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著套青布衣服,本來很新,但現在已滿是泥汙、汗垢,肘間、膝頭已也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髒,頭發更亂。


    但他遠遠站在那裏,龍嘯雲都能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


    他整個人看來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帶上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


    是阿飛。


    阿飛畢竟來了。


    世上也許隻有阿飛一個人能追蹤到這裏。


    最狡猾、最會逃避、最會躲藏的動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過最嚴格訓練的獵犬,也未必能追得著狐狸。


    但阿飛十一歲時就曾經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條老狐狸。


    這段追蹤的路程顯然很艱苦,所以他才會這麽髒。


    但這才是真正的阿飛。


    隻有這樣,才能顯出他那種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種沉靜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龍嘯雲居然很快恢複了鎮定,笑道:“原來是阿飛兄,久違久違。”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


    龍嘯雲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蹤到這裏,佩服佩服。”


    阿飛還是冷冷地瞧著,他的眼睛明亮、銳利,經過兩天的追蹤,似乎又恢複了幾分昔日那種劍鋒般的光芒。


    那和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種極強烈的對比。


    龍嘯雲笑了笑,道:“兄台追蹤的手段雖高,隻可惜卻也被這位荊先生發覺了。”


    阿飛的眼睛瞧向荊無命。


    荊無命也在瞧著他。


    兩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劍刺上了冰冷灰暗的千年岩石。


    誰也猜不出是劍鋒銳利,還是岩石堅硬。


    兩人雖然都沒有說話,但兩人的目光間卻似已衝激出一串火花!


    龍嘯雲瞧了瞧荊無命,又瞧了瞧阿飛道:“荊先生雖已發覺了你,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


    阿飛的目光似已被荊無命吸引,始終未曾移開過片刻。


    龍嘯雲又笑了笑,慢慢悠然道:“因為荊先生本就希望你來。”


    他轉向荊無命,接著笑道:“荊先生,在下猜得不錯吧?”


    荊無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飛所吸引,也始終沒有移動過。


    過了很久,龍嘯雲又大笑道:“荊先生希望你來,隻有一個原因,因為他要殺你!”


    龍小雲立刻接著道:“荊先生要殺的人,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的!”


    阿飛的目光這才移向荊無命的劍。


    荊無命的目光幾乎也在同一刹那間移向阿飛腰帶上插著的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同的兩柄劍!


    這兩柄劍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鑄。


    這兩柄劍雖然鋒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斷!


    劍雖相同,兩人插劍的方法卻不同。


    阿飛的劍插在腰中央,劍柄是向右的。


    荊無命的劍卻插在腰帶右邊,劍柄向左。


    這兩柄劍之間,似乎也有種別人無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


    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到對方的劍,就一步步向對方走過去。但目光還是始終未離開過對方的劍!


    等到兩人之間相距僅有五尺時,兩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腳步!


    然後,兩人就像釘子般被釘在地上。


    荊無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黃衫,衫角隻能掩及膝蓋,袖口是緊束著的,手指細而長,但骨節凸出,顯得很有力。


    阿飛的衣衫更短,袖口幾乎已被完全撕了下來,手背也很細、很長,但卻很粗糙,宛如砂石。


    兩人都不修邊幅,指甲卻都很短。


    兩人都不願存在任何東西妨礙他們出手拔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


    現在兩人終於相遇了。


    隻有在兩人站在一起時,你仔細觀察,才能發覺這兩人外貌雖相似,但在基本上,氣質卻是完全不同的。


    荊無命臉上,就像是戴著個麵具,永遠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阿飛的臉雖也是沉靜的、冷酷的,但目光隨時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燒起來,就算將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燒毀也在所不惜。


    而荊無命的整個人卻已是一堆死灰。


    也許他生命還未開始時,就已被燒成了死灰。


    阿飛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卻絕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屈。


    荊無命可以為一句話殺人,甚至為了某一種眼色殺人,但到了必要時,卻可以忍受任何委屈。


    這兩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誰也猜不透上天為什麽要造出這麽兩個人,又偏偏要他們相遇。


    秋已殘。


    木葉凋零。


    風不大,但黃葉蕭蕭而落,難道是被他們的殺氣所摧落的?


    天地間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兩人的劍雖然還都插在腰帶上,兩人雖然還都連手指都沒有動,但龍嘯雲父子卻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間,寒光閃動。


    十餘道寒光帶著尖銳的風聲,擊向阿飛。


    龍嘯雲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並不奢望這些暗器能擊倒阿飛,但隻要阿飛因此而稍有分心,荊無命的劍就可刺他咽喉。


    劍光暴起。


    一連串“叮叮”聲音後,滿天寒光如星雨般墮了下來。


    荊無命的劍已出手,劍鋒就在阿飛耳畔。


    阿飛的手已握著劍柄,但劍尖還未完全離開腰帶。


    暗器竟是被荊無命擊落的。


    龍嘯雲父子的臉色都變了。


    荊無命和阿飛目光互相凝注著,麵上卻仍然全無絲毫表情。


    然後,荊無命慢慢地將劍插迴腰帶。


    阿飛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劍是擊暗器,而非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道:“你還是很鎮定。”


    暗器擊來荊無命的刺出,阿飛除了伸手拔劍,絕未慌張閃避。


    荊無命沒有等阿飛答那句話,接著又道:“但你反應已慢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絲沉痛淒涼之色,終於道:“是。”


    荊無命道:“我能殺你!”


    阿飛想也不想道:“是!”


    聽到這裏,龍嘯雲父子交換了個眼色,暗中都不禁鬆了口氣。


    荊無命突又道:“但我不殺你!”


    龍嘯雲父子臉色又都變了。


    阿飛凝視著荊無命死灰色的眼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殺我?”


    荊無命道:“我不殺你,隻因你是阿飛。”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這種眼色甚至比阿飛現在的眼色還沉痛。


    他遙注著遠方,仿佛遠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仙子與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接著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殺我。”


    這句話也許連阿飛都聽不懂,隻有荊無命自己心裏明白。


    無論任何人,若是過了兩年阿飛那種生活,反應都會變得遲鈍的,何況,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無論任何一種有麻醉催眠的藥物,都可令人反應遲鈍。


    荊無命不殺阿飛,絕不會動了同情惻隱之心,隻不過因為他了解阿飛的痛苦,因為他自己也和阿飛有同樣的痛苦。


    他要阿飛活著,也許隻是要阿飛陪著他受苦。


    ——失戀的人知道有別人也被遺棄,痛苦就會減輕些,輸錢的人看到有別人比他輸得更多,心裏也會舒服些。


    阿飛木立,似乎還在咀嚼著他方才的兩句話。


    荊無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飛霍然抬頭,斷然道:“我不走。”


    荊無命道:“你不走?要我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為的是李尋歡?”


    阿飛道:“是,隻要我活著,就不能讓他死在你手裏。”


    龍小雲忽然大聲道:“林仙兒呢?你難道忍心讓她為你痛苦?”


    阿飛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針,胸口似已突然痙攣。


    荊無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轉身走向龍嘯雲,一字字道:“我喜歡殺人,我喜歡自己殺,你明白麽?”


    龍嘯雲勉強笑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則我就殺你。”


    他也不再瞧龍嘯雲,又轉過身,道:“李尋歡在哪裏?帶我去!”


    龍嘯雲偷偷瞟了阿飛一眼,道:“可是他……”


    荊無命冷冷道:“我隨時都可以殺他!”


    阿飛隻覺胃也在痙攣、收縮,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他吐的是苦水,隻有苦水。


    因為這一兩天來,他根本就沒有吃什麽。


    “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迴來,我永遠都在等著你……”


    這是他最心愛的人說的話。


    為了這句話,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尋歡……


    李尋歡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所見人格最偉大的人,他能站在這裏,看著別人去殺李尋歡麽?


    他繼續嘔吐。


    現在,他吐的是血。


    李尋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裏。


    他也分不出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因為他所有關節處的穴道都已被點住。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這裏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沒有被閉住,饑餓也早已銷蝕了他的力量。


    荊無命在冷冷地瞧著他。


    他軟軟地倒在角落裏,就像是隻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麵色和表情,隻能依稀分辨出他襤褸肮髒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態和那雙充滿了悲傷絕望的眼睛。


    荊無命突然道:“這就是李尋歡?”


    龍嘯雲道:“是!”


    荊無命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地再追問了一句,道:“這就是小李探花?”


    龍小雲笑了笑,搶著道:“就算是雄獅猛虎,被餓了十幾天,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龍嘯雲歎息著,道:“我本不願這樣對他,可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經過上次的教訓,我不願再有任何意外。”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龍嘯雲考慮著,沉吟道:“荊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荊無命沒有迴答,因為這句話根本就是多問。


    龍嘯雲終於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刀。


    刀很輕,很短,很薄,幾乎就宛如一片柳葉。


    荊無命輕撫著刀鋒,仿佛不忍釋手。


    龍嘯雲笑道:“其實,這不過是柄很普通的刀,並不能算是利器。”


    荊無命道:“利器?……憑你這種人也配談論利器?”


    他眼睛忽然掃向龍嘯雲,冷冷道:“你可知道什麽是利器?”


    他的眼睛雖然灰暗無光,但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詭奇妖異之力,就好像你在夢中見到的妖魔之眼,令你醒來後還是覺得同樣可怕。


    龍嘯雲覺得連唿吸都困難起來,勉強笑道:“請指教。”


    荊無命眼睛這才迴到刀鋒上,緩緩道:“能殺人的,就是利器,否則,縱是幹將莫邪,到了你這種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龍嘯雲賠笑道:“是是是,荊先生見解的確精辟,令人……”


    荊無命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麽,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這種刀下?”


    龍嘯雲道:“這……隻怕已數不清了。”


    荊無命道:“數得清。”


    金錢幫之崛起,雖然隻有短短兩年,但在創立之前,卻已不知經過多久的策劃,上官金虹最服膺的兩句話就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金錢幫之所以能在短短兩年中威震天下,並不是運氣。


    龍嘯雲也聽說過,金錢幫未創立之前,就已將江湖中每個小有名氣的人的來曆底細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龍嘯雲始終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問道:“真的數得清?有多少人?”


    荊無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著道:“這七十六人中,沒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


    龍嘯雲隻能賠笑,目光緩緩轉向李尋歡,像是還要他證明一下,荊無命說的這數字是否可對。


    但李尋歡卻似連點頭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龍小雲眨著眼,忽然笑道:“李尋歡自己若也死在這種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話未說完,刀光一閃,飛向李尋歡。


    龍小雲幾乎開心得要叫了起來。


    但刀光並沒有筆直擊向李尋歡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當”的一聲,落在李尋歡身旁的石地上。


    原來荊無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錯。


    荊無命突然道:“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愕然,道:“可是……”


    荊無命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厲聲道:“我說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父子對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龍嘯雲道:“上官幫主要的隻是李尋歡,並不在乎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龍小雲道:“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討厭酒鬼,真正的酒鬼隻有死才能不喝酒,才會令人看得順眼些。”


    龍嘯雲目光閃動著,道:“何況,帶個死人迴去,總比帶活人方便得多,也絕不會再有任何意外。”


    龍小雲道:“但荊先生自然不會向一個全無反抗之力的人出手,所以……”


    荊無命厲聲道:“你們的話太多了。”


    龍嘯雲笑道:“是是是,在下這就去解開他的穴道。”


    出手點穴的人是他,要解開自然很容易。


    龍嘯雲拍了拍李尋歡的肩頭,柔聲道:“兄弟,看來荊先生是想和你一較高下,荊先生劍法高絕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萬不能大意。”


    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將“兄弟”兩字叫得出口來,而且說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關心。


    這種人你能不佩服他麽?


    李尋歡什麽話也沒有說。


    他已無話可說,隻是艱澀地笑了笑,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著手裏的刀,目中似已有淚將落。


    這的確是名滿天下、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現在,刀已迴到他手裏。


    可是他還有力將這柄刀發出麽?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種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


    但在這裏,沒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沒有人惋惜。


    龍小雲目中閃動著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一次不知道還靈不靈?”


    李尋歡抬頭瞧了他一陣,又慢慢地垂下頭。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人,一定先給人一個機會,這就是你最後的機會,你明白麽?”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荊無命道:“好,你站起來吧!”


    李尋歡喘息著,又咳嗽起來。


    龍小雲柔聲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著笑道:“但我看這根本是用不著的,據說李大叔的飛刀不但能坐著發,就連躺著時發出來也同樣準。”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似乎想說話。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已有一個人衝了進來。


    阿飛!


    阿飛的臉全無絲毫血色,嘴角卻帶著絲血痕。


    在這片刻之間,他似已老了許多。


    他飛一般衝進來,但身形在一刹那間就停頓,一停頓就靜如山石。


    荊無命道:“你還不死心?”


    李尋歡的頭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熱淚盈眶。


    阿飛瞧了他一眼,隻瞧了一眼,就轉頭麵對著荊無命,一字字道:“要殺他,就得先殺我!”


    他說得很沉著很鎮靜,並沒有激動。


    這更顯示了他的決心。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種很奇特的變化,道:“你已不再關心她?”


    阿飛道:“我死了,她還是能活下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雖然還是同樣鎮靜,但目中卻不禁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唿吸似也有些困難。


    這並沒有瞞過荊無命。


    他心裏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種奇特的安慰和解脫,淡淡道:“你不怕她傷心?”


    阿飛道:“活著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傷心。”


    荊無命道:“你認為她是這種人?”


    阿飛道:“當然!”


    在阿飛心目中,林仙兒不但是仙子,也是聖女。


    荊無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誰也沒有看到過他的笑,連他自己都已幾乎忘卻上一次是什麽時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不習慣笑,已僵硬。


    他從不願笑,因為笑可令人軟化。


    但這種笑卻不同——這種笑正如劍,隻不過劍傷的是人命,這種笑傷的卻是人心。


    阿飛竟完全不懂他是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雖有八成機會殺我,但也有兩成機會死在我劍下。”


    荊無命笑容已消失不見,道:“我說過不殺你,就一定會留下你的命。”


    阿飛道:“不必。”


    荊無命道:“我要你活著,看著……”


    這句話還未說完,劍光已飛起。


    劍光交擊,如閃電。


    但還有一道光芒比劍更快,那是什麽?


    驟然間,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動作也全都停止。


    第五十八章英雄


    荊無命的劍,已刺入了阿飛的肩胛,但隻刺入了兩分。


    阿飛的劍,距離荊無命咽喉還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開始滲出,滲入衣服,染紅了衣服。


    荊無命的劍為何沒有刺下去?


    荊無命的肩胛處,斜插著一柄刀!


    小李飛刀!


    是什麽奇異的魔力使李尋歡能發出這柄刀來的?


    龍嘯雲父子的臉色蒼白,手在發抖,一步步向後退,退到牆角。他父子心裏都很奇怪,李尋歡是哪裏來的力量發刀的?


    李尋歡已站起。


    荊無命緩緩轉過頭,凝注著李尋歡,死灰色的眼睛中還是全無表情,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尋歡笑了笑,道:“並不很好,隻不過是你先對我有了輕視之心,竟全沒有將我放在眼裏,否則我未必能傷你!”


    荊無命冷笑:“你能騙過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強。”


    李尋歡淡淡道:“我並沒有騙你,也沒有說我不能發刀,隻不過是你自己這麽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騙了自己。”


    荊無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錯的是我,不是你。”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很好,你雖是兇手,卻不是小人。”


    荊無命眼角瞟過龍嘯雲父子,冷冷道:“小人還不配做兇手。”


    李尋歡道:“好,你走吧。”


    荊無命厲聲道:“你為何不殺我?”


    李尋歡道:“因為你也沒有要殺我的朋友。”


    荊無命垂下頭,望著自己肩上的刀,緩緩道:“但我這一劍,本想廢去他這條手臂的。”


    李尋歡道:“我知道。”


    荊無命道:“你這一刀卻很輕。”


    李尋歡道:“人予我一分,我報他三分。”


    荊無命霍然抬頭,凝視著他,雖然沒有說一個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種奇特的變化,就好像他在瞧著上官金虹時一樣。


    李尋歡緩緩道:“我還要告訴你兩件事。”


    荊無命道:“你說。”


    李尋歡道:“我雖傷了七十六個人,其中卻有二十八人並沒有死,死的都是實在該死的。”


    荊無命默然。


    李尋歡低低咳嗽了幾聲,接著又道:“我這一生,從未殺錯過一個人!所以……我隻望你以後在殺人之前,多想想,多考慮考慮。”


    荊無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我也在聽。”


    荊無命道:“我從不願受人恩情,更不願聽人教訓!”


    說到這裏,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麵的刀鋒,直沒入肉,直至刀柄。


    鮮血湧出。


    “當”的一聲,劍也落在地上。


    荊無命的身子搖了搖,但麵上還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沒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連一根肌肉都沒有顫抖。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麽叫英雄?難道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殘忍!寂寞!無情!


    也有人曾經替英雄下過種定義,那就是:殺人如草,好賭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當然,這都不是絕對的,英雄也有另一種。


    但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世上又有幾人?


    英雄也許隻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要做哪種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飛的神情也很蕭索,長長歎了口氣,道:“他這一生,隻怕永遠也不能使劍了。”


    李尋歡道:“他還有右手。”


    阿飛道:“但他習慣的是左手,用右手,就會慢得多。”


    他又歎了口氣,道:“對使劍的人說來,‘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歎息。


    現在,他歎息的非但是荊無命,也是他自己。


    李尋歡凝注著他,眼睛裏閃著光,緩緩道:“一個人隻要有決心,就算兩隻手一起斷了,用嘴咬著劍,也會同樣快的,他的氣若已餒,就算雙手俱全,也沒有什麽用。”


    他笑了笑,接著道:“世上雙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幾人?”


    阿飛靜靜地聽著,黯淡的眼睛中,終於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衝過去,緊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臂,嗄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已熱淚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邊瞧見,一定也會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隻可惜龍嘯雲父子都不是這種人,他們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尋歡是背對著他們的,仿佛根本沒有覺察。


    阿飛仿佛瞧了一眼,卻並沒有說什麽。


    直到他們父子都已溜出了門,阿飛才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還是要放他們走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救過我。”


    阿飛道:“他隻救過你一次,卻害過你很多次。”


    李尋歡笑得有些淒涼,道:“有些事很難憶起,有些事卻終生難以忘記。”


    阿飛歎了口氣,道:“那隻不過因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絕去想而已。”


    他也許還是未經世故的少年,但對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卻比大多數人都深刻、尖銳。


    李尋歡也不禁歎息了一聲,緩緩道:“但還有些事你縱然拒絕去想,卻偏偏還是時時刻刻都要想起,人,永遠都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這也是人生的許多種痛苦之一。”


    阿飛道:“你呢?你真的隻記得他救過你,真的已將別的事全都忘了?”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也許並不是忘了,而是從未記恨,因為他也有他的苦惱。”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也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確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尋歡道:“不公道?”


    阿飛道:“不公道,譬如說,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隻不幸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往往就會令他抱恨終生,非但別人不能原諒他,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李尋歡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意義。


    阿飛接著道:“但像龍嘯雲這種人,他一生中也許隻做過一件好事——隻救過你,所以你就永遠不會覺得他是個十分壞的人。”


    他語聲中顯然有很多感慨。


    李尋歡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為林仙兒不平。


    他始終認為林仙兒這一生中隻做錯過一件,而李尋歡卻始終不能原諒她。


    “愛”的確是奇妙的,有時很甜蜜,有時很痛苦,也有時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也能令人變成瞎子。


    龍嘯雲父子溜出門的時候,心裏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龍嘯雲忍不住笑道:“你記著,別人的弱點,就是我們的機會。能把握住機會的人,就永遠不會失敗。”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弱點,孩兒現在已全都知道了。”


    龍嘯雲道:“所以他遲早總要死在我們手上的。”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笑。


    笑聲是從對麵的屋簷上傳下來的。


    一個人正箕踞在屋簷上,啃著條雞腿,卻赫然正是胡瘋子。


    他眼睛盯在雞腿上,並沒有瞧這父子兩人一眼,仿佛連這雞腿都比他們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著道:“你們用不著溜得這麽快,李尋歡絕對不會追出來的,否則他就根本不會讓你們走出這道門。”


    龍嘯雲的臉已有些發青。


    他已明白李尋歡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了。


    但胡瘋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龍嘯雲突然笑了,抱拳道:“這些天讓你破費來照顧我那兄弟,實在過意不去。”


    胡瘋子悠然道:“其實那也沒什麽,李尋歡吃得並不多,每天隻要兩條雞腿幾個饅頭就夠了。替你守門的,又是個白癡,我每次點了他的睡穴,他都以為是自己真的睡著了。”


    龍嘯雲暗中咬著牙,隻恨不得立刻讓那人長睡不醒。


    胡瘋子接著道:“你對我有過好處,我也幫過你的忙,我們已互無賒欠,對你這種人,我本來連話都懶得說了。”


    龍嘯雲隻有賠著笑,聽著。


    胡瘋子道:“但有句話我卻非說不可,最後一句話。”


    龍嘯雲道:“在下正洗耳恭聽。”


    胡瘋子道:“你雖是個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結拜兄弟,還不如自己趕快找根繩子上吊好些。”


    這果然是他最後一句話,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一個字都不再說了,淩空一個翻身,已落在屋背後,轉眼就瞧不見了。


    龍嘯雲目送著他,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結拜的事,江湖中已有這麽多人知道。”


    沿著牆角,慢慢地走著。


    李尋歡和阿飛都沒有說話。


    他們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語更真摯、更可貴。


    黃昏。


    高牆內有人在吹笛,笛聲中也帶著秋的蕭瑟。


    這種樂聲往往最容易令人憶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飛忽然道:“我得迴去了。”


    李尋歡道:“她在等你?”


    阿飛道:“嗯。”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你認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飛的臉色又蒼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這次是她要我來救你的。”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兒,但這次他卻很難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飛道:“我這一生,隻有兩個最親近的人,我希望……你們也能做朋友。”


    這幾句話他分了很多次才說完,說得很艱澀,顯見他心裏很痛苦。


    李尋歡瞧著他痛苦的眼色,心裏更是說不出的憐憫悲傷。


    隻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了解愛情的力量是多麽可怕。


    笛聲已遠了,聽來卻更淒涼。


    李尋歡忽然道:“我也想見見她。”


    阿飛的嘴閉得很緊。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謝謝她也一樣。”


    阿飛終於開了口,道:“我……我隻希望你莫要傷害她。”


    阿飛本不會說這種話的,因為他知道李尋歡從未傷害任何人——李尋歡傷害的隻是他自己。


    隻有為了林仙兒,阿飛才會說這種話。


    猛抬頭,眼前一片燈火輝煌。


    不知不覺間,他們又走迴了那條長街。


    這條街晚上比白天更熱鬧,各式各樣的攤子前,都懸著很亮的燈籠,每個人都在大聲吆喝著,吹噓著自己的貨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蘆,在燈光下看來更亮得如同寶石。


    李尋歡腳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蘆中,仿佛都映著一張臉。


    一張穿紅衣服的小姑娘的臉,大大的眼睛,笑起來一邊一個酒窩。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賣包子和水餃的小鋪。


    “鈴鈴是不是還在等著?”


    李尋歡突然覺得很慚愧,他居然已將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他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誰也不能說他已老了。


    那正和鈴鈴第一次到這裏來的眼色一樣——阿飛也從未到過這種地方。


    李尋歡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還沒有失去赤子之心,總是令人愉快的。


    阿飛忽然道:“我們已有很久沒有在一起喝兩杯了。”


    李尋歡笑道:“你想喝?”


    阿飛微笑著,道:“也不知為了什麽,隻有和你在一起時,我才會想喝酒。”


    他麵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尋歡的心情更開朗,笑道:“餃子下酒,愈喝愈有……我們就到那邊的餃子鋪去如何?”


    阿飛笑道:“很好,再貴的地方,我就請不起了。”


    這世上有很多種事很奇妙。


    譬如說:愈醜的女人愈喜歡作怪,愈窮的人愈喜歡請客。


    請客的確也比被請愉快得多,隻可惜這種愉快並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餃子鋪裏的生意並不太好,因為生意大半已被外麵的攤子搶走了,所以現在雖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店裏也隻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裏的桌子上,坐著個白衣人。


    李尋歡第一眼就瞧見了他。


    阿飛第一眼瞧見的也是他。


    無論任何人走進來,目光首先就會被他所吸引。


    雖然坐在這種煙熏油膩的小店裏,但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塵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剛從熨鬥下拿出來的。


    他穿得雖簡單,卻很華貴。


    但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氣質。


    一種無法形容的傲氣。


    他旁邊的幾張桌子都是空著的,因為無論誰和他坐在一起,都會覺得自慚形穢,有他在這裏,別人的聲音都小了些。


    這正是那天在屋簷下,以一小錠銀子擊斷青衣大漢扁擔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將賣卜瞎子銀棍剪斷的人。


    他為什麽還留在這裏?難道也在等人。


    他本來正在舉杯,李尋歡一走進來,他的動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轉也不轉地盯在李尋歡臉上。


    他對麵還坐著個人,是個身穿紅衣裳的小姑娘,辮子很長。


    第五十九章勇氣


    她隨著他的目光迴過頭,才發現李尋歡,立刻雀躍著衝了過來,緊緊拉住了李尋歡的手嬌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忘記我。”


    鈴鈴果然還在這裏等著。


    李尋歡也有些激動,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這裏等?”


    鈴鈴點了點頭,眼眶已紅了,咬著嘴唇道:“你為什麽來得這麽遲,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飛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鈴鈴這才看到阿飛,神情立刻變得有些異樣——她當然是認得阿飛的,阿飛卻不認得她。


    他非但未上過那小樓,甚至連做夢都未想到過。


    鈴鈴眨了眨眼,終於道:“若不是等他,我在這裏幹什麽?”


    阿飛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總是看著門的,無論誰在等人,都不會背對著門的。”


    李尋歡從未想到他會說這句話。


    他平時本來一向不願刺傷人,現在卻忽然變得很尖銳,尖銳得可怕。


    因為他不能忍受別人欺騙他的朋友。


    李尋歡心裏在歎息。


    阿飛的看法不但尖銳,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對大多事情他都看得比別人透徹,比別人清楚。


    在林仙兒麵前他為什麽就會變成瞎子呢?


    鈴鈴眼圈又紅了,眼淚已快流了下來,淒然道:“你若也在同一個地方等人等了十幾天,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麽要背對著門了。”


    她悄悄拭了拭淚痕,幽幽地接著道:“開始的時候,每個人走進來,我的心都會跳,總以為是他來了,後來我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來,就算將眼睛看著也沒有用的,用眼睛盯著門,隻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轉過身,我簡直要發瘋。”


    阿飛沒有再說什麽。


    他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


    鈴鈴頭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呂……呂大哥好心陪著我,隻怕我也會發瘋。”


    李尋歡目光一轉過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尋歡微笑著走過去,道:“多謝……”


    白衣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你用不著替她謝我,因為我留在這地方,並不是為了陪她,而是為了等你。”


    李尋歡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錯,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緩緩接著道:“世上隻有少數幾個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還未表示出驚異,鈴鈴已搶著道:“我並沒有告訴你我等的是什麽人,你怎會認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動,若想活得長些,就有幾個人是你非認識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飛突然道:“還有其他幾個人是誰?”


    白衣人眼睛盯著他,道:“別的人不說,至少還有我和你!”


    阿飛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之意,緩緩轉過身,在旁邊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幹。”


    店夥賠著笑,道:“客官要什麽菜下酒?”


    阿飛道:“酒,黃酒。”


    會喝酒的人都知道,一個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來下酒,用黃酒來下白幹。


    隻不過這種法子雖然人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用,因為一個人心裏若沒有很深的痛苦,總希望自己醉得愈慢愈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著。


    他鋒利的目光漸漸鬆弛,甚至還露出種失望之色,但當他目光轉向李尋歡時,瞳孔立刻又收縮了起來。


    李尋歡也正在瞧著他,道:“閣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呂鳳先。”


    這的確是個顯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聳然動容。


    但李尋歡卻沒有覺得意外,隻淡淡地笑了笑,道:“果然是銀戟溫侯呂大俠。”


    呂鳳先冷冷道:“銀戟溫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這次,李尋歡才覺得有些意外。


    但他並沒有追問,因為他知道呂鳳先這句話必定還有下文。


    呂鳳先果然已接著道:“銀戟溫侯已死了,呂鳳先卻沒有死!”


