉開道:“這就難怪你睡不著了,我本來還以為有人陪你在樓上喝酒哩。”


    蕭別離目光閃動,道:“你以為是丁求?”


    葉開笑了笑,拉開張椅子坐下去。


    蕭別離道:“你想找他?”


    葉開道:“說老實話,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你不知道他在哪裏?”


    葉開道:“你知道?”


    蕭別離想了想,道:“他當然不會離開這地方。”


    葉開笑道:“隻怕連鞭子都趕不走。”


    蕭別離道:“但他在這裏卻已很難再找得到歡迎他的人。”


    葉開道:“看來的確不容易。”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隻不過有些地方既沒有主人,門也從來不關的。”


    葉開道:“譬如說哪些地方?”


    蕭別離道:“譬如說,關帝廟……”


    葉開的眼睛跟著亮了,忽然站起來,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這位關夫子,早該到他廟裏去燒幾根香了。”


    蕭別離笑道:“最好少燒幾根,莫要燒著了房子。”


    葉開也笑了笑,道:“幸好關夫子一向不開口的,否則很有這種可能。”


    燒焦了的屍骨已清理出來,銀子卻還沒有消息。


    趙大已歇下來,正用大碗在喝著水,大聲地吆喝著,叫他手下的弟兄別偷懶。


    銀子若找出來,大家全有一份的。


    葉開走過去,站在他旁邊看著,忽然悄悄道:“聽說有些人總是喜歡將銀子埋在鋪底下的。”


    趙大精神為之一震,道:“對,我早該想到這種地方了。”


    他好像這才發覺說話的人是葉開,立刻又迴頭笑道:“若是找到了,葉公子你在這地方的酒賬,全算我趙大的。”


    葉開道:“那倒不必,我隻希望你能照顧照顧這個死人,替他們弄兩口薄皮棺材。”


    趙大道:“棺材是現成的,而且用不著花錢買。”


    葉開道:“哦,這裏居然有不要錢的棺材,我倒從未聽說過。”


    趙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豈非有人送了好幾副棺材來。”


    葉開眼睛又亮了,卻又問道:“棺材豈非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趙大悄悄道:“這兩天三老板正在走黴運,誰敢把棺材往那裏送?”


    葉開道:“棺材呢?”


    趙大道:“本來就堆在後麵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時候,我才叫人移到關帝廟去了,隻便宜了這兩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葉開笑道:“看來這兩天死在這裏的人,倒真是死對了地方。”


    趙大卻歎了口氣,道:“但沒死的人待在這種窮地方,卻真是活受罪。”


    葉開道:“誰說這地方窮,說不定那邊就有上千兩的銀子在等著你去拿哩。”


    趙大大笑,道:“多謝公子吉言,我這就去拿。”


    他卷起衣袖,趕過去,忽又迴過頭,道:“公子你若在這裏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趙大一定選口最好的棺材給你。”


    葉開看著他走開了,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過了很久,才苦笑著,喃喃道:“看你這小子倒真他媽的夠朋友。”


    這條街雖然是這地方的精華,這地方卻當然不止這麽樣一條街!


    走出這條街往左轉,屋子就更簡陋破爛,在這裏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趕車洗馬的,那幾個大老板店裏的夥計,也住在這裏。


    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正蹲在那裏起火。


    她的背上背著個孩子,旁邊還站著三個,一個個都是麵有菜色。她自己看來卻更憔悴,蒼老得像是老太婆。


    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為什麽愈窮的人家,孩子偏偏愈多呢?


    是不是因為他們沒錢在晚上點燈,也沒別的事做?


    無論如何,人愈窮,孩子愈多,孩子愈多,人就更窮,這好像已成了條不變的定律。


    葉開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卻又想不出什麽方法來讓別人少生幾個孩子。


    但他相信,這問題以後總有法子解決的。


    再往前麵走不多遠,就可以看到那間破落的關帝廟了。


    廟裏的香火並不旺,連關帝老爺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剝落。


    大門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裏,院子並不大,所以棺材隻能疊起來放。


    廟裏的神案倒還是完整的,若有個人睡上去,保證不會垮下來。


    因為現在就有個人睡在上麵。


    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手裏緊緊地握著一柄漆黑的刀,一雙發亮的眼睛,正在瞪著葉開。


    葉開笑了。


    傅紅雪卻沒有笑,冷冷地瞪著他,道:“我說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葉開道:“我聽你說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又來找我?”


    葉開道:“誰說我是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我。”


    葉開又笑了。


    傅紅雪道:“這地方隻有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木頭人,你來找的總不會是木頭人。”


    葉開道:“你說的是關夫子?”


    傅紅雪道:“我隻知道他是個木頭人。”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從來不會尊敬別人,但至少總該對他尊敬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因為他已成神。”


    傅紅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葉開道:“你從不信神。”


    傅紅雪道:“我信的不是這種人,也想不出他做過什麽值得我尊敬的事。”


    葉開道:“他至少沒有被曹操收買,至少沒有出賣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出賣朋友的人很多。”


    葉開道:“但你總該知道……”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隻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漢就不會亡得那麽快。”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麽不尊敬他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因為別人都尊敬他,你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定要跟別人不同。”


    傅紅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這就走?”


    傅紅雪冷冷地道:“這裏的俗氣太重,我實在受不了。”


    葉開歎道:“一個人若要活在這世上,有時就得俗一點的。”


    傅紅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隨便你怎麽想,都跟我沒關係。”


    葉開道:“你怎麽想?”


    傅紅雪道:“那也跟你沒關係。”


    葉開道:“難道你不準備在這世界上活下去?”


    傅紅雪道:“我根本就沒有在你這世界上活過。”


    他沒有迴頭。


    葉開看不見他的臉,卻看見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緊。


    隻可惜無論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裏的痛苦。


    葉開看著他,緩緩道:“無論你怎麽想,總有一天,你還是會迴到這世界上來的,因為你還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紅雪似已聽不見這些話,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著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眼,目中忽又露出了憂慮之色。


    縱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劍快,但是這條腿……


    傅紅雪已走出了院子。


    葉開並沒有留他,也沒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還有兩三個時辰才能來,他不願讓傅紅雪從現在一直緊張到日落時。


    他到這裏來,本來就不是為了警告傅紅雪。


    他為的是院子裏的棺材。


    棺材本來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現在卻已被碰壞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經被燒焦。


    若不是趙大突然心血來潮,這些棺材隻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燒光。


    也許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將這些棺材燒了的。


    葉開撿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階上,將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擲過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發出“咚”的一響。


    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擲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時,聲音卻變了。


    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裏有什麽?


    空棺材固然比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幾口。


    葉開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竟走過去將這幾口棺材搬出來。


    他為什麽突然對空棺材發生了興趣?


    打開棺蓋,裏麵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裏竟有個死人。


    除了死人,棺材裏還會有什麽?


    棺材裏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這死人竟赫然是剛才還在跟他說話的張老實。


    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裏,身上那塊油圍裙總算已被脫了下來。


    這辛苦了一輩子的老實人,現在總算已安息了。


    但他剛才明明還在鎮上,身上明明還係著那塊油圍裙,現在怎麽已躺在棺材裏。


    更奇怪的是,陳大倌、丁老四、宋老板和街頭糧食行的胡掌櫃,居然也都在棺材裏。


    這些人剛才明明也都在鎮上的,怎麽會忽然都死在這裏?


    是什麽時候死的?


    摸摸他們的胸口,每個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個時辰。


    他們都已死了十來個時辰。


    他們若已死了十來個時辰,剛才在鎮上和葉開說話的那些人又是誰呢?


    葉開看著這些屍身,臉上居然也沒有驚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難道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當然有致命的原因。


    葉開將這些人的致命傷痕,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忽然將他們全都從棺材裏拖了出來,藏到廟後的深草中。


    然後他就將這幾口棺材,又擺迴原來的地方。


    他自己卻還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後等著。


    他在等誰?


    他並沒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騎馬自草原上急馳而來,馬上人衣衫華麗,背後駝峰高聳,竟是“金背駝龍”丁求。


    丁求當然沒有看見他,急馳到廟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牆頭。


    棺材仍還好好地放在院子裏,並不像被人動過的樣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沒有人影。


    這正是放火的好機會。


    於是他就開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這方麵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燒得很快。


    將這些棺材帶來的人是他,將這些棺材燒了的人也是他。


    他為什麽要辛辛苦苦將這些棺材帶來,又放火燒了呢?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但距離日落卻還有段時候。


    葉開已迴到鎮上來。


    他不能不迴來,他忽然發覺自己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關帝廟的火已燒了很久,現在火頭已小,猶在冒著濃煙。


    “關帝廟的火怎麽會燒起來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親眼看見他睡在廟裏的神案上。”


    一堆人圍在火場前議論紛紛,其中赫然又有陳大倌、丁老四和張老實。


    葉開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奇怪,好像早已算準會在這裏看到他們。


    但他卻沒有想到會看見馬芳鈴。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慮,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跟他打招唿。


    葉開卻已向她走了過去,微笑著道:“你好。”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紅,是一身白,臉色也是蒼白的,看來竟似瘦了很多。


    難道她竟連著失眠了兩個晚上?


    葉開眨了眨眼,又問道:“三老板呢?”


    馬芳鈴瞪著眼,道:“你問他幹什麽?”


    葉開道:“我隻不過問問而已。”


    馬芳鈴道:“用不著你問。”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那麽我就不問。”


    馬芳鈴卻還是瞪著眼,道:“我倒要問問你,你剛才到哪裏去了?”


    葉開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問你,你為什麽要問我?”


    馬芳鈴道:“我高興。”


    葉開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訴你,隻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麵前說的。”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來你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


    葉開道:“幸好我還不會放火。”


    馬芳鈴道:“放火的是誰?”


    葉開道:“你猜呢?”


    馬芳鈴道:“你看見那姓傅的沒有?”


    葉開道:“當然看見過。”


    馬芳鈴道:“幾時看見的?”


    葉開道:“好像是昨天。”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跺了跺腳,蒼白的臉已氣紅了。


    陳大倌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會不會去找三老板……”


    馬芳鈴冷笑道:“他找不著的。”


    陳大倌道:“為什麽?”


    馬芳鈴道:“因為連我都找不著。”


    三老板怎麽會忽然不見了呢?到哪裏去了?


    有人正想問,但就在這時,已有一陣馬蹄聲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話。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發亮的烏騅馬,自鎮外急馳而來。


    馬上端坐個鐵塔般的大漢,光頭、赤膊,黑緞繡金花的燈籠褲,倒趕千層浪的綁腿,搬尖大灑鞋,一雙手沒有提韁,卻抱著根海碗粗的旗杆。


    四丈多高的旗杆上,竟還站著個人。


    一個穿著大紅衣裳的人,背負著雙手,站在杆頭,馬跑得正急,他的人卻紋風不動,竟似比站在平地上還穩些。


    葉開隻抬頭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他來得倒真早。”


    烏騅已急馳入鎮,每個人都不禁仰起了頭去看,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每個人都已猜出來此人是誰了。


    突然間,健馬長嘶,已停下了腳。


    紅衣人還是背負著雙手,紋風不動地站在長杆上,仰著臉道:“到了麽?”


    光頭大漢立刻道:“到了。”


    紅衣人道:“有沒有出來迎接咱們?”


    光頭大漢道:“好像有幾個。”


    紅衣人道:“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光頭大漢道:“看起來倒都還像個人。”


    紅衣人這才點了點頭,喃喃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倒真是殺人的天氣。”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隻可惜在那上麵隻能殺幾隻小鳥,人是殺不到的。”


    紅衣人立刻低下頭,瞪著他。


    從下麵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一雙眸子更亮如點漆。


    他高高在上,瞪著葉開,厲聲道:“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你。”


    紅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葉開道:“莫非你就是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紅衣人冷笑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葉開笑道:“過獎。”


    紅衣人道:“你是什麽人?”


    葉開道:“我姓葉。”


    紅衣人道:“他們請我到這裏來殺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葉開道:“好像不是。”


    紅衣人歎了口氣,冷冷道:“可惜。”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實在可惜。”


    紅衣人道:“你也覺得可惜?”


    葉開道:“有一點。”


    紅衣人道:“我殺了那人後,再來殺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極了。”


    他居然好像覺得很愉快的樣子。


    紅衣人仰起臉,冷冷道:“誰說他看起來像個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頭大漢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紅衣人道:“這裏是不是有個姓陳的?”


    陳大倌立刻搶身道:“就是在下。”


    紅衣人道:“你找我來殺的人呢?”


    陳大倌賠笑道:“路大俠來得太早了些,那人還沒有到。”


    紅衣人沉下了臉,道:“去叫他來,讓我快點殺了他,我沒空在這裏等。”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能死在他手裏本是件很榮幸的事,所以早就該等在這裏挨宰。


    連陳大倌聽了都似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賠著笑道:“路大俠既然來了,為何不先下來坐坐?”


    紅衣人冷冷道:“這上麵涼快……”


    一句話未說完,突聽“嚓”一聲,海碗般粗的旗杆,竟突然斷了。


    紅衣人雙臂一振,看來就像是隻長著翅膀的紅蝙蝠,盤旋著落下。


    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馬芳鈴突然拍手道:“好輕功……”


    她剛說完這三個字,就發現紅衣人已落在她麵前,瞪大了一雙眼睛看著她,冷冷地道:“你又是什麽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馬芳鈴的臉卻似已有些發紅,垂下頭道:“我……我姓馬。”


    又是“砰”的一聲,斷了的半截旗杆,這時才落下來,打在屋脊上,再掉下來眼看就要打中好幾個人的頭。


    誰知那大漢竟躥過來,用光頭在旗杆上一撞,竟將這段旗杆撞出去四五丈,遠遠拋在屋脊後。


    馬芳鈴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個人的頭好硬啊。”


    紅衣人道:“你的頭最好也跟他一樣硬。”


    馬芳鈴眨了眨眼,道:“為什麽?”


    紅衣人道:“因為還有那半截旗杆,馬上就要敲到你頭上來了。”


    馬芳鈴怔住。


    紅衣人沉著臉道:“這旗杆怎麽會忽然斷了的?難道不是你搗的鬼?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東西。”


    馬芳鈴的臉又通紅,這次是氣紅的,她手裏還提著馬鞭,忽然一鞭向紅衣人抽了過去。


    誰知紅衣人一伸手,就將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膽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動手。”


    他的手往後一帶,馬芳鈴就身不由主向這邊跌了過來,剛想伸手去摑他的臉,但這隻手一伸出來,也被他抓住。


    馬芳鈴連脖子都已漲紅,咬著牙道:“你……你放不放開我?”


    紅衣人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想怎麽樣?”


    紅衣人道:“先跪下來跟我磕三個頭,在地上再爬兩圈,我就饒了你!”


    馬芳鈴叫了起來,道:“你休想!”


    紅衣人道:“那麽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馬芳鈴咬著牙,跺腳道:“姓葉的,你……你難道是個死人?”


    葉開歎了口氣,悠悠道:“這裏的確有個死人,但卻不是我。”


    馬芳鈴恨恨道:“不是你是誰?”


    葉開笑了笑,卻抬起了頭,看著對麵的屋脊道:“旗杆明明是你打斷的,你何苦要別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著他看了過去,屋頂上空空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但屋簷後卻忽然有樣東西拋了出來,“噗”地掉落地上,竟是個花生殼。


    過了半晌,又有樣東西拋出來,卻是個風幹了的桂圓皮。


    紅衣人的臉色竟似變了,咬著牙道:“好像那個鬼也來了。”


    光頭大漢點點頭,突然大喝一聲,跳起七尺高,掄起了手裏的半截旗杆,向屋簷上撲了下去。


    隻聽風聲虎虎,整棟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誰知屋簷後突然飛出道淡青色的光芒,隻一閃,旗杆竟又斷了一截。


    光頭大漢一下子打空,整個人都栽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斷了的旗杆,卻突然彈起,再落下。


    屋簷下又有青光閃了閃。


    一截三尺多長的旗杆,竟然又變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來。


    每個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葉開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劍,果然名不虛傳。”


    紅衣人卻用力跺了跺腳,恨恨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麽還不下來?”


    屋簷後有個人淡淡道:“這上麵涼快。”


    紅衣人跳起來,大聲道:“你為什麽總是要跟我作對?”


    這人道:“你為什麽總是要跟別人作對?”


    紅衣人道:“我跟誰作對?”


    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杆不是這位馬姑娘打斷的,為什麽要找她麻煩?”


    紅衣人道:“我高興。”


    葉開笑了。


    馬芳鈴本來已經夠不講理了,誰知竟遇著個比她更不講理的。


    紅衣人大聲道:“我就是看她不順眼,跟你又有什麽關係?你為什麽要幫她說話,我受了別人氣時,你為什麽從來不幫我?”


    這人道:“你是誰?”


    紅衣人道:“我……我……”


    這人道:“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幾時受過別人氣的?”


    紅衣人居然垂下了頭,道:“誰說我是路小佳?”


    這人道:“不是你說的?”


    紅衣人道:“是那個人說的,又不是我。”


    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誰是路小佳?”


    紅衣人道:“你。”


    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為什麽要冒充?”


    紅衣人忽又叫起來,道:“因為我喜歡你,我想來找你。”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怔住,一個個全都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紅衣人道:“你們看著我幹什麽,難道我就不能喜歡他?”


    他突然將束在頭上的紅巾用力扯了下來,然後大聲道:“你們的眼睛難道全都瞎了,難道竟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她居然真的是個女人!


    她仰起了臉,道:“我已經放開了她,你為什麽還不下來?”


    屋簷後竟忽然沒有人開腔了。


    紅衣女人道:“你為什麽不說話?難道忽然變成了啞巴?”


    屋簷後還是沒有聲音。


    紅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縱身一躍,跳了上去。


    屋簷後哪裏有人?


    人竟已不見,卻留下一堆剝空了的花生殼。


    紅衣女人臉色變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裏去了,還不給我出來。”


    沒有人出來。


    她跺了跺腳,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裏去?你就算躲到天邊,我也要找到你。”


    隻見紅影一閃,她的人也不見了。


    那光頭大漢竟也突然從地上躍起,跳上馬背,打馬而去。


    陳大倌怔在那裏,苦笑著,喃喃道:“看來這女人毛病倒不小。”


    馬芳鈴也在發著怔,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倒很佩服她。”


    陳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馬芳鈴垂下頭,輕輕道:“她喜歡一個人時,就不怕當著別人麵前說出來,她至少比我有勇氣。”


    一陣風吹過,吹落了屋簷上的花生殼,卻吹不散馬芳鈴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仿佛在凝視著遠方,但有意無意,卻又忍不住向葉開瞧了過去。


    葉開卻在看著風中的花生殼,仿佛世上再也沒有比花生殼更好看的東西。


    也不知為了什麽,馬芳鈴的臉突又紅了,輕輕跺了跺腳,唿哨一聲,她的胭脂馬立刻遠遠奔來。


    她立刻躥上去,忽然反手一鞭,卷起了屋簷上還沒有被吹落的花生殼,撒在葉開麵前,大聲道:“你既然喜歡,就全給你。”


    花生殼落下來時,她的人和馬都已遠去。


    陳大倌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開,悠然道:“其實有些話不說,也和說出來差不多,葉公子你說對嗎?”


    葉開淡淡道:“不說總比說了的好。”


    陳大倌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多嘴的人總是討人厭的。”


    陳大倌笑了,當然是假笑。


    葉開已從他麵前走過去,推開了那扇窄門,喃喃道:“不說話沒關係,不吃飯才真的受不了,為什麽偏偏有人不懂這道理?”


    隻聽一人悠然道:“但隻要有花生,不吃飯也沒關係的。”


    這人就坐在屋子裏,背對著門,麵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大堆花生。


    他剝開一顆花生,拋起,再用嘴接住,拋得高,也接得準。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你從未落空過?”


    這人沒有迴頭,道:“絕不會落空的。”


    葉開道:“為什麽?”


    這人道:“我的手很穩,嘴也很穩。”


    葉開道:“所以別人才會找你來殺人。”


    殺人的確不但要手穩,也要嘴穩。


    這人淡淡道:“隻可惜他們並不是要我來殺你。”


    葉開道:“你殺了那人後,再來殺我好不好?”


    這人道:“好極了。”


    葉開大笑。


    這人忽然也大笑。


    剛走進來的陳大倌卻怔住了。


    葉開大笑著走過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顆花生。


    這人的笑容突然停頓。


    他也是個年輕人。一個奇怪的年輕人,有著雙奇怪的眼睛,就連笑的時候,這雙眼睛都是冰冷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沒有情感,也沒有表情。


    他看著葉開手裏的花生,道:“放下去。”


    葉開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殺了你,也可以殺了我,但卻不能吃我的花生。”


    葉開道:“為什麽?”


    這人道:“因為路小佳說的。”


    葉開道:“誰是路小佳?”


    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卻在閃動著刀鋒般的光芒,葉開看著自己手裏的花生,喃喃道:“看來這隻不過是顆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葉開道:“和別的花生有沒有什麽不同?”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那麽我為什麽一定要吃這顆花生呢?”


    他微笑著,將花生慢慢地放迴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還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葉開。”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葉開外,我想不出還有你這樣的人。”


    葉開道:“這是恭維?”


    路小佳道:“有一點。”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隻可惜十斤恭維話,也比不上一顆花生。”


    路小佳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從不帶刀的?”


    葉開道:“至少還沒有人看見我帶刀。”


    路小佳道:“為什麽?”


    葉開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為你從不殺人?還是因為你殺人不必用刀?”


    葉開笑了笑,但眼睛裏卻也沒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著路小佳的劍。


    一柄很薄的劍,薄而鋒利。


    沒有劍鞘。


    這柄劍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帶上。


    葉開道:“你從不用劍鞘?”


    路小佳道:“至少沒有人看過我用劍鞘。”


    葉開道:“為什麽?”


    路小佳道:“你猜呢?”


    葉開道:“是因為你不喜歡劍鞘?還是因為這柄劍本就沒有鞘?”


    路小佳道:“無論哪柄劍,煉成時都沒有鞘。”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劍鞘是後來才配上去的。”


    葉開道:“這柄劍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殺人的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當然。”


    路小佳道:“別人怕的也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劍鞘是多餘的。”


    葉開道:“你從來不做多餘的事?”


    路小佳道:“我隻殺多餘的人!”


    葉開道:“多餘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餘的。”


    葉開又笑了,道:“你這道理聽起來倒的確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也已同意?”


    葉開微笑著,道:“我知道有兩個人佩劍也從來不用鞘的,但他們卻說不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許他們縱然說了,你也未必能聽得到。”


    葉開道:“也許他們根本不願說。”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我知道他們都不是多話的人,他們的道理隻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夠,很少會說給別人聽。”


    路小佳盯著他,說道:“你真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


    路小佳冷冷道:“那麽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葉開道:“但我卻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還不知道,否則這裏第一個死的人就不是傅紅雪,是你。”


    葉開道:“現在呢?”


    路小佳道:“現在我還不必殺你。”


    葉開笑了笑,道:“你不必殺我,也未必能殺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葉開道:“你見過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既然沒有見過,怎麽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卻知道他是個跛子。”


    葉開道:“跛子也有很多種。”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卻通常隻有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路小佳道:“以靜製動,後發製人,那意思就是說他出手一定要比別人快。”


    葉開點點頭,道:“所以他才能後發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拋起。


    突然間,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閃動,仿佛隻一閃,就已迴到他的腰帶上。


    花生卻落入他手裏——剝了殼的花生,比手剝得還幹淨。


    花生殼竟已粉碎。


    門口突然有人大聲喝彩,就連葉開都忍不住要在心裏喝彩。


    好快的劍!