    李尋歡沉默著,似在探索著這句話的真意。


    呂鳳先是個很驕傲的人。


    百曉生在兵器譜上,將他的銀戟列名第五,在別人說來已是種光榮,但在他這種人說來,卻一定會認為是奇恥大辱。


    他絕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曉生絕不會看錯。


    他一定毀了自己的銀戟,練成了另一種更可怕的武功!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銀戟溫侯已死了。”


    呂鳳先盯著他,冷冷道:“呂鳳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複活。”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是什麽事令呂大俠複活的?”


    呂鳳先慢慢地舉起了一隻手,右手。


    他將這隻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複活的,就是這隻手!”


    在別人看來這並不是隻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很幹淨,皮膚很光滑,很細。


    這正很配合呂鳳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細,才會發現這隻手的奇特之處。


    這隻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膚色竟和別的地方不同。


    這三根手指的皮膚雖也很細很白,卻帶著很奇特的光彩,簡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組成的,而像是某一種奇怪的金屬所鑄。


    但這三根手指卻又明明是長在他手上的。


    一隻有血有肉的手上,怎會突然長出三根金屬鑄成的指頭?


    呂鳳先凝注著自己的手,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隻恨百曉生已死了。”


    李尋歡道:“他不死又如何?”


    呂鳳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問問他,手,是不是也可算作兵器?”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今天才聽人說過一句很有趣的話。”


    呂鳳先道:“說的是什麽?”


    李尋歡道:“隻有殺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著又道:“手,本來不是兵器,但一隻能殺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呂鳳先沉默著,仿佛並沒有什麽舉動。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卻突然間就沒入了桌子裏。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杯中盛得很滿的酒都沒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麽容易。


    呂鳳先悠然道:“這隻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譜中排名第幾!”


    李尋歡淡淡道:“現在還很難說。”


    呂鳳先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因為一件兵器要對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呂鳳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來,世人本就和這張桌子差不多。”


    李尋歡道:“哦?”


    呂鳳先緩緩道:“其中當然也有幾個人是例外的。”


    李尋歡道:“幾個人?”


    呂鳳先冷冷道:“我本來以為有六個,現在才知道隻有四個。”


    他有意掃了阿飛一眼,接著道:“因為郭嵩陽其人已死了,還有一個,雖然活著卻也和死了相差無幾。”


    阿飛是背對著呂鳳先的,根本沒有看到他的臉色。


    但就在這一刹那間,他臉色突然又發了青。


    他顯然已聽懂了呂鳳先的意思。


    李尋歡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會複活的,而且用不著十年。”


    呂鳳先道:“隻怕未必。”


    李尋歡道:“閣下既能複活,別人為什麽就不能複活?”


    呂鳳先道:“那不同。”


    李尋歡道:“有什麽不同?”


    呂鳳先冷冷道:“因為我的‘死’並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沒有死。”


    “喳”的一聲,阿飛手裏的酒杯碎了。


    但他還是靜靜地坐著,動也沒有動。


    呂鳳先連瞧都不瞧了,眼睛盯著李尋歡,道:“我這次出來,為的就是要找這四個人,證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會在這地方等著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一定要證明?”


    呂鳳先道:“一定。”


    李尋歡道:“你要證明給誰看?”


    呂鳳先道:“給我自己。”


    李尋歡突然又笑了笑,道:“不錯,任何人都可以騙得過,隻有自己是永遠騙不過的……”


    呂鳳先霍然站起來,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麵等著你!”


    餃子店裏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走得幹幹淨淨。


    鈴鈴咬著嘴唇,似已嚇呆了。


    李尋歡慢慢地站了起來。


    鈴鈴忽然拉住他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尋歡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隻要遇著,就永遠再也無法逃避。”


    他目光轉向阿飛。


    阿飛沒有迴頭。


    呂鳳先已走出了門。


    阿飛突然道:“慢著。”


    呂鳳先腳步停下,也沒有轉身,冷笑道:“你也有話要說?”


    阿飛道:“不錯,我也想證明一件事。”


    呂鳳先道:“你想證明什麽?”


    阿飛的手緊握著酒杯的碎片。


    鮮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緩緩道:“我隻想證明我究竟是活著的,還是已死了!”


    呂鳳先霍然轉身。


    他像是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飛這個人。


    然後,他瞳孔又漸漸收縮,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著你!”


    墳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決鬥,各式各樣的人,為了各種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樣的方式決鬥。


    但決鬥的地方隻有幾種。


    荒野,山林,墳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決鬥,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選在這種地方的——仿佛這種地方的本身,就帶著種“死”的氣息。


    夜已漸深,有霧。


    呂鳳先白衣如雪,靜靜地站在灰色的墳碑前,在淒迷的夜霧中看來,正就好像來自地獄的使者,要將“死”的信息帶給世人。


    鈴鈴依偎在李尋歡身旁,似在顫抖。


    是冷,還是怕?


    阿飛突然道:“你走開!”


    鈴鈴的身子又往後縮了縮,道:“我……”


    阿飛道:“你。”


    鈴鈴咬著嘴唇,抬頭去望李尋歡。


    李尋歡的目光仿佛很遙遠。


    是他的心已遠,還是霧太濃?


    鈴鈴垂下頭,囁嚅著道:“你們要說的話,我不能聽麽?”


    阿飛道:“你不能聽,任何人都不能聽。”


    李尋歡輕輕歎息了一聲,柔聲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該去陪陪他。”


    鈴鈴垂著頭,呆了半晌,突然跺著腳,大聲道:“我根本不想留在這裏,根本不想來的,你們這些人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殺……你殺我,我殺你,究竟是為了什麽,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這樣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起死光!”


    李尋歡、阿飛、呂鳳先,都隻是靜靜地聽著。


    然後再靜靜地瞧著她飛奔出去。


    阿飛甚至連瞧都沒有瞧,等她腳步聲遠,才抬頭麵對李尋歡,道:“我從未求過你什麽事,是嗎?”


    李尋歡道:“你從未求過任何人。”


    阿飛道:“現在,我卻有事要求你。”


    李尋歡道:“你說。”


    阿飛咬著牙,道:“這一次,你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阻攔我,一定要讓我去!你若搶著出手,我……我就死!”


    李尋歡神色顯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著這麽做。”


    阿飛道:“我一定要這麽樣做,因為……”


    他神情更痛苦,慘然接著道:“因為呂鳳先說得實在不錯,再這樣下去,我活著,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絕不能放過這機會。”


    李尋歡道:“機會?”


    阿飛道:“我若想複活,若想新生,這就是我最後的機會。”


    李尋歡道:“以後難道就沒有機會了麽?”


    阿飛搖了搖頭,道:“以後縱然還有機會,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這勇氣,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勇氣振作!”


    一個人受的打擊太大,就會變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無論多堅強的人,也會變得軟弱,勇氣也必定會消失。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飛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為這兩年,我也已感覺到自己的反應漸漸遲鈍,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尋歡柔聲道:“隻要你有決心,一切都會恢複的,隻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阿飛道:“現在正是時候!”


    李尋歡道:“現在?為什麽?”


    阿飛慢慢的攤開手掌。


    鮮血已染紅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還嵌在肉裏。


    阿飛道:“因為現在我忽然發現,肉體上的痛苦不但可以減輕心裏的苦惱,而且還可以使人精進、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銳。”


    他說得不錯。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經,令人的反應敏銳,也可以激發人的潛力——就算是一匹馬,當你鞭打它,令它覺得痛苦時,它也會跑得快些。負了傷的野獸也通常都比平時更可怕。


    李尋歡沉思著,道:“你有信心?”


    阿飛道:“你對我沒有信心?”


    李尋歡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頭,道:“好,你去吧!”


    第六十章友情


    阿飛卻還在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方才那小姑娘……她是誰?”


    李尋歡道:“她叫鈴鈴,也很可憐。”


    阿飛道:“我隻知道她很會說謊。”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並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對你很關心。”


    李尋歡道:“也許……”


    阿飛搶著道:“你現在的樣子,誰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卻根本沒有問你是怎麽會變成這種樣子的。”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她還沒有機會問。”


    阿飛道:“女孩子若是真的關心一個人,絕不會等什麽機會。”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難道怕我會上她的當?”


    阿飛道:“我隻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李尋歡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萬不要希望女人對你說真話。”


    阿飛道:“你認為每個女人都會說謊?”


    李尋歡固然不願正麵迴答他這句話,道:“你若是個聰明人,以後也千萬莫要當麵揭穿女人的謊話,因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會有很好的解釋,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釋,她還是絕不會承認自己說謊。”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你若遇見了一個會說謊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裝作完全相信她,否則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飛凝注著李尋歡,良久良久。


    李尋歡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阿飛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說了,因為我要說的你都已知道。”


    望著阿飛的背影,李尋歡心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愉快。


    這倔強的少年畢竟沒有倒下去。


    而且,這一次,他說了很多話,居然全沒有提起林仙兒。


    愛情,畢竟不能占有一個男子漢的全部生命。


    阿飛畢竟是個男子漢。


    男子漢若是覺得自己活著已是件羞辱時,他就寧可永不再見他所愛的女人,寧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為他覺得已無顏見她。


    但阿飛真能勝得了呂鳳先麽?


    這次他若又敗了,呂鳳先縱不殺他,他還能再活得下去麽?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又咳出了血。


    呂鳳先還在那裏等著,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人的確很沉得住氣。


    隻有能沉得住氣的敵人,才是可怕的對手。


    阿飛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隻已被鮮血染紅了的手在身上揉著。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他肉裏。


    血,即使在如此淒迷的夜霧中,看來還是鮮紅的。


    隻有鮮血才能激發人原始的獸性——情欲和仇恨,別的東西或許也能,但卻絕沒有鮮血如此直接。


    阿飛仿佛又迴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敵人死!”


    呂鳳先望著他漸漸走近,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他忽然覺得走過來的簡直不是個人,而是隻野獸。


    負了傷的野獸!


    “仇敵與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餘地!”


    這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存的法則。


    “寬恕”這兩個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實際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飛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顫抖,但他的手,卻愈來愈堅定。


    他的目光也愈來愈冷酷。


    呂鳳先永遠無法了解這少年怎會在忽然間變了。


    但他卻很了解阿飛的劍法。


    阿飛劍法的可怕之處並不在“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於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會出手。


    所以他必須“等”。


    等對方露出破綻,露出弱點,等對方給他機會——他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現在,呂鳳先似已決心不給他這機會。


    呂鳳先看來雖然隻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裏,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仿佛都是空門,阿飛的劍仿佛可以隨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人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


    李尋歡遠遠地瞧著,目中充滿了憂慮。


    呂鳳先的確值得自傲。


    李尋歡實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飛有任何希望能勝得了他——因為阿飛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夜更深。


    荒墳間忽然有碧光閃動,是鬼火。


    吹的是西風,呂鳳先的臉,正是朝西的。


    有風吹過,一點鬼火隨風飄到了呂鳳先麵前。


    呂鳳先鎮靜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動了動,像是要拂去這點鬼火,卻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決鬥中,任何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危險。


    隻不過他的手雖沒有動,但左臂肩的肌肉已因這“要動的念頭”而緊張起來,已不能再保持那種“空靈”的境界。


    這當然不能算是個好機會,但再壞的機會,也比沒有機會好。


    隻要有機會,阿飛就絕不會錯過。


    他的劍已出手。


    這一劍的關係實在太大。


    阿飛今後一生的命運,都將因這一劍的得失而改變。


    這一劍若得手,阿飛就會從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敗的羞辱。


    這一劍若失手,他勢必從此消沉,甚至墮落,那麽他就算還能活著,也會變得如呂鳳先說的那樣——生不如死。


    這一劍實在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


    但這一劍真能得手麽?


    劍光一閃,停頓!


    “鏘!”劍已折!


    阿飛後退,手裏已隻剩下半柄斷劍。


    另半柄劍被夾在呂鳳先的手指裏,但劍尖卻已刺入了他的肩頭。


    他雖然夾住了阿飛的劍,但出手顯然還是慢了些。


    鮮血正從他肩頭流落。


    這一劍畢竟得手了!


    阿飛臉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輝——勝利的光輝!


    呂鳳先臉上卻連一絲表情也沒有,隻是冷冷地瞧著阿飛,斷劍猶在他肩頭,他也沒有拔出來。


    阿飛也隻是靜靜地站著,並沒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積鬱和苦悶已因這一劍而發泄。


    他要的隻是“勝利”,並不是別人的“生命”。


    呂鳳先似乎還在等著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能從他這種人嘴裏聽到這句話,就已是令人覺得振奮,覺得驕傲。


    但他在臨走前,卻又突然加了句。


    “李尋歡果然沒有說錯,也沒有看錯你。”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李尋歡曾經對他說過什麽?


    呂鳳先的身影終於在夜色中消失。


    李尋歡的笑臉已出現在眼前。


    他用力拍著阿飛的肩頭,笑道:“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那點打擊決不會令你泄氣的,世上本就沒有常勝的將軍,連神都有敗的時候,何況人?”


    他笑得更開朗,接著又道:“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對你更有信心了……”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認為我從此不會再敗?”


    李尋歡笑道:“呂鳳先的武功,已絕不在任何人之下,若連他也躲不過你的劍,隻怕世上就沒有別人能躲得過?”


    阿飛道:“可是……我卻覺得這一次勝得有些勉強。”


    李尋歡道:“勉強?”


    阿飛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尋歡道:“誰說的?”


    阿飛道:“用不著別人說,我自己也能感覺得出……”


    他目光還停留在呂鳳先身影消失處,緩緩接著道:“我覺得他本可勝我的,他出手絕不該比我慢。”


    李尋歡道:“他武功的確很高,甚至也許比你還高,但你卻把握住了最好的機會,這才是別人絕對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勝!”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呂鳳先雖敗了,也並沒有不服,連他這種人都對你服了,你自己對自己難道還沒有信心?”


    阿飛終於笑了。


    對一個受過打擊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麽比朋友的鼓勵更珍貴?


    李尋歡笑道:“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該慶祝……你喜歡用什麽來慶祝?”


    阿飛笑道:“酒,當然是酒,除了酒還能有什麽別的?”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當然是酒,慶祝時若沒有酒,豈非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


    阿飛笑道:“那簡直比炒菜時不放鹽還要淡而無味。”


    阿飛睡了。


    酒,的確很奇妙,有時能令人興奮,有時卻又能令人安眠。


    這幾天,阿飛幾乎完全沒有睡過,縱然睡著也很快就醒,他總想不通自己在“家”時怎會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豬。


    等阿飛睡著,李尋歡就走出了這家客棧。


    轉過街,還有家客棧。李尋歡突然飛身掠入了這家客棧的後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這家客棧中來做什麽?


    已將黎明,後院中卻有間房還亮著燈。


    李尋歡輕輕拍門,屋裏立刻有了響應,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尋歡道:“是!”


    門開了,開門的人竟是呂鳳先。


    他怎會在這裏?李尋歡怎會知道他在這裏?為什麽來找他?


    難道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麽秘密的約定?


    呂鳳先嘴角帶著種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來了。”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接著道:“我早就說過,隻要他答應,就絕不會失信。”


    站在呂鳳先身後的,竟是鈴鈴。


    鈴鈴怎會和呂鳳先在一起?


    李尋歡究竟答應過什麽?


    燈光昏黃,李尋歡的臉卻蒼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進屋子,突然向呂鳳先深深一揖道:“多謝。”


    呂鳳先淡淡道:“你不必謝我,因為這根本是件交易,誰也不必謝誰。”


    李尋歡也淡淡地笑了笑,道:“這種交易,並不是人人都會答應的,我當然要謝你。”


    呂鳳先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你要鈴鈴對我說時,我的確吃了一驚。”


    李尋歡道:“所以我才會要她解釋得清楚些。”


    呂鳳先道:“其實用不著解釋,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敗給阿飛,隻不過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來,莫要再消沉。”


    李尋歡道:“我的確是這意思,因為他的確值得我這麽樣做!”


    呂鳳先道:“這隻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卻不是……我簡直想不到世上會有人向我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來。”


    李尋歡道:“但你卻終於還是答應了。”


    呂鳳先目光刀一般盯著他,道:“你算準了我會答應?”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隻有你這種非凡的人,才會答應這種非凡的事。”


    呂鳳先還在盯著他,目光卻漸漸和緩,緩緩道:“你也算準了他絕不會要我的命。”


    李尋歡道:“我知道他勝了一分就絕不會再出手的。”


    呂鳳先突然歎了口氣,道:“你果然沒有看錯他,也沒有看錯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隻答應你讓他勝一招,那意思就是說,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有這把握?”


    呂鳳先厲聲道:“你不信?”


    兩人目光相視,良久良久,李尋歡突然又一笑,道:“現在也許,將來卻未必。”


    呂鳳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該答應你的,讓他活著,對我也是種威脅。”


    李尋歡道:“但有些人就喜歡有人威脅,因為威脅也是種刺激,有刺激才有進步,一個人若是真的達到四顧無人的巔峰處,豈非也很寂寞無趣?”


    呂鳳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但我答應你,卻並不是為了這緣故。”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當然不是。”


    呂鳳先道:“我答應你,隻因為你交換的條件很優厚。”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沒有優厚的條件,怎能和人談交易?”


    呂鳳先道:“你說,隻要我答應你這件事,你也會答應我一件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道:“但你卻沒有指明是什麽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目光突然又變得冷酷起來,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尋歡神色不變,淡淡道:“以我的一條命,換迴了他的一條命,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說著,嘴角甚至還帶著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屬於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關心。


    鈴鈴的身子卻已顫抖起來,忽然撲倒在呂鳳先麵前,嘶聲道:“我知道你絕不會這麽樣做的,我知道你也是個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呂鳳先的嘴緊緊地閉著,連瞧都沒有瞧她一眼。


    他隻是冷冷地凝視著李尋歡,緊閉著的嘴角,顯得說不出的冷酷、高傲。


    這種人本就不會將別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鈴鈴望著他的嘴,臉色愈來愈蒼白,身子的顫抖愈來愈劇烈。


    她很了解李尋歡。


    她知道這張嘴裏隻要吐出一句話,李尋歡立刻就會去死的。


    他既然能為別人活著,自然更可以為別人而死。


    死,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呂鳳先。


    別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暈了過去。


    因為她不願,也不敢從他嘴裏聽到那句話。


    暈厥,其實也是上天賜給人類的許多種恩惠之一,人們在遇著自己不願做、不願說、不願聽的事時,往往就會以“暈厥”這種方法來逃避。


    李尋歡從不逃避。


    他始終麵對著呂鳳先,正宛如麵對死亡。


    也不知過了多久,呂鳳先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這種人,阿飛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是福氣。”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若對他了解得多些,就會知道我能交到他這種朋友更是福氣。”


    這是何等深摯、何等偉大的友情!


    第六十一章承諾


    呂鳳先冷傲的眸子裏,突然露出一種寂寞之意——一個人覺得寂寞的時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著友情。怎奈真摯的友情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呂鳳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能為他死,他也會為你死,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呂鳳先聲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準了我不會殺你,至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殺你,是不是?”


    李尋歡默然。


    沉默,通常隻代表兩種意思——默認和抗議。


    呂鳳先瞪著他,臉孔漸漸鬆散,突然又歎了口氣,道:“我的確不會殺你……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呂鳳先已接著道:“因為我要你永遠欠著我的,永遠覺得我對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為我若要殺你,以後還有機會,但這種機會以後隻怕永遠不會再有了。”


    他心裏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換得李尋歡的友情?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還有機會。”


    呂鳳先道:“哦?”


    李尋歡道:“我還要求你做一件事。”


    呂鳳先瞪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還未付出代價,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這算是什麽樣的交易?”


    李尋歡道:“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呂鳳先臉色雖很黯,眼睛卻在發著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為何要答應?”


    李尋歡微笑著,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誠。


    他凝視著呂鳳先,微笑著道:“因為這是我求你的。”


    這句話迴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這本不像李尋歡平時說的話。


    但呂鳳先卻沒有生氣,心裏反而忽然覺得有種奇特的溫暖之意,因為他已從李尋歡的眸子裏看到了一絲友情的光輝。


    這也許就是唯一能驅走人間寂寞與黑暗的光輝。


    這是永恆的光輝,隻要人性不滅,就永遠有友情存在。


    呂鳳先喃喃道:“別人都說李尋歡從不求人,今日居然肯來求我,看來我的麵子倒不小。”


    李尋歡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呂鳳先又笑了,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說,學做生意最大的學問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賬,看來你本該去做生意的。”


    李尋歡道:“你肯答應?”


    呂鳳先歎了口氣,道:“至少我現在還未想出拒絕的法子,你趁此機會,趕快說吧。”


    李尋歡咳嗽了幾聲,神情又變得很沉重,緩緩道:“你若在兩年前遇見阿飛,我縱不求你,你隻怕也要敗在他手下。”


    呂鳳先沉默著,也不知是默認,還是抗議。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議,也已很不容易。


    李尋歡道:“你若在兩年前見到過他,就會發現那時的他和現在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呂鳳先道:“隻不過短短兩年,他怎會改變得如此多?”


    李尋歡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隻因他不幸遇上了一個人。”


    呂鳳先道:“女人?”


    李尋歡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許隻有女人才能改變男人。”


    呂鳳先冷笑道:“他不是改變,而是墮落,一個男人為了女人而墮落,這種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尋歡歎息著道:“你說得也許不錯,隻因你還未遇到過那樣的女人。”


    呂鳳先道:“我遇見了又如何?”


    李尋歡道:“你若遇見了她,說不定也許變得和阿飛一樣的。”


    呂鳳先笑了,道:“你以為我也是個沒見過女人的小夥子。”


    李尋歡道:“你也許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可是她……她卻絕對和別的女人不同。”


    呂鳳先道:“哦?”


    李尋歡道:“曾經有個人將她形容得很好……她看來如仙子,卻專門帶男人下地獄。”


    呂鳳先目光閃動,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說的是誰了。”


    李尋歡歎道:“你本該猜到的,因為世上隻有她這麽一個女人,也幸好隻有一個,否則隻怕大多數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呂鳳先道:“有關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傳說,我的確已聽到過不少。”


    李尋歡凝注著自己的指尖,緩緩道:“阿飛現在總算已振作起來,我不能眼看著他再沉淪下去,所以……”


    呂鳳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殺了她?”


    李尋歡黯然道:“我隻希望阿飛永遠莫要再見到她,因為隻要一見到她,阿飛就無法自拔。”


    呂鳳先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本可自己動手的。”


    李尋歡道:“隻是我不能。”


    呂鳳先道:“為什麽?”


    李尋歡笑得很淒涼,道:“因為阿飛若知道了,必將恨我終生。”


    呂鳳先道:“他應該明白你這是為他好。”


    李尋歡苦笑道:“無論多聰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會變成呆子。”


    呂鳳先用手指輕敲著下巴,道:“你為何不找別人做這件事?為何要找我?”


    李尋歡道:“因為別人縱有力量能殺她,見了她之後隻怕也不忍下手,因為……”


    他抬起頭,凝視著呂鳳先,緩緩接著道:“我本就很難找到一個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兩人目光相遇,呂鳳先心裏忽又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他似已從李尋歡的眸子裏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隻有英雄才能了解這種寂寞是多麽淒慘,這種悲痛是多麽深沉。


    呂鳳先突然道:“她在哪裏?”


    李尋歡道:“鈴鈴知道她在哪裏,隻不過……”


    鈴鈴已暈過去很久,到現在居然還沒有醒來。


    李尋歡瞧了她一眼,緩緩接著道:“你若想她帶你去,隻怕並不容易。”


    呂鳳先笑了笑,悠然道:“這倒用不著你擔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飛醒來時,李尋歡已睡著。


    在睡夢中,他還是在不停地咳嗽,每當咳得劇烈時,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痙攣……


    陽光從窗外斜斜照進來。


    阿飛這才發現他頭上的白發和臉上的皺紋都更多了。


    他隻有一雙眼睛還是年輕的。


    每當他閉上眼睛時,就會顯得很憔悴,很蒼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陳舊殘破,已有多日未洗滌。


    又有誰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僂的軀殼裏,竟藏著那麽堅強的意誌,那麽高尚的人格,那麽偉大的靈魂!


    阿飛瞧著他,已熱淚盈眶。


    他活著,本就是在忍受著煎熬——各式各樣不同的煎熬、折磨、打擊。


    但他卻還是沒有倒下去,也並沒有覺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為隻要有他在,就有溫暖,就有光明。


    他帶給別人的永遠都是快樂,卻將痛苦留給了自己。


    阿飛的熱淚已奪眶而出,流下麵頰……


    李尋歡還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說來,幾乎也變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飛雖然急著想迴去,急著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臉,但還是不忍驚動他,悄悄掩起門,悄悄走了出去。


    還很早,陽光剛照上屋頂,趕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裏很靜,隻剩下一株頑強的梧桐,在晚秋。


    李尋歡豈非也正如這梧桐一樣,雖然明知秋已將盡,冬已將至,但不到最後關頭,他們是絕不會屈服的。


    阿飛長長歎了口氣,慢慢地穿過院子。


    梧桐的葉子,已開始凋零,一片片飄過他眼前,飄落在他身上……


    爐火猶未熄,豆漿,慢慢地啜著。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讓這微溫的豆漿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裏——一個人的胃若充實,整個人都仿佛充實了起來。


    他一向喜歡這種感覺。


    自半夜就起來忙碌的店夥,到現在才算空閑了下來,正坐在爐火的餘熏旁,在慢慢地喝著酒。


    下酒的雖隻不過是根已冷了的“油炸檜”,喝的雖隻不過是粗劣的燒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卻像是正在享受著世間最豐美的酒食。


    他顯然很快樂,因為他已很滿足。


    世上也唯有能滿足的人,才能領略到真正的快樂。


    阿飛對這種人一向很羨慕,心裏實在也想能過去喝兩杯。


    但他卻控製著自己。


    “也許,今天我就能見到她……”


    他不願她聞到自己嘴裏有酒氣。


    這世上大多數人本就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也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恨的人——這兩種人都同樣痛苦。


    這世上真正快樂的人本就不多。


    風很大,砂土在風中飛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飛抬起頭,目光移向門外時,正有兩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兩人走得並不快,行色卻似很匆忙,隻管低著頭往前趕路,連熱豆漿的香氣都未能引動他們轉頭來瞧一眼。


    前麵走的是個身形佝僂、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手裏提著管旱煙,身上的藍布衫已洗得發白。


    後麵跟的是個小姑娘,眼睛很大,辮子很長。


    阿飛認得這兩人正是兩年前他曾見過一次的“說書先生”和孫女,他還記得這兩人姓孫。


    但他們卻全沒有瞧見阿飛,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他們若是見到了阿飛,所有的一切事也許都會完全不同了。


    阿飛喝完了豆漿,再抬起頭,又瞧見一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人身材很高,黃袍,鬥笠,笠簷壓得很低,走路的姿勢很奇特,也沒有轉過頭來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飛的心跳突然快了。


    荊無命!


    荊無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麵,仿佛正在追蹤方才走過的那“說書先生”,並沒有發覺阿飛就坐在路旁的小店裏。


    阿飛卻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帶上插著的劍,卻沒有看到他那條斷臂——用布帶懸著的斷臂。


    隻要看到這柄劍,阿飛的眼睛裏就再也容不下別的。


    就是這柄劍,令他第一次嚐到失敗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這柄劍,令他幾乎永遠沉淪下去。


    阿飛的拳已緊握,掌心的傷口又破裂,鮮血流出,疼痛卻自掌心傳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緊張了起來。


    他已忘了荊無命的斷臂。


    他一心隻盼望能和荊無命再決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別的。


    荊無命也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阿飛緩緩站起,手握得更劇烈。


    痛苦愈劇烈,他的感覺就愈敏銳。


    坐在門口的夥計突然感覺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寒意襲來,轉過頭,就瞧見了阿飛的眼睛——一雙火焰般熾熱的眼睛,卻令人自心底發冷。


    “當”的一聲,店夥手裏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這酒杯還未跌在地上,阿飛突然伸手,已抄在手裏。


    誰也瞧不清他如何將這酒杯接住的。


    店夥整個人都被嚇呆了。


    阿飛慢慢地將酒杯放在他麵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飲而盡。


    他心裏忽然充滿了信心。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走了過去。


    這人也是黃衫,鬥笠笠簷也壓得很低,走路的姿態也很奇特,蒼白的臉,在鬥笠的陰影下看來,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上官飛!


    阿飛並不認得上官飛,但一眼就看出這人必定和荊無命有很密切的關係,而且顯然正在追蹤著荊無命。


    上官飛身材雖比荊無命矮些,年紀也較輕,但那種冷酷的神情,那種走路的姿態就好像是荊無命的兄弟。


    他為什麽也在暗中追蹤荊無命呢?


    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轉過這條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蹤。


    阿飛走得很快,始終和上官飛保持著一段距離。


    前麵走的“說書先生”早已瞧不見了,荊無命也隻剩下一條淡黃色的人影,但上官飛也還是走得很慢,並不著急。


    阿飛發現這少年也很懂得“追蹤”的訣竅。


    要追蹤一個人而不被發覺,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氣。


    前麵有座土山,荊無命已轉過山坳。


    上官飛的腳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後追上荊無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後,阿飛就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沒有失望。


    荊無命從未感覺到恐懼——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可怕的?


    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麽,他目中竟帶著種恐懼之意。


    他怕的是什麽?


    第六十二章絕招


    轉過山,景色更荒涼,秋風蕭瑟。


    荊無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劍柄——但這是右手,並不是使劍的手,他的劍在這隻手裏,已不能算是殺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腳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盡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上官飛的冷笑。


    上官飛已到了他身後,冷笑著道:“你已經可以不必再做戲了!”


    荊無命緩緩迴身,死灰色的眼睛又變得全無表情,漠然凝視著上官飛,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說我在做戲?”


    上官飛道:“不錯,做戲,你故意跟蹤孫老兒,就是在做戲,因為你根本沒有追蹤他們的必要。”


    荊無命道:“那麽,我追蹤他們,為的是什麽?”


    上官飛道:“為的是我。”


    荊無命道:“你?”


    上官飛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著你了。”


    荊無命冷冷道:“那隻因你並不高明。”


    上官飛道:“雖不高明,現在已是能殺你,你當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殺你!”


    荊無命的確早已知道,所以他並未感覺到驚異。


    驚異的是阿飛。


    這兩人本是同一門下,為何要自相殘殺?


    上官飛道:“十年前,我已想殺你,你可知道為了什麽?”


    荊無命拒絕迴答——他一向隻問不答。


    上官飛突然激動起來,目中更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這世上若是沒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搶走了我的地位,也搶走了我的父親,自從你來了之後,本來屬於我的一切,就忽然都變成了你的。”


    荊無命冷冷道:“那也隻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飛咬著牙,一字字道:“你心裏也明白並不是為了這緣故,那隻因……”


    他雖然在極力控製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爆發了起來,突然大吼道:“那隻因你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母親就是被你母親氣死的。”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縮,變得就像是兩滴血。


    兩滴早已幹枯,變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飛,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極強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荊無命有同樣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荊無命更深。


    上官飛道:“這些事你們一直瞞著我,以為我真不知道。”


    他說的“你們”指的就是荊無命和他的父親。


    這兩字自他嘴裏說出來,並沒有傷害到別人,傷害的隻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顯得平靜了些,冷笑著接道:“其實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了,自從那一天,我就在等著機會殺你!”


    荊無命冷冷道:“你的機會並不多。”


    上官飛道:“那時我縱有機會,也未必會下手,因為那時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但現在卻不同了。”


    他冷笑著,又道:“那時你在我父親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我若毀了他的刀,他絕不會饒我,但現在,你已隻不過是塊廢鐵,你的生死,他已不會放在心上。”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生死,連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況他?”


    上官飛道:“這話你也許能騙得過別人,騙得過你自己,卻騙不過我的。”


    荊無命道:“騙你?”


    上官飛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為何還要拖延逃避?”


    荊無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飛道:“你故意做出追蹤孫老頭的姿態,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荊無命道:“哦?”


    上官飛道:“你追蹤的若不是孫老頭,我一定會讓你先追出個結果來,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還是在等機會殺他,然後我才會對你下手。”


    他冷笑著,接道:“隻可惜你選錯了人,因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殺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蹤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許……”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還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上官飛並沒有看出來,又道:“所以你的追蹤,隻不過是種煙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著荊無命,厲聲道:“因為你現在已怕死了!”


    荊無命道:“怕死?”


    上官飛道:“你以前的確不怕死,但那隻不過是因為那時還沒有人能威脅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還無法了解死的恐懼。”


    “叮”的一聲,他龍鳳雙環已出手,冷冷接著道:“但現在我已隨時可殺你!”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看來你好像什麽事都知道。”


    上官飛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隻可惜你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飛道:“什麽事?”


    荊無命道:“別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緊,但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飛冷笑道:“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絕不會不知道。”


    荊無命道:“你絕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我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別人……”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準備告訴我?”


    荊無命道:“不錯,我現在準備告訴你,但那也是有交換條件。”


    上官飛道:“什麽條件?”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縮了起來,緩緩道:“我若告訴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飛道:“你要我死?”


    荊無命道:“我要你死,因為活著的人,沒有人能知道這秘密。”


    上官飛瞪著他,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這件事的確是很可笑。


    一個殘廢了的人,居然還想要別人的命?


    上官飛大笑道:“你想用什麽來殺我?用你的頭來撞,用你的嘴來咬?”


    荊無命的迴答很簡短,也很妙,隻有兩個字。


    “不是。”


    上官飛的笑聲已漸漸小了。


    如此簡短的迴答,已不像是在嚇人,更不像是在開玩笑。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你,用的就是這隻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飛已笑得很勉強,卻還是大笑著道:“這隻手……你這隻手連狗都殺不死。”


    荊無命道:“我隻殺人,不殺狗!”


    上官飛笑聲突然停頓,龍鳳雙環已脫手飛出。


    一寸短一寸險,龍鳳雙環本是武林中至絕至險之兵刃,這一招“龍翔鳳舞脫手雙飛”更是險中之險,若非情急拚命,或是明知對方已被逼入死角時,本不該使出這一招。


    這一招若是使出,對方也就很難閃避得開。


    但就在這時,劍光已飛出。


    劍光隻一閃,已刺入了上官飛咽喉。


    劍鋒入喉僅七分。


    上官飛的唿吸尚未停頓,額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來,死魚般瞪著荊無命。


    他死也不明白荊無命這一劍是怎麽刺出來的。


    荊無命也在冷冷地瞧著他,一字字緩緩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飛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咽喉中發出了“咯”的一響。


    劍拔出,鮮血飛激。


    上官飛死魚般的眼睛還是在瞪著荊無命,目中充滿了懷疑、悲哀、驚懼……


    他還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須相信。


    上官飛脫手擊出的龍鳳雙環,已打入了荊無命的左臂。


    斷臂。


    他拚著以這條斷臂,去硬接上官飛的雙環,然後以右手劍自左脅之下刺出,一劍刺入了上官飛的咽喉。


    這是何等詭異的劍法。


    這一劍好準!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確沒有說謊。


    但這事實卻又多麽令人無法思議,難以相信。


    上官飛和他同門十餘年,從未見他練過一天右手劍,所以死也不明白他這右手劍是如何練成的。


    但他必須相信,因為世上絕沒有比“死”更真實的事。


    荊無命垂首望著他的屍身,神情看來似乎有些惆悵、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你何必要殺我?我何必要殺你?……”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麽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著某一種奇特的韻律。


    那對龍鳳雙環還是嵌在他左臂裏。


    懷疑,驚懼,不能相信。


    這也正是阿飛此刻的心情。


    荊無命的劍法的確可怕,也許並不比他快,但卻更狠毒,更詭秘。


    “難道我真的無法勝過他?”


    就算明知這是事實,也是阿飛這種人絕對無法忍受的。


    望著荊無命逐漸遠去的背影,阿飛突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湧,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拉住了他。


    這是隻很穩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飛迴過頭,就看到了李尋歡那對充滿了友情和熱愛的眼睛。


    能拉住阿飛的並不是這隻手,而是這雙眼睛。


    阿飛終於垂下頭,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我真的不如他。”


    李尋歡道:“你隻有一點不如他。”


    阿飛道:“一點?”


    李尋歡道:“為了殺人,荊無命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你卻不能。”


    阿飛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確不能。”


    李尋歡道:“你不能,隻因你有感情,你的劍術雖無情,人卻有情。”


    阿飛道:“所以……我就永遠無法勝過他?”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錯了,你必能勝過他。”


    阿飛沒有問,隻是在聽。


    李尋歡接著說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靈氣,才有變化。”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李尋歡道:“但這還並不是最重要的。”


    阿飛道:“最重要的是什麽?”


    李尋歡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殺他,也不能殺他!”


    阿飛道:“為什麽不必?”


    李尋歡道:“因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殺?”


    阿飛沉思著,緩緩道:“不錯,他的心實已死……但既已不必,為何又不能?”


    李尋歡沒有迴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在暗中苦練右手劍法?”


    阿飛道:“你說他是為的什麽?”


    李尋歡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你認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這秘密?”


    李尋歡道:“絕不會知道。”


    阿飛道:“怎見得?”


    李尋歡道:“荊無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劍取那上官飛的命,上官飛本無還手的餘地。”


    阿飛道:“不錯。”


    李尋歡道:“但他卻偏偏要等上官飛先出手,然後再拚著以左臂去挨上官飛的雙環,他又何苦多此一舉。”


    阿飛沉吟著,道:“那隻因他左臂本已廢,再多挨一次也無妨。”


    李尋歡道:“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飛等著他說下去。


    李尋歡道:“他這麽樣做,為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我不懂。”


    李尋歡道:“他當然很了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將任何人都當做工具,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上官金虹就會殺了他。”


    阿飛道:“這點上官飛也說過。”


    李尋歡道:“荊無命生怕上官金虹也會這麽樣待他。”


    阿飛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會這麽樣對他?”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並不知道!”


    阿飛道:“他為什麽不告訴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因為他和上官金虹之間,似乎有著某種極奇異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對他好,並不是為了他的劍,而是為了他的人!”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所以他現在就想去試探試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斷了後,上官金虹對他是否還能和以前一樣對他。”


    阿飛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想大概已經明白了。”


    李尋歡道:“上官飛說得不錯,荊無命現在的確有種恐懼,但他恐懼的並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與輕蔑。”


    阿飛道:“如此說來,他這人豈非也有情感?”


    李尋歡道:“他對別人雖無情,但對上官金虹卻例外,因為他這一生本是為上官金虹而活著的。”


    阿飛歎息道:“這世上能完全為自己而活的又有幾人?”


    李尋歡道:“他可以為上官金虹去死,卻不願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飛道:“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練右手的劍法。”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拚著去挨上官飛的龍鳳雙環,就是想先練一練對付雙環的方法。”


    李尋歡道:“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飛道:“所以……上官金虹對他的態度若是改變了,他就會用這法子去殺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也許他做不到,但他至少會去試一試。”


    阿飛沒有再說什麽,目光卻漸漸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觸及了什麽隱痛。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能在兵刃譜中名列第二,並不是因為他招式的狠毒、詭險,而是因為他的穩。”


    阿飛茫然道:“穩?”


    李尋歡道:“能將天下至險的兵器,練到一個‘穩’字,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處,上官飛的武功,根本難及他父親之萬一。”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上官飛之所以恨荊無命,也是認為他父親沒有將武功的奧秘傳授給他,而傳給了荊無命。”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龍翔鳳舞脫手雙飛’那樣的險招,荊無命能勝他的機會就很少。”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說不定會使出來的,因為他見到荊無命的左臂已斷,就不會再有顧慮,再留著不用,所以荊無命也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阿飛像是突然自夢中驚醒,大聲道:“可是,無論如何,上官金虹總是荊無命的父親。”


    李尋歡道:“絕不是。”


    阿飛道:“剛才上官飛明明……”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隻不過是上官飛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對。”


    阿飛道:“那麽,他說的那些話,難道也是假的?”


    李尋歡道:“那些事自然不會假,但他的看法卻錯了。”


    阿飛道:“看錯了?”


    李尋歡道:“他說,自從荊無命一去,他父親就開始對他冷淡疏遠,這自然是事實,但他卻不知道這麽做,為的隻是愛他。”


    阿飛道:“既然愛他,為何疏遠?”


    李尋歡道:“因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將荊無命訓練成他殺人的工具,荊無命這一生,也就因此而毀在他手上。”


    阿飛思著,黯然道:“不錯,一個人若隻為了殺人而活著,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尋歡道:“所以我說荊無命自從見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愛子之心,自然不忍對自己的兒子也這麽做,所以才沒有將武功傳給上官飛。”


    他也長笑了一聲,接著道:“隻可惜上官飛並不能了解他父親的這番苦心。”


    阿飛突然道:“所以上官飛其實也等於是死在他父親手上的。”


    李尋歡道:“一個人的欲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難免會做錯許多事……”


    第六十三章斷義


    秋林,枯林。


    穿過枯林,就是條很僻靜的小路。


    阿飛遙指著小路盡頭處的一點孤燈,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這個字聽在李尋歡耳裏,竟是那麽遙遠,那麽陌生……


    阿飛的目光還在遙視著那點燈火,接著道:“燈亮著,她大概還沒睡。”


    小屋中,一燈閃爍,一個布衣粗裙、蛾眉淡掃的絕代佳人,正在燈下補綴著衣衫,等候自己最親近的人歸來……


    這是一幅多麽美麗的圖畫。


    隻要想到這裏,阿飛心裏就充滿了甜蜜和溫暖,那雙銳利的眼睛也立刻變得溫柔了起來。


    他本是孤獨而寂寞的人,但現在,他卻知道有人在等著他……他最心愛的人在等著他。


    這種感覺的確是幸福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擬,也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尋歡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飛那充滿了幸福光輝的臉,他忽然有種負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飛失望。


    他寧可自己去背負一切痛苦,也不願阿飛失望。


    但現在,他卻必須要使阿飛失望。


    他無法想象阿飛迴去發現林仙兒已不在時,會變成什麽模樣?


    雖然他這樣隻是為了要阿飛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個男子漢。


    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阿飛。


    “長痛不如短痛。”


    他隻希望阿飛能很快地擺脫痛苦,很快地忘記她。


    她既不值得愛,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個人往往會偏偏去愛一個不值得愛的人,因為情感本就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誰也無法控製,誰都無可奈何。


    這本也是人類最深邃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間永遠不斷有悲劇演出。


    燈亮著,門卻是虛掩著的。


    燈光自隙間照出,照在門外的小徑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濕的,燈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亂的腳印。


    男人的腳印。


    “是誰來過了?”


    阿飛皺了皺眉,但立刻又開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兒,他確信她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李尋歡遠遠地跟在後麵,仿佛不敢踏入這小屋。


    阿飛迴頭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燉的湯裏沒有放筍子,你也可以喝一點,才會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還好。”


    李尋歡也笑了。


    又有誰知道他笑得是多麽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湯裏若沒有放筍子,李尋歡也許還不能完全發現林仙兒的秘密,那麽,今天發生的事也許就會完全不同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女人,怎能用如此殘酷的手段來欺騙一個如此深愛著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嚐不是在欺騙他?”


    “我為什麽不敢告訴他,林仙兒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飛道:“你若肯在我這裏多住些時候,咳嗽也許就會好些,因為這裏隻有湯,沒有酒。”


    他永遠不會知道,“湯”對他的傷害,遠比酒還嚴重得多。


    門裏沒有人聲。


    阿飛又道:“她一定在廚房裏,沒有聽到我們說話,否則她一定早就迎出來了。”


    李尋歡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門,終於被推開。


    小小的客廳裏,還是那麽幹淨。


    桌上的油燈並不亮,但卻有種溫暖寧靜的感覺。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


    他終於迴到家了,平平安安地迴到家了。


    他畢竟沒有令林仙兒失望。


    但她人呢?在哪裏?


    廚房裏根本連燈光都沒有,更沒有菜湯的香氣。


    林仙兒住的那間屋子,門也是關著的。


    阿飛迴頭向站在門口的李尋歡笑了笑,道:“她也許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尋歡正想笑一笑,麵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聽到一陣陣的呻吟聲,女人的呻吟聲。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聲正是從林仙兒的那間屋子裏傳出來的。


    阿飛的臉色立刻也變了,一步衝過去,用力拍門,大聲道:“你怎麽樣了,請開門。”


    沒有響應,甚至連呻吟都停止。


    她顯然是想迴答,想唿喚,卻已發不出聲音。


    阿飛的額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頭撞開了門。


    李尋歡黯然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飛此刻麵上的表情——一個人見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掙紮,會有什麽樣的表情?


    李尋歡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


    但門被撞開後,就再沒有別的聲音。


    阿飛難道受不了這可怕的打擊,難道已暈了過去?


    李尋歡張開眼,阿飛還怔在門口。


    奇怪的是,他臉上的表情竟隻有驚異,卻沒有悲戚。


    那屋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怕李尋歡永遠想不到的。


    血。


    李尋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後,他就看到倒臥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遠也想不到這倒臥血泊中,作垂死掙紮的人竟是鈴鈴!


    李尋歡的血已凍結,心已下沉。


    阿飛靜靜地瞧著他,麵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麽?


    他並沒有問:“這小姑娘是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他隻是冷冷問道:“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這裏等你?”


    李尋歡的心似被割裂,撲過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鈴鈴,試探她的脈搏和唿吸——他隻希望還能救治她的一條命。


    他已絕望。


    鈴鈴終於張開了眼睛,看到了李尋歡。


    她眼睛立刻湧出了淚,是悲哀的淚,也是歡喜的淚。


    她臨死前畢竟還是見到了李尋歡。


    李尋歡也已淚水盈眶,柔聲道:“振作些,你還年輕,絕不會死。”


    鈴鈴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這句話,隻是斷續著道:“這件事,你錯了。”


    李尋歡慘然道:“是我錯了。”


    鈴鈴道:“你該知道,世上本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心殺她。”


    李尋歡的聲音已嘶啞,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


    鈴鈴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對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尋歡道:“他。”


    鈴鈴淚落如雨,道:“他騙了我,我……我卻騙了你。”


    李尋歡道:“你沒有……”


    鈴鈴的指甲,已刺入李尋歡的肉裏,道:“我騙了你……我早已失身給他,在等你的時候……我隻恨自己為什麽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


    她話聲忽然清楚了起來,仿佛已有了生機。


    但李尋歡卻知道那隻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鈴鈴若非還如此年輕,一定無法活到現在。


    鈴鈴淒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掙紮著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隻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尋歡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該好好保護你的……”


    鈴鈴忽然點了點頭,道:“他雖然騙了我,我並不恨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也會得到報應,比我要慘十倍的報應。”


    李尋歡道:“是,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阿飛突然用力推開了他。


    阿飛瞪著鈴鈴,一字字道:“你帶呂鳳先到這裏來了?”


    鈴鈴咬著嘴唇。


    阿飛道:“是他要你帶呂鳳先到這裏來的?”


    鈴鈴忽然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大叫了起來,道:“不錯,是他,但你可知道他為的什麽?你可知道他曾經為你做過什麽事?為了你,他不惜……”


    說到這裏,她聲音突然撕裂。


    她唿吸已停頓。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聲音。


    若非還有風在吹動,連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機,變成了一座墳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墳墓。


    但風也是淒涼的,風聲聽來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卻沒有麵對著李尋歡。


    他似已不願再瞧李尋歡一眼,隻是冷冷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這句話李尋歡本來很容易迴答,但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知道有些話若是說了出來,不但令自己傷心,也令別人難受。


    阿飛還是沒有迴頭,慢慢地接著道:“你以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為隻要她離開了我,我就會振作?……但你可知道,沒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尋歡黯然道:“我隻希望你不被欺騙,隻希望你能找到個你所值得愛的人,那麽……你會將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記。”


    阿飛的胸膛起伏,聲音已有些激動,道:“你認為她在騙我?你認為她不值得我愛?”


    李尋歡道:“我隻知道,自從一開始,她帶給你的就隻有不幸!”


    阿飛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還是不幸?”


    他猝然轉過身,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以為你是什麽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運?你根本什麽都不是,隻是個自己騙自己的傻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送入火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偉大!”


    這些話,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


    世上絕沒有任何別的話能更傷李尋歡的心。


    阿飛咬著牙,道:“就算她帶給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帶給人什麽?林詩音一生的幸福已斷送在你手裏,你還不滿足?還想來斷送我的?”


    李尋歡的手在顫抖,還未彎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良久良久,徐徐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的咳嗽還未停,掙紮著撲過去,擋住了門。


    阿飛道:“你還想幹什麽?”


    李尋歡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著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你絕不能去!”


    阿飛道:“誰說的?”


    李尋歡道:“我說的,因為就算你能將她再找迴來,也隻有更痛苦,她遲早總有一天要毀了你……我絕不能眼看著你毀在這種女人手上。”


    阿飛的手本已握得很緊,李尋歡每說一句話,他就握得更緊一分。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臉色更蒼白,雙目中卻布滿了紅絲,正如一條條燃燒的火焰。


    李尋歡道:“現在你們分開,你固然難免痛苦一時,但你們若在一起,你卻要痛苦一生,你別的事都看得很清楚,為什麽這件事……”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到現在為止,你還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但以後卻不是了!”


    李尋歡的麵色慘變,道:“為什麽?”


    阿飛道:“因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卻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尋歡慘然道:“你認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飛道:“我一直忍受到現在,因為我們一直是朋友,但以後,你若再侮辱她一個字,這侮辱就得要用血來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接著道:“無論是你的血,還是我的血,都得用血來洗清!”


    李尋歡仿佛驟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踉蹌後退,退到門邊。


    他又在咳嗽,卻沒有聲音,因為他的牙咬得很緊,嘴也閉得很緊。


    鮮血,又從他緊閉著的嘴角沁出。


    阿飛再也沒有瞧他一眼,嗄聲道:“現在我就去找她,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來,千萬莫要跟來,否則你必將後悔終生!”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出去。


    他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眼淚本是鹹的。


    但有些淚卻隻能往肚裏流,那就不但鹹,而且苦。


    血,本也是鹹的。


    但一個人的心若碎了,自心裏滴出的血,就比淚更酸苦。


    李尋歡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紅。


    他的腰似已無法挺直。


    地上有個腳印,是血染成的腳印。


    李尋歡忽然想起了門外那些零亂的腳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飛一定能找到她。


    因為林仙兒一定會故意留下些線索,讓他找到。


    他並不需要太多的線索,阿飛血液裏天生就像是有種追蹤的本能,甚至比野獸還靈敏,還直接。


    但追到了以後呢?


    阿飛勢必要和呂鳳先一決生死——林仙兒本就喜歡看男人為她拚命。


    想到這裏,李尋歡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飛現在還不是呂鳳先的對手。


    能救阿飛命的人,隻有李尋歡,可是……


    “你千萬莫要跟來,否則就必將後悔終生!”


    阿飛說出的話,一向永無更改。


    何況,現在夜色更深,李尋歡又沒有阿飛那種追蹤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機會能追到。


    李尋歡掙紮著,站起,將鈴鈴的屍身抱上床,用床單覆蓋。


    無論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決心。


    就算阿飛已不再將他當作朋友,但他依舊永遠是阿飛的朋友,他的友情絕不會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愛情一樣,縱然海枯石爛,他的心永不會變。


    “詩音,詩音,你現在活得還好嗎?”


    第六十四章禍水


    李尋歡一想到林詩音,他的心又是一陣劇痛。


    但他並不想去找她,因為他知道龍嘯雲一定會好好地照顧著她——龍嘯雲雖善變,對林詩音的心卻未變。


    隻要他對詩音的心不變,別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諒。


    此刻龍嘯雲的心情,真是說不出的愉快。


    再過兩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錢幫的第二把交椅,成為當今天下最有勢力的人的結拜兄弟。


    就連龍小雲的氣色看來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覺得遺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為什麽不肯跟我一起來?為什麽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絕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錢,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權勢,這兩種欲望若是能滿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龍小雲正凝視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龍嘯雲拍了拍他肩頭,道:“你想這次上官金虹會不會親自來迎接我?”


    龍小雲迴過頭,說道:“當然會,而且儀式一定很隆重。”


    龍嘯雲也點了點頭,道:“我也這麽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給我麵子,豈非也正如給自己麵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來接我時,你想我是該稱他幫主,還是該喚他大哥?”


    龍小雲道:“當然該稱大哥,孩兒今後也要改口,喚他一聲伯父了。”


    龍嘯雲仰麵大笑,道:“有這樣的伯父,真是你的運氣,隻怕……”


    他笑聲突又停頓,皺眉道:“李尋歡既然未死,他會不會食言反悔?”


    龍小雲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發了出去,他再反悔,豈非自食其言,以後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龍嘯雲又笑了,道:“不錯,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隨,現在他就算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沒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錢幫管轄的範圍,已愈來愈廣了。


    上官金虹的責任也的確愈來愈重,因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來決定。


    他絕不信任任何人。


    現在,他已工作了五個時辰,幾乎完全沒有停過手,但他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這是種快樂。


    門開了。


    一個人走了進來。


    上官金虹連頭都沒有抬,因為能直接走進這屋子的,隻有一個人。


    荊無命。


    荊無命還是和往常一樣,一走進來,就站到他的身後。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呢?”


    荊無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迴頭,瞧了他一眼。


    隻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斷臂上滑落,就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非但沒有再說一句話,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荊無命麵上也全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著遠方。


    一切事仿佛都沒有改變。


    既沒有責問,也沒有安慰。


    荊無命的手斷了也好,腿斷了也好,卻像是和上官金虹全無關係。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門,請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進來。


    淡黃色的卷宗中,隻有一封信是粉紅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這封信,也隻瞧了一眼,因為信上隻有幾個字:“老地方等候,呂鳳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靜靜地站著,似在沉思,然後就立刻下了決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荊無命還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出門,穿過秘道,走出寬闊的院子,穿過一個垂首肅立著的侍黨,走到陽光下。


    殘秋的陽光就像是遲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動人的熱力。


    兩人還是一前一後地走著,走著……荊無命突然發覺上官金虹腳步的韻律已變了。


    荊無命已無法再與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並沒有加快,也不知為什麽,兩人的距離卻已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荊無命的腳步漸緩,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並沒有迴頭。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裏,漸漸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密林。鬆林。


    鬆林常青,陽光終年都照不進這鬆林。


    林間雖黝黯,卻不潮濕,風中也帶著鬆木的清香。


    林仙兒斜倚在樹上,緊握著呂鳳先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那無比溫柔的眼波,也始終沒有離開過呂鳳先的臉。


    呂鳳先的臉更蒼白,眼角的皺紋也像是多了些。


    秋風入了林,也變得溫柔起來。


    林仙兒柔聲道:“你不後悔麽?”


    呂鳳先點了點頭,道:“後悔?我為什麽要後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會覺得後悔。”


    林仙兒“嚶嚀”一聲,倒入他懷裏,輕輕道:“我真的那麽好?”


    呂鳳先摟著她的腰肢,笑道:“你當然好,比我想象中還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動,又向下……


    林仙兒的唿吸開始急促,嬌喘著道:“現在不行……”


    呂鳳先道:“為什麽?”


    林仙兒咬著嘴角,道:“你……你還要留著力氣對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動著,仿佛在閃避,又仿佛在迎湊……


    呂鳳先的手停了停,卻又開始移動,帶著笑道:“我對付了你,還可以再對付他。”


    林仙兒道:“你千萬莫要看輕了他,他絕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好對付。”


    呂鳳先冷笑道:“你認為我不如他強?”