    路小佳拈起顆花生,送到嘴裏,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葉開沉默著,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幸好我還不知道。”


    路小佳道:“隻可惜了這些花生。”


    葉開道:“花生還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卻要一顆顆地剝,一顆顆地吃,才有滋味。”


    葉開道:“我倒寧願吃剝了殼的。”


    路小佳道:“隻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連串飛出,竟全都像釘子般釘入柱子裏。


    葉開歎道:“你的花生寧可丟掉,也不給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樣,我寧可殺了她,也不會留給別人。”


    葉開道:“隻要是你喜歡的,你就絕不留給別人?”


    路小佳道:“不錯。”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喜歡的隻不過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歡銀子。”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因為沒有銀子,就沒有花生,更沒有女人。”


    葉開道:“有道理,世上雖然有很多東西比金錢重要,但這些東西往往也隻有錢才能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著道:“你說了半天,也隻有這一句才像葉開說的話。”


    第二十二章殺人前後


    陳大倌、張老實、丁老四,當然已全都進來了,好像都在等著路小佳吩咐。


    但路小佳卻仿佛一直沒有發覺他們的存在。


    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迴頭去看他們一眼,卻冷冷道:“這裏有沒有替我付錢的人?”


    陳大倌立刻賠笑道:“有,當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陳大倌道:“小人一定盡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盡力。”


    陳大倌道:“請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幹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我還要一大桶熱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還得替我準備兩套全新的內衣,麻紗和府綢的都行。”


    陳大倌道:“兩套?”


    路小佳道:“兩套,先換一套再殺人,殺人後再換一套。”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顆壞的,我就砍斷你的手,有兩顆,就要你的命。”


    陳大倌倒抽了口涼氣,道:“是。”


    葉開忽然道:“你一定要洗過澡才殺人?”


    路小佳道:“殺人不是殺豬,殺人是件很幹淨痛快的事。”


    葉開帶著笑道:“被你殺的人,難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斷他的腿,洗過澡後再要他的命。”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殺人之前還有這麽多麻煩。”


    路小佳道:“我殺人後也有麻煩。”


    葉開道:“什麽麻煩?”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煩。”


    葉開道:“女人?”


    路小佳道:“這是你說的第二句聰明話。”


    葉開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煩本就是女人,這道理隻怕連最笨的男人也懂得。”


    路小佳道:“所以你還得替我準備個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陳大倌遲疑著,道:“可是剛才那位穿紅衣服的姑娘如果又來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陳大倌苦笑道:“我怎麽不怕,我這腦袋很容易就會被敲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為她真是來找我的?”


    陳大倌道:“難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這個人。”


    陳大倌怔了怔,道:“那麽她剛才……”


    路小佳沉下了臉,道:“你難道看不出她是故意來搗亂的!”


    陳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們泄露了風聲,她知道我要來,所以就搶先來了。”


    陳大倌道:“來幹什麽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為何不問她去?”


    陳大倌眼睛裏忽然露出種驚懼之色,但臉上卻還是帶著假笑。


    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臉上的。


    陳大倌的綢緞莊並不大,但在這種地方,已經可以算是很有氣派了。


    今天綢緞莊當然不會有生意,所以店裏麵兩個夥計也顯得沒精打采的樣子,隻希望天快黑,好趕迴家去,他們在店裏雖然是夥計,在家裏卻是老板。


    陳大倌並沒有在店裏停留,一迴來就匆匆趕到後麵去。


    穿過後麵小小的一個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遠想不到院子裏竟有個人在等著他。


    院子裏有棵榕樹,葉開就站在樹下,微笑著,道:“想不到我在這裏?”


    陳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強笑道:“葉公子怎麽沒有在陪路小佳聊天?兩位剛才豈非聊得很投機?”


    葉開歎了口氣,道:“他連顆花生都不請我吃,我卻餓得可以吞下一匹馬。”


    陳大倌道:“我正要趕迴來起火燒水的,廚房裏也還有些飯菜,葉公子若不嫌棄……”


    葉開搶著道:“聽說陳大嫂燒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這口福嚐到。”


    陳大倌歎了口氣,道:“隻可惜葉公子今天來得不巧,正趕上她有病。”


    葉開皺眉道:“有病?”


    陳大倌道:“而且病得還不輕,連床都下不來。”


    葉開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陳大倌又怔了怔,道:“這種事在下為什麽要騙葉公子?”


    葉開冷冷道:“她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麽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麽怪病。”


    他沉著臉,竟好像準備往屋裏闖。


    陳大倌垂下頭,緩緩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帶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帶著葉開從客廳走到後麵的臥房,悄悄推開門,掀起了簾子。


    屋裏光線很暗,窗子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藥香。


    一個女人麵向著牆,睡在床上,頭發亂得很,還蓋著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樣子。


    葉開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錯怪你了。”


    陳大倌賠笑道:“沒關係。”


    葉開道:“這麽熱的天,她怎麽還蓋被?沒病也會熱出病來的。”


    陳大倌道:“她在打擺子,昨天晚上蓋了兩床被還在發抖。”


    葉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麽還會發抖的呢?”


    這句話沒說完,他的人已衝了進去,掀起了被。


    被裏是紅的。


    血是紅的!人已僵硬冰冷。


    葉開輕輕地蓋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將這女人驚醒。


    他當作她永不會醒。


    葉開歎息了一聲,慢慢地迴過頭。


    陳大倌還站在那裏,陰沉沉的笑容——就仿佛刻在臉上的。


    葉開歎道:“看來我已永遠沒有口福嚐到陳大嫂做的菜了。”


    陳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確不會做菜。”


    葉開道:“你呢?”


    陳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葉開道:“但你卻應該是的。”


    陳大倌道:“哦。”


    葉開道:“因為我已在棺材裏看過你。”


    陳大倌的眼皮在跳,臉上卻還是帶著微笑——這笑容本就是刻在臉上的。


    葉開說道:“要扮成陳大倌的確並不太困難,因為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臉上本就好像在戴著個假麵具。”


    陳大倌冷冷道:“所以這人本就該死。”


    葉開道:“但你無論扮得多像,總是瞞不過他老婆的,天下還沒有這麽神秘的易容術。”


    陳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該死。”


    葉開道:“我隻奇怪,你們為什麽不將他老婆也一起裝進棺材裏?”


    陳大倌道:“有個人睡在這裏總好些,也免得夥計疑心。”


    葉開道:“你想不到還是有人起疑心。”


    陳大倌道:“的確想不到。”


    葉開道:“所以我也該死?”


    陳大倌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們為的是要對付傅紅雪。”


    陳大倌也點點頭,道:“他才真的該死。”


    葉開道:“為什麽?”


    陳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葉開道:“隻要是萬馬堂的對頭都該死?”


    陳大倌的嘴閉了起來。


    葉開道:“你們是萬馬堂找來的?”


    陳大倌的嘴閉得更緊。


    但是他的手卻鬆開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卻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就在這同一刹那間,窗外也射入了一點銀星,突然間,又花樹般散開。


    一點銀星竟變成了一蓬花雨,銀光閃動,亮得令人連眼睛都張不開。


    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一柄刀已插入了“陳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是從哪裏來的。


    刀看不見,暗器卻看得見。


    暗器看得見,葉開的人卻已不見了。


    接著,滿屋閃動的銀光、花雨也沒有了消息。


    葉開的人還是看不見。


    風在窗外吹,屋子裏卻連唿吸都沒有。


    過了很久,突然有一隻手輕輕地推開了窗子——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長,指甲也很幹淨。


    但衣袖卻髒得很,又髒、又油、又膩。


    這絕不是張老實的手,卻是張老實的衣袖。


    一張臉悄悄地伸進來,也是張老實的臉。


    他還是沒有看見葉開,卻看見陳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後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


    插在別人咽喉上的刀,當然就已沒有危險,他當然看得見。


    不幸的是,他隻看見了刀柄。


    難道真的隻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葉開輕煙般從屋梁上掠下來,先拾取了兩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視著他的刀,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嚴肅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絕不會要你殺死多餘的人。我保證,我殺的人都是非殺不可的!”


    宋老板張開了眼睛。


    屋子裏有兩個人,兩個人都睡在床上,一個女人麵朝著牆,睡的姿勢幾乎和陳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樣,隻不過頭發已灰白。


    他們夫妻年紀都已不小。


    他們似乎都已睡著。


    直到屋子裏有了第三個人的聲音時,宋老板才張開眼睛。


    他立刻看見了一隻手。


    手裏有兩樣很奇怪的東西,一樣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樣卻像是水銀凝結成的花朵。


    他再抬頭,才看見葉開。


    屋子裏也很暗,葉開的眼睛卻亮得像是兩盞燈,正凝視著他,道:“你知道這是什麽?”


    宋老板搖了搖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恐懼,連脖子都似已僵硬。


    葉開道:“這是暗器。”


    宋老板道:“暗器?”


    葉開道:“暗器就是種可以在暗中殺人的武器。”


    宋老板也不知是否聽懂,但總算已點了點頭。


    葉開道:“這兩樣暗器,一種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種叫‘火樹銀花’,正是采花蜂、潘伶的獨門暗器。”


    宋老板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勉強笑道:“這兩位大俠的名字我從未聽說過。”


    葉開道:“他們不是大俠。”


    宋老板道:“不是?”


    葉開道:“他們都是下五門的賊,而且是采花賊。”


    他沉下了臉,接著道:“我一向將別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們這種人卻是例外。”


    宋老板道:“我懂……沒有人不恨采花賊的。”


    葉開道:“但他們也是下五門中,最喜用暗器的五個人。”


    宋老板道:“五個人?”


    葉開道:“這五個人就叫作江湖五毒,除了他們兩個人,還有三個更毒的。”


    宋老板動容道:“這五個人難道已全都來了?”


    葉開道:“大概一個也不少。”


    宋老板道:“是什麽時候來的?”


    葉開道:“前天,就是有人運棺材來的那一天。”


    宋老板道:“我怎麽沒看見那天有五個這樣的陌生人到鎮上來!”


    葉開道:“那天來的還不止他們五個,隻不過全都是躲在棺材中來的,所以鎮上沒有人發現。”


    宋老板道:“那駝子運棺材來,難道就是為了要將這些人送來?”


    葉開道:“大概是的。”


    宋老板道:“現在他們難道還躲在棺材裏?”


    葉開道:“現在棺材裏已隻有死人。”


    宋老板鬆了口氣,道:“原來他們全都死了。”


    葉開道:“隻可惜死的不是他們,是別人。”


    宋老板道:“怎麽會是別人?”


    葉開道:“因為他們出來時,就換了另一批人進去了。”


    宋老板失聲道:“換了什麽人進去?”


    葉開道:“現在我隻知道采花蜂換的是陳大倌,潘伶換的是張老實。”


    宋老板道:“他……他們怎麽換的?”


    葉開道:“這鎮上有個人,本是天下最善於易容的人!”


    宋老板道:“誰?”


    葉開道:“西門春。”


    宋老板皺眉道:“西門春又是誰呢?我怎麽也從未聽見過?”


    葉開道:“我現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誰,我遲早總會找到的。”


    宋老板道:“你說他將采花蜂扮成陳大倌,將潘伶扮成了張老實?”


    葉開點點頭,道:“隻可惜無論多精妙的易容術,也瞞不過自己親人的,所以他們第一個選中的就是張老實。”


    宋老板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張老實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變了樣子,也沒有人會去注意的。”


    葉開道:“隻可惜像張老實、丁老四這樣的人,鎮上也沒幾個。”


    宋老板道:“他們為什麽要選中陳大倌呢?”


    葉開道:“因為他也是個很討厭的人,也沒有什麽人願意接近他。”


    宋老板道:“但他卻有老婆。”


    葉開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板歎了口氣,道:“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


    他歎息著,想坐起來,但葉開卻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對你說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問你。”


    宋老板道:“請指教。”


    葉開道:“張老實既然是潘伶,陳大倌既然是采花蜂,你是誰呢?”