    林仙兒道:“我不是這意思,隻不過……”


    她輕咬著呂鳳先的耳朵,柔聲道:“你隻要殺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們的了,以後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哩,你現在何必著急。”


    親密的耳語,在清風中似已化作歌曲。


    呂鳳先的心已軟了,手卻摟得更緊,柔聲道:“想不到你真的這麽關心,我——”


    他語聲突地停頓。


    林仙兒也突然離開了他的懷抱。


    密林中已傳來一陣奇特的腳步聲——其實這腳步聲也並沒有什麽奇特之處,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卻令人聽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腳步聲已停頓。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邊一株鬆樹的陰影下,靜靜地站著,動也不動,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呂鳳先的唿吸突然停頓了一下,一字字問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還是戴著頂大竹笠,壓住了眉目,道:“呂鳳先?”


    他非但沒有迴答,而且還反問。


    呂鳳先道:“是。”


    他終於迴答了。


    他迴答了之後,就立刻後悔,因為他自覺在氣勢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動。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呂鳳先總算還值得我出手。”


    呂鳳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殺你!”


    他說了這句話,又後悔。


    這句話雖也充滿了冷傲之意,但聽來卻像是跟上官金虹學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簷下射出掃向林仙兒。


    林仙兒還倚著那棵樹,溫柔的眼波已漸漸變得熾熱——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歡看男人們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過來。”


    林仙兒仿佛怔了怔,瞧了呂鳳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呂鳳先冷笑道:“她絕不會過去。”


    林仙兒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現在已必須在兩人之間作一個選擇。


    這就像是在押寶,這一注她必須要押在勝的那一麵。


    但勝的會是誰呢?


    上官金虹還是靜靜地站著,仿佛充滿了自信。


    呂鳳先的唿吸卻已有些不勻,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兒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剛在暗中吐了口氣,林仙兒卻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終於作了選擇。


    她相信自己絕不會選錯。


    呂鳳先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嚐到了羞辱的滋味,也忽然嚐到了失敗的滋味——這是雙重的痛苦!


    這也是雙重的打擊,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著他,忽然道:“你已敗了!”


    呂鳳先的手抖得更劇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轉身,大步走出鬆林。


    林仙兒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忽然迴眸向呂鳳先一笑,柔聲道:“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這一戰呂鳳先還未出手,就已敗了。


    他心裏先已承認自己敗了。


    這一戰他雖未流血,但整個生命與靈魂卻已全被摧毀,信心和勇氣也已被摧毀。


    望著上官金虹走出鬆林,他竟沒有勇氣追出去。


    上官金虹雖未出手,卻已無異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活著,的確已很無趣了。


    呂鳳先突然撲倒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林仙兒趕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聲道:“現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殺人出手雖然快,但你卻比他更快十倍。因為……因為你殺人根本用不著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隻因到現在我還未遇著一個人配我出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悠悠道:“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確實不多……也許隻有一個。”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遠都不會倒下去,有時候我實在想不透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君子?呆子?還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對他好像一直都很有興趣。”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對他有興趣,因為我不願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興趣,日子久了,也會漸漸變淡的,但對自己的敵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麵凝注著上官金虹,道:“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誰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興趣也有很多種,你是恨他,怕他,還是愛他?”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現在好像也漸漸變得會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飛呢?”


    林仙兒嫣然道:“他當然也會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隻是在問你,你為何不殺他?”


    林仙兒道:“我也想問你,荊無命為何不殺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難道不忍?”


    林仙兒眨著眼,道:“要殺人很容易,若要一個人甘心聽你的話,那就困難多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像他那麽樣聽話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懷裏,柔聲道:“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殺他,以後的機會還多得是,我一定聽你的話。”


    沒有人能對她發脾氣。


    她就像是一隻最乖的小貓,就算偶爾會用爪子抓抓你,但你還沒有感覺到疼的時候,她已經在用舌頭舔著你了。


    上官金虹凝視著她的臉。


    她的臉在淡淡的夕陽下看來,仿佛用手指輕輕一觸就會破,連最溫柔的春風也比不上她的唿吸。


    上官金虹的頭也漸漸垂下……


    他的嘴唇已將觸及她,她突然從他懷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收縮了起來,但他的姿勢還是沒有變,連指尖都沒有動。


    他也沒有去瞧林仙兒一眼,隻是冷冷地瞧著麵前一片已枯黃的草地。


    地上什麽也沒有,過了很久,才慢慢地現出了一條人影。


    有人來了!


    夕陽將這人的影子拖得很長。


    沒有腳步聲,這人的腳步聲輕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獵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還是沒有迴頭,倒在地上的林仙兒卻已開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後。


    一人緩緩道:“我從來不在背後殺人,但這一次,卻也是例外!”


    這人的聲音本是冷酷而堅定的,此刻卻已因緊張與憤怒而發抖。


    這的確是種準備要殺人的聲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變,連一個字都沒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裏有劍,卻遲遲未刺出,突然厲聲道:“你還不迴頭?”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後殺人,也一樣能殺得死的,又何必迴頭?”


    這句話說完,呻吟聲也已停止。


    林仙兒的眼睛已張開,突然失聲而唿:“阿飛!”


    唿聲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衝了過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疊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著地上的兩條人影,忽然開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這兩條人影。


    阿飛手裏的劍已跌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正反反複複地低語:“你果然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就隻這兩句話,她已不知說了多少遍,每說一遍,她的聲音就會變得更輕、更緩、更柔和、更甜美。


    這種聲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飛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緊張、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迴去見不到我,一定會很著急,一定會找我。”


    看到阿飛蒼白憔悴的臉,她眼圈也紅了,淒然道:“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飛的聲音也已有些更咽,緩緩道:“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不錯,隻要能找到她,無論要多大的代價,他都不在乎。


    隻要能找到她,無論什麽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九個字,隻有短短九個字,但這九個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縱然用九十萬個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間,劍光一閃。


    跌落在地上的劍突然被挑起,劍光如靈蛇一閃,落入了一個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麵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著劍鋒——這隻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銅劍,是阿飛在半途中從一個鏢客身上“借”來的。


    但上官金虹卻像是對這柄劍很有興趣。


    隻要有林仙兒在身側,就沒有別的事再能吸引阿飛。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這裏還有個人——他本來想殺的人。


    此刻他的劍卻已到了這人手上。一隻穩定得出奇的手,這種手隻要握住了劍柄,就隨時都可能將劍鋒送入別人的心髒。


    這柄平凡的青銅劍似也突然變得有了劍氣、殺氣。


    阿飛厲聲道:“你是誰?”


    上官金虹沒有迴答,也沒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劍鋒上,嘴角仿佛帶著一絲微笑,輕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著:“你就想用這柄劍來殺我?”


    阿飛道:“這柄劍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這柄劍不能殺人。”


    阿飛道:“無論什麽樣的劍,都是可以殺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這卻不是你用的劍,你若用這柄劍,隻能殺得死你自己。”


    劍光又一閃,劍已倒轉。


    上官金虹手捏著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微笑著道:“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阿飛的手雖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緊張。


    他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人麵前,始終總是被動的,在別人麵前他未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令他緊張得連胃都似乎在收縮,似已要嘔吐。


    但他又怎能不將這柄劍接過來?


    他的手終伸出,剛伸出,劍柄已被另一隻手搶了過去——一隻柔若無骨、春蔥般的手。


    林仙兒的眼中似已有淚,道:“你要殺他?你可知道他是誰?”


    林仙兒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第六十五章利用


    阿飛道:“恩人?”


    林仙兒道:“呂鳳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隻怕已……”


    說到這裏,她的淚已流下。


    阿飛怔住。


    林仙兒流著淚道:“我本來以為你會為我報答他的,可是現在,現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殺人,也是許多種報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兒轉過頭,道:“你……你要他為你殺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條命,為何不該將另一人的命拿來還我?”


    林仙兒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債就是他的債,是麽?”


    林仙兒轉迴頭,凝注著阿飛。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她的債,我還!”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債?”


    阿飛道:“從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準備用誰的命來還我?”


    阿飛道:“除了一個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誰?”


    阿飛道:“李尋歡!”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殺他?”


    阿飛目中充滿了痛苦,道:“我不敢,因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會欠我。”


    阿飛道:“你要我去殺誰?”


    上官金虹慢慢地轉過身,道:“你跟我來。”


    夜已臨,阿飛並沒有挽著林仙兒的手,因為他心裏突然感覺到一陣奇異的不安,卻說不出是為了什麽?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麵,沒有迴頭。


    可是阿飛總覺得自己仿佛還是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心裏總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走得愈遠,壓力愈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四野空闊,風已住。


    四下聽不到一絲聲音,連秋蟲的低訴都已停止。


    天地間唯一的聲音,隻剩下他們的腳步聲——


    阿飛忽然發覺自己也有了腳步聲,而且仿佛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腳步配合,一聲接著一聲,配合成一種奇特的節奏。


    一隻蟋蟀自枯草叢中躍出,竟似被這種奇特的腳步聲所驚,突又躍了迴去——連這腳步聲中都仿佛帶著種殺氣。


    這是為了什麽?


    阿飛走路一向沒有聲音,現在他的腳步怎會忽然重了?


    這又是為了什麽?


    阿飛垂下頭,突然發現了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後一步之間。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錯過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開始時,當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現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腳步也不由自主跟著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腳步也慢了下來。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製,竟無法擺脫得開。


    阿飛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為什麽,他心裏卻又覺得這種走法很舒服,覺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鬆。


    他身心都似已被這種奇異的節奏所催眠。


    這節奏竟似能攝人的魂魄。


    林仙兒顯然也發覺了,美麗的眼睛裏突然露出一種混合著警惕、恐懼和怨恨的惡毒之意。


    阿飛是她的。


    隻有她才能控製阿飛。


    她絕不許任何人從她這裏將阿飛搶過去。


    荊無命還是站在那裏,站在方才他腳步停下來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臨,星升起……


    他的人沒有移動,目光也沒有移動,還是停留在路的盡頭,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從此處消失的。


    現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處出現。


    荊無命首先看到他那頂寬大的鬥笠,寬大的黃袍,看到他手裏的青銅劍,劍光在星光下閃動。


    然後,荊無命就看到了阿飛。


    若是別人遠遠見到,一定會以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後的人是荊無命,因為兩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誰也想不到阿飛竟已取代了荊無命的位置。


    荊無命的眼色更灰暗,黯得就像是無星無月、黎明前將曉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沒有生命,甚至連“死”的味道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他的臉卻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滯。


    上官金虹漸漸走近了,突然在他麵前停下。


    阿飛的腳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遙視著遠方,並沒有瞧荊無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荊無命腰帶上插著的劍,淡淡道:“這柄劍你已用不著了。”


    荊無命道:“是。”


    他的聲音也空洞得可怕,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否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


    上官金虹手裏還是捏著那柄青銅劍的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道:“這柄劍給你。”


    荊無命慢慢地伸出手,接過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現在你反正用什麽劍都沒有分別了。”


    他的人已走了過去,自始至終,從未瞧過荊無命一眼。


    阿飛也走了過去,也沒有瞧他一眼。


    林仙兒卻向他嫣然一笑,柔聲道:“死,難道真的很困難麽?”


    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


    突然間,霹靂一聲,暴雨傾盆。


    荊無命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濕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還是淚?


    荊無命又怎會流淚?


    不流淚的人,通常隻流血。


    劍,薄而鋒利,也沒有劍鍔。


    燈光很穩定,劍光閃動,青光。


    窗子是關著的,窗外雨如注,屋子裏沒有風。


    阿飛在穩定的燈光下,凝注著這柄劍,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動。


    上官金虹卻在凝注著他,悠然道:“你看這柄劍如何?”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更輕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過劍,用兩根手指將劍尖一拗,劍身立刻變成了圓圈,又“嗡”的一聲,反彈了出去。


    嗡嗡之聲如龍吟,良久不絕。


    阿飛冷漠的眼睛已熾熱。


    上官金虹嘴角帶著笑意,道:“這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我的劍如此一拗,已斷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劍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斷,如削腐竹。


    阿飛忍不住脫口讚道:“好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的確是柄好劍,雖輕而不鈍,雖薄而不脆,剛中帶柔,柔中帶韌,隻因這柄劍看來雖粗劣簡陋,其實卻是當今鑄劍的第一高手古大師的精品,而且是特地為荊無命淬煉的。”


    他忽然向阿飛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劍路,仿佛和荊無命相同,是麽?”


    阿飛道:“有幾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雖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卻比他更穩更準,隻因你比他能等,所以這柄劍你用來可能比他更合適。”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劍本無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將劍遞過去,目中閃動著一種奇特的笑意,道:“現在,這柄劍已是你的了。”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隻有這柄劍,才是你的劍,因為隻有用這柄劍,你才能殺得了別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說不定也能殺得了我。”


    這一次,阿飛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為我殺人,我給你殺人的劍,這本就很公道。”


    阿飛終於伸出手,接過了劍。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這柄劍,明天你的債就可還清了!”


    阿飛道:“你要我殺誰?”


    上官金虹緩緩道:“我要你殺的人,絕不會是你的朋友……”


    這句話未說完,他已走了出去,掩起門。


    隻聽他語聲在門外道:“這兩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誰也不許打擾。”


    現在,屋子裏又隻剩下阿飛和林仙兒兩個人了。


    林仙兒坐在那裏,頭始終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這屋裏也待了很久,始終沒有瞧過她一眼。


    她也沒有開過口,隻有在阿飛伸手去接劍,她嘴唇才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麽,卻又忍住。


    現在,屋子裏隻剩下他們兩人,林仙兒忽然道:“你真的要為他去殺人?”


    阿飛歎了口氣,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應。”


    林仙兒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殺誰?”


    阿飛道:“他還沒有說。”


    林仙兒道:“你猜不出?”


    阿飛道:“你已猜出?”


    林仙兒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要你殺的人,一定是龍嘯雲。”


    阿飛皺眉道:“龍嘯雲?為什麽?”


    林仙兒笑了笑,道:“因為龍嘯雲想要利用他,他卻一向隻會利用別人。”


    阿飛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龍嘯雲本就早該死了的!”


    林仙兒道:“但你絕不能出手。”


    阿飛道:“為什麽?”


    林仙兒沒有迴答,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為什麽要你替他下手?”


    阿飛沉吟著,道:“要別人去殺人,總比自己去殺容易。”


    林仙兒道:“但上官金虹要殺龍嘯雲,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何況,金錢幫門下高手如雲,莫說一個龍嘯雲,就算有一百個、一千個,金錢幫還是一樣可以殺得幹幹淨淨。上官金虹縱然自己不屑出手,為何不令他屬下出手?”


    阿飛道:“你知道這原因?”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當然知道……再過兩天,就是初一了。”


    阿飛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兒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個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龍嘯雲結為兄弟。”


    阿飛皺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兒道:“他自然不屑和龍嘯雲結為兄弟,卻又不願背上失言背信的惡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將龍嘯雲殺了。”


    她微笑著,緩緩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結為兄弟的,是麽?”


    阿飛沒有說什麽。


    林仙兒道:“但兩人既已有結義之約,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動用金錢幫的力量,所以才會來利用你。”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要殺龍嘯雲,你的確比任何人都合適。”


    阿飛道:“為什麽?”


    林仙兒道:“因為……你不是金錢幫的人,卻是李尋歡的朋友,龍嘯雲對不起李尋歡,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歎了口氣,接著道:“所以,你殺了龍嘯雲,別人一定會認為你是在替李尋歡出氣,誰也不會懷疑到上官金虹頭上。”


    阿飛冷冷道:“就算不為任何人,我也不容這種人活在世上。”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殺了龍嘯雲,上官金虹就會殺你。”


    阿飛默然。


    林仙兒道:“他殺你不但是為了要滅口,還要別人認為他是在替龍嘯雲複仇,認為他很夠義氣。”


    阿飛目光移向手中的劍。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測,你……你絕不是……”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投入阿飛懷裏,柔聲道:“趁他不在,我們趕快逃吧。”


    阿飛道:“逃?”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從不逃,但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飛道:“不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為了我也不能。”


    她的聲音已發抖,淚已將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飛卻沒有瞧他,目光仿佛已到了遠方,緩緩道:“就因為你,我才不能這麽樣做。”


    林仙兒道:“為什麽?”


    阿飛緩緩道:“為了你,我絕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


    她終於伏在阿飛胸膛上,痛哭起來,繼續著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愛的隻是你,我隻想要你活著,陪著我。”


    阿飛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將融化,輕撫著她的柔發,道:“我現在不是在陪著你麽?”


    林仙兒道:“可是明天呢?以後呢?……”


    她緊緊摟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道:“隻要你這一次依了我,我以後什麽都依你。”


    阿飛的手忽然縮迴。


    他目光忽然間又恢複了堅定,一字字道:“我什麽事都可以依你,隻有這件事不能。”


    林仙兒道:“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阿飛道:“活也有很多種方式,你若真的為我好,就該讓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兒道:“活就是活,總比死好。”


    第六十六章怒火


    阿飛道:“以前我也認為如此,但現在,我卻已知道,有時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這話簡直不像你說的,就像李尋歡說的,隻有像他這樣孤獨的人才會說得出這種可笑的話。”


    阿飛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認為這話很可笑?”


    林仙兒道:“當然可笑,假如每個人想法都和他一樣,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該去死了,別人既然都不……”


    阿飛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緩緩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林仙兒凝注著他的臉,幽幽道:“我發現你對他比對我好,是麽?”


    阿飛的嘴閉起,閉成了一條線。


    林仙兒黯然道:“可是,你為什麽不想想,他總是要你為他殺人,我隻不過是要你為我活下去,我對你難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飛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是,我不能讓他覺得我隻要跟你在一起,就會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隻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兒淚又流下,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麽?”


    阿飛道:“我想的很簡單,所以不會改變。”


    愈簡單,變化就愈少。


    林仙兒抬起了淚眼,盯著他,道:“永遠也不會改變?”


    阿飛道:“永遠!”


    他的迴答也很簡單。


    林仙兒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無人聲,甚至連蟲鳴鳥語都聽不見——無論是哪一種生命,隻要到了這裏,生命的價值都會突然變得很卑賤。


    在這裏,最真實的感覺就是“死”,無論你是坐著,還是站著,無論你是在窗內,還是在窗外,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兒才歎了口氣,道:“我忽然發覺你和李尋歡之間的關係,很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這個人幾乎完全是為了上官金虹而活著的,上官金虹當然也對他很好,直到現在……”


    她嘴角帶著種辛澀的笑意,緩緩接著道:“現在荊無命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趕了出去,這樣的結局,隻怕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阿飛道:“也許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兒道:“他若早知結局如此,還會那麽樣做?”


    阿飛道:“他會,因為他別無選擇的餘地。”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不說話了。


    林仙兒道:“李尋歡對你好,隻因為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幫助他,除了你,他幾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會像上官金虹對荊無命那樣對你?”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迴過頭來!”


    這句話他說得很慢,但卻很堅決、很嚴厲。


    他從未對林仙兒這麽樣說過話。


    林仙兒扶在窗欞上的手忽然握緊,道:“迴過頭去?為什麽?”


    阿飛道:“因為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林仙兒道:“這樣我也能聽得見。”


    阿飛道:“但我卻要你看著我,有些話,你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否則你就永遠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兒的手握得更緊,但終於還是迴過了頭。


    她看到阿飛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飛的眼睛突然變得幾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樣了。


    一個人的眼睛若是變成這樣子,那就表示他無論說什麽你都隻有聽著,而且絕不能違背。


    否則你就一定要後悔的。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已完全控製住阿飛,現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麽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飛以前一直對她很順從,那隻因為她還沒有觸及這些事。


    她可以要他為她死,卻絕不能要他將這些事拋棄。


    又過了很久,林仙兒才笑了笑,道:“你要對我說什麽?我在聽著。”


    她笑得還是很甜,卻已有些勉強。


    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還有呢?”


    阿飛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荊無命。”


    林仙兒霍然抬起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疑問,道:“他?……”


    阿飛道:“他走,隻因為他要走,並不是被人趕走的。”


    林仙兒道:“可是,我不懂……”


    阿飛道:“你不必懂,你隻要記著。”


    林仙兒又垂下了頭,幽幽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永遠記著,我隻希望你也莫要忘記,你說過……你對我永遠都不會變心的。”


    阿飛凝注著她,良久良久。


    他心裏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吸引著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兒卻閃開了,仿佛生怕沾著他,道:“今天不要……”


    阿飛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兒卻又笑了,柔聲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會守在你旁邊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裏,眼睛瞧著門,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麽?


    門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為上官金虹已吩咐過他們:“今天晚上有人要來,我不許任何人打擾他。”


    是誰要來?


    上官金虹為什麽對他如此重視?


    上官金虹無論做什麽事都有目的,這次他的目的是什麽?


    夜深,更靜。


    阿飛閉著眼,唿吸很均勻,似已睡得很酣。


    其實他卻是完全清醒著的,幾乎從來也沒有如此清醒過。


    他一直很少睡不著,因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時候,絕不會睡下去,這些日子來,他卻是隻要一沾著枕頭,就立刻睡著。


    但現在,他卻失眠了。


    林仙兒就睡在他身旁,唿吸得也很均勻。


    阿飛隻要一翻身,就可擁抱起她溫暖和柔軟的胴體。


    但他卻勉強控製自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誌就會完全崩潰。


    林仙兒永遠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這種事?


    但他卻還是能感覺到她那帶著甜香的唿吸,他幾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才能勉強將自己控製。


    這絕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欲望就像是浪潮,一陣平靜了,立刻又有一陣卷了過來。


    他不斷地忍受著煎熬,簡直就像是一條在熱鍋裏的魚。


    他怎麽能睡得著?


    林仙兒的唿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卻已慢慢地睜開。


    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注著阿飛。


    淩亂的頭發,搭在他寬闊的前額上,他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林仙兒忽然發現他的睫毛也很長,仿佛想伸手去輕輕撫摸……


    在這一瞬間,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飛以後也許就永遠是她的了,也許就會為她拋卻一切,放棄一切。


    在這一瞬間,她的目光是溫柔的,但卻隻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已,她的手已縮迴,溫柔的眼波也結成了冰,卻輕喚道:“小飛你睡著了麽?”


    阿飛沒有迴答,也沒有張開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兒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這麽晚了,她還要到哪裏去?


    阿飛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針,刺得他的心在收縮。


    “眼不見心不煩,有些事,你永遠不知道反而好。”


    阿飛也懂得,真實往往最殘酷、最傷人。


    隻可惜他卻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


    門開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甚至比不笑時還殘酷。


    林仙兒掩起門,靠在門上,凝注著他,“噗”的一聲,手裏提著的鞋子落下去一隻,又落下去一隻。


    她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早就算準我會來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為什麽要來。”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來,因為你已發現阿飛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可靠,你若還想活著,活得很好,就隻有來投靠我。”


    林仙兒道:“你……你可靠麽?”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世上本沒有絕對可靠的男人。


    一個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對他是否有效。


    這道理林仙兒當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會很可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讓你覺得失望。”


    開始的時候,她用眼睛笑。


    然後,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決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將這男人纏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赤裸著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況是林仙兒這樣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卻還是在盯著門。


    他似乎覺得這扇門比她還好看得多。


    林仙兒喘息著,道:“抱起我,我……我已經走不動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還是盯著門。


    “砰”的一聲,門竟被撞開。


    一個人撞了進來,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


    怒火!


    阿飛!


    沒有人能形容阿飛現在的憤怒,也沒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卻已閃過一絲笑意。


    “他難道也早就算準阿飛要來的?”


    阿飛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


    他眼睛裏簡直連任何人都看不見,看到的隻是個噩夢。


    他全身都在顫抖。


    林仙兒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轉,還是勾著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這裏來的人,難道都不敲門的嗎?”


    阿飛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門上。


    是鐵門。


    阿飛的拳頭已出血,疼得嘴唇發白。


    但世上又有哪種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裏的痛苦。


    林仙兒卻笑了,道:“原來這人是瘋子。”


    阿飛終於爆發,狂吼道:“原來你竟是這種女人。”


    林仙兒淡淡道:“你想不到麽……其實我一直都是這種女人,從來也沒有改變過,你想不到隻因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著,接道:“你隻要稍微聰明些,就不該來的!”


    阿飛厲聲道:“我已來了。”


    林仙兒道:“你來了又有什麽好處?難道還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麽關係?你能管得了我?我無論幹什麽,你都隻有看著。”


    阿飛的眼睛裏本似有淚,但此刻淚似已突然凝結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變成了死灰色。


    絕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荊無命眼睛的顏色。


    他的血淚似已在這一瞬間流盡,生命似已在這一瞬間終止。


    他仿佛突然變成了個死人。


    “不該來的,的確不該來的……”


    明知不應該,為什麽要來呢?


    人們為什麽總是會做出些不應做的事來傷害自己?


    第六十七章自取其辱


    阿飛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著他,瞧著他走出去。


    林仙兒透出口氣,柔聲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對你,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這句話隻有三個字,三個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將林仙兒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兒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麵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當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飛時,也有過這種恐懼,隻不過恐懼得還沒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什麽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來,將方才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疊好,疊得很慢,而且很仔細。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複柔軟,她就又躺了下去,擺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動人的姿勢。


    她決心還要試試。


    甬道的盡頭,有道門坎。


    阿飛像逃一般奔到這裏,忽然絆到了門檻,“噗”的一聲跌出門外。


    他就這樣平平地跌了下來,就這樣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沒有動,也沒有爬起,甚至什麽都沒有去想。


    在這種時候,他腦子裏竟會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殘,幹燥的泥土中帶著種落葉的芬芳。


    阿飛用嘴啃著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澀幹燥的泥土,慢慢地經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腸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來將自己填滿。


    因為他整個人都已變成空的,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沒有血肉,沒有靈魂,二十幾年的生命,到現在竟隻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來,靜靜地瞧了他半晌,從他身上跨了過去,走到他屋子裏,取出了那柄劍。


    “哧”的一聲,劍插下。


    就貼著阿飛的臉,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劍鋒,在他麵頰上劃破了一條血口,血沿著劍鋒滲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聲音比劍鋒更銳利,冷冷道:“這是你的劍!”


    阿飛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飛還是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死了,絕沒有人會為你悲哀,更沒有人會覺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屍體就會像野狗般腐爛在陰溝裏。”


    他冷笑著,接道:“因為一個人若為了那種女人而死,簡直連狗都不如。”


    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反手拔出了劍。


    上官金虹背負著雙手,冷冷地瞧著他。


    阿飛的眼睛血紅,嘴裏塞滿了泥土,看來就像是野獸。


    上官金虹道:“你想殺我,是不是?為什麽還不出手?”


    阿飛的手顫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殺她,我也絕不阻攔你。”


    阿飛霍然轉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你現在已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了?”


    阿飛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上官金虹的目光漸漸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現在活著比死困難得多,你現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絕不是這樣的懦夫。”


    他緩緩接著道:“何況,你答應我的事,現在還沒有做。”


    阿飛的嘔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著。


    上官金虹道:“你若還有勇氣活下去,現在就跟著我走!”


    他驟然轉過身,再也不瞧阿飛一眼。


    阿飛望著自己吐在地上的東西,突然也轉過身,跟著他走了出去。


    他始終沒有流淚。


    不流淚的人,隻流血。


    他已準備流血。


    穿過側門,還有個小小的院子。


    院子裏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歎息,歎息著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對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還有燈光。


    燈光從門縫裏照出來,照在上官金虹腳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腳,忽然轉身拍了拍阿飛的肩頭,道:“挺起胸膛來,走進去,莫要讓人瞧著惡心。”


    阿飛走了進去。


    這屋子裏有什麽人?


    上官金虹為什麽將他帶到這裏來?


    阿飛根本不去想。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還有何懼?


    屋子裏有七個人。


    七個絕頂美麗的女人。


    七張美麗的笑臉都迎著他,七雙美麗的眼睛都瞧著他。


    阿飛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麗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是麽?”


    少女銀鈴般笑了,走過來,拉住了阿飛的手。


    脂粉中還有酒香。


    屋角堆著幾隻箱子。


    上官金虹打開了一隻箱子,燈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裏珠光寶氣輝煌。


    上官金虹道:“你隻要有這麽樣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買到一百個少女的心。”


    少女們吃吃笑著道:“我們的心已經是他的了,用不著再買。”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會說甜言蜜語也不隻她一個,這本是女人天生就會說的。”


    少女們道:“我們說的是真話。”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認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飛麵前,凝注著他,道:“你還想死麽?”


    阿飛將一壺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麵大笑道:“死?誰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隻要你活下去,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飛用力抱起了一個少女。


    他抱得這麽緊,似乎想將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門。


    笑聲不停地從門裏傳出來。


    上官金虹負手走到院中,仰望著天邊殘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氣……”


    上官金虹喜歡好天氣。


    天氣好的時候,血幹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氣。


    飛沙、塵土、長街。


    陽光新鮮而強烈。


    一騎快馬,自“如雲客棧”內飛馳而出。馬上人濃眉環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黃衣服敞開,鐵一般的胸膛迎著陽光和飛沙。


    他心裏隻想著一件事。


    “將阿飛帶到這裏來,要他殺兩個穿紫紅衣裳的人!”


    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錢幫屬下,隻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裏就再也不會去想別的。


    龍嘯雲的臉色,幾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紅得發紫。


    他並沒有喝酒。


    權力之醉人,比酒更強烈。


    上官金虹居然親自來迎接他,這是何等威風,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將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請到這裏來,瞧瞧他今日的威風和光彩。


    隻可惜來的人並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惹麻煩的。


    酒筵已張。


    三杯酒下肚,龍嘯雲的臉更紅了,舉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實令做兄弟的永生難忘,來,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從不沾酒。”


    站在身後的龍小雲立刻倒了杯茶過來,賠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龍嘯雲怔了怔,勉強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麽?”


    上官金虹道:“水。”


    龍嘯雲又怔了怔,道:“隻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隻喝水的人,心絕不會亂。”


    龍小雲已倒了杯水過來,雙手奉上,道:“這是淨水。”


    上官金虹道:“我隻有渴的時候才喝水,現在我不渴。”


    龍嘯雲臉色已有些發苦。


    龍小雲還是麵不改色,賠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龍小雲將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緩緩道:“古人歃血為盟,以示高義,老伯與家父都是通達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燭之禮卻總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燭又有什麽用?”


    龍小雲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來祭我,我為何要祭他?”


    龍小雲笑道:“不錯,像老伯這樣的蓋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為何要敬我?”


    龍小雲咳嗽了兩聲,賠笑道:“那麽,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著臉道:“是令尊要和我結拜,還是你?”


    龍小雲道:“當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麽你就站到一邊去。”


    龍小雲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龍嘯雲臉上卻已有些發青,勉強道:“犬子無禮,大哥千萬莫要見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厲聲道:“這樣的兒子,怎能說是犬子?”


    他忽又長長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他不是我的兒子。”


    龍嘯雲呆在那裏,還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隻見一條濃眉環目的大漢匆匆奔了進來,匆匆磕了個頭,轉到上官金虹的身後,躬身低語道:“令已傳去,隻不過……”


    上官金虹道:“隻不過怎樣?”


    大漢的聲音更低,道:“看來他已醉了,醉得很厲害。”


    上官金虹皺了皺眉,道:“用冷水潑,若潑不醒,就用尿。”


    大漢道:“是!”


    他心裏實在佩服極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絕沒有連尿也潑不醒的人。


    龍嘯雲也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麽,試探著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誰配要我等?”


    龍嘯雲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為何還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道:“貴庚?”


    龍嘯雲道:“虛長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該叫你一聲大哥才對?”


    龍嘯雲趕緊離席而起,賠笑道:“年無長幼,能者為師,大哥千萬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該聽我的。”


    龍嘯雲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來喝酒……先敬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這桌子上喝酒的人,麵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這裏喝酒,簡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沒有動過筷子,別人也覺得手裏的這雙筷子仿佛有幾百斤重,哪裏吃得下去。


    隻聽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來,不吃就是浪費,我最恨浪費,各位請。”


    七八雙筷子立刻同時伸了出去。


    龍嘯雲賠笑道:“這魚還新鮮,大哥為何不也嚐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餓的時候才吃,現在我不餓。”


    他一字字接著道:“不餓的時候吃,也是浪費。”


    立刻又有幾雙筷子放了下來。


    其中一人麵白身長,手上戴著好大的一塊翡翠斑指,綠得耀眼,腰畔懸著的烏鞘長劍上,也鑲著幾塊翡翠。


    這人雖也一直沒有說話,但眉目間卻已隱隱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確從來也沒有受過這種氣,隻後悔這次為何要來。


    他本不該來的。


    “碧華軒”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寶生意的一聽到“碧華軒”三個字,就好像練刀的人聽到“小李飛刀”一樣。


    “碧華軒”的少主人西門玉,更是從小就被人像鳳凰般捧著,他要往東,絕沒有人敢說西。


    他要練劍,立刻就有人將能請得到的名劍客全都請來,又有人設法替他找來一柄“鬆紋古劍”。


    十歲的時候,西門玉就用這柄劍殺過人。


    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他想嚐嚐殺人是什麽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個人來讓他殺。


    像這麽樣一個人,現在卻坐在這裏受這種氣,豈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沒有動過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著西門玉的眼睛。


    西門玉本來也想扭過頭,去瞧別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卻似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他若盯著一個人,那人竟隻有被他盯著。


    被這種目光盯著,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門玉隻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發冷,從指尖開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裏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酒菜中有毒?”


    西門玉勉強笑道:“怎會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無毒,你為何不吃?”


    西門玉道:“在下也不餓,不敢浪費幫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餓?”


    西門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費還可原諒,說謊卻不可恕,你明白麽?”


    西門玉的火氣也忍不住要上來了,道:“這種小事,在下又何必說謊。”


    上官金虹道:“說謊就是說謊,大事小事全都一樣。”


    西門玉道:“不餓就是不餓。”


    上官金虹道:“現在已過了午飯時候,你怎會不餓?”


    西門玉道:“也許在下吃的早點還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點是在城南奎元館吃的,是麽?”


    西門玉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一個人要了一碗麻油雞,一碗爆鱔魚麵,外帶一籠肉包,雞吃了兩塊,麵你隻吃了半碗,肉包吃了六個,是麽?”


    西門玉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想不到幫主將在下的一舉一動都調查得如此仔細。”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這些東西既然還未消化,想必還留在肚子裏,是麽?”


    西門玉道:“想必還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臉,道:“好,剖開他的肚子瞧瞧,還在不在?”


    大家雖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門玉的麻煩了,卻未想到麻煩竟如此大,這句話說出,每個人麵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門玉更是麵如死灰,吃吃道:“幫主莫非是在開玩笑?”


    上官金虹連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個黃衫人走了過來。


    西門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劍,動作幹淨利落,大家雖然還未看到他出手,但已知道他劍法必定不弱。


    誰知他長劍還未出鞘,突聽“哧”的一聲,上官金虹麵前的筷子突然飛起,已打在西門玉左右雙肩的“肩井”穴上。


    第六十八章武學巔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測,誰也沒有看到過他出手——現在還是沒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沒有動,隻不過在桌上輕輕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門玉身子已軟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帶下去,看仔細。”


    黃衫大漢一伸手,已將西門玉身子抄起。


    西門玉嘴唇在動,卻已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東西若真的還在你肚子裏,我賠你一條命,否則,你就白死!”


    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動。


    每個人都好像坐在針氈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濕透。


    隻聽一聲慘唿,過了半晌,那黃衫大漢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過了。”


    上官金虹道:“有沒有?”


    黃衫大漢道:“沒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緩緩自每個人麵上掃過道:“在我麵前說謊的人,就是這種下場,各位明白了麽?”


    大家拚命點頭。


    上官金虹道:“各位現在莫非也不餓了?”


    大家搶著道:“餓……餓……”


    每個人都搶著夾了塊菜,放在嘴裏,怎奈牙齒打顫,哪裏能咬得動,隻有苦著臉,整塊地咽下去。


    突然間,一個人濕淋淋地闖了進來,倚在門口,滿布血絲的眼睛呆滯而遲鈍,茫然四下轉動著,喃喃道:“穿紅衣服的人……穿紅衣服的人在哪裏?”


    阿飛!


    龍嘯雲霍然長身而起。


    阿飛的眼睛這才轉到他身上,道:“原來是你。”


    他目光雖已呆滯,神情雖然狼狽,可是他的手上還有劍。


    隻要他手上有劍,已足以令龍嘯雲心寒膽喪。


    龍嘯雲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阿飛已撲了過去。


    劍光在閃動,他的腳步也和劍光同樣不穩。


    但龍嘯雲隻看到他的劍,轉身就逃。


    阿飛踉蹌著追了過去,人還未到,已傳來一陣撲鼻的酒氣。


    龍小雲臉色本已變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腳一勾,將龍嘯雲本來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擋住了阿飛的路。


    阿飛竟沒有瞧見,“噗”的一聲,人已被椅子絆倒,平平地跌了下去,掌中劍也脫手飛出。


    他竟連劍都拿不穩了。


    龍嘯雲一驚,一喜轉身拾劍,劍光一閃,逼住了阿飛的後腦。


    但這一劍並沒有刺下去。


    因為他忽然瞥見了上官金虹的臉色。


    上官金虹臉色陰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裏,動也不動。


    他不動,就沒有人敢動。


    龍嘯雲賠笑道:“這人竟敢在大哥麵前撒野,罪已當殺!”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門外有條狗,你瞧見了麽?”


    龍嘯雲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條。”


    上官金虹道:“若要殺這人,還不如殺那條狗。”


    龍嘯雲又怔了怔,賠笑道:“大哥說得是,這人的確連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龍嘯雲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卻連他都不如,狗見了他,也不會逃的。”


    龍嘯雲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掃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們肯和狗拜為兄弟麽?”


    大家立刻應聲道:“絕不。”


    上官金虹道:“連他們都不肯,何況我……”


    他眼睛忽又盯著龍嘯雲,緩緩道:“我看你和那條狗倒真是難兄難弟,不如就和它結為八拜之交吧。”他說出的話,就是命令,但這種羞辱誰能忍受?


    龍嘯雲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龍小雲忽然走過來,拿下了他掌中的劍,緩緩道:“這主意本是晚輩出的,卻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禍及家父,晚輩既無力為家父洗清此辱,本當血濺當地,以謝家父,隻惜慈母在堂,猶未盡孝,不敢輕生……”


    說到這裏他忽然反手一劍,將自己左手齊腕剁了下來。


    大家都不禁為之悚然動容。


    龍小雲已疼得全身發抖,卻還是咬著牙,將斷手拾了起來,放到上官金虹麵前,咬著牙道:“幫主可滿意了麽?”


    上官金虹神色不變,冷冷道:“你是想以這隻手贖迴你父子的兩條命?”


    龍小雲嗄聲道:“晚輩……”


    一句話未說完,他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龍嘯雲當然也是神色慘然,卻連一點表示都沒有,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裏。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兒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後最好莫要讓我再見到你!”


    阿飛終於站了起來。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發生過什麽事,也沒有瞧見別的人,目光茫然轉動著,忽然發現桌上的酒壺,立刻撲了過去,一把抓在手裏。


    他抓得那麽緊,好像這酒壺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聲,酒壺卻突然被擊碎。


    酒流下。


    阿飛的手還是抓著酒壺的碎片,但手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這酒是給人喝的,你不配!”


    他隨手摸出塊銀子,遠遠拋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買去。”


    阿飛抬起頭,茫然望著他,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過去。


    銀子就在他腳下。


    他呆呆地瞧著這塊銀子,良久良久,終於慢慢地彎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比不笑更殘酷。


    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閃電般飛來,將這塊銀子釘在地上。


    阿飛的臉一陣扭曲,抬起頭,整個人突然僵硬。


    一個人站在門口,瞧著他,柔聲道:“這裏的酒比外麵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還有一壺酒。


    這人竟真的走過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飛麵前。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唿吸聲都已停頓。


    上官金虹竟也沒有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瞧著這個人。


    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舊,兩鬢已有了華發,看來隻不過是個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著他倒酒,眼看著他將這杯酒送給阿飛,非但沒有阻止,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上官金虹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但這次,他的命令在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變為無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飛手裏。


    他癡癡地望著這杯酒,兩滴晶瑩滾圓的眼淚,慢慢地從眼睛裏流了出來,滴在酒杯裏。


    他一向隻肯流血,他的淚一向比血更珍貴。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濕了,熱淚已盈眶,但嘴角卻還是帶著一絲微笑。


    這微笑竟仿佛使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變得輝煌明亮了起來,無論誰也想象不到一個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偉大。


    他也沒有說話。


    他的微笑和熱淚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得出來。


    阿飛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聲,將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轉身衝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聽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遲疑著,腳步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緩緩道:“既然要走,就不該來,既然來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錯,既然來了,又何必走?”


    他始終沒有瞧過上官金虹,現在才慢慢地轉過身。


    他的目光,終於觸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兩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無聲無形的火花,雖然沒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見,但每個人的心裏卻都能感覺得到。


    每個人的心都突然震動了起來。


    上官金虹的眼睛裏就仿佛藏著雙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這人的眼睛卻如同浩瀚無邊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蒼,足以將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納。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這雙眼睛,沒有一個人再認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隱隱猜出他是誰。


    隻聽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飛刀!


    看到了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是李尋歡。


    李尋歡畢竟來了!


    手,出奇地穩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結在空氣中。


    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幹淨。


    這隻手看來,拿筆遠比拿刀合適,但卻是武林中最有價值、最可怕的一隻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這隻手裏,這把平凡的刀,也變得有了種逼人的鋒芒、殺氣。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李尋歡對麵。


    現在,他距離李尋歡已不及兩丈。


    可是他的手卻還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二十年前就已震懾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還在“小李飛刀”之上。


    近二十年來,已沒有人見過他的雙環出手。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雙環的可怕,卻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現在,他的環是否已在手中?


    每個人的眼睛都從李尋歡的刀上,轉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終於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尋歡道:“你的環呢?”


    上官金虹道:“環已在。”


    李尋歡道:“在哪裏?”


    上官金虹道:“在心裏!”


    李尋歡道:“心裏?”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


    李尋歡的瞳孔突然收縮。


    上官金虹的環,竟是看不見的。


    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就無所不在,無處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靈魂中。


    直到你整個人都已被它摧毀,還是看不見它的存在。


    “手中無環,心中有環!”


    這正是武學的巔峰。


    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別人不懂,李尋歡卻懂得的。


    別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數人,都要看到那樣東西,才肯承認它的價值,卻不知看不見的東西,價值遠比能看得見的高出甚多。


    在這一瞬間,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輝,似已將李尋歡壓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無環。”


    李尋歡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尋歡道:“妙參造化,無環無我,無跡可尋,無堅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尋歡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這兩人說話竟似禪宗高僧在打機鋒。


    除了他們兩人外,誰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懼。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後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尋歡,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李尋歡果然是李尋歡。”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又何嚐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風流翰林,名第高華,天之驕子,又何苦偏偏要到這肮髒江湖中來做浪子?”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還能走?”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也長長歎了口氣,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請出招!”


    李尋歡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脫口問道:“在哪裏?”


    李尋歡道:“在心裏,我刀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縮。


    誰都看不見上官金虹的環在哪裏,也看不見李尋歡的招在哪裏。


    但環已在,招已出。


    每個人都似已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他們雖然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但卻似已進入生死一發的境況中,生死已隻是唿吸間事。


    大家雖都已退入角落中,卻還是能感到那種可怕的殺氣。


    每個人的心都在收縮。


    阿飛全身的血都已沸騰。


    他狂奔著,既不知在想什麽,也不知要做什麽。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裏去呢?逃到幾時?


    他永遠也逃不了的。


    因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對峙著,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


    每個人都隻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都隻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膚上流過。


    因為他們隻要一有動作,就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動作。


    決戰隨時都可能爆發,每一刹那都可能爆發。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間終止。


    在這刹那間,這兩人中勢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誰呢?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二十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避過小李探花的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雙環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兩個人都很鎮定。


    兩個人仿佛都充滿了自信。


    世上又有誰能預料這一戰的結果?


    阿飛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著,良久良久,他才抬起頭,茫然四顧,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裏?


    這裏是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裏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顫抖。


    迴廊上朱簾半卷,小門虛掩,碧紗窗內悄無人聲。


    這正是他昨夜瘋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又到了這裏。


    虛掩的門開了,一個人探出了半邊嬌美的臉,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轉,臉又縮了迴來。


    這正是昨夜曾經陪他瘋狂沉醉過的人。


    第六十九章之間


    阿飛突然跳起來,衝過去。


    “砰”的一聲門竟關了,而且上了閂。


    阿飛用力敲門。


    過了很久,門裏才有應聲:“誰?”


    阿飛木然道:“我。”


    門裏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就是我。”


    門裏突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這人原來是瘋子。”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這裏的主人似的。”


    “誰認得他?”


    “誰知道他是什麽人?他自己在活見鬼。”


    這些聲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甜言蜜語,訴了多少柔情蜜意,現在為什麽全都變了?


    阿飛驟然覺得一陣火氣衝了上來,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七雙美麗的眼睛全都在瞪著他。


    昨夜這七雙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現在這七雙眼睛中的油已燒成煙,水已結成冰。


    阿飛踉蹌衝了進去,抓起酒壺,是空的。


    “酒呢?”


    “沒有酒!”


    “去拿!”


    “為什麽去拿?這裏又不是賣酒的。”


    阿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聲道:“你們難道全都不認得我了?”


    美麗的眼睛冷冷地瞧著他,冷冷道:“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


    阿飛的手指一根根鬆開,茫然四顧,喃喃道:“這裏難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隻聽一人淡淡道:“這地方還是昨夜的地方,隻不過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語聲,更熟悉。


    阿飛整個人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願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這個人本是他在夢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來寧可不惜犧牲一切,為的隻不過是要看看她。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看她一眼。


    她還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確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屋梁上的灰塵,突然一片片落了下來。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氣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尋歡沒有動。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麽?”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裏。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麽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鶯出穀。


    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隻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這兩句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已聳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


    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萬八千裏。”


    少女道:“要怎麽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


    老人道:“還差一點。”


    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參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了!”


    說到這裏,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麵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聽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說得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麽說來,武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萬事萬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做到‘無人無我,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隻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隻不過剛入門而已,要登堂入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歎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裏,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麽?”


    沒有人響應。


    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響應。


    風吹窗戶,吹得窗紙颼颼直響。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鬥誌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麵麵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別的人卻都透了口氣,突然覺得壓力已消失。


    這隻因那種可怕的殺氣也已消失。


    李尋歡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幾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聽到外麵傳來了一陣騷動聲。


    然後,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嶄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


    四人竟將這口棺材筆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廳。


    立刻有條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囁嚅著道:“這裏有位上官老爺麽?”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幹什麽?”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官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賠笑道:“這是上好的楠壽,我們哪有這麽好的福氣?”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裏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麵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癡癡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雲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麵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麽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樣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裏將小人們從床上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分量不輕,裏麵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並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刹那間,上官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


    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他整張臉卻仿佛突然全都改變了。


    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麵具。


    他不願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麵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麽一張麵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麵具戴起來。


    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迎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麽呢?


    棺材裏果然有個死人。


    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兒子上官飛。


    上官飛死的時候李尋歡也在瞧著。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屍體埋葬。


    現在,這屍體又怎會忽然在這裏出現了?


    是誰掘出了這屍體?


    是誰送到這裏來的?有什麽目的?


    李尋歡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麵具卻似愈來愈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尋歡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屍體已被洗得很幹淨,並不像是從泥土中掘出來的。穿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


    隻有一點致命的傷口。


    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想……他死得並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說他死得很快?”


    李尋歡歎道:“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並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確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


    他臨死前驚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麵具,但眼睛卻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能這麽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並不多。”


    李尋歡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他?”


    李尋歡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隻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並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並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


    李尋歡的目光已變得很溫和,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憐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麵目,看到了他心裏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


    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裏來的。


    血濃於水,兒子畢竟是兒子。


    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誌似已漸漸動搖。


    李尋歡目中的這份同情憐憫,就像是一柄鐵錘,他臉上那層核桃殼般的麵目,幾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第七十章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獨子被殺,異常氣憤,要和李尋歡決一死戰,並把決戰日期定在今天。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無論什麽時候我都奉陪,隻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為什麽?”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今天我……我隻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掃過棺材裏的屍體,歎息著接道:“有些時候非但不適合決鬥,也不適合做別的事,除了喝酒外,幾乎什麽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這種時候。”


    他說得很婉轉,別人也許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卻很了解。


    因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這種心情下和別人決鬥,就等於自己已先將自己的一隻手銬住。


    他已給了敵人一個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明明可以利用這機會,卻不肯占這便宜——雖然他也知道這種機會並不多,以後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那麽,你說什麽時候?”


    李尋歡道:“我早已說過,無論什麽時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裏找你?”


    李尋歡道:“你用不著找我,隻要你說,我就會去。”


    上官金虹道:“我說了,你能聽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上官幫主說出來的話,天下皆聞,我想聽不到都很難。”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這裏有酒。”


    李尋歡又笑了,道:“這裏的酒我配喝麽?”


    上官金虹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沒有第二個人配了。”


    他忽然轉身倒了兩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仰麵長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幹了,凝注著空了的酒杯,緩緩道:“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當”的一聲,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兒子的屍體,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目送著他,忽又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嚐不會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曼聲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當”的一聲,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變成了木頭人,直等李尋歡也走了出去,才長長吐出口氣。


    有的人已在竊竊私議。


    “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放眼天下,也隻有李尋歡才能要上官幫主敬他一杯酒。”


    “隻可惜他們沒有真的打起來。”


    “我總覺得這兩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會有相同之處?……你瘋了麽?”


    “他們的作風和行事雖然完全不同,可是他們……他們全都不是人,他們做的事,全都‘是人’絕對做不到的。”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他們的確都不是人,隻不過——一個是仙佛,一個卻是惡魔。”


    善惡本在一念之間,仙佛和惡魔的距離也正是如此。


    “不錯,李尋歡若不是李尋歡,也許就是另一個上官金虹。”


    阿飛沒有迴頭。


    林仙兒搬了張椅子,就坐在他身後,將門擋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飛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他的姿勢看來很可笑。


    林仙兒笑了,道:“像這麽樣站著,你不覺得難受麽?為什麽不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我旁邊就有張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這裏坐著實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為什麽又不走呢?”


    “我雖然擋著門,但你隨時都可以將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邊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樣跳窗子逃出去,這兩種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裏雖然恨不得殺了我,可是你還是不敢動手,甚至連碰都不敢碰我,因為你心裏還是在愛著我的,是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那麽動聽。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嬌媚,更愉快。


    因為她喜歡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個人都受她的折磨。


    隻可惜她隻能折磨愛她的人。


    她雖然看不到阿飛麵上痛苦的表情,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飛脖子後的血管在膨脹,似即將暴裂。


    她認為這是種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間,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幾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迴來了,帶著他獨生兒子的屍體一起來了。


    一個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裏總難免有些別扭的。


    但林仙兒什麽話也沒有說,動都沒有動,因為她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愚蠢極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飛脖子上,一字字道:“迴過頭來,看看這人是誰!”


    阿飛的身子沒有動,血管卻在跳動,然後頭才慢慢地轉動,眼角終於瞥見了上官金虹手裏抱著的屍體。


    於是他的眼角也開始跳動。


    上官金虹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認得他,是不是?”


    阿飛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他幾天前還活著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飛又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驚,隻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錯,我的確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厲聲道:“你怎會知道的?”


    阿飛道:“因為殺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隨隨便便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這句話能引起什麽樣的後果。


    屋子裏的少女們都嚇呆了。


    就連林仙兒都嚇了一跳,在這刹那間,她心裏忽然有了種很奇異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憐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阿飛有這種感情。


    但她卻知道隻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絕不會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隨時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著阿飛,那眼色就好像在瞧著個死人。


    一個蠢到極點的死人。


    “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發昏,否則為何要自己承認?這種人簡直已完全無可救藥,他的死活,我又何必關心?”


    她扭轉頭,再也不去瞧他。


    她隻希望上官金虹快點殺了他,愈快愈好,也免得煩惱。


    但她卻又不禁要暗問自己:“我既然對他的死活全不關心,又何必為這種事煩惱呢?”


    上官金虹竟遲遲沒有出手。


    他還是在盯著阿飛的眼睛,仿佛要從阿飛眼睛裏看出一些他還不能了解的事情來。


    但他卻什麽也看不到。


    阿飛眼睛裏空空洞洞的,什麽也沒有。


    這的確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見過。


    他的確見過多次。


    當他將荊無命的劍拔出來交給阿飛時,荊無命的眼睛就幾乎和阿飛現在的眼睛完全一樣。


    當他殺死了一個人,這人的眼睛還沒有閉起來時,也就是這樣子——既沒有感情,也沒有生命,對一切事都已完全絕望。


    阿飛在等著,靜靜地等著。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飛拒絕迴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認,為的就是希望我殺死你,是麽?”


    阿飛拒絕迴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閃過一絲殘酷的笑意,緩緩道:“呂總管。”


    他隻喚了一聲,立刻就有個人出現了。


    誰都不知道這人本來藏在哪裏的,也不知道這附近是否還藏著別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遠都有很多人在躲藏著。


    別人看不見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裏,這些鬼魂就跟到哪裏。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隻有他才能將這些鬼魂喚出來。


    呂總管若真的是個鬼魂,至少總不是餓死鬼。


    餓死鬼沒有這麽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個球,行動卻很敏捷,一滾就滾了出來,躬身道:“屬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還是盯著阿飛,緩緩道:“他要死,我們不給他死。”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們給他別的。”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給他酒,給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無論要誰,都給他!”


    呂總管道:“是。”


    他嘴裏答著話,眯著的眼睛卻有意無意間瞟了林仙兒一眼,又道:“無論誰?”


    上官金虹冷冷道:“無論誰都一樣,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給他!”


    呂總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線,躬身笑道:“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將老婆帶來給他看。”


    林仙兒咬著嘴唇咬得很重,終於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說過,無論誰都一樣。”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我卻不一樣,我是你的,除了你,誰都不能……”


    她帶著笑走過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輕撫著他的肩。


    她笑得那麽甜,動作那麽溫柔。


    上官金虹卻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騰出手,一巴掌摑在她臉上,道:“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麽他不可以?”


    林仙兒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跌到院子裏。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他要什麽都給他,就是不能讓他走,我要看他三個月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這才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阿飛緊咬著牙,但牙齒還是在“咯咯”地打戰,嘶聲道:“我殺了你兒子,你為什麽不殺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門,頭也不迴,緩緩道:“因為我要讓你活著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麽他不可以?”


    “活著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阿飛身子往後縮,縮成一團,就像是在躲著條無形的鞭子。


    這條鞭子正不停在抽打著他。


    呂總管已走了過來,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做人本就是這麽迴事,又何必太認真呢?”


    他轉向少女,臉立刻沉了下來,厲聲道:“還不快為飛少爺置酒?”


    這人對上官金虹說話時是一張臉,對阿飛說話是一張臉。


    現在,他對這些少女們說話,又是另一張不同的臉。


    大多數人都有好幾張不同的臉,他們若要變臉時,就好像戲子在換麵具,甚至比換麵具還要簡單。


    麵具換得多了,漸漸就會忘記自己本來是什麽樣的一張臉。


    麵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願拿下來。


    因為他們已發覺,麵具愈多,吃的虧就愈少。


    幸好還有些人沒有麵具,隻有一張臉,他自己的臉。


    無論他們遇著什麽事,吃了多少虧,這張臉都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們死也不願改變自己的本色,男兒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沒有這樣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戲了。


    那麽,這世界也就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子。


    酒來了。


    呂總管倒酒,舉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會發覺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樣的,更不必認真。”


    阿飛咬著牙,盯著他,忽然道:“不一樣。”


    呂總管眯著眼,笑道:“那麽你要的是誰呢?”


    阿飛眼睛裏布滿血絲,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遠是熱鬧的,夜市中永遠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但李尋歡卻覺得這世上仿佛已隻剩下他一個人,根本沒有別人存在。


    因為他所愛的人都離得他很遠,太遠了,仿佛已變得很縹緲,很虛幻,他幾乎已不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已聽到龍嘯雲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詩音呢?