    宋老板怔了怔,訥訥道:“我姓宋,叫宋大極,隻不過近來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葉開道:“那是不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沒有人敢纏你?”


    宋老板勉強笑道:“幸好那些人還沒有選中我做他們的替身。”


    葉開道:“哦?”


    宋老板道:“我想,葉公子總不會認為我也是冒牌的吧?”


    葉開道:“為什麽不會?”


    宋老板道:“我這黃臉婆,跟了我幾十年,難道還會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葉開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話,就分不出真假來了。”


    宋老板失聲道:“我難道還會跟死人睡在一張床上不成?”


    葉開道:“你們還有什麽事做不出的?莫說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床上睡著的老太婆突然歎息著,翻了個身。


    葉開的話說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會翻身的。


    隻聽他老婆喃喃自語,仿佛還在說夢話……死人當然也不會說夢話。


    葉開的手縮了迴去。


    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葉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來,問問她?”


    葉開隻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板終於坐了起來,笑道:“那麽就請葉公子到廳上奉茶。”


    葉開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耽下去,已準備要走,誰知宋老板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將她整個人向葉開擲過來。


    這一招當然也很出人意料,葉開正不知是該伸手去接,還是不接。


    就在這時,被窩裏已突然噴出一股煙霧。


    淺紫色的煙霧,就像是晚霞般美麗。


    葉開剛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迴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煙霧裏。


    宋老板看著他,目中帶著獰笑,等著他倒下去。


    葉開居然沒有倒下去。


    煙霧消散時,宋老板就發現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亮。


    這簡直是奇跡。


    隻要聞到一絲化骨瘴,鐵打的人也要軟成泥。


    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懼而僵硬。


    葉開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你。”


    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葉開道:“若不知道,我現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板道:“你來的時候已有準備?”


    葉開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對你說了那些話,你當然不會再讓我走的,若是沒有準備,我怎麽還敢來?”


    宋老板咬著牙,道:“但我卻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葉開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板眼睛又亮了。


    葉開道:“隻要你說出是誰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許還可以再想個十年二十年。”


    宋老板道:“我若不說呢?”


    葉開淡淡道:“那麽你隻怕永遠沒時間去想了。”


    宋老板瞪著他,冷笑道:“也許我根本不必想,也許我可以要你自己說出來。”


    葉開道:“你連一分機會也沒有。”


    宋老板道:“哦?”


    葉開道:“隻要你的手一動,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


    他的語調溫文,但卻充滿一種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板看著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連你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卻相信你。”


    葉開微笑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宋老板道:“我若不說,你永遠想不到是誰……”


    他這句話並沒有說完。


    突然間,他整個人一陣痙攣,眼睛已變成死黑色,就好像是兩盞燈突然熄滅。


    葉開立刻躥過去,就發現他脖子上釘著一根針。


    慘碧色的針。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沒有死。


    她的人在哪裏?難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卻已軟癱,唿吸也已停頓,化骨瘴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葉開一樣抵抗的。


    斷腸針是從哪裏打來的呢?


    葉開抬起頭,才發現屋頂上有個小小的氣窗,已開了一線。


    他並沒有立刻躥上去。


    他很了解斷腸針是種什麽樣的暗器。


    剛才他是從什麽地方進來,現在也要從什麽地方出去。


    因為他知道這是條最安全的路。


    第二十三章鈴兒響叮當


    外麵也有個小小的院子。


    葉開退出門,院子裏陽光遍地。一條黑貓正懶洋洋地躺在樹蔭下,瞪著牆角花圃間飛舞著的蝴蝶,想去抓,又懶得動。


    屋頂上當然沒有人。


    葉開也知道屋頂上已絕不會有人了,杜婆婆當然不會還在那裏等著他。


    他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條貓一樣,滿心以為隻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


    其實它就算不懶,也一樣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會飛。


    蝴蝶飛得更高了。


    突然間,一雙手從牆外伸進來,“啪”的一聲,就將蝴蝶夾住。


    蝴蝶不見了,手也不見了。


    牆頭上卻已有個人在坐著。


    牆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種的是麥子,還是梅花。


    在這種地方,無論種什麽,都不會有好收成的,但卻還是要將種子種下去。


    這就是生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每個人都得要想個法子活下去。


    荒田間,也有些破爛的小屋,他們才是這貧窮的荒地上,最貧窮的人。


    在這小屋子裏長大的孩子,當然一個個都麵有菜色。但孩子畢竟還是孩子,總是天真的。


    現在正有七八個孩子,圍在牆外,睜大了眼睛,看著樹下的一個人。


    坐在牆頭上的葉開,也正在看著這個人。


    這人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皮膚雪白粉嫩,笑起來一邊一個酒窩。


    她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美人,但卻無疑是個很可愛的女人。


    現在她穿著件輕飄飄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著個金圈圈,金圈圈上還掛著兩枚金鈴鐺。


    她手上也戴著個金圈圈,上麵也有兩枚金鈴鐺,風吹過的時候,全身的鈴鐺就“叮鈴鈴”地響。


    但剛才她並不是這種打扮的,剛才她穿著的是件大紅衣裳。


    剛才她站在旗杆上,現在卻站在樹下。


    她麵前擺著張破木桌子,桌上擺著一個穿紅衣服的洋娃娃、一麵刻著花的銀牌、一塊紫水晶、一條五顏六色的鏈子、一對繡花荷包、一個鳥籠、一個魚缸。


    她剛抓來的那隻蝴蝶,也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誰也想不出她是從什麽地方將這些東西弄到這裏來的。最妙的是,鳥籠裏居然有對金絲雀,魚缸裏居然也有雙金魚。


    孩子們看著她,簡直就好像在看著剛從雲霧中飛下來的仙女。


    她拍著手,笑道:“好,現在你們排好隊,一個個過來拿東西,但一個人隻能選一樣拿走,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們果然很聽話。


    第一個孩子走過,直著眼睛發了半天愣,這些東西每樣都是他沒看過的,他實在已看得眼花繚亂,到最後才選了那麵銀牌。第二個孩子選的是金絲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們都選得很好,將來一個可以去學做生意,一個可以去學作詩。”


    兩個孩子都笑了,笑得很開心。


    第三個是女孩子,選的是那繡花荷包。


    第四個孩子最小,正在流著鼻涕,選了半天,竟選了那隻死蝴蝶。


    少女皺了皺眉,道:“你知不知道別的東西比這死蝴蝶好?”


    孩子點了點頭。


    少女道:“那麽你為什麽要選這隻死蝴蝶呢?”


    孩子囁嚅著,吃吃道:“因為我選別的東西,他們一定會想法子來搶走的,我又打不過他們,不好的東西才沒有人搶,我才可以多玩幾天。”


    少女看著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倒很聰明。”


    孩子紅著臉,垂下頭。


    少女眨著眼,又笑道:“我認得一個人,他的想法簡直就跟你完全一樣。”


    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過別人?”


    少女道:“以前他總是打不過別人,所以也跟你一樣,總是情願自己吃點虧。”


    孩子道:“後來呢?”


    少女笑道:“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他就拚命地學本事,現在已沒有人打得過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現在好東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錯,所以你若想要好東西,也得像他一樣,去拚命學本事,你懂不懂?”


    孩子點頭道:“我懂,一個人要不被別人欺負,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對極了。”


    她從手腕上解下個金鈴鐺,道:“這個給你,若有別人搶你的,你告訴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卻搖搖頭,道:“現在我不要。”


    少女道:“為什麽?”


    孩子道:“因為你一定會走的,我要了,遲早還是會被搶走,等以後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會有很多好東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著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樣?”


    少女道:“對極了。”


    她忽就彎下腰,在這孩子臉上親了親。


    孩子紅著臉跑走了,卻又忍不住迴過頭問道:“那個拚命學本事的人,叫什麽名字?”


    少女道:“你為什麽要問?”


    孩子道:“因為我要學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記在心裏。”


    少女眨著眼,柔聲道:“好,你記著,他姓葉,叫葉開。”


    孩子們終於全都走了。少女伸了個懶腰,靠在樹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在瞟著葉開。


    葉開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動,悠然道:“你得意什麽?我隻不過叫一個流鼻涕的小鬼來學你而已。”


    葉開笑道:“其實他應該學你的。”


    少女道:“學我什麽?”


    葉開道:“隻要看見好東西,就先拿走再說,管他有沒有人來搶呢?”


    少女咬著嘴唇,瞪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但若是我真喜歡的東西,就算有人拿走,我遲早也一定要搶迴來的,拚命也要搶迴來。”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歡的東西,又有誰敢來搶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們不來搶,總算是他們的運氣。”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鈴鐺也開始“叮鈴鈴”地直響。


    她的名字就叫丁靈琳。她身上的鈴鐺,就叫“丁靈琳的鈴鐺”。


    丁靈琳的鈴鐺並不是很好玩的東西,也並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實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簡直對丁靈琳的鈴鐺怕得要命。


    但葉開卻顯然不怕。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沒什麽是他害怕的。


    丁靈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著他,道:“喂,你忘了沒有?”


    葉開道:“忘了什麽?”


    丁靈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聽那些人的來曆。”


    葉開道:“你好像並沒有探聽出來。”


    丁靈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葉開道:“不怪你怪誰?”


    丁靈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說他不會這麽早來的。”


    葉開道:“我說過?”


    丁靈琳道:“你還說,就算他來了,你也不會讓我吃虧。”


    葉開道:“你好像也沒有吃虧。”


    丁靈琳恨恨道:“但我幾時丟過那種人?”


    葉開道:“誰叫你整天正事不做,隻顧著去欺負別人。”


    丁靈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鈴鐺還圓,大聲道:“別人?別人是誰?你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到現在還幫著她說話?”


    葉開苦笑道:“至少她並沒有惹你。”


    丁靈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見她在你旁邊,我就不順眼。”


    別人還以為她在為了路小佳吃醋,誰知她竟是為了葉開。


    她對路小佳說的那些話,原來也隻不過是說給葉開聽的。


    她的手叉著腰,瞪著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個多月,好容易才在這裏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裝神扮鬼,我也依著你,我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說!”


    葉開還有什麽話可說的?


    丁靈琳跺著腳,腳上也有鈴鐺在響,但她說話卻比鈴鐺還脆還急。


    葉開就算有話說,也沒法子說得出來。


    丁靈琳道:“我問你,你明明要對付馬空群,為什麽又幫著他的女兒?那小丫頭究竟跟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係?”


    葉開道:“什麽關係也沒有。”


    丁靈琳冷笑道:“好,這是你說的,你們既然沒有關係,我現在就去殺了她。”


    丁大小姐說出來的話,一向是隻要說得出,就做得到的。


    葉開隻有趕緊跳下來,攔住她,苦笑道:“我認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你難道要把她們一個個全都殺了?”


    丁靈琳道:“我隻殺這一個。”


    葉開道:“為什麽?”


    丁靈琳道:“我高興。”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麽樣?”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第一,我要你以後無論到哪裏去,都不許甩開我。”


    葉開道:“嗯。”


    丁靈琳的大眼睛眯起來了,用她那晶瑩的牙齒,咬著纖巧的下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還有,我要你拉著我的手,到鎮上去走一圈,讓每人都知道我們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應?”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莫說隻要我拉著你的手,就算要我拉著你的腳都沒關係。”


    丁靈琳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就好像她的笑聲一樣清悅動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張剛出爐的麥餅,草木就是餅上的蔥。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會感覺出它是熱的。


    馬芳鈴打著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遼闊,晴空萬裏。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著她纖巧的鼻子流下來,她整個人都像是在烤爐裏。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裏去。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多麽可憐的人,她忽然對自己起了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憫。


    她雖然有個家,但家裏卻已沒有一個可以了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現在連她的父親都已不在。


    朋友呢?沒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馬師當然不是,葉開……葉開最好去死。


    她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完全無依無靠的。這種感覺簡直要令她發瘋。


    第二十四章烈日照大旗


    “關東萬馬堂”鮮明的旗幟,又在風中飄揚。


    你若站在草原上,遠遠看過去,有時甚至會覺得那像是一個離別的情人,在向你揮著絲巾。


    那上麵五個鮮血的字,卻像是情人的血和淚。


    這五個字豈非就是血淚交織成的。


    現在正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草原上,凝視著這麵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強,卻又帶著種無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獨。


    碧天長草,他站在那裏,就像是這草原上一棵倔強的樹。


    樹也是倔強、孤獨的。卻不知樹是否也像他心裏有那麽多痛苦和仇恨?