    沒有蹤跡,沒有消息,隻有思念,永恆的思念。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兩句詩的文字雖淺近,其中蘊含的情感卻深邃如海。


    但若非癡情的人,又怎麽體會到這其中的辛酸滋味?


    遠處有夜笛在伴著悲歌。


    淒涼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癡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別人成雙作對。


    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


    “賣唱的人本身已夠悲苦,又何必再以這種淒涼的歌聲來賺人眼淚?”


    李尋歡滿滿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隨著那淒涼的夜笛曼聲低吟:


    花木縱無情,


    遲早也凋零,


    無情的人,也總有一日憔悴。


    人若無情,


    活著還有何滋味?


    縱然在無人處暗彈相思淚,也總比無淚可流好幾倍。


    笛聲猶低迴不已,他卻已突然大笑了起來。


    但這笑又是什麽滋味?


    阿飛呢?


    這半天,李尋歡一直都在尋找、打聽。


    沒有人知道阿飛到哪裏去了,誰也沒有看到這麽樣一個人。


    李尋歡當然想不到阿飛竟到了金錢幫的總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處。


    燈在風中搖晃,酒在杯中搖晃。


    渾濁的酒,黯淡的燈光。


    他喝酒的地方,隻不過是個很小的麵攤子。


    這一排都是小攤子,到這種地方來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誰都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別人。


    他喜歡這種情調,帶著些蕭索,帶著些寂寞,卻又帶著幾分灑脫。


    世間的榮辱,生命的悲歡,在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麽,隻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夠。


    在這裏,既沒有得意的長笑,也沒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靜,如此淡漠……


    忽然間,平靜中起了騷動。


    有人在唿喝,叱罵。


    “酒鬼,不要臉,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來!”


    李尋歡忍不住轉過頭。


    他轉頭去瞧,也許隻因為他聽到“酒鬼”兩個字。


    隻見一個人抱著個酒壇子,雖已被打得躺在地上,還是死也不肯放鬆拚命地喝,伸過頭去喝酒。


    一個腰上圍著塊油布的老頭子,嘴裏罵個不停,手上打個不停。


    李尋歡暗暗地歎了口氣,走過去,道:“讓他喝酒,算我的錢。”


    騷動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錢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連站都來不及站起來,捧著酒壇子就往嘴裏倒,酒倒得他滿身滿臉,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寧願將自己淹死在酒裏。


    “若沒有傷心的事,一個人又怎會變成這樣子?”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會有傷心的事?”


    李尋歡忽然對這人很同情,帶著笑道:“一個人獨飲最無趣,我那邊還有下酒的菜,何妨過去一起喝幾杯?”


    那人又吞下幾口酒,忽然跳起來,大罵道:“你是什麽東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買三百壇酒送給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罵到這裏,他聲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隻手扼住了脖子。


    李尋歡似乎也已怔住了,失聲道:“你……是你?”


    這人忽然“砰”的一聲將酒摔在地上,掉頭就跑。


    李尋歡立刻也追了過去,唿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認得小弟了麽?”


    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認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兩人一個追,一個逃,眨眼間都已跑得瞧不見了。


    無論是誰,都忍不住會以為他們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來是個瘋子,明知要挨揍也敢來偷酒喝,但等到別人請喝酒時,他反而逃了。”


    “那買酒的人更瘋,既花了錢,又挨了罵,還要稱那人為兄台,像這種人我倒真沒有瞧見過。”


    他當然沒有瞧見過,因為這種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誰?


    他為什麽一見了李尋歡就逃?


    這原因別人自然不知道,就連李尋歡自己,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這種情況下遇到他。


    李尋歡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條長街上的屋簷下。


    那條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雞群中的鶴。


    他自己顯然也不屑與別人為伍,就算將世上所有的黃金都堆在他麵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說一句話。


    但現在,隻為了一壇酒,濁酒,他竟不惜忍受別人的訕笑、辱罵、鞭打,甚至不惜像豬一樣被打得滾在泥漿中。


    李尋歡簡直無法相信這會是同一個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卻不能不信。


    現在這滾在泥漿中的人,的確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呂鳳先。


    是什麽事令他改變的?改變得這麽快,這麽大,這麽可怕。


    燈火已在遠處,星光卻仿佛近了些。


    呂鳳先突然停下了腳步,不再逃了。


    因為他也和阿飛一樣,逃避的隻是他自己。


    世上也許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卻絕沒有一個人能逃得了。


    李尋歡也已遠遠停下,彎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發覺近來咳嗽的次數雖然少了些,但一咳起來,就很難停止。


    這豈非正如“相思”一樣?


    你將一個人思念的次數少了些時,並不表示你已忘了他,隻不過是因為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呂鳳先才一字字道:“你為什麽不讓我走?”


    他雖然盡力想使自己顯得鎮定些,卻並沒有成功。


    他說話的聲音抖得就像是一隻剛從冰河中撈起來的兔子。


    李尋歡沒有迴答,生怕自己的迴答會傷害到他。


    無論什麽樣的迴答都可能傷害到他。


    呂鳳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為你做什麽事,你何必還要來逼我?”


    李尋歡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欠你的。”


    呂鳳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還。”


    李尋歡道:“我欠你的,本就無法還,但你至少也該讓我請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著道:“莫忘了,你也請過我。”


    呂鳳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發抖,抖得連酒杯都拿不穩了。


    他用兩隻手捧著碗喝酒,但酒還是不停地從碗裏濺出來,從他嘴角流出來,濺得他自己一身一臉。


    就在幾天前,這隻手還是件“殺人的兵器”!


    無論是什麽事令他改變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都太可怕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


    呂鳳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當”的一聲,酒壺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臉驟然扭曲了起來,盯著自己的這隻手,眨也不眨,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狂吼一聲,將這隻手塞入自己嘴裏。


    拚命地塞,拚命地咬。


    血,流過他嘴角的酒痕。


    無論他做任何事,李尋歡本都不願攔阻他的,但現在卻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呂鳳先狂吼:“放開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這隻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個人到了真正痛苦時,就想將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將毀掉自己整個人的東西都毀掉。


    因為世上唯一能解除這種痛苦的法子,隻有毀滅。


    徹底的毀滅。


    李尋歡黯然道:“若是別人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該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呂鳳先嘶聲道:“該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拚命想掙脫李尋歡的手,自己卻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沒有再爬起,就這樣伏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終於斷斷續續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尋歡耳朵裏聽著的是他的故事,眼睛裏看著的是他的人,但心裏想到的卻是阿飛。


    李尋歡的心在發冷。


    阿飛是不是也受了這種同樣的打擊?


    阿飛是不是也已變成這樣子?


    李尋歡本不忍再對呂鳳先說什麽,但現在卻不得不說了:“你何必還留在這裏?”


    極度的悲痛後,往往是麻木。


    呂鳳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這裏,到哪裏去?”


    李尋歡道:“迴去,迴家去。”


    呂鳳先道:“家?……”


    李尋歡道:“你現在就好像生了場大病,這病隻有兩種藥能治好。”


    呂鳳先道:“兩種藥?”


    李尋歡道:“第一種是家,第二種是時間,你隻要迴家……”


    呂鳳先忽然大聲道:“我不迴家。”


    李尋歡道:“為什麽?”


    呂鳳先道:“因為……因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尋歡道:“家就是家,永遠都不會變的,這就是家的可貴。”


    呂鳳先又在發抖,道:“就算永遠沒有變,我卻已變了,我已經不是我。”


    李尋歡道:“你若肯在家裏安安靜靜地過一段時候,就一定會變迴原來的你。”


    他還想接著說下去,身後已有一人緩緩道:“若是沒有家的人,這種病是不是就永遠也不會治好?”


    第七十一章毒婦的心


    輕柔的聲音,帶著種誘人犯罪的韻律。


    李尋歡還沒有迴頭,呂鳳先已跳起來,瘋狂般衝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見到鬼似的。


    李尋歡用不著迴頭,已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了。


    他當然也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阿飛就是沒有家的。”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到這種地方來。”


    來的當然就是林仙兒。


    她在笑著,銀鈴般笑著道:“我的確很少到這種地方來,但我卻知道隻有在這裏才能找得到你,隻要能找到你,什麽地方我都去。”


    李尋歡冷冷道:“你本不該來找我,因為你也許要後悔!”


    林仙兒笑道:“後悔?我為什麽要後悔?我們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這城裏,怎麽能不來看你?”


    她的聲音更溫柔,慢慢地接著道:“你總該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尋歡道:“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對呂鳳先那樣對阿飛……”


    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一向很少說威脅別人的話,因為他根本用不著說。


    林仙兒道:“我若像甩呂鳳先那樣,甩了阿飛,難道你就會殺我?”


    李尋歡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懂得。”


    林仙兒道:“我隻知道你一直都在勸他離開我,我若先離開他,豈非正如你所願?”


    李尋歡道:“那不同。”


    林仙兒道:“有什麽不同?”


    李尋歡道:“我隻要你離開他,並沒有要你毀了他。”


    林仙兒道:“我若已毀了他呢?”


    李尋歡霍然轉身,盯著她,一字字道:“那麽你就會後悔今天為何要來!”


    他神色看來還是很平靜,但也不知為了什麽,林仙兒卻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壓得她幾乎連笑都笑不出來。


    她很少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種武器,她隻有在麵對著上官金虹的時候,才會覺得這種武器並不十分有效。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在李尋歡麵前也一樣——一個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絕不會像平時那麽動人了。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搖了搖頭,道:“你絕不會對我怎麽樣的,我知道。”


    李尋歡道:“你有把握?”


    林仙兒道:“嗯。”


    李尋歡道:“但我自己卻沒有把握,有時我也會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來。”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令我後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後悔得更厲害。”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道:“你若還想再見到阿飛……”


    李尋歡聳然道:“你知道他在哪裏?”


    林仙兒道:“我當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複了自信,嫣然笑道:“這世上也許就隻有我一個人能帶你去找他,也隻有我一個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毀他,就能救他!”


    直到這時,李尋歡的臉色大變了。


    因為他知道這次她說的並不是假話。


    她說謊的時候固然很可怕,說真話的時候卻更可怕,因為像她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求更高的代價,就絕不會說真話。


    李尋歡輕輕地摩擦著自己的手指,他覺得指尖已有些發冷,過了很久,才長長籲了口氣,道:“好,你要的是什麽,說出來吧。”


    林仙兒脈脈地瞧著他,不說話。


    李尋歡道:“你究竟想要什麽?”


    林仙兒忽又笑了,柔聲道:“我想要的東西一直很多,可是現在……我卻隻想多瞧你幾眼。”


    她咬著嘴唇,癡癡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你發怒,我一直在想,李尋歡發怒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呢?現在我總算看到了,這機會很難得,我怎麽能輕易錯過。”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慢慢地坐下,將桌上一盞油燈移到自己麵前,然後慢慢地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讓她看,而且還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夠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會覺得這件事並不如想象中那麽有趣的。”


    “因為女人無論對什麽事的興趣都不會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讓她去做,她的興趣反而會更濃厚。”


    這也許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這種毛病,千百年後的女人也必將有這種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對女人已研究了這麽多年,但能了解女人這種毛病的男人,卻偏偏還是不太多。


    李尋歡坐在那裏,慢慢地喝著酒。


    林仙兒盯著他,甜笑著道:“你真是個妙人,不但說的話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樣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時候,都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你手裏的酒杯,我總忍不住要想,你對女人是不是也像對酒杯這麽溫柔呢?”


    李尋歡聽著。


    林仙兒道:“其實你對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總有法子知道女人們心裏在想著什麽,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們最喜歡的——有時你甚至什麽都不做,也自然會有人來上你的鉤。”


    她歎了口氣,又道:“所以無論多厲害的女人,隻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尋歡還是在聽著。


    林仙兒道:“每次我遇著你,都覺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後來仔細想一想,才發現上了你的當,你根本什麽話都沒有說。”


    最會說話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說話的人。


    隻可惜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兒笑道:“但這次我卻不再上你的當了,這次我要你說話。”


    李尋歡道:“等你看夠了,我再說。”


    林仙兒道:“我已經看夠了。”


    李尋歡道:“那麽,你還想要什麽?”


    林仙兒盯著他,假如眼睛裏也有牙齒,李尋歡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個這麽樣的女人這樣盯著,雖然很愉快,卻又實在有點受不了,她簡直是想要人發瘋。


    隻有李尋歡受得了。


    林仙兒咬著嘴唇,一字字道:“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


    李尋歡道:“要我?”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用你自己來換阿飛,這交易豈非很公道。”


    李尋歡道:“不公道。”


    林仙兒道:“有什麽不公道,你認為他現在已不屬於我了?”


    李尋歡道:“不錯,你既然已毀了他……”


    林仙兒道:“就因為我已毀了他,所以他才永遠屬於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李尋歡當然懂。就因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兒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來換,你若不答應,就永遠再也休想見得到他。”


    李尋歡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慢慢地走到她麵前,緩緩道:“看來我隻有答應你了,是麽?”


    林仙兒笑得更媚,輕輕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她聲音突然停頓。


    李尋歡的手已摑在她臉上,正正反反摑了她十幾個耳光。


    林仙兒非但沒有躲避,反而“嚶嚀”一聲,撲入他懷裏,喘息著道:“你要打,就打吧,隻要你答應我,我情願日日夜夜被你打。”


    突聽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這麽說,你為何不再打?”


    第七十二章互鬥心機


    攤子上挑著盞燈籠,燈籠已被油煙熏黑。


    燈籠下俏生生地站著一個人,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


    李尋歡失聲道:“孫姑娘!”


    孫小紅嫣然道:“我本來最恨男人打女人,但這次,你卻打得讓我開心極了。”


    林仙兒道:“我也開心極了,我喜歡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尋歡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過來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孫小紅居然真的走了過來,用李尋歡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幹了,吐了吐舌頭,皺眉笑道:“劣酒喝多了雖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這第一口可真難喝。”


    林仙兒笑道:“等孫姑娘下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們一定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


    她仰著麵,笑問李尋歡,道:“你說好不好?”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孫小紅已搶著道:“你笑得真好看,我雖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幾眼。”


    林仙兒吃吃笑道:“小妹妹,你還不是女人,你隻不過是個小孩子。”


    孫小紅道:“你現在盡管多笑笑吧,因為你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他絕不會答應你的。”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因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麽?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明明什麽事都不懂,卻偏偏要裝出很懂的樣子。”


    她吃吃地笑著道:“有些事雖然隻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別就很大了……這道理你也懂麽?”


    孫小紅的臉也已有些發紅,咬著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帶他去找阿飛。”


    林仙兒道:“你找得到?”


    孫小紅道:“當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麽樣才能救阿飛。”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要救他,隻有一種法子。”


    林仙兒道:“什麽法子?”


    孫小紅道:“殺了你!要救他,隻有殺了你!這世上若已沒有你這個人,他就絕不會再有苦惱!”


    李尋歡突又幹了杯酒,大笑道:“說得好!”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飛一樣,你難道不知大多數女人說的話都靠不住麽?你難道真相信她能帶你去找阿飛?”


    李尋歡笑了笑,道:“世上有說謊的男人,也有誠實的女人。”


    孫小紅笑道:“對了,你莫將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樣。”


    林仙兒道:“好,那麽我問你,阿飛現在在什麽地方?”


    孫小紅道:“已跟我爺爺在一起,我爺爺已將他從上官金虹那裏帶出來了。”


    林仙兒又笑了,瞟著李尋歡,道:“這種話你也相信麽?天下又有誰能從上官金虹手上將人救出來?”


    李尋歡微笑道:“也許隻有一個人,就是她的爺爺孫老先生。”


    林仙兒的笑容看來已又變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孫小紅道:“用不著!他不想見你。”


    她冷冷接著道:“現在你活著好像已是多餘的。”


    林仙兒道:“你想我死?”


    孫小紅道:“你早就該死了。”


    林仙兒笑道:“可是你想過沒有,要誰來殺我呢?”


    孫小紅道:“你以為沒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這世上的男人,也許隻有一個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會出手的。”


    她用眼角瞟著李尋歡,接著道:“因為他知道他若殺了我,阿飛還是一樣會恨他。”


    孫小紅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飛恨我。”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小妹妹,難道這就算是挑戰麽?難道你想跟我決鬥?”


    孫小紅板著臉,道:“一點也不錯。”


    她不讓林仙兒說話,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選,時間卻得由我。”


    林仙兒道:“你說什麽時候?”


    孫小紅道:“就是現在。”


    看來決鬥並不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有時也會決鬥的。


    但女人決鬥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樣呢?


    孫小紅道:“我已挑了時間,現在你就挑個地方吧。”


    林仙兒眼珠子轉動著,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來這裏就不錯,隻不過……”


    孫小紅道:“隻不過怎樣?”


    林仙兒道:“我們用哪種法子呢?”


    孫小紅道:“決鬥就是決鬥,難道還有很多種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當然有,有的叫文鬥,有的叫武鬥,有的鬥兵器,有的鬥輕功,也有的鬥毒藥,何況,我們到底是女人,無論做什麽事至少都應該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孫小紅道:“你說用哪種法子?”


    林仙兒眨著眼,道:“法子也由我來選麽?”


    李尋歡忽然道:“可能用毒藥。”


    孫小紅甜甜地對他一笑,道:“用毒藥也沒關係,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絕不在五毒童子之下,隻不過他使毒是為了要救人,並不是為了要殺人。”


    林仙兒道:“若能用毒藥救人,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為用毒藥救人,的確比用毒藥殺人困難得多。”


    她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真不能用毒藥來跟你決鬥了。”


    孫小紅淡淡道:“隨便你用什麽法子。”


    她看來是這麽有把握,李尋歡也不再說什麽。“孫老先生”嫡傳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林仙兒又瞟了李尋歡一眼,道:“在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麵前,我們若是拳打腳踢地打了起來,豈非是在班門弄斧,要人家瞧著笑話。”


    孫小紅道:“那麽,你說用什麽法子?”


    林仙兒道:“我們既然是女人,就應該用女人的法子。”


    孫小紅道:“女人難道還有什麽特別的法子?”


    林仙兒道:“當然有。”


    孫小紅道:“你說。”


    林仙兒道:“男人自以為處處都比女人強,但有件事卻隻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無能為力。”


    孫小紅道:“哦?”


    林仙兒道:“譬如說,生孩子……”


    孫小紅笑聲道:“生孩子?”


    林仙兒笑道:“不錯,生孩子才是女人們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榮,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誰都瞧不起的,你說是麽?”


    孫小紅的臉又紅了,吃吃道:“你難道……難道……”


    林仙兒道:“我們本來可以比一比誰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你瘋了,這種事怎麽能比?”


    林仙兒悠然道:“誰說不能,難道你生不出孩子?”


    孫小紅漲紅了臉,既不能承認,又不能否認。


    林仙兒道:“你若嫌這種法子太慢,太費事,我們也可以換一種。”


    孫小紅鬆了口氣,道:“當然要換一種。”


    林仙兒道:“還有些事隻要是男人就敢做,但無論多厲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這些事,她也沒這個膽子。”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既然不願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們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孫小紅遲疑著,道:“你先說來聽聽。”


    林仙兒道:“譬如說,脫衣服……我們就在這裏把衣服全脫下來,看誰脫得快,我若輸了情願把腦袋送給你。”


    這裏本是個夜市,到這裏來喝酒的人,雖都不願多管別人的閑事,但若有女人當場脫衣服,打破頭也要搶著來瞧瞧的。


    孫小紅咬著嘴唇,紅著臉道:“難怪聰明的男人都不願找女人賭錢,原來就因為你們這種女人,無論賭什麽都要想出法子來賴皮。”


    林仙兒笑道:“跟男人賴皮,本來就是女人的特權,不懂得利用這種特權的女人,不是醜八怪,就是個呆子。”


    孫小紅大聲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兒道:“我也沒有賴皮,‘隨便你用什麽法子’,這句話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


    孫小紅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會想得出這種不要臉的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這也隻能怪你自己,你要殺我,為何不幹幹脆脆地動手,誰叫你還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著道:“不過話又說迴來了,這也不能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過。”


    看來“決鬥”的確是男人的專利。


    因為決鬥時隻能用手,絕不能用嘴——無論誰若話說得太多了,勇氣和鬥誌都會漸漸消失的。


    無論在什麽地方,你看到兩個人打架時若先囉裏囉唆吵了起來,那場架就一定打不起來了。


    而女人卻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動口不動手”這道理。


    ——秋風肅殺,夕陽西下,兩個女人一言不發地站在秋風落葉中,等著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


    這種場麵又有誰瞧見過?


    不但沒有人瞧見過,簡直連聽都未聽說過。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雖平等,但世上卻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討無趣”。


    “女人就是女人”。


    這道理是誰也駁不倒的。


    林仙兒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著林仙兒的笑臉,李尋歡忽然想起了藍蠍子。


    藍蠍子雖也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但卻有種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覺得藍蠍子死得很可惜。


    孫小紅漲紅的臉已漸漸發青。


    林仙兒笑道:“現在決鬥的時間、地點、方法,已全都決定,鬥不鬥就全看你了。”


    孫小紅搖了搖頭。


    林仙兒道:“既然不鬥,我可要走了。”


    孫小紅道:“你走吧。”


    她忽然歎了口氣,淡淡道:“這也隻怪你運氣不好。”


    林仙兒抿嘴笑道:“是你運氣不好,還是我運氣不好?”


    孫小紅道:“你。”


    林仙兒忍不住問道:“我運氣哪點不好?”


    孫小紅道:“我嘴上說得雖兇,但若真的動起手來,還不至於真要你的命,最多也隻不過要你受點傷,叫你以後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兒笑道:“如此說來,我的運氣豈非好極了?”


    孫小紅道:“我若已傷了你,別人再要來殺你,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動手的,是麽?”


    她笑了笑,淡淡接著道:“但現在,若有人要來殺你,我就不管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林仙兒的身子已打了個轉。


    對某些事,林仙兒的反應絕不比李尋歡和阿飛慢。


    她目光隨著身子的轉動四麵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並沒有瞧見什麽。


    孫小紅已拉起李尋歡的手,道:“我們走吧,我不喜歡看殺人。”


    林仙兒忍不住道:“你是說有人要來殺我?”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說過麽?”


    林仙兒道:“人在哪裏,你瞧見了?”


    孫小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無論是承認,還是否認,都不會令林仙兒害怕的。


    但林仙兒現在卻顯然有點害怕了,囁嚅著道:“我怎麽瞧不見?”


    孫小紅淡淡笑道:“你當然瞧不見,你若瞧見時,也許就太遲了。”


    林仙兒道:“我若看不到,你怎麽能看到?”


    孫小紅道:“因為他們要殺的並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著道:“我現在才知道,若要殺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許就殺不成了。”


    林仙兒道:“他……他們是誰?”


    孫小紅道:“我怎麽知道誰要殺你?你自己本該知道的。”


    林仙兒目光還是四下搜索著,目中已有了驚懼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為她總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殺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現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對方根本不讓她看到,她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也用不出來。


    孫小紅道:“難道連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誰要殺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殺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兒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無論做什麽事,姿態都一向很優美,很動人。


    但現在她這擦汗的動作看來竟有些笨拙。


    無論多聰明的人,心裏若有些畏懼,也會變笨的。


    所以你若想擊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自己心裏先覺得恐懼,那麽用不著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將自己擊倒。


    李尋歡瞧著孫小紅,心裏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已不再是孩子,無論從哪方麵看,她都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隻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第七十三章人性無善惡


    林仙兒和孫小紅的這一次決鬥雖未真的交手,卻無異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兩次。


    隻不過她們鬥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兒勝了。


    因為她很了解女人心裏的弱點,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勝的卻是孫小紅。


    她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對什麽事都要懷疑。


    因為懷疑,才有畏懼。


    孫小紅若是男人,也許早已殺了林仙兒。


    林仙兒若是男人,無論孫小紅說什麽,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為她們都是女人,所以才會造成這種奇特的局麵。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樣事,無論做什麽,過程既不會相同,結果更不會一樣。


    “決鬥”也是如此。


    女人的決鬥當然不會有男人那麽沉重、緊張、激烈,但也許卻更微妙,更複雜,更有趣。


    因為那其中的變化必定多些。


    她們的變化,並不像武功招式的變化那樣,人人都能看見,也遠比武功招式的變化更複雜,更快。


    隻可惜她們的變化是眼睛看不見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裏複雜微妙的變化,一定就會覺得女人的決鬥比世上所有男人的決鬥都更精彩,更別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


    誰若想反駁這道理,誰就是呆子。


    這道理既明白,又簡單。


    奇怪的是,世上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孫小紅拉著李尋歡在前麵走。


    林仙兒居然在後麵跟著。


    孫小紅道:“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你為什麽要跟來?”


    林仙兒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飛。”


    孫小紅道:“你還要看他幹什麽?難道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慘?”


    林仙兒道:“我隻想……”


    孫小紅道:“我們不會讓他再看見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兒道:“我隻想遠遠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沒關係。”


    孫小紅冷冷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著來,我們也沒法子,隻不過……你既然跟著來了,就莫要後悔。”


    林仙兒道:“我做事從不後悔。”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準她會跟著來的,果然沒有算錯。”


    這句話是向李尋歡說的。


    李尋歡微笑道:“你本來就要她跟來?”


    孫小紅道:“當然要。”


    李尋歡道:“為什麽?”


    孫小紅道:“我剛才既然已沒法子再對她下手,就隻好等下一次機會,她若不跟著我們來,我哪有機會?”


    李尋歡悠然道:“其實你根本不必等,剛才也可以下手,無論她說什麽,你都可以不聽。”


    孫小紅道:“你們男子漢講的是‘話出如風,一諾千金’,難道我們女人就可以說了話當放屁麽?”


    李尋歡笑了,道:“但你怎知她會跟著來?”


    孫小紅道:“因為她想要我們保護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時,無論誰想殺她,也沒這個膽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說得好聽些,這就叫作狐假虎威,說得難聽些,這就叫作狗仗人勢。”


    李尋歡失笑道:“這兩種說法好像都不大好聽。”


    孫小紅道:“你若是做了這些事,無論別人話說得多難聽,也隻好聽聽了。”


    這些話林仙兒當然全都聽得見。


    孫小紅本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但林仙兒卻裝得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似的,也沒有開口。


    她這人就仿佛突然變得又聾又啞。


    能裝聾作啞,的確是種很了不起的本事。


    孫小紅忽然改變了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龍嘯雲要跟上官金虹結拜的事?”


    李尋歡道:“聽說過……你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孫小紅道:“嗯,因為我們知道在這裏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抿著嘴笑道:“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我知道可以在這裏遇見你。”


    李尋歡也在瞧著她,心裏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滋味了。


    孫小紅被他瞧著,整個人都像是在春風裏。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歎了口氣,道:“若不是你們來,說不定我已……”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搶著道:“說不定上官金虹已進了棺材。”


    李尋歡淡淡一笑,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雖然遲早難免要一決生死,但他卻不願談到這件事。


    他不願對這件事想得太多,因為想得太多,就有牽掛,有了牽掛,心就會亂,心若亂了,他戰勝的機會就更少。


    孫小紅道:“其實對上官金虹那種人,你本不必講道義,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飛屍體的時候出手,一定可以殺了他。”


    李尋歡歎道:“隻怕未必。”


    孫小紅道:“未必?你認為他看到自己兒子死了,心也不會亂?”


    李尋歡道:“血濃於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點人性。”


    孫小紅道:“那麽你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對他講交情,他可不會對你講交情。”


    李尋歡道:“我和他現在已勢不兩立,誰也不會對誰講交情。”


    孫小紅道:“那麽你……”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打斷了她的話,道:“我不出手,隻因為我還要等更好的機會。”


    孫小紅道:“在我看來,那時已經是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道:“看到自己的兒子死了,心雖然會亂,但心裏卻會生出種悲憤之氣,那時我若出手,他就會將這股怒氣發泄在我身上。”


    他歎息著,接道:“人在悲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時大得多,勇氣也要比平時大得多,那時上官金虹若出手,一擊之威,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接得住。”


    孫小紅瞧著他笑了,嫣然道:“原來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麽好的人,有時你也會用心機的。”


    李尋歡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別人想的那麽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會後悔喝那杯酒的。”


    李尋歡道:“他絕不後悔。”


    孫小紅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因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孫小紅道:“那麽,他為什麽還要敬你酒?”