    馬芳鈴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裏的刀:陰鬱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見他時,心裏卻忽然起了種說不出的溫暖之意,就仿佛剛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


    一個孤獨的人,看到另一個孤獨的人時,那種感覺除了他自己外,誰也領略不到。


    她什麽都不再想,就打馬趕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發現她——至少並沒有迴頭看她。


    她已躍下馬,站著凝視著那麵大旗,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唿吸。


    風並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將風勢壓了下去,但風力卻剛好還能將大旗吹起。


    馬芳鈴忽然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傅紅雪沒有聽見,他拒絕聽。


    馬芳鈴道:“你心裏一定在想,總有一天要將這麵大旗砍倒。”


    傅紅雪閉緊了嘴,也拒絕說。


    但他卻不能禁止馬芳鈴說下去,她冷笑了一聲,道:“可是你永遠砍不倒的!永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馬芳鈴道:“所以我勸你,還是趕快走,走得愈遠愈好。”


    傅紅雪忽然迴過頭,瞪著她。他的眼睛裏仿佛帶著種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燒了她。


    然後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並不是那麵旗,是馬空群的頭!”


    他的聲音就像刀鋒一樣。


    馬芳鈴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卻又大聲道:“你為什麽要這樣恨他?”


    傅紅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笑得就像頭憤怒的野獸。


    無論誰看到這種笑容,都會了解他心裏的仇恨有多麽可怕。


    馬芳鈴又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大聲道:“可是你也永遠打不倒他的,他遠比你想象的強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聲音就像是在唿喊。一個人心裏愈恐懼時,說話的聲音往往就愈大。


    傅紅雪的聲音卻很冷靜,緩緩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殺了他的,他已經老了,太老了,老得已隻敢流血。”


    馬芳鈴拚命咬著牙,但是她的人卻已軟了下去,她甚至連憤怒的力量都沒有,隻是恐懼。


    她忽然垂下了頭,黯然道:“不錯,他已老了,已隻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老頭子,所以你就算殺了他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種殘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殺他?”


    馬芳鈴道:“我……我是在求你,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別人。”


    傅紅雪道:“你以為我會答應?”


    馬芳鈴道:“隻要你答應,我……”


    傅紅雪道:“你怎麽樣?”


    馬芳鈴的臉突然紅了,垂著頭道:“我就隨便你怎麽樣,你要我走,我就跟著你走,你要我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說完了之後,才後悔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她真心想說的。


    難道這隻不過是她在試探傅紅雪,是不是還像昨天那麽急切地想得到她!


    用這種方法來試探,豈非太愚蠢、太危險、太可怕了!


    幸好傅紅雪並沒有拒絕,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她忽然發現他的眼色不但殘酷,而且還帶著種比殘酷更令人無法忍受的譏誚之意。


    他好像在說:“昨天你既然那樣拒絕我,今天為什麽又來找我?”


    馬芳鈴的心沉了下去。這無言的譏誚,實在比拒絕還令人痛苦。


    傅紅雪看著她,忽然道:“我隻有一句話想問你——你是為了你父親來求我的?還是為了你自己?”


    他並沒有等她迴答,問過了這句話,就轉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這種奇特而醜陋的走路姿態,現在似乎也變成了一種諷刺。


    馬芳鈴用力握緊了她的手,用力咬著牙,卻還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熱的,又鹹又熱又苦。她的淚也一樣。


    剛才她隻不過是在可憐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卻是在恨自己,恨得發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將她埋葬!


    剛才她隻想毀了那些背棄她的人,現在卻隻想毀了自己……


    太陽剛好照在街心。


    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但窗隙間,門縫裏,卻有很多雙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個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個六尺高的大木桶裏洗澡,木桶就擺在街心。


    水很滿,他站在木桶裏,頭剛好露在水麵。


    一套雪白嶄新的衫褲,整整齊齊地疊著,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劍也在木架上,旁邊當然還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劍,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現在他正拈起一顆花生,捏碎,剝掉,拋起來,張開了嘴。


    花生就剛好落入他嘴裏。


    他顯然愜意極了。


    太陽很熱,水也在冒著熱氣,但他臉上卻連一粒汗珠都沒有。


    他甚至還嫌不夠熱,居然還敲著木桶,大聲道:“燒水,多燒些水。”


    立刻有兩個人提著兩大壺開水從那窄門裏出來,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麵黃肌瘦,留著兩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糧食行的胡掌櫃。


    他看來正像是個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皺眉道:“怎麽隻有你們兩個人,那姓陳的呢?”


    胡掌櫃賠笑道:“他會來的,現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這地方中看的女人並不多。”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立刻看到了一個非常中看的女人。


    這女人是隨著一陣清悅的鈴聲出現的,她的笑聲也正如鈴聲般清悅。


    太陽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閃著金光,但她的皮膚卻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輕衫,有風吹過的時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纖長秀麗,正緊緊地拉著一個男人的手。


    胡掌櫃的眼睛已發直,窗隙間,門隙裏的眼睛也全都發了直。


    他們還依稀能認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歡”路小佳的紅衣姑娘。


    誰也想不到她竟會拉著葉開的手,忽然又出現在這裏。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變得快,也想不到她變得這麽快。


    丁靈琳卻全不管別人在想什麽。


    她的眼睛裏根本就沒有別人,隻是看著葉開,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殺人的天氣,為什麽偏偏有人在這裏殺豬?”


    葉開道:“殺豬?”


    丁靈琳道:“若不是殺豬,要這麽燙的水幹啥?”


    葉開笑了,道:“聽說生孩子也要用燙水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奇怪,這孩子一生下來,怎麽就有這麽大了。”


    葉開道:“莫非是怪胎?”


    丁靈琳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門後麵已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突又變成驚唿,一個花生殼突然從門縫裏飛進來,打掉他兩顆大牙。


    路小佳的臉色鐵青,就好像坐在冰水裏,瞪著丁靈琳,冷冷道:“原來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要命這兩個字多難聽,你為什麽不叫我那好聽一點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該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其實你的名字也不太好聽,我總奇怪,為什麽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許隻因為他們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靈琳道:“那麽你就該叫大水牛才對,牛角豈非更厲害?”


    路小佳沉下了臉。他現在終於發現跟女人鬥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嗎?”


    丁靈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況最近又贏來了一口好劍,是跟南海來的飛鯨劍客比劍贏來的,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好劍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靈琳道:“他當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風堂’打得稀爛,還把那三條老虎的腦袋割了下來,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殺強盜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靈琳道:“最好的還是他,他和姑蘇的南宮兄弟鬥了三天,先鬥唱、鬥棋,再鬥掌、鬥劍,終於把‘南宮世家’藏的三十壇陳年女兒紅全贏了過來,還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著道:“丁三少最喜歡的就是醇酒美人,你總該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歡的是什麽?”


    丁靈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歡的當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靈琳笑道:“不多,隻有六個。你難道沒聽說過丁家的三劍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麽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說,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靈琳道:“那又怎麽樣?”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殺女人的。”


    丁靈琳道:“哦?”


    路小佳道:“隻殺三個人幸好不多。”


    丁靈琳好像覺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準備去殺我三個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隻有三個哥哥?”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靈琳道:“他們不在這裏,當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們若在這裏呢?”


    丁靈琳悠然道:“他們隻要有一個人在這裏,你現在就已經是條死鹿了。”


    路小佳看著她,目光忽然從她的臉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為覺得終於選擇了一樣比較好看的東西,所以對自己覺得很滿意,連那雙銳利的眸子,也變得柔和了起來。


    然後他就拈起顆花生,剝開,拋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陽下帶著種賞心悅目的光澤,他看著這顆花生落到自己嘴裏,就閉起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開始慢慢咀嚼。


    溫暖的陽光,溫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


    丁靈琳卻很不滿意。


    這本來就像是一出戲,這出戲本來一定可以繼續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將下麵的戲詞全都安排好了,誰知路小佳卻是個拙劣的演員,好像突然間就將下麵的戲詞全都忘記,竟拒絕陪她演下去。


    這實在很無趣。


    丁靈琳歎了口氣,轉向葉開道:“你現在總該已看出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了吧?”


    葉開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聰明人。”


    丁靈琳道:“聰明人?”


    葉開微笑著道:“聰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爭吵愉快得多。”


    丁靈琳隻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葉開若說路小佳是個聾子,是個懦夫,那麽這出戲一樣還是能繼續演下去。


    誰知葉開竟也是一個拙劣的演員,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這顆花生,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女人也一樣喜歡看男人洗澡的,否則為什麽她還不肯走?”


    丁靈琳跺了跺腳,拉起葉開的手,紅著臉道:“我們走。”


    葉開就跟著她走。他們轉過身,就聽見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極了。


    丁靈琳咬著牙,用力用指甲掐著葉開的手。


    葉開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靈琳道:“不疼。”


    葉開道:“我的手為什麽會很疼呢?”


    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你是個混蛋,該說的話從來不說。”


    葉開苦笑道:“不該說的話,我也一樣從來就不說的。”


    丁靈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說什麽?”


    葉開道:“說什麽也沒有用。”


    丁靈琳道:“為什麽沒有用?”


    葉開道:“因為路小佳已知道我們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這種時候絕不能發怒。”


    丁靈琳道:“你怎麽知道他知道?”


    葉開道:“因為他若不知道,用不著等到現在,早已變成條死鹿了。”


    丁靈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葉開道:“但最佩服的卻不是他。”


    丁靈琳道:“是誰?”


    葉開道:“是我自己。”


    丁靈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點值得佩服的。”


    葉開道:“至少有一點。”


    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別人用指甲掐我的時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了,竟沒有發現有雙嫉恨的眼睛正在瞪著他們。


    馬芳鈴的眼睛裏充滿了嫉恨之色,看著他們走進了陳大倌的綢緞莊。


    他們本就決定在這裏等,等傅紅雪出現,等那一場可怕的決鬥。


    丁靈琳也可借這機會在這裏添幾套衣服。


    隻要有買衣服的機會,很少女人會錯過的。


    馬芳鈴看著他們手拉著手走進去,他們兩個人的手,就像是捏著她的心。


    這世上為什麽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來拉著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總是得不到別人的歡心。


    牆角後很陰暗,連陽光都照不到這裏。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了的私生子。


    熱水又來了。


    路小佳看著糧食行的胡掌櫃將熱水倒進桶裏,道:“人怎麽還沒有來?”


    胡掌櫃賠笑道:“什麽人?”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人。”


    胡掌櫃道:“他會來的。”


    路小佳道:“他一個人來還不夠。”


    胡掌櫃道:“還要一個什麽人來?”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櫃道:“我也正想去找陳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許他永遠不會來了。”


    胡掌櫃目光閃動,道:“為什麽?”


    路小佳並沒有迴答他的話,卻半睜著眼,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蠟黃,但卻很穩,裝滿了水的銅壺在他手裏,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別人都說你是糧食店的掌櫃,你真的是?”


    胡掌櫃勉強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愈看你愈不像。”


    他忽然壓低聲音,悄悄道:“我總覺得你們根本不必請我來。”


    胡掌櫃道:“為什麽?”


    路小佳悠然道:“你們以前要殺人時,豈非總是自己殺的?”