    李尋歡道:“他敬我那杯酒,為的並不是我對他講道義——講道義的人在他眼中看來,簡直是呆子。”


    孫小紅道:“那麽他為的是什麽?”


    李尋歡笑道:“因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並不是呆子。”


    孫小紅眨著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樣,能等,能忍,能把握機會,也能判斷什麽時候才是最好的機會,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孫小紅道:“他覺得你也和他是同樣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賞你——一個人最欣賞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為每個人都一定很欣賞自己。”


    李尋歡微笑道:“這句話說得很好,簡直不像你這種年紀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孫小紅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樣的人麽?”


    李尋歡沉吟著,緩緩道:“在某些方麵說,是的,隻不過因為我們生長的環境不同,遇著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歎息接道:“有人說,人性本善,也有人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本無善惡,一個人是善是惡,都是後天的影響。”


    孫小紅凝注著他,道:“看來你不但很了解別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尋歡歎道:“一個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並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憂慮。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幽幽道:“一個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經過很多折磨,嚐過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尋歡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歎道:“這麽說來,我倒希望永遠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愈多,痛苦愈多,完全不了解,也許反倒幸運些。”


    這次是李尋歡改變了話題。


    他忽然問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時候,你們還在那裏?”


    孫小紅道:“我們已經走了,這件事都是我以後聽人說的。”


    她嫣然笑道:“現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在別人看來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這城裏,至少也有十萬個人在談論你……你信不信?”


    李尋歡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爺爺,身若浮雲,心如止水,隨心所欲,無牽無掛,這種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確已什麽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誰送去的?”


    李尋歡道:“我猜不出。”


    孫小紅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難道就是殺上官飛的人?”


    她顯然也已知道殺上官飛的人是誰了。


    林仙兒卻不知道,一直豎著耳朵在聽,隻恨他們卻偏偏都不肯將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道:“想必就是他,因為知道上官飛屍體在那裏的人並不多。”


    孫小紅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因為他想打擊上官金虹。”


    孫小紅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尋歡又沉吟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他並不是恨,他想打擊上官金虹,也許隻因為上官金虹被打倒後,他才有機會去救他。”


    孫小紅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為何又要打擊他?”


    李尋歡道:“也許他是要上官金虹後悔。”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人的心,實在比什麽事都難了解。”


    李尋歡緩緩道:“不錯,世上最難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著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巔峰,因為無論什麽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這種哲理對孫小紅來說也許太深奧了些。


    孫小紅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如風在輕訴,道:“我什麽都不想了解,隻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視著他,眼睛裏的神色不僅是讚賞,還帶著種信賴,仿佛在告訴他,隻有在他麵前,她才會將自己的心事全說出來。


    李尋歡心裏忽然又泛起了那種溫暖之意,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蘋果般的臉。


    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這麽樣做。


    他絕不能這麽做。


    他慢慢地扭轉頭,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孫小紅顯然在等著,等了很久,目中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緩緩道:“但你卻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時時刻刻都在防備著。”


    李尋歡道:“怕?怕什麽?”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怕別人愛上你。”


    她很快地接著道:“因為你知道無論誰若是真正了解了你,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愛上你的,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麽?”


    李尋歡笑了,道:“現在的年代的確變了,以前的小姑娘,嘴裏絕不會說出‘愛’這個字。”


    孫小紅道:“以後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說,可是我……我無論生在哪個年代,就算是生在幾百年以前,隻要是我心裏想說的話,我還是一樣會說出來。”


    無論是什麽時代,都會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人。


    這種人敢說,敢做,敢愛,也敢恨。


    就因為他們是活在時代前麵的,所以在別人眼中,也許會將他們看成瘋子、怪物。


    但他們自己卻還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因為無論別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他們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還是有霧。


    現在雖已是冬天,但這霧,卻像是春天的霧。


    孫小紅在霧中慢慢地走著,就像是希望這段路永遠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尋歡本來是急著想去瞧阿飛的,但現在,他也沒有催促。


    這些年來,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無形的枷鎖壓住,壓得他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隻有在和孫小紅聊天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輕鬆些。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實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象中還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尋歡卻已開始想逃避了。


    “……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麽?”


    李尋歡的心在絞痛。


    他並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覺得自己非但已無法再“給予”,也無法再“接受”。


    每個人都戴著他自己的枷鎖,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替他解脫。


    李尋歡如此,阿飛也如此。


    他們的枷鎖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解脫?難道他們要戴著這副枷鎖走入墳墓?


    孫小紅忽然停下腳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棟小小的屋子,窗子裏有燈光透出。


    燈光閃動著,顯得特別明亮,這麽小的屋子裏,本不該有這麽明亮的燈光。


    孫小紅轉過身,麵對著林仙兒,道:“這地方你認得的,是不是?”


    林仙兒當然認得,這本是她和阿飛的“家”。


    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囁嚅著道:“阿飛已迴來了?”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也想進去看看他?”


    林仙兒道:“我……我可以進去麽?”


    孫小紅道:“這本是你的家,你要進去就進去,本不必問別人的。”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可是,現在……”


    孫小紅道:“現在當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該知道,這種情況是誰造成的?”


    她冷笑著接道:“你本可在這裏快快活活、安安靜靜地過一生,可是你自己不願意,因為你看不起這個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林仙兒垂著頭,輕輕道:“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還能夠活著,全都是因為他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也許早就被人殺了。”


    她聲音愈說愈低,眼淚也已流下!


    她歎了口氣,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敢來傷我一根頭發……但現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來要我的命……”


    孫小紅盯著她,冷冷道:“你以為他還會像以前那樣保護你?”


    林仙兒流著淚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頭,大聲道:“我隻想再見他一麵,對他說兩句話,然後立刻就走,這要求無論怎麽都不過分,你們總可以答應我吧。”


    孫小紅道:“我並不是不答應,隻可惜你說的話很難令人相信。”


    林仙兒道:“就算我到時候又不肯走了,你們也可以趕我走的。”


    孫小紅沉吟著,瞧了李尋歡一眼。


    李尋歡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裏,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他的心也很亂。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絕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種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這種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寧可讓人對不起他一萬次,也不願做一次對不起別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別人在騙他,卻還是寧願被騙。


    因為他覺得隻要有一個人對他說的是真話,他犧牲的代價就已值得。


    李尋歡就是這麽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這種人總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再遇見第二個的。


    至少你遇見他總不會覺得後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與汗他情願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總令人忍不住要流淚——


    是感動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孫小紅心裏在歎息。


    她早已知道李尋歡絕不忍拒絕的,他幾乎從未拒絕過別人。


    林仙兒幽幽道:“這也許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以後他若知道你們連最後一麵都不讓我去見他一次,會恨你們一輩子。”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隻說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兒淒然笑道:“我難道真的那麽不知趣?難道真要等你們來趕我走?隻要你們答應我這最後的一個要求,我死而無怨。”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讓她去吧,無論如何,兩句話總害不了人的。”


    第七十四章蒸籠和枷鎖


    屋子裏很熱,熱得出奇。


    因為屋裏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


    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地板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隻穿著條犢鼻褲。


    褲子已濕透。


    他仰麵躺在那裏,不停地流著汗,不停地喘著氣。


    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角裏坐著個白發蒼蒼的清臒老人,正自悠閑地抽著旱煙。


    一縷縷輕煙從他鼻子裏噴出來,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霧裏。


    他的確是個霧一般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裏去。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也許他隻不過是個窮愁潦倒的說書先生。


    也許他就是那鬼神難測的“天機老人”。


    阿飛閉著眼睛,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


    但無論誰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他。


    孫小紅怔了怔,失聲道:“爺爺,你老人家這是在幹什麽?”


    孫老先生眯著眼,噴出口煙,悠然道:“我在蒸他。”


    孫小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麽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確就好像一隻被蒸熟了的螃蟹。


    孫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裏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裏的勇氣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長揖,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確需要被蒸一蒸,隻可惜我身子裏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隻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孫老先生目中閃動著笑意,道:“你身子裏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孫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種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唏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裏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麽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麽東西來造成你這麽樣一個人的。”


    孫小紅眨著眼,道:“然後呢?”


    孫老先生道:“然後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都找來,把這些東西像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裏去。”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孫老先生道:“不是一點,愈多愈好。”


    孫小紅笑道:“這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孫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變得和他一樣,又有什麽不好?”


    孫小紅道:“也有點不好。”


    孫老先生道:“哪點不好?”


    孫小紅突然垂下頭,不說話了。


    這祖孫兩人也許是搭檔說書說慣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一搭一檔,一吹一唱,教別人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有機會開口。


    他苦笑著,道:“前輩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隻有一種人讚成這主意。”


    孫老先生道:“哪種人?”


    李尋歡道:“賣酒的。”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來,世上也許隻有一個人不讚成我這主意。”


    孫小紅忽然道:“誰?”


    這個字她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


    因為她已知道她爺爺說的是誰了。


    孫老先生果然在瞧著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為了什麽,孫小紅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為什麽不讚成?”


    孫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變得和他一樣,你豈非就不知道要哪個才好。”


    孫小紅“嚶嚀”一聲扭轉了身子,臉已紅如爐火。


    她心裏是不是也有一團火?


    少女們的春火?孫老先生拊掌大笑,笑過了,就又開始抽煙。


    他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兒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但卻連自己煙鬥的煙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裏忽然沉寂了下來,隻剩下鬆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兒已走到阿飛麵前。


    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


    閃動著的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幽靈。


    人都有兩種麵目,有時美麗,有時醜陋。


    隻有她,無論怎麽變,都是美麗的。


    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麽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兒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到這裏來,隻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聽不聽都隨便你。”


    阿飛好像根本沒有在聽。


    可是,他的身子為什麽卻又已僵硬?


    林仙兒緩緩接著道:“那天,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卻不能不那麽做,因為我不願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隻有用那種法子,上官金虹才不會殺你。”


    阿飛好像還是沒有在聽。


    可是,為什麽他的拳已握緊?


    林仙兒道:“今天我到這裏來,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諒,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盡……”


    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才接著道:“我告訴你這些話,隻為了要讓你心裏覺得好受些,因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於我……”


    孫小紅忽然大聲道:“你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慢慢道:“不錯,我的確已說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個字都不再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並不快,卻沒有迴頭。


    阿飛還是躺在那裏,連眼睛都沒有張開過。


    林仙兒眼看已要走出門。


    李尋歡這才鬆了口氣。


    他知道林仙兒今天隻要走出這道門,阿飛以後隻怕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隻要阿飛不再見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兒自己當然也很明白今天隻要走出這道門,就等於已走出了這世界。


    她腳步雖然並沒有慢下來,但目光中卻已又露出了恐懼之意——屋子裏雖然亮如白晝,但門外卻是一片黑暗。


    雖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並沒有看在眼裏。


    她喜歡的是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喜歡讚美、阿諛、掌聲,喜歡奢侈、浪費、享受,喜歡被人愛,也喜歡被人恨……


    她本就是為了這些而活著的。


    若沒有這些,她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墳墓裏。


    黑暗已愈來愈近了。


    林仙兒目中的恐懼已漸漸變為怨毒、仇恨。


    這時她若有力量,她一定會將世上所有活著的人都殺死。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誰都無法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能改變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這刹那間,林仙兒已突然完全改變。


    她眼睛裏立刻就又充滿了得意、自信、驕傲,她整個人也仿佛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輝煌、美麗!


    她幾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麽美麗過。


    “隻有驕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


    一個沒有信心,沒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長得不難看,也絕不會有那種令人心動的吸引力。


    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隻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會是醜陋的。


    “隻有事業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


    林仙兒腳步已停下,還是沒有迴頭,卻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的歎息聲很輕很輕,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淒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時候,也會發出這麽淒涼的歎息。


    李尋歡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音樂,任何一種聲音能比她這種歎息更能打動男人的心,縱然是秋葉的凋落聲,流水的哀鳴聲,甚至連月下的寒琴、風中的夜笛,也絕沒有她這種歎息聲淒惻動人。


    他隻希望阿飛能瞧他一眼,聽他說句話。


    但阿飛現在眼中已又隻剩下林仙兒一個人,耳裏也隻能聽得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林仙兒歎息著道:“我的話已說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飛道:“不能等?為什麽?”


    林仙兒道:“因為我答應過別人,隻來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的。”


    阿飛道:“你想走?”


    林仙兒歎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會來趕我走。”


    阿飛道:“誰?誰要趕你走?”


    他眼睛裏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聲道:“你為什麽要被人趕走?這本是你的家。”


    林仙兒霍然轉身,凝注著阿飛。


    她目中似已有淚,因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歎息了一聲,淒然道:“現在這裏還是我的家麽?”


    阿飛道:“當然是的,隻要你願意,這裏就是你的家。”


    林仙兒的腳步開始移動,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飛懷裏,但忽然間又停下腳步,垂頭道:“我當然願意,怎奈別人卻不願意。”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誰不願意,誰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觸及李尋歡的目光,也不管別人對他怎麽想了。


    孫老先生的確將他血液裏的酒蒸了出來,勇氣蒸了出來,他卻將他的情感也全都蒸了出來。


    一個人身子最虛弱時,情感卻最豐富。


    阿飛的眼睛似乎再也不願離開林仙兒,一字字接著道:“在這裏,沒有任何人能趕你走,隻有你才能趕別人走。”


    林仙兒帶著淚,又帶著笑,道:“我的確很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阿飛道:“不願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兒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懷裏,緊緊擁抱住他,道:“隻要能再聽到你說這句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別的我什麽都不再想,無論別人對我怎麽樣,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門,是虛掩著的。


    李尋歡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門外的黑暗與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裏,已是多餘的。


    孫小紅也跟了出來,咬著嘴唇,道:“我們難道就這樣走了麽?”


    李尋歡什麽也沒有說,什麽都說不出。


    孫小紅跺了跺腳,道:“我真沒想到他竟是這麽樣一個人,居然還對她這樣子,這種人簡直……簡直是忘恩負義,重色輕友!”


    李尋歡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看錯他了。”


    孫小紅冷笑著,恨恨道:“我看錯了?難道他不是這種人?”


    李尋歡道:“他不是。”


    孫小紅道:“若不是這種人,怎麽能做得出這種事?”


    李尋歡黯然道:“因為……因為……”


    他實因不知道該怎麽說,孫老先生卻替他說了下去。


    孫老先生歎息著道:“他這麽樣做,隻因為他已不能自主。”


    孫小紅道:“為什麽不能自主,又沒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鎖鎖住他。”


    孫老先生道:“雖然沒有別人逼他,他自己卻已將自己鎖住。”


    他歎息著接道:“其實,不隻是他,世上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鎖,也有他自己的蒸籠。”


    孫小紅道:“我就沒有。”


    孫老先生道:“你沒有,隻因為你還是個孩子,還不懂!”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還是個孩子,那麽他呢?”


    她指著李尋歡道:“他總不是孩子了吧?難道他也有他的枷鎖?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他當然有。”


    孫小紅瞪著李尋歡,道:“你承認你有?”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承認,因為我的確有。”


    孫老先生道:“他對自己什麽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罵了他,對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別人甚至會以為他連勇氣都已消失……”


    李尋歡笑得更苦。


    孫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險,他就會不顧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因為朋友就是他的蒸籠,隻有這種蒸籠,才能將他的生命之力蒸出來,將他的勇氣蒸出來。”


    孫小紅道:“那麽,龍嘯雲那種人難道也有蒸籠麽?”


    孫老先生道:“當然也有。”


    孫小紅道:“什麽才是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金錢、權力!”


    孫小紅道:“可是,他要殺李尋歡,卻並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力,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李尋歡是絕不會和他爭權奪利的。”


    孫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殺李尋歡,隻因為他心上也有副枷鎖。”


    孫小紅道:“他的枷鎖是什麽?”


    孫老先生瞟了李尋歡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李尋歡的臉色比夜色更黯。


    孫小紅忽然也明白了。


    龍嘯雲恨李尋歡,因為他懷疑,他嫉妒。


    他始終懷疑李尋歡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收迴去。


    他嫉妒李尋歡那種偉大的人格和情感,因為他自己永遠做不到。


    懷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鎖。


    這種枷鎖也許世上大多數人都有一副。


    那麽,阿飛的枷鎖是什麽呢?


    孫老先生目光遙視著天際的星光,歎息著道:“阿飛的枷鎖就和龍嘯雲的完全不同了……阿飛的枷鎖是愛。”


    孫小紅道:“愛?愛也是枷鎖?”


    孫老先生道:“當然是,而且比別的枷鎖都重得多。”


    孫小紅道:“但他真的那麽愛林仙兒麽?他愛她,是不是隻因為他得不到她?”


    沒有人迴答她的話。


    因為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迴答。


    孫小紅歎了口氣,凝注著李尋歡,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個法子救救他,將他這副枷鎖解脫。”


    李尋歡慢慢地迴過頭——


    窗子裏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風和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阿飛的人一樣,那麽倔強,又那麽寂寞。


    李尋歡彎下腰,不停地咳嗽起來。


    因為他知道無論誰都沒法子將阿飛的枷鎖解脫。


    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沒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五章最慷慨的人


    爐火已熄。


    現在屋子裏燃燒著的是另一種火。


    一條修長、渾圓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朧中看來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顫抖。


    阿飛緊張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尋找著箭垛。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極度疲勞後的緊張最難令人忍受。


    林仙兒當然是有經驗的人。


    她閃避著,推拒著,喘息著:“等一等……等一等……”


    阿飛的迴答不是言語,是動作。


    他顯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兒咬著唇,望著他布滿紅絲的眼睛。


    “你……你為什麽一直沒有問我?”


    “問什麽?”


    “問我是不是已經和上官金虹……”


    阿飛的動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腳。


    林仙兒盯著他:“你一直沒有問,難道你不在乎?”


    阿飛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軟弱。


    林仙兒已感覺到他的軟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為你愛我。”


    她的聲音淒楚,眼睛裏卻帶著種殘酷的笑意,就像是一隻貓在看著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著她的時候。


    阿飛的聲音嘶啞:“你有沒有?”


    林仙兒歎息著:“一隻老鼠若是落入了貓的手裏,你不必問,也該知道她的結果。”


    阿飛突然倒了下去,已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動作。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臉,仿佛已有淚將流落。


    “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是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本想將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給你的,隻可惜……”


    她伏在阿飛胸膛上,流著淚:“我現在真後悔為什麽要讓你等這麽久,雖然是為了你,可是我……”


    阿飛忽然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還你的清白。”


    林仙兒淒然道:“這是永遠沒法子還的。”


    阿飛道:“有!我有法子。”


    他緊握著雙手,咬著牙道:“隻要殺了上官金虹,殺了玷汙你的人,你就還是清白的……”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聽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著道:“這麽樣說來,你要殺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這條母狗身子根本就從來也沒有清白的時候,隻要是跟她見過麵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誰都跟她睡過覺。”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將跟她睡過覺的男人全都殺死,就算每天殺八十個,殺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時候,也殺不完的。”


    這屋子一共有三個窗戶。


    每個窗戶外都有個人。


    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同,卻又有種很奇特的相同之處。


    尖銳,做作,無論誰聽了都想吐。


    阿飛躍起,掀起被,蓋住了林仙兒赤裸的身子,踢出枕頭,擊滅了桌上的燈,厲聲道:“什麽人?”


    他本想衝出去,但身子躍起後,又退迴,緊守在林仙兒身旁。


    窗外的三個人都在大笑:“你難道還怕這母狗的身子被我們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慣了,沒有男人看她,她反而會覺得不舒服。”


    “砰”的一聲,窗戶忽然同時被撞開。


    三道強烈的光柱從窗外照進來,集中在林仙兒身上。


    是孔明燈的燈光。


    隻能看得到燈光,卻看不到燈在哪裏,也看不到人在哪裏。


    炫目的燈光亮得人眼睛都張不開。


    林仙兒用手擋住了眼睛,棉被從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漸漸露出了她的腳,她的腿……


    她並沒有將這條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確不怕被人看。


    阿飛咬著牙,將衣服摔過去,厲聲道:“穿起來。”


    林仙兒眼波流轉,忽然笑了,道:“為什麽?你難道認為我見不得人?”


    她又已幾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時用出了她的兩種武器。


    阿飛抄起張凳子,摔碎,握著了兩隻凳腳,厲聲道:“誰敢進來,我就要他死!”


    外麵的三個人又笑了,這次笑聲是從門外傳進來的:“他居然還想要人的命。”


    “就憑他現在這樣子,誰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還能要一個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聲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門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紛飛,三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三個黃衣人。


    三個人頭上都戴著頂竹笠,緊緊壓在眉毛上,掩起了麵目。


    這正是“金錢幫”屬下獨特的標誌。


    第一人手上纏著根金鏈,鏈子兩端懸著個瓜大的銅錘。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劍。


    鬼頭刀和喪門劍。


    三個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錯過任何一個殺人的機會。


    阿飛突然鎮定了下來,正如一條饑餓而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氣時,反而會鎮定下來一樣。


    他的反應雖已慢,體力雖衰退,可是他的本能還未喪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氣。


    林仙兒卻還在笑著,笑得更媚,道:“原來是‘風雨雙流星’向鬆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鬆手裏的流星錘不停地輕輕搖擺著,他的人卻穩如泰山。


    林仙兒道:“向舵主這次來,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來殺我的麽?”


    向鬆道:“你猜對了。”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上官金虹這麽急著想要我的命。”


    向鬆道:“用不著的人,就得死。”


    林仙兒道:“你猜錯了,他並不是為了這原因才想殺我。”


    向鬆道:“哦?”


    林仙兒道:“他要殺我,隻不過為了怕我再去找別的男人,丟他的麵子。”


    向鬆冷冷道:“上官幫主的命令從來用不著解釋,隻執行。”


    林仙兒瞟了阿飛一眼,道:“你們敢闖到這裏來殺我,想必是認為他已不能保護我。”


    向鬆道:“他不妨試試。”


    執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試。”


    林仙兒道:“哦?”


    執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麵前說這種話,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護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試?”


    林仙兒又笑了,道:“不錯,他的確已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也在替他難受,隻不過……”


    她慢慢地站起來,赤裸裸地站在燈光下,慢慢地接著道:“你認為我自己是不是還能保護自己呢?”


    她胸膛驕傲地挺立,腿筆直。


    她的皮膚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奶油色的緞子。


    這身材的確值得她驕傲。


    阿飛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兒的手在自己身上輕撫,柔聲道:“你們殺了我,不會覺得可惜麽?”


    向鬆也歎了口氣,緩緩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來付賬,付脂粉的賬,付綢緞的賬,無論對誰都從不小氣,但你卻不同。”


    林仙兒笑道:“我當然不同。”


    向鬆道:“你比她們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費,甚至連替你開門的店小二,隻要你高興,你都會讓他滿意。”


    林仙兒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問我要小費?”


    她慢慢地走過去,道:“你來拿吧,我付的小費,任何人都不會嫌多的。”


    向鬆木立。


    林仙兒走到他麵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鬆忽然出手,錘擊胸膛。


    林仙兒淩空一個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鬆頭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滿是皺紋,沒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沒有。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難怪上官金虹要你們來殺我,原來你是個陰陽人——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向鬆冷冷地盯著她,麵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過了很久,他目光才轉向阿飛,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飛道:“出去?”


    向鬆道:“難道你還想保護這條母狗?”


    阿飛的手漸漸垂落。


    向鬆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殺她的時候,你最好莫要在旁邊瞧著。”


    阿飛道:“為什麽?”


    向鬆獰笑,道:“因為你若在旁邊瞧著,一定會吐。”


    阿飛沉默了,垂下了頭。


    林仙兒的笑聲已停止。到了這時,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這時,阿飛已出手!


    阿飛的本能還未消失。


    他選擇的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隻可惜他反應已慢,體力已衰。


    金光一閃,流星錘飛出。


    木屑紛飛,阿飛手裏的凳子腳已被擊得粉碎。


    向鬆冷笑道:“我奉命來殺她,不是殺你,我從不願多事,所以你還活著。”


    阿飛緊握著兩截已被打斷了的木腳,就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緊握著他的最後一線希望。


    但這又是個什麽樣的希望?


    他本是殺人的人。


    他殺人,別人殺他。


    但現在,他已不能殺人,別人也已不屑殺他。


    這表示他在別人眼中已全無價值,他是死是活,別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要爬起來很難,要跌下卻很容易。”


    阿飛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尋歡的時候,和荊無命決鬥的時候……


    那時他在別人眼中,還是不可輕視的。


    但現在呢?


    那隻不過是幾天前的事,但現在想來,卻已遙遠得幾乎無法記憶。


    向鬆的聲音似乎也已遙遠:“你要留在這裏也無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殺人是什麽樣子的。”


    突然一人緩緩道:“憑你也懂殺人麽?你隻怕還不配!”


    第七十六章生死一線間


    緩慢的語聲,既無高低,也沒有情感,向鬆是熟悉這種聲音的,隻有荊無命說話才是這種聲音。


    荊無命!


    向鬆駭然迴首果然瞧見了荊無命。


    他的衣衫已破舊,神情看來也很憔悴,但他的那雙眼睛——


    死灰色的眼睛,還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結。


    向鬆避開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還是用布懸著,手的顏色已變成死灰色,就像是剛從棺材裏伸出來的。


    這本是隻殺人的手,但現在卻隻能令人作嘔。


    向鬆笑了,淡淡笑道:“在下雖不懂殺人,卻還能殺,荊先生雖懂得殺人,隻可惜殺人並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荊無命的瞳孔又在收縮,盯著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鬆道:“手也有很多種,我看到的並不是殺人的手。”


    荊無命道:“你認為我右手不能殺人?”


    向鬆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容易殺,有些人不容易。”


    荊無命道:“你是哪一種?”


    向鬆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殺不死的那一種。”


    他目中充滿了仇恨,像是在激荊無命出手,他要找個殺荊無命的理由。


    荊無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樣,笑的時候遠比不笑時更殘酷,更可怕。


    向鬆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荊無命道:“原來你恨我?”


    向鬆咬著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隻怕還很少。”


    荊無命道:“你想殺我?”


    向鬆道:“想殺你的人也不止我一個。”


    荊無命道:“但你為什麽要等到現在?”


    向鬆道:“要殺人就得等機會,這道理你本該比誰都明白。”


    荊無命道:“你認為現在機會已來了?”


    向鬆道:“不錯。”


    荊無命忽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我有個秘密你還不知道。”


    向鬆忍不住問道:“什麽秘密?”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盯著他的咽喉,緩緩道:“我右手也能殺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劍已刺入了向鬆的咽喉!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劍是從哪裏拔出來的,更沒有瞧見劍怎麽會刺入向鬆的咽喉。


    大家隻瞧見寒光一閃,鮮血已湧出,隻聽到“咯”的聲音,向鬆的唿吸就已停頓,連眼珠子都幾乎完全凸了出來。


    “鬼頭刀”和“喪門劍”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來。


    兩個人一步步向後退,退到門口。


    荊無命根本沒有迴頭,冷冷道:“你們既已聽到了我的秘密,還想走?”


    寒光又一閃。


    鮮血飛濺,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串瑪瑙珠鏈,紅得那麽鮮豔,紅得那麽可愛。


    良藥苦口,毒藥卻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這麽奇怪——最可怕、最醜惡的東西,在某一刹那間看來,往往比什麽都美麗,比什麽都可愛。


    所以殺人的劍光總是分外明亮,剛流出的血總是分外鮮豔。


    所以有人說:“美,隻不過是一瞬間的感覺,隻有真實才是永恆的。”


    “真實”,絕不會有美。


    殺人的利劍也和菜刀一樣,同樣是鐵,問題隻在你看得夠不夠深遠,夠不夠透徹。


    可是,也有人說:“我隻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那間的美就已足夠,永恆的事且留待於永恆,我根本不必理會。”


    就在一瞬間以前,向鬆還是享名武林的“風雨雙流星”,還是“金錢幫”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現在,他已隻不過是個死人,和別的死人沒什麽兩樣。


    荊無命垂著頭望著他的屍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他直到現在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這是不是因為一個人隻有在意興蕭索時,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林仙兒終於長長吐了口氣。


    這口氣她已憋了很久,到現在才總算吐出來。


    她瞟著荊無命,似笑非笑,如訴如慕,輕輕道:“想不到你會來救我。”


    荊無命沒有抬頭,冷冷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


    林仙兒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也許我知道你的意思。”


    荊無命霍然抬起頭,盯著她,道:“你知道什麽?”


    林仙兒道:“你來救我,隻因為上官金虹要殺我。”


    荊無命盯著她。


    林仙兒道:“你恨他,所以隻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壞。”


    荊無命還是盯著她。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直到現在,我才總算知道了你這個人,才知道上官飛也是你殺的。”


    荊無命的眼睛忽然移開,移向掌中的劍,緩緩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兒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因為你若殺了我,豈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願?”


    她甜甜地笑著,接著又道:“你非但不會殺我,而且還會帶我走的,是麽?”


    荊無命道:“帶你走?”


    林仙兒道:“因為你既不能讓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願讓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隻有帶我走。”


    她聲音更溫柔,道:“我也心甘情願跟著你去,無論你要到哪裏,我都跟著。”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頭瞧了阿飛一眼。


    他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有阿飛這麽個人存在。


    阿飛卻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兒也瞟了阿飛一眼,忽然走過去,一口口水重重地唾在他臉上。


    她並沒有再說什麽。


    她已不必再說。


    林仙兒終於跟著荊無命走了。


    阿飛沒有動。


    口水幹了。


    阿飛沒有動。


    窗紙發白,天已亮了。


    阿飛還是沒有動。


    他已躺了下來,就躺在血泊中,屍體旁。


    他和死亡之間的距離,已隻剩下了一條線……


    xx日,x時,出西城十裏,長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終於來了,連樹上最後一片枯葉也已被西風吹落。


    這封信的顏色就和枯葉一樣,是黃的,卻是種帶著死味的黃——黃得沒有生命,黃得可怕。


    這封信上隻寫著這十幾個字,簡單,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殺人的方法一樣,絕沒有廢話。


    信是店夥送來的,他拿著信的手一直在發抖。


    現在,孫小紅拿著這封信,似也感覺到一陣陣殺氣透人背脊,再傳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發冷。


    “後天,就是後天。”


    孫小紅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看過黃曆,後天不是好日子,諸事不宜。”


    李尋歡笑了,道:“殺人又何必選好日子?”


    孫小紅凝注著他,良久良久,突然大聲道:“你能不能殺他?”


    李尋歡的嘴閉上,笑容也漸漸消失。


    孫小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李尋歡還猜不出她出去幹什麽,她已捧著筆墨紙硯走了進來。


    磨好墨,鋪起紙。


    孫小紅始終沒有再瞧李尋歡一眼,忽然道:“你說,我寫。”


    李尋歡有些發怔,道:“說什麽?”


    孫小紅道:“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還有什麽未做完的事?”


    她的聲音仿佛很平靜,但提著筆的手卻已有些發抖。


    李尋歡又笑了,道:“你現在就要我說?我還沒有死呀。”


    孫小紅道:“等你死了,就說不出了。”


    她一直垂著頭,瞧著手裏的筆,但卻還是無法避開李尋歡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濕了,咬著嘴唇道:“無論什麽事你都可以說出來,譬如說——阿飛,你還有什麽話要對他說的?還有什麽事要為他做的?”


    李尋歡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長長吸了口氣,道:“沒有。”


    孫小紅道:“沒有?什麽都沒有?”


    李尋歡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殺別人,卻無法要他不去愛別人。”


    孫小紅道:“別人若要殺他呢?”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現在還有誰要殺他?”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絕不會再殺他,否則他現在早就死了。”


    孫小紅道:“可是,以後呢?”


    李尋歡遙注著窗外,緩緩道:“無論多長的夢,都總有醒的時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麽事他自己都會明白的,現在我說了也沒有用。”


    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麽,她呢?”


    這句話她似已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來。


    李尋歡自然知道她說的“她”是誰。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過去,用力推開了窗戶。


    孫小紅垂著頭,道:“你……你若有什麽話,有什麽事……”


    李尋歡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沒有,什麽都沒有。”


    孫小紅道:“可是你……”


    李尋歡道:“她活著,自然會有人照顧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麽事都用不著我來關心,我死了對她隻有好處。”


    他的聲音仿佛也很平靜,但卻始終沒有迴頭。


    他為什麽不敢迴頭?


    孫小紅望著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淚珠,滴在紙上。


    她悄悄地擦幹了眼淚,道:“可是你總有些話要留下來的,你為什麽不肯對我說?”


    李尋歡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我說。”


    孫小紅道:“你說了,我就記下來,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後……”


    李尋歡霍然轉過身,盯著她,道:“然後怎麽樣?”


    孫小紅道:“然後我就死!”


    她挺著胸,直視著李尋歡,不再逃避,也不再隱瞞。


    李尋歡道:“你……你為什麽要死?”


    孫小紅道:“我不能不死,因為你若死了,我活著一定比死更難受。”


    她始終直視著李尋歡,連眼睛都沒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平靜,很鎮定,無論誰都可看出她已下了決心,這種決心無論誰都沒法子改變。


    李尋歡的心又開始絞痛,忍不住又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孫小紅才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若要我活著,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並不是一定要找你決鬥,他對你始終有幾分畏懼。”


    她忽然衝過去,拉住李尋歡的手,道:“我們可以走,走得遠遠的,什麽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帶你迴家,那地方從沒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還是想來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尋歡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隻是靜靜地瞧著她。


    有風吹過,一陣煙霧飄過來,迷漫了他的眼睛。


    孫老先生蒼老的聲音已響起,帶著歎息道:“無論你怎麽說,他都不會走的。”


    孫小紅咬著唇,跺著腳,道:“你怎麽知道他不會走?”


    孫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種人,你也不會這麽樣對他了。”


    孫小紅怔了半晌,忽然扭轉身,掩麵輕泣。


    李尋歡長歎道:“前輩你……”


    孫老先生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隻能要她不去殺人,卻無法要她不去愛人,是麽?”


    愛,這件事本就是誰都無法勉強的。


    李尋歡又開始咳嗽,咳嗽得更劇烈。


    “出西城十裏,長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腳下的樹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欄杆上的紅漆也已剝落。


    西風肅殺,大地蕭索。


    李尋歡徘徊在林下,幾乎將這裏每一寸土地都踏過。


    “後天,就是後天。”


    夕陽已西,又是一天將過去。


    後天,就在這裏,就在這夕陽西下的時候,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之間所有的恩怨都將了結。


    那也許就是武林中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夕陽滿天,豔麗如昔。


    可是,在一個垂死的人眼中,這永恆的夕陽是否還會同樣嬌豔?


    孫老先生和孫小紅一直靜靜地坐在亭子裏,沒有去打擾他。


    孫小紅突然問道:“決鬥的時候還未到,他先到這裏來幹什麽?”


    孫老先生道:“高手間的決鬥,不但要看武功之強弱,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選擇這裏作戰場,當然有他的用意。”


    孫小紅道:“什麽用意?”


    孫老先生道:“他想必對這裏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說不定還會先到這裏來設下埋伏。”


    孫小紅道:“所以李尋歡也一定要先到這裏來瞧瞧,先熟悉這裏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會在什麽地方設埋伏。”


    孫老先生道:“不錯,古來的名將,在大戰之前,也必定都會到戰場上去巡視一遍,無論哪一種戰爭,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優勢。”


    孫小紅道:“可是他為什麽一直要在這裏逛來逛去呢?”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他這麽逛來逛去當然也有目的。”


    孫小紅道:“哦?”


    孫老先生道:“他要先將這裏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這裏的土質是堅硬,還是柔軟;是幹燥,還是潮濕。”


    孫小紅道:“那又有什麽用?”


    孫老先生道:“因為土質的不同,可以影響輕功,你同樣使出七分力,在軟而潮濕的地上若是隻能躍起兩丈,在硬而幹燥的地上就能躍起兩丈五寸。”


    孫小紅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高手相爭,是連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尋歡忽然走了過來,站在亭外,麵對著夕陽照耀下的枯林,呆呆地出起神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孫小紅忍不住悄悄問道:“他站在這裏發呆,又是為了什麽呢?”


    第七十七章高明的手段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後天他來的時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孫小紅道:“怎見得?”


    孫老先生道:“因為先來的人,就有權先占據最佳地勢,上官金虹當然不肯錯過這機會。”


    孫小紅道:“那麽,李尋歡為什麽不跟他爭先?”


    孫老先生歎道:“也許他從不願和別人爭先,也許……他還有別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小李探花並不是個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時連我都猜不透。”


    孫小紅眨著眼道:“以我看來,這裏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實在看不出最佳地勢在哪裏。”


    孫老先生道:“就在現在他站著的地方。”


    孫小紅道:“他站的這地方和別的地方又有什麽不同?”


    孫老先生道:“上官金虹站在這裏,李尋歡勢必要在他對麵。”


    孫小紅道:“嗯。”


    孫老先生道:“決鬥的時候,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


    孫小紅搶著道:“我明白了,夕陽往這邊照過去,站在那邊的人,難免被陽光刺著眼珠,隻要他眼睛一刹那看不見,就給了對方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歎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會站在這地方,他站在這裏幹什麽?”


    孫老先生道:“他站在這裏,才能發現這地方有什麽弱點,才能決定自己要站在什麽地方。”


    他接著又道:“你看,夕陽照在枯林上,也有閃光,因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這裏的人,眼睛也有被閃光刺著的時候。”


    這時李尋歡已走到對麵一株樹下。


    孫小紅的目光不由自主跟著他瞧了過去,忽然覺得一陣光芒刺眼——那棵樹上的積霜顯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強烈。


    孫老先生微笑道:“現在你明白了麽?”


    孫小紅還沒有說話,李尋歡突然一掠上樹,隻見他身形飛掠,如秋雁迴空,在每根枯枝上都點了點。


    孫老先生歎道:“世上隻知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卻不知他輕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孫小紅道:“但他這又是在幹什麽呢?”


    孫老先生道:“他是在試探那邊的枯枝是否堅牢,容不容易折斷,這又有兩種作用。”


    孫小紅道:“哪兩種?”


    孫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腳。”


    孫小紅皺眉道:“什麽樣的手腳?”


    孫老先生道:“當他麵對著上官金虹時,樹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斷了,就會怎麽樣?”


    孫小紅道:“枯枝斷了,自然就會掉下來。”


    孫老先生道:“掉在哪裏?”


    孫小紅道:“當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地接著又道:“也許就掉在他麵前,也許就掉在他頭上,他就難免會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還有,到了萬不得已時,他隻有往樹上退,以輕功來扳迴劣勢,那時樹梢就成了他的戰場。”


    孫小紅道:“所以他必須將每一棵樹的情況都先探測一遍,就正如他探測這裏的土質一樣。”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原來決鬥之前還有這麽多學問。”


    孫老先生道:“無論做什麽,做到高深時,就是種學問,就連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樣。”


    他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他們的決鬥之期雖然在後天,其實遠在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就已開始,這段時間才是真正考驗他們細心、耐力、智慧的時候,他們的勝負,在這段時間裏就已決定,到了真正出手時,一刹那間就可解決了。”


    孫小紅歎道:“但別人卻隻能看到那一瞬間的事,所以人們常說‘武林高手一招爭’,又有誰知道他們為了那一招曾經花了多少工夫?”


    孫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蕭索之意,敲燃了火石,點著了煙鬥,望著煙鬥裏閃動的火光,緩緩道:“一個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為別人隻能看到他們輝煌的一麵,卻看不到他們所犧牲的代價,所以根本就沒有人能了解他。”


    孫小紅垂著頭弄著衣角,幽幽道:“但他們是不是需要別人了解呢?”


    李尋歡撩起了衣襟,腳尖輕輕點地,“唰”地,掠上了八角亭頂。


    孫老先生長長噴出了口煙,歎道:“別人都以為李尋歡是個脫略行跡、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誰能看到他小心仔細的一麵?到了真正重要的關頭,他真是一點地方都不肯放過。”


    孫小紅垂著頭,歎息道:“這也許是因為他放過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頭,盯著孫老先生,道:“這一戰既然早已開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現在為止他們是誰占了優勢?”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誰也沒有占到優勢。”


    孫小紅又開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亂的時候,就會咬自己的嘴唇,心愈亂,咬得愈重。


    現在她幾乎已將嘴唇咬破了。


    孫老先生忽然問道:“你看呢?”


    孫小紅道:“我看……上官金虹對自己好像比較有信心。”


    孫老先生道:“不錯,這隻因近年來他無論做什麽事都是無往不利,一帆風順,可是,他兒子的死對他卻是個很大的打擊。”


    孫小紅道:“還有荊無命,荊無命一走,他的損失也很大。”


    孫老先生道:“所以他急著要找李尋歡決鬥,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接著又道:“所以這一戰不但關係他兩人的生死勝負,也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命運。”


    孫小紅眨著眼,道:“關係這麽大?”


    孫老先生道:“因為這一戰上官金虹若是勝了,他對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強,做事必定更沒有顧忌,到了那時,世上隻怕也真沒有人能製得住他了。”


    孫小紅眼珠子轉動著,道:“現在我忽然覺得這一戰他是必勝不了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他的飛刀從未失手過。”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上官金虹也從未敗過。”


    孫小紅已不咬嘴唇了,抿著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經敗過一次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悠悠道:“那天,在洛陽城外的長亭裏,他豈非就曾經敗在你老人家手下?”


    孫老先生忽然不說話了。


    孫小紅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老人家什麽,現在,我隻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孫老先生又噴出口煙,將自己的眼睛藏在煙霧裏,道:“你說。”


    孫小紅道:“我隻求你老人家千萬莫要讓李尋歡死,千萬不能……”


    她忽然撲過去,跪到她爺爺膝下,道:“這世上隻有你老人家一個能製得住上官金虹,隻有你老人家一個人能救他,你老人家總該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沒法子活下去的。”


    煙已散了。


    孫老先生的眼睛裏卻仿佛還留著一層霧。


    像秋天的霧,淒涼,蕭索……


    但他嘴角卻帶著笑。


    他目光遙視著遠方,輕撫著孫小紅的頭發,柔聲道:“你是我孫女中最調皮的一個,你若死了,以後還有誰會來拔我的胡子,揪我的頭發?”


    孫小紅跳了起來,雀躍道:“你答應了?”


    孫老先生慢慢地點了點頭,含笑道:“你說來說去,為的就是要等我說這句話?”


    孫小紅的臉紅了,垂著頭笑道:“你老人家總該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兒的心,總是向外的。”


    孫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臉皮若還是這麽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孫小紅的嘴湊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孫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迴到十幾年前,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抱著她柔聲道:“你是我最喜歡的孫女,但卻太調皮,膽子也太大,我一直擔心你找不到婆家,現在你總算找到了一個你自己喜歡的,我也替你歡喜。”


    孫小紅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運氣,他找到我,也算是他的運氣,像我這樣的人,這天下也許還沒有幾個。”


    孫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都沒有。”


    孫小紅伏在她爺爺膝上,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愉快,說不出的得意。


    因為她不但有個最值得驕傲的祖父,也有個最值得驕傲的意中人。


    親情、愛情,她已全都有了,一個女人還想要求什麽別的呢?


    她覺得自己簡直已是世上最快樂的女人。


    她覺得前途充滿了光明。


    但這時大地卻已暗了下來,光明已被黑暗吞沒。


    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到。


    “愛情令人盲目。”


    這句話聽來雖然很俗氣,但卻的確有它永恆不變的道理。


    孫小紅此刻若能張開眼睛,就會發現她爺爺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麽深邃——別人就算能看到,也永遠猜不出他悲痛是為了什麽原因。


    夜臨,風更冷。


    萬籟無聲,隻剩下枯枝伴著衰草在風中低泣。


    李尋歡的人呢?


    孫小紅忍不住跑出去,大聲道:“你在上麵幹什麽?為什麽還不下來?”


    沒有迴應。


    李尋歡的人呢?


    八角亭上難道真有什麽陰惡的埋伏?李尋歡難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鋪的是紅色的瓦,還有個金色的頂。


    金頂上卻擺著個小小的鐵匣子,用一根黃色的布帶捆住。


    鐵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種,既沒有雕紋裝飾,也沒有機關消息,你若打開這鐵匣子,裏麵絕不會飛出一支弩箭來射穿你的咽喉。


    “但這鐵匣子怎麽會到了八角亭的頂上呢?”


    鐵匣子裏隻有一束頭發。


    頭發也是很普通的頭發,黑的,很長,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萬個普通人的頭發一樣。


    但李尋歡卻一直在呆呆地盯著這束頭發看,孫小紅叫了他幾次,他都沒有聽見。


    這頭發究竟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孫小紅看不出來。


    無論誰都看不出來。


    李尋歡的臉色很沉重,眼睛也有點發紅。


    孫小紅從未看過他這樣子,就連他喝醉的時候,他眼睛還是亮的。


    他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頭發就放在亭子裏的石桌上,李尋歡還是在盯著這束頭發。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這是誰的頭發?”


    沒有人迴答,沒有人能迴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這樣的頭發。


    孫小紅道:“這麽長的頭發,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判斷並不正確,因為男人的頭發也很長。


    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


    誰剪短頭發,誰就是不孝。


    有人說故事,說到一個人女扮男裝忽然被人發現是長頭發,別人就立刻發覺她是女人了。


    說這種故事的人腦筋一定不會很發達,因為這種事最多隻能騙騙小孩子——奇怪的是,卻偏偏還有人要說這種故事,不但說,甚至還從不變。


    孫小紅跺了跺腳,道:“無論如何,這隻不過是幾根頭發而已,有什麽好奇怪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有。”


    孫小紅怔了怔,道:“有什麽?”


    孫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孫小紅道:“哪點奇怪?”


    孫老先生道:“很多點怪。”


    他接著又道:“頭發怎會在鐵匣子裏?鐵匣子怎會在亭子頂上?是誰將它放上去的?有什麽用意?”


    孫小紅怔住了。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傑作。”


    孫小紅失聲道:“上官金虹?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孫老先生道:“就為了要讓李尋歡看到這束頭發。”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他……”


    孫老先生道:“他算準了李尋歡一定會先來探測戰場,也算準了他一定會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將這匣子留在那裏。”


    孫小紅道:“可是這頭發又有什麽特別呢?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怎麽樣呀,他這麽樣做豈非很滑稽。”


    她嘴裏這麽說,心裏也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了,很不對。


    像上官金虹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做滑稽的事。


    孫老先生眼睛盯著李尋歡,道:“你知道這是誰的頭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


    孫老先生厲聲道:“你能不能確定?”


    他說話的聲音如此嚴厲,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確定。是不是?”


    他不讓李尋歡開口,接著又道:“上官金虹這麽樣做,就是要你認為這頭發是林詩音的,要你認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殺你,你為何要上他的當?”


    孫小紅也搶著道:“不錯,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裏,他為何不索性當麵來要挾你?”


    李尋歡歎道:“因為他不能這麽樣做——別人能,他卻不能。”


    孫小紅道:“他為什麽不能?”


    李尋歡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這種手段才勝了李尋歡的,豈非要被天下人恥笑。”


    孫小紅道:“但現在他什麽也沒有說,隻不過讓你看到了一束頭發而已。”


    李尋歡道:“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


    孫小紅道:“這頭發也許並不是她的。”


    李尋歡道:“也許不是,也許是……誰也不能確定。”


    孫小紅道:“那麽你若完全不去理會,就當作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心計豈非就白費了。”


    李尋歡道:“隻可惜我已經看到了。”


    孫小紅道:“就因為他什麽也沒有說,所以你才懷疑;就因為他算準了你會懷疑,所以才這麽樣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卻偏偏還要落入他的圈套。”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這種荒唐的事,為什麽偏偏要讓我遇到?”


    第七十八章興雲莊的秘密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縱然明知是上當,還是要去上這個當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不錯,若有人能令我心動,我也一樣會上當。”


    孫小紅跺了跺腳,咬著嘴唇道:“你們上當,我偏不上當……”


    孫老先生歎道:“其實你也已上當了,因為你也在懷疑這頭發是否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亂了,現在你若和人決鬥,對方的武功縱然不如你,你也必敗無疑。”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麽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尋歡心亂,無論李尋歡是相信也好,是懷疑也好,隻要他去想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達到。


    李尋歡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牽夢縈的人,他幾時忘記過她?


    他就算明知這並不是她的頭發,還是忍不住要牽腸掛肚,心亂如麻,因為上官金虹已讓他想起了她。


    問題並不在頭發是誰的,而在李尋歡是個怎麽樣的人?


    這一計正針對李尋歡而發的,若是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就完全沒有用了,因為別人根本就不會想得這麽多,這麽遠。


    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遠知道對什麽人該用什麽樣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別人看來也許有點不實際,甚至有點荒唐,但卻永遠最有效。


    因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奧妙的四個字:“攻心為上”。


    李尋歡靠著欄杆坐了下來,就坐在地上,將四肢盡量放鬆。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孫老先生和孫小紅卻都知道他心裏在想著什麽:“到興雲莊去,看看林詩音還在不在?”


    在長途跋涉之前,他必須先將體力恢複。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決定之後,都要使自己的身心盡量鬆弛。


    這是他的習慣。


    這無疑是個好習慣。


    孫小紅咬著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來他還是忘不了她,還是將她看成比什麽都重要,她在他心裏的地位,無論誰都不能代替——就連我也不能。”


    孫小紅的眼圈已紅了,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尋歡沒有迴答。


    有時不迴答就是迴答。


    孫老先生歎道:“他當然要去,因為他隻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孫小紅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裏了呢?”


    李尋歡目光遙視著亭外的夜色,緩緩道:“無論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後我才能下決定,決定應該怎麽樣做。”


    孫小紅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這麽樣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興雲莊去一趟,決戰的時間就在後天,這裏離興雲莊並不近,你就算能在兩天之內趕迴來,到了決戰時體力也已不支,他在這兩天內卻一定會盡量休息。”


    她歎了口氣,緩緩接著道:“他以逸待勞,你在兩天之內奔波數百裏之後,再去迎戰,這一戰的勝負,也就不問可知了,何況,他在那裏說不定還另有埋伏。”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有些事你縱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孫小紅嗄聲道:“但你若去了,就等於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她對你難道就真的這麽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抬起頭,凝注著她。


    孫小紅的眼睛已濕了,扭轉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李尋歡一字字緩緩道:“我隻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換了我,你也一定會這麽樣做,她若換了你,我也會這麽樣對你的。”


    孫小紅沒有動,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


    可是她眼淚卻已流下了來。


    女人若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絕不容第三者再來加入。


    但無論如何,李尋歡心裏畢竟已有了她。


    她癡癡地站在那裏,心裏也不知是甜?是酸?還是苦?


    孫老先生忽然歎息了一聲道:“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讓他去吧。”


    孫小紅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笑了,笑得雖辛酸,卻總是笑。


    她帶著淚笑道:“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實在是個呆子,他認得她在我之前,我還沒有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有許多許多事發生了,我是後來才加入的,所以,應該生氣的是她,不應該是我。”


    孫老先生也笑了笑,柔聲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這人已漸漸聰明了。”


    孫小紅眨著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孫老先生道:“什麽事?”


    孫小紅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你陪他去也好,隻不過……”


    他轉頭去瞧李尋歡,下麵的話顯然是要李尋歡接著說下去。


    李尋歡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說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歲時才學會不去跟女人爭辯,你學得比我快。”


    李尋歡已站了起來,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動身,你……”


    孫小紅搶著道:“你不要以為女人都是婆婆媽媽的,有的女人比男人還幹脆得多,也一樣說走就走。”


    孫老先生道:“到了那裏,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問問那邊的動靜。”


    孫小紅道:“我知道……”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接著道:“他若不願我跟他一起進去,我就在二叔那裏等他。”


    李尋歡忽然道:“孫二俠已在興雲莊外守候了十三年,他究竟為的是什麽?”


    這件事他一直覺得很奇怪。


    十三年前,正是他將要離家出走的時候,那時孫駝子就已守候在那裏,他實在猜不透孫駝子的用意。


    孫駝子不但和李家素無來往,和龍嘯雲也全無關係,至於林詩音,她本是孤女,很小時候就已來投靠李尋歡的父親。


    她本是個很內向的人,這一生幾乎從未到別的地方去過,自然更不會和江湖中人有任何來往了。


    若說孫駝子是受了別人的托付,那人是誰呢?


    他要孫駝子守護的是什麽?


    假如世上隻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孫老先生。


    孫老先生並不是個深沉的人,李尋歡希望他能說出這秘密。


    但他卻失望了。


    孫老先生又開始抽煙,用煙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孫小紅瞟了她爺爺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李尋歡瞧著她,等她說下去。


    孫小紅道:“龍小雲在上官金虹麵前砍斷了自己的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尋歡點了點頭,歎道:“他本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別。”


    孫小紅道:“他能做出這種事,我倒並不大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明知當時上官金虹已動了殺機,所以就先發製人,讓上官金虹無話可說,這麽樣一來,非但性命能夠保全,而且還令人覺得他很有膽色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麽做,的確很聰明,也夠狠了,但他本就是個又聰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並不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那麽,你奇怪的是什麽?”


    孫小紅道:“他武功已被你廢了,體力本該比普通人還衰弱,是不是?”


    李尋歡歎道:“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孫小紅道:“人的骨頭很硬,縱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難一刀就將自己的手砍斷。除非他用的是削鐵如泥的寶劍。”


    李尋歡道:“不是寶劍?”


    孫小紅道:“絕不是。”


    李尋歡道:“但龍小雲隨手一揮,就將自己的手削了下來。”


    孫小紅道:“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用什麽力。”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的確比我細心,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了。”


    孫小紅道:“還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斷,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暈過去。”


    李尋歡道:“不錯,縱然是壯漢,也萬萬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孫小紅道:“但龍小雲卻隻不過是個武功已被廢,體力很衰弱的孩子,他為什麽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尋歡不說話了,目光閃動著,仿佛已猜出了什麽。


    孫小紅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還能侃侃而談,還能將自己的斷手撿起來,一個沒有武功的人,怎麽能辦得到?”


    李尋歡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他武功已恢複?他平時那種弱不禁風的樣子,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道:“我廢他武功的時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說他武功絕無恢複的可能,除非……”


    他盯著孫小紅,緩緩道:“除非那傳說並不假,興雲莊裏的確藏著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籍,無意中被龍小雲得到。”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喃喃道:“孫二俠在那裏守護了十幾年,難道為的也是這本武功秘籍麽?”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孫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訴他,為什麽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呢?”


    孫小紅垂著頭,用眼角偷偷瞟著他,道:“我怕挨罵。”


    孫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永遠莫要跟她提起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提。”


    孫小紅嘟起嘴,道:“我又沒有說出去……”


    孫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說,卻要我替你說。”


    孫小紅抿嘴道:“就算我說了,我也隻跟他說,他……他又不是別人。”


    “他又不是別人?”


    這句話李尋歡聽在耳裏,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筆債,這輩子隻怕也休想還得了。


    一個女人若不再將你當作“別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馬一樣長了四條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孫老先生的笑聲突然頓住,一字字道:“興雲莊裏的確藏著本武功秘籍,那並不是謠言。”


    李尋歡動容道:“是誰的武功秘籍?我怎會一點也不知道?”


    孫老先生將煙鬥重新燃著,望著嫋娜四散的煙霧,緩緩道:“你可聽說過王憐花這個人麽?”


    李尋歡道:“這名字天下皆知,我當然不會沒聽說過。”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本是沈浪沈大俠的死敵,後來卻變成沈大俠的好朋友,因為他這人本在正邪之間,雖然邪,卻並不太惡毒,做事雖任性,但有時卻也很講義氣,很有骨氣,所以,他雖