    壺裏的水,已經倒空了,但提著壺的手,仍還是吊在半空中。


    過了很久,這雙手才放下去,胡掌櫃忽然也壓低聲音,一字字道:“我們是請你來殺人的,並沒有請你來盤問我們的底細。”


    路小佳慢慢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櫃道:“你開的價錢,我們已付給了你,也沒有人問過你的底細。”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櫃道:“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見一個人大聲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種女人了?”


    這也是女人說話的聲音。


    路小佳迴過頭,就看到一個女人從牆後慢慢地走了出來。


    一個很年輕、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裏卻充滿了悲憤和仇恨。


    馬芳鈴已走到街心。


    太陽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通常隻有一個人被綁到法場時臉上才會有這種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從她的腳,慢慢地看到她的臉,最後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軟而豐潤,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實一樣。


    路小佳笑了,微笑著道:“你是在問我想要哪種女人?”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這種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馬芳鈴道:“那麽你要的女人現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馬芳鈴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馬芳鈴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路小佳道:“你當然不會騙我,隻不過我總覺得你至少也該先對我笑一笑的。”


    馬芳鈴立刻就笑,無論誰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在笑。


    路小佳卻皺起了眉。


    馬芳鈴道:“你還不滿意?”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笑起來像哭的女人。”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我笑得雖然不好,但別的事卻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會做什麽?”


    馬芳鈴道:“你要我做什麽?”


    路小佳看著她,忽然將盆裏的一塊浴巾拋了過去。


    馬芳鈴隻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這是做什麽用的?”


    馬芳鈴搖搖頭。


    路小佳道:“這是擦背的。”


    馬芳鈴看看手裏的浴巾,一雙手忽然開始顫抖,連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撿起來,用力握緊。


    她仿佛已將全身力氣都使了出來,光滑細膩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這次被她抓在手裏的東西,是絕不會再掉下去的。她絕不能再讓手裏任何東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當然還在看著她,眼睛裏帶著尖針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裏。


    她咬緊牙,忽然問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歡多話的女人,但這次卻可以破例讓你問一問。”


    馬芳鈴道:“你的女人現在已有了,你要殺的人現在還活著。”


    路小佳道:“你不想讓他活著?”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道:“你來,就是為了要我殺了他?”


    馬芳鈴又點點頭。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證他一定活不長的。”


    第二十五章一劍震四方


    酷熱。


    剛下過雨的天氣,本不該這麽熱的。


    汗珠沿著人們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幾乎已濕透的衣服裏。


    變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間爬行,仿佛也想找個比較陰涼的地方。


    剛被雨水打濕的草,已又被曬幹了。


    連風都是熱的。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獄中魔鬼的唿吸。


    隻有在屋子裏比較陰涼些。


    三尺寬的櫃台上,堆滿了一匹匹鮮豔的綢緞,一套套現成的衣服。


    葉開坐在旁邊一張藤椅裏,伸長了兩條腿,懶懶地看著丁靈琳選她的衣服。


    店裏的兩個夥計,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垂著手,賠笑在旁邊等著。


    另一個年輕人,已乘機溜到門口去看熱鬧了。


    他們在這行已幹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選衣服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邊參加意見。


    丁靈琳選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地方的存貨倒還不少。”


    葉開道:“別人隻有嫌貨少的,你難道還嫌貨多了不成?”


    丁靈琳點點頭,道:“貨愈多,我愈拿不定主意,若是隻有幾件,說不定我已全買了下來。”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這倒是實話。”


    年輕的夥計賠笑道:“隻因為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們常來光顧,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備些貨,實在抱歉得很。”


    丁靈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著為這點抱歉的,這不是你的錯。”


    年長的夥計道:“但主顧永遠是對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貨多了,就是小店的錯。”


    丁靈琳笑道:“你倒真會做生意,看來我想不買也不行了。”


    站在門口的年輕夥計,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靈琳皺眉道:“你想不到我會買?”


    年輕的夥計怔了怔,轉過身賠笑道:“小的怎麽敢有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麽意思?”


    年輕的夥計道:“小的隻不過絕想不到馬大小姐真會替人擦背而已。”


    丁靈琳道:“馬大小姐?”


    夥計道:“就是萬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靈琳道:“是不是那個穿紅衣服的?”


    夥計道:“三老板隻有這麽樣一位千金。”


    丁靈琳道:“她在替誰擦背?”


    夥計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爺呐。”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轉過頭去看葉開。


    葉開眯著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靈琳道:“喂,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嗯是什麽意思?”


    葉開打了個嗬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著你說,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麽好看的。”


    丁靈琳瞪著他,終於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輕的夥計忽又歎了口氣,道:“小的倒明白馬姑娘是什麽意思。”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歎道:“馬姑娘這樣委屈自己,全是為了三老板。”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道:“因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


    丁靈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殺了那跛子?”


    這夥計點頭歎道:“她實在是位孝女。”


    丁靈琳突然冷笑,道:“也許她隻不過是喜歡替男人擦背而已。”


    這夥計怔了怔,想說什麽,但被那年長的夥計瞪了一眼後,就垂下了頭。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蹄聲很亂,來的人顯然不止一個。


    丁靈琳眼珠流動,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麽人來了!”


    這夥計雖然對她很不服氣,還是垂著頭走了出去。


    “來的是萬馬堂的老師傅。”


    “來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靈琳沉吟著,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看他們是想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葉開又打了個嗬欠,道:“這就得看他們是笨蛋,還是聰明人了。”


    丁靈琳道:“假如他們是想來幫忙的,就是如假包換的笨蛋?”


    葉開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這麽好看的熱鬧,也隻有笨蛋才會錯過的。”


    丁靈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著看究竟是傅紅雪的刀快,還是路小佳的劍快?”


    葉開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會等。”


    丁靈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葉開道:“絕不是。”


    這時街上已漸漸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傳了進來,有咳嗽聲,有低語聲,但大多數卻還都是充滿了驚訝和感慨的歎息聲。


    看到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顯然有很多人驚訝,有很多人不平。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管這閑事的。這世上的笨蛋畢竟不多。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連風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裏的兩個夥計仿佛突然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壓力,令人窒息。


    丁靈琳的眼睛裏卻突然發出了光,喃喃道:“來了,終於來了……”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來了!終於來了……”


    好熱的太陽,好熱的風!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這人也是從草原上來的。


    路上的泥濘已幹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這條路,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太陽也正照在他臉上。


    他的臉卻是蒼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卻似已在燃燒。他的眼睛在瞪著馬芳鈴。


    馬芳鈴的手停下,手裏的浴巾,還在往下滴著水。


    她心裏卻在滴著血。


    一滴,兩滴……悲哀、憤怒、羞侮、仇恨。


    “你為什麽還不走?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我不能走,因為我要看著他死,死在我麵前!”


    她的心裏在掙紮、呐喊,可是她的臉上卻全沒有一絲表情。


    傅紅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臉上。


    路小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櫃招了招手。


    他們隻好走過去。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就是這個人?”


    丁老四遲疑著,看了看胡掌櫃,兩個人終於同時點了點頭。


    路小佳道:“你們真要我殺他?”


    丁老四道:“當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們把他殺了。”


    他伸出一隻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劍。


    傅紅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緊。


    路小佳還是沒有看他,卻凝注著手裏的劍,緩緩道:“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丁老四賠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當然放心。”


    路小佳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皺眉道:“你說什麽?”


    路小佳道:“我說你們已可以死了。”


    他手裏的劍突然揮出,慢慢地揮出,並不快,也並沒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著他手裏的劍揮出,一張臉突然抽緊,整個人都突然抽緊。


    大家詫異地看著他的臉,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丁老四的人卻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鮮血箭一般飆出去。


    大家這才看出,木桶裏刺出了一柄劍,劍尖還在滴著血。


    丁老四正在看著路小佳右手中的劍時,路小佳左手的劍已從木桶裏刺出,刺進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這時,胡掌櫃也倒了下去,咽喉裏也有股鮮血飆出來。


    路小佳右手的劍,劍尖也在滴著血。


    胡掌櫃看到那柄從木桶刺出的劍時,路小佳右手的劍已突然改變方向,加快,就僅是電光一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沒有人動,也沒有聲音。每個人連唿吸都似已停頓。


    劍尖還在滴著血。


    路小佳看到鮮血從他的劍尖滴落,輕輕歎息著,喃喃道:“幹我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時候,也會在澡盆留一手的,現在你們總該懂了吧。”


    馬芳鈴突然嘶聲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為什麽要殺他們?”


    馬芳鈴當然不懂,道:“你要殺的人並不是他們!”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到傅紅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紅雪當然也不懂,沒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我來殺你的。他們隻不過要在我跟你交手時,從旁邊暗算你。”


    傅紅雪還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這主意的確很好,因為無論誰跟我交手時,都絕無餘力再防備別人的暗算了,尤其是從木桶裏發出的暗算。”


    傅紅雪道:“木桶裏?”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大震。聲音竟是從木桶裏發出來的,接著,木桶竟已突然被震開。


    水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了一片銀光。竟突然有條人影從木桶裏躥了出來。


    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劍更快,劍光一閃,又是一聲慘唿。


    太陽下又閃起了一串血珠,一個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駝龍!


    沒有聲音,沒有唿吸。慘唿聲已消失在從草原上吹過來的熱氣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靈琳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劍!”


    葉開點點頭,他也承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一柄凡鐵打成的劍到了路小佳的手裏,竟似已變得不是劍了。


    竟似已變成了一條毒蛇、一道閃電,從地獄中擊出的閃電。


    丁靈琳歎道:“現在連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他雖然未必是聰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確會使劍。”


    最後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這才從劍尖上抬起,看著傅紅雪,微笑道:“現在你懂了麽?”


    傅紅雪點點頭。


    現在他當然已懂了,每個人都懂了。


    木桶下麵竟有一節是空的,裏麵竟藏著一個人。


    水注入木桶後,就沒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當然也沒有站直,所以也沒有人會想到木桶下還有夾層。


    所以金背駝龍若從那裏發出暗器來,傅紅雪的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洗澡並不是為了愛幹淨,而是因為有人付了我五千兩銀子。”


    他笑了笑,又道:“為了五千兩銀子,也許連葉開都願意洗個澡了。”


    葉開在微笑。


    傅紅雪的臉卻還是冰冷蒼白的,在這樣的烈日下,他臉上甚至連一滴汗都沒有。


    路小佳悠然道:“這主意連我都覺得不錯,隻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路小佳道:“他們看錯了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殺過人,以後還會殺人;我也喜歡錢,為了五千兩銀子,我隨時隨地都願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但是我卻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作工具。”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目中的冰雪似已漸漸開始融化。


    他忽然覺得濕淋淋地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至少還是個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殺人,一向都自己動手的。”


    傅紅雪道:“這是個好習慣。”


    路小佳道:“其實我還有很多好習慣。”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還有個好習慣,就是從不會把自己說出的話再吞下去。”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現在我已收了別人的錢,也已答應別人要殺你。”


    傅紅雪道:“我聽見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想殺你。”


    路小佳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殺你這種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種人?”


    傅紅雪道:“是種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驚訝,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說過他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著褲子洗澡的人,比脫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一個大男人身上若隻穿著條濕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著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你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歡你這種人了。”


    他忽又沉下臉,冷冷地說道:“隻可惜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現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在就殺!”


    傅紅雪道:“就穿著這條濕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一樣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麽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在我才有殺你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為你知道我現在絕不會殺你!”


    路小佳動容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隻不過告訴你,我說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迴去的。”


    路小佳看著他,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一張是一萬兩的,一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已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下,一萬兩卻得還給你。”


    他將一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爾失信一兩次的,你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竟已用劍尖挑著他的褡包,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再看傅紅雪一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一眼。


    大家隻有眼睜睜地看著。


    可是他走到葉開麵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你的。”


    葉開道:“給我?為什麽給我?”


    路小佳道:“因為我要求你一件事。”


    葉開道:“什麽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個澡,你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著揚長而去。


    葉開看著手裏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劃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著臉,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他。”


    葉開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你。”


    葉開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為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你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製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為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並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並沒有看她,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屍身旁一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簷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兇悍的男兒,但現在眼看著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在他們麵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作沒有看見。


    馬芳鈴突然衝過去,指著傅紅雪,嘶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你們那些兄弟的兇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你們就這樣在旁邊看著?”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著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為他正是馬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他這一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一雙本來很銳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紅。


    每當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一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的根也已生在萬馬堂。


    馬芳鈴第一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在她也在瞪著他,大聲道:“焦老大,隻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為什麽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製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說。”


    馬芳鈴道:“為什麽?”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著牙道:“因為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悚然道:“誰說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說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嗄聲道:“我們為萬馬堂賣了一輩子命,可是三老板說要我們走,我們就得走。”


    馬芳鈴看著他,一步步往後退。


    她也已無話可說。


    葉開一直在很注意地聽著,聽到這裏,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麽事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忽然看見一股濃煙衝天而起。


    那裏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裏時,萬馬堂竟已赫然變成了一片火海。


    天幹物燥,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


    馬群在烈火中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幸能衝出,四散飛奔,但大多數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發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仿佛還可以看見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著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裏搶走它!”


    現在他已實踐了他的諾言,現在萬馬堂已永遠屬於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著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並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紅,忽又失聲道:“奇怪,那裏怎麽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裏。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


    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的。


    遠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卷過來,消失在烈火裏。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裏,隻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裏。


    他看著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幹幹淨淨。


    他的淚似也被烤幹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群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麽還在這裏?”


    小虎子並沒有抬頭看他,隻是輕輕地說道:“我在等你。”


    葉開道:“等我?怎麽會在這裏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裏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


    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麽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很久。”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著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著,嗄聲道:“他帶著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著他,心裏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裏,痛苦著道:“我爹爹要我在這裏等你,他說你答應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麽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


    孩子抬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迴答這句話了,隻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現馬芳鈴竟已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燃燒著,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東萬馬堂現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隻不過還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立這基業的馬空群,現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裏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必將毀了這小鎮,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他們的屍身一樣僵硬幹癟的。


    街上泥土也同樣僵硬幹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的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該找匹馬。”他正在這麽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裏提著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裏突然一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在這些年來一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濃仿佛早已在這裏等著他,此刻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群?”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然非找馬空群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對他說:“你不帶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這一刹那間,全部又湧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發,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著了她的頭發。


    她頭發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


    第二十六章血海深仇


    太陽已消失,長街上寂無人跡。隻有小樓上亮起了一點燈光,一個人推開了樓上的窗子,凝視著靜寂的長街。他知道黑夜已快來了。


    血跡已幹透。一陣風吹過來,卷起了金背駝龍的頭發。


    蕭別離闔起眼睛,輕輕歎息了一聲,慢慢地關起窗子。


    燈剛點起來。他在孤燈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這盞燈同樣孤獨。


    燈光照在他臉上,他臉上的皺紋看來已更多,也更深了。


    每一條皺紋中,不知隱藏著多少辛酸、多少苦難、多少秘密?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著什麽。


    可是他又還能等待什麽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都已隨著年華逝去,現在他唯一還能等得到的,也許就是死亡。


    寂寞的死亡,有時豈非也很甜蜜!


    黑夜已來了。他用不著迴頭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覺得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時,就已聽到從樓下傳來的聲音。


    洗骨牌的聲音。


    他嘴角忽然露出種神秘而辛澀的笑意,仿佛早已知道一定會聽到這種聲音。


    於是他支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了下去。


    樓下不知何時也已燃起了一盞燈。


    一個人坐在燈下,正將骨牌一張張翻起來,目光中也帶著種神秘而辛澀的笑意。


    葉開很少這麽笑的。他凝視著桌上的骨牌,並沒有抬頭去看蕭別離。


    蕭別離卻在凝視著他,慢慢地在他對麵坐下,忽然道:“你看出了什麽?”


    葉開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我什麽也看不出來。”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在聽著。他看得出蕭別離已準備在他麵前說出一些本來絕不會說的話。


    過了很久,蕭別離果然又歎息著道:“你當然早已想到我本不姓蕭。”


    葉開承認。


    蕭別離道:“一個人的姓,也不是他自己選的,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葉開道:“這句話我懂,但你的意思我卻不懂。”


    蕭別離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本是同一種人,但走的路不同,隻不過因為你的運氣比我好。”


    他遲疑著,終於下了決心,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不姓西門。”


    葉開道:“西門?西門春?”


    蕭別離苦笑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了?”


    葉開道:“我看到假扮老太婆的人,死在李馬虎店裏時才想到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那時我才想到,我叫了一聲西門春,他迴過頭來,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他迴頭,隻因為覺得驚訝,我怎會突然叫出你的名字。”


    蕭別離道:“所以你才會認為他就是西門春。”


    葉開歎道:“每個人都有錯的。”


    蕭別離道:“何況他自己也並不否認。”


    葉開道:“他在你麵前怎麽敢否認?”


    蕭別離道:“那時你還以為李馬虎就是杜婆婆。”


    葉開苦笑道:“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出杜婆婆究竟藏在哪裏。”


    蕭別離道:“你永遠想不出的。”


    葉開道:“為什麽?”


    蕭別離緩緩道:“因為誰也想不到杜婆婆和西門春本是一個人。”


    葉開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想不到!”


    他又看了蕭別離兩眼,歎道:“直到現在,我還是看不出你能扮成老太婆。”


    蕭別離淡淡道:“你若能看得出,我就不是西門春了。”


    葉開歎道:“這也就難怪江湖中人都說隻有西門春才是千麵人門下唯一的衣缽弟子。”


    蕭別離道:“不是衣缽弟子。”


    葉開道:“是什麽?”


    蕭別離道:“是兒子!”


    葉開動容道:“令尊就是千麵人?”


    蕭別離道:“嗯!”


    葉開道:“因為我從一開始就已錯了。”


    蕭別離歎息著,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


    葉開歎道:“我沒有想到馬空群會走,從來也沒有想到。”


    蕭別離淡淡道:“我本來也以為他走不了的。”


    葉開道:“可是他比我們想象中更聰明,他知道誰也不會錯過路小佳和傅紅雪的決鬥。”


    蕭別離道:“他若要走,這的確是個再好也沒有的機會。”


    葉開道:“也許他正是為了這緣故,才去找路小佳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他故意安排好那些詭計,故意要別人發現,為的隻不過是要別人相信他的確是想暗算傅紅雪,想殺了傅紅雪。”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假如別人對他這目的完全沒有懷疑的話,當然就想不到他其實是想乘此機會逃走而已。”


    蕭別離也笑了,淡淡道:“你最大的毛病,也許就是你總是想得太多了。”


    葉開歎道:“不錯,一個人的確還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


    蕭別離忽也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知道我最大的毛病是什麽?”


    葉開搖搖頭。


    蕭別離苦笑道:“我的毛病也是想得太多了。”


    葉開凝視著他,道:“所以你也沒有想到他會走?是吧?”


    蕭別離點點頭。


    葉開眼睛裏又露出那種尖針般的笑意,看著他一字字道:“所以你才會替他去找路小佳來。”


    蕭別離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非但神色還是很平靜,而且竟完全沒有否認的意思。


    葉開反問道:“你不否認?”


    蕭別離淡淡地笑了笑,道:“在你這種人麵前,否認又有什麽用?”


    葉開也笑了,笑得並不像平時那麽開朗,仿佛對這個人覺得很惋惜。


    蕭別離歎了口氣,黯然地道:“也許我的確走錯了路。”


    葉開道:“但你看來根本並不像是一個容易走錯路的人。”


    蕭別離道:“走對了路的原因隻有一種,走錯路的原因卻有很多種。”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每個走錯路的人,都有他的種種原因。”


    葉開道:“你的原因是什麽?”


    蕭別離道:“我走的這條路,也許並不是我自己選擇的。”


    他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仿佛在凝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也許有些人一生下來就已在這條路上,所以他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


    蕭別離目中又露出那種淒涼的笑意,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不幸?”


    葉開沒有說話,這句話本不是任何人能答複的。


    蕭別離道:“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先父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他武功的淵博和神奇之處,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比得上。”


    葉開也不能不承認。


    蕭別離道:“他這一生中,忽男忽女,忽邪忽正,有人尊稱他為千麵人神,也有人罵他是千麵魔人,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


    葉開道:“你呢?”


    蕭別離道:“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他雖然將平生所學全都傳給了我,但也留給我一副擔子。”


    葉開道:“什麽擔子?”


    蕭別離道:“仇恨。”


    這兩個字他說得很慢,仿佛用了很大力氣才能說出來。


    葉開了解這種心情,也許沒有人比他更能了解仇恨是副多麽沉重的擔子了。


    蕭別離道:“直到現在,江湖中人也還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已經死了,有人說他已浮海東去,有人甚至說他已得道成仙。”


    葉開道:“其實呢?”


    蕭別離黯然道:“其實他當然早已死了。”


    葉開忍不住問道:“怎麽死的?”


    蕭別離道:“死在刀下。”


    葉開道:“誰的刀?”


    蕭別離霍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應該知道是誰的刀!世上並沒有幾個人的刀能殺得死他!”


    葉開沉默。他隻有沉默,因為他的確知道那是誰的刀!


    蕭別離冷冷道:“據說白大俠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據說他刀法不但已獨步武林,而且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絕後。”


    他語聲中已帶著種比刀鋒還利的仇恨之意,冷笑著道:“但他的為人呢?他……”


    葉開立刻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無權批評他的為人,因為你恨他。”


    蕭別離道:“你錯了,我並不恨他,我根本不認得他。”


    葉開道:“但你卻想殺了他。”


    蕭別離道:“我的確想殺他,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你知不知道那是為了什麽?”


    葉開搖搖頭。他就算知道,也隻能搖頭。


    蕭別離道:“因為仇恨和愛不一樣,仇恨並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將一副仇恨的擔子交給了你,你就會懂得了。”


    葉開道:“可是……”


    蕭別離打斷了他的話,道:“傅紅雪就一定會懂的,因為這道理就跟他要殺馬空群一樣。”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傅紅雪也不認得馬空群,但卻也非殺他不可!”


    葉開終於點了點頭,長歎道:“所以那天晚上,你也到了梅花庵。”


    蕭別離目光似又到了遠方,喃喃地歎息著道:“那天晚上的雪真大……”


    葉開眼睛突地露出刀鋒般的光,盯著他,道:“那天晚上的事你還記得很清楚?”


    蕭別離黯然道:“我本來想忘記的,隻可惜偏偏忘不了。”


    葉開道:“因為你的這雙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砍斷的。”


    蕭別離看著自己的斷腿,淡淡道:“世上又有幾個人的刀能砍斷我的腿。”


    葉開道:“他雖然砍斷了你的腿,但卻留下了你的命。”


    蕭別離道:“留下我這條命的,並不是他,而是那場大雪。”


    葉開道:“大雪?”


    蕭別離道:“就因為雪將我的斷腿凍住了,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否則我連人都隻怕已爛光了。”


    葉開道:“所以你忘不了那場雪!”


    蕭別離道:“我也忘不了那柄刀。”


    他目中忽又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仿佛又迴到他麵前。


    白的雪,紅的血……血流在雪地上,白雪都被染紅。刀光也仿佛是紅的,刀光到了哪裏,哪裏就立刻飛濺起一片紅霧。


    蕭別離額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過了很久,他才長歎道:“沒有親眼看見的人,絕對想不到那柄刀有多麽可怕,那許多武林中的絕頂高手,竟有大半死在他的刀下。”


    葉開立刻追問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誰?”


    蕭別離不知道。除了馬空群自己外,沒有人知道。


    蕭別離道:“我隻知道,那些人沒有一個人不恨他。”


    葉開道:“難道每個人都跟他有仇?”


    蕭別離冷笑道:“我就算無權批評他的人,但至少有權批評他的刀!”


    他目中的恐懼之意更濃,握緊雙拳,嗄聲接著道:“那柄刀本不該在一個有血肉的凡人手裏,那本是柄隻有在十八層地獄下才能煉成的魔刀。”


    葉開道:“你怕那柄刀?”


    蕭別離道:“我是個人,我不能不怕。”


    葉開道:“所以現在你也同樣怕傅紅雪,因為你認為那柄刀現在已到了他手裏。”


    蕭別離道:“隻可惜這也不是他的運氣。”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因為那本是柄魔刀,帶給人的隻有死和不幸!”


    他聲音突然變得很神秘,也像是某種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葉開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勉強笑道:“可是他並沒有死。”


    蕭別離道:“現在雖然還沒有死,但他這一生已無疑都葬送在這柄刀上。他活著,已不會再有一點快樂,因為他心裏隻有仇恨,沒有別的!”


    葉開忽然站起來,轉身走過去,打開了窗子。他好像忽然覺得這裏很悶,悶得令人窒息。


    蕭別離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一直都在懷疑你!”


    葉開沒有迴答,也沒有迴頭。


    窗外夜色如墨。


    蕭別離道:“我要你去殺馬空群,本來是在試探你的。”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但這主意並不是我出的,那天晚上,樓上的確有三個人。”


    葉開道:“還有一個是馬空群!”


    蕭別離道:“就是他。”


    葉開道:“丁求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蕭別離冷笑道:“他還不夠,他隻不過是個貪財的駝子。”


    葉開道:“所以你們收買了他。”


    蕭別離道:“但我們卻沒有買到你,當時連我都沒有想到你會將這件事去告訴馬空群,我付出的代價並不小。”


    葉開冷冷道:“那價錢的確已足夠買到很多人了,隻可惜那些人現在都已變成了死人。”


    蕭別離道:“他們死得並不可憐,也不可惜。”


    葉開道:“可惜的是傅紅雪沒有死?”


    蕭別離冷冷道:“那也不可惜,因為我知道遲早總有一天,他也必將死在刀下。”


    葉開道:“馬空群呢?”


    蕭別離道:“你認為傅紅雪能找到他?”


    葉開道:“你認為找不到?”


    蕭別離道:“他本來是匹狼,現在卻已變成條狐狸,狐狸是不容易被找到的,也很不容易被殺死。”


    葉開道:“你這句話皮貨店老板一定不同意。”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道:“若沒有死狐狸,那些狐皮袍子是哪裏來的?”


    蕭別離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道:“莫忘記世上還有獵狗,而獵狗又都有鼻子。”


    蕭別離突又冷笑道:“傅紅雪就算也有個獵狗般的鼻子,但是現在恐怕也隻能嗅得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氣了。”


    葉開道:“是因為翠濃?”


    蕭別離點點頭。


    葉開道:“難道翠濃在他身旁,他就找不到馬空群了?”


    蕭別離淡淡道:“莫忘記女人喜歡的通常都是珠寶,不是狐皮袍子。”


    這次是葉開說不出話來了。


    蕭別離忽又笑了,道:“其實傅紅雪是否能找到馬空群,跟我有什麽關係?又跟你有什麽關係?”


    葉開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隻有一點關係。”


    蕭別離道:“什麽關係?”


    葉開忽然轉過身,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為何不問問我是什麽人?”


    蕭別離道:“我問過,很多人都問過。”


    葉開道:“現在你為何不問?”


    蕭別離道:“因為我已知道你叫葉開,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葉開道:“但葉開又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蕭別離微笑道:“在我看來像是個很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葉開忽然也笑了笑,道:“這次你錯了。”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我管的並不是閑事。”


    蕭別離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蕭別離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葉開又笑了,道:“這句話我知道你一定會再問一次的。”


    蕭別離道:“你知道的實在太多。”


    葉開道:“你知道的實在太少。”


    蕭別離冷笑。葉開忽然走過來,俯下身,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他聲音說得很輕,除了蕭別離外,誰也不能聽見他在說什麽。


    蕭別離隻聽了一句,臉上的笑容就忽然凍結,等葉開說完了,他全身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僵硬。


    風從窗外吹進來,燈光閃動。


    閃動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這張臉竟似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臉。他看著葉開時,眼色也像是在看著另外一個人。


    沒有人能形容他臉上這種表情。那不僅是驚訝,也不僅是恐懼,而是崩潰……隻有一個已完全徹底崩潰了的人,臉上才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也在看著他,淡淡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承認了?”


    蕭別離長長歎息了一聲,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萎縮了下去。


    又過了很久,他才歎息著道:“我的確知道的太少,我的確錯了。”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我說過,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


    蕭別離淒慘地點點頭,道:“現在我總算已明白你的意思,這雖然已經太遲,但至少總比永遠都不明白的好。”


    他垂下頭,看著桌上的骨牌,苦笑著又道:“我本來以為它真的能告訴我很多事,誰知道它什麽也沒有告訴我。”


    骨牌在燈下閃著光,他伸出手,輕輕摩挲。


    葉開看著他手裏的骨牌,道:“無論如何,它總算已陪了你很多年。”


    蕭別離歎道:“它的確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沒有它,日子想必更難過,所以它雖然騙了我,我並不怪它。”


    葉開道:“能有個人騙騙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蕭別離淒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總覺得能跟你在一起談談,無論如何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葉開道:“多謝。”


    蕭別離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來陪陪我,隻可惜我也知道你絕不肯的。”


    他苦笑著,歎息著,突然出手,去抓葉開的腕子。


    他的動作本來總是那麽優美,那麽從容。但這個動作卻突然變得快如閃電,快得幾乎已沒有人能閃避。


    他指尖幾乎已觸及了葉開的手腕。隻聽“哢嚓”的一聲,已有樣東西被他捏碎了,粉碎!


    但那並不是葉開的手腕,而是桌上裝骨牌的匣子。就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葉開用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


    這本是個精巧而堅固的匣子,用最堅實幹燥的木頭做成的。


    這種木頭本來絕對比任何人的骨頭都結實得多了,但到了他手裏,竟似突然變成了腐朽的幹酪,變成了粉末。


    木屑粉末般從他指縫裏落下來。葉開的人卻已在三尺外。


    過了很久,蕭別離才抬起頭,冷冷道:“你有雙巧手。”


    葉開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著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蕭別離道:“你想必還有個獵犬般的鼻子。”


    葉開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這雙手更捏不得。”


    摸了十幾年鐵鑄的骨牌後,無論什麽東西到了這雙手裏,都會變得不堪一捏了。


    蕭別離道:“你難道真的不肯留下來陪陪我?”


    葉開笑道:“這副骨牌陪了你十幾年,你卻還是把它的匣子捏碎了,豈非叫人看著寒心。”


    蕭別離又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看來你真是個無情的人。”


    他身子突然躍起,以左手的鐵拐作圓心,將右手的鐵拐橫掃了出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掃的威力。這麽大的一間屋子,現在幾乎已完全在他這隻鐵拐的威力籠罩下。


    這一拐掃出,屋子裏就像是突然卷起了一陣狂風!


    葉開的人卻已到了屋梁上。


    他剛用腳尖勾住了屋梁,蕭別離突又淩空翻身,鐵拐雙舉。鐵拐裏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數十點寒星。


    斷腸針!他的斷腸針,原來竟是從鐵拐裏發出來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動,難怪沒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斷腸針,都沒有人能閃避。現在他發出的斷腸針,已足夠要三十個人的命!


    但葉開卻偏偏是第三十一個人。


    他的人突然不見了。


    等他的人再出現時,斷腸針卻已不見了。


    蕭別離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仿佛還在尋找著那已不存在了的斷腸針。


    他不能相信。數十年來,他的斷腸針隻失手過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


    他從不相信還有第二次。但現在他卻偏偏不能不信。


    葉開輕飄飄落下來,又在他對麵坐下,靜靜地凝視著他。


    屋子裏又恢複了平靜,沒有風,沒有針,就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別離終於歎息了一聲,道:“我記得有人問過你一句話,現在我也想問問你。”


    葉開道:“你問。”


    蕭別離盯著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算不算是一個人?”


    葉開笑了。有人問他這句話,他總是覺得很愉快,因為這表示他做出的事,本是沒有人能做得到的。


    蕭別離當然也不會等他答複,又道:“我剛才對你三次出手,本來都是沒有人能閃避的。”


    葉開道:“我知道。”


    蕭別離道:“但你卻連一次都沒有還擊。”


    葉開道:“我為什麽要還擊,是你想要我死,並不是我想要你死。”


    蕭別離道:“你想怎麽樣?”


    葉開道:“不怎麽樣。你還是可以在這裏開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的酒。”


    蕭別離雙拳突又握緊,眼角突然收縮,緩緩道:“以前我能這麽做,因為我有目的,因為我想保護馬空群,想等那個人來殺了他!”


    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嗄聲道:“現在我已沒什麽可想,我怎麽能再這樣活下去!”


    葉開吐出口氣,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應該問你自己。”


    他微笑著站起來,轉身走出去,他走得並不快,卻沒有迴頭,也沒有停下來。


    現在世上再也沒有人能令他留在這裏。


    但蕭別離卻已隻能留在這裏。


    他已無處可去。


    看著葉開走出了門,他身子突然顫抖起來,抖得就像是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


    他的確剛從噩夢中驚醒,但醒來時卻比在噩夢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靜。沒有人,沒有聲音,隻有那骨牌還在燈下看著他。


    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拋出。


    骨牌被拋出時,他的淚已落了下來……


    一個人若已沒有理由活下去,就算還活著,也和死全無分別了。


    這才是一個人最悲痛的。


    絕沒有更大的。


    東方已依稀現出了曙色。黑暗終必要過去,光明遲早總會來的。


    青灰色的蒼穹下,已看不見煙火,無論多猛烈的火勢,也總有熄滅的時候。


    救火的人已歸去,葉開站在山坡上,看著麵前的一片焦土。


    他心裏雖也覺得有點惋惜,卻並不覺得悲傷。因為他知道大地是永遠不會被毀滅的,就跟生命一樣。


    宇宙間永遠都有繼起的生命!大地也永遠存在。


    他知道用不著再過多久,生命就又會從這片焦土上長出來。


    美麗的生命。


    他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一片美麗的遠景,一片青綠。


    這時風中已隱約有鈴聲傳來,鈴聲清悅,笑聲也同樣清悅。


    丁靈琳已牽著那孩子向他走過來,銀鈴般笑道:“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來了。”


    葉開微笑著,看著這孩子。


    看到這孩子充滿生命力的臉,他就知道自己的信念永遠是正確的。


    他走上去,拉起這孩子的手,他要帶這孩子到一個地方去,將這孩子心裏的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裏。


    他希望這孩子長大後,心裏隻有愛,沒有仇恨!


    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為他們恨得太多,愛得太少。


    隻要他們的下一代能健康快樂地活下去,他們的痛苦也總算有了價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淚卻已幹了。


    葉開拉著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這是你父親的兄弟,你要永遠記著,千萬不能和這家人的後代成為仇敵。”


    “我會記得的。”


    “你發誓永遠不忘記?”


    “我發誓。”


    葉開笑了,笑得從未如此歡愉。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帶不帶我去?”


    “當然帶你去。”


    “你能找到他們?”


    “你要記著,隻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沒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


    笑容在孩子的臉上,就像是草原上馬群的奔馳,充滿了一種無比美麗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類前進。


    但現在草原上卻仍是悲愴荒涼,放眼望去,天連著大地,地連著天,一片灰暗。


    萬馬堂的大旗,是不是還會在這裏升上去?


    風在唿嘯。


    葉開大步走過寂靜的長街。


    這些日子,他對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現在他並沒有那種比風還難斬斷的離愁別緒。


    因為他知道他必將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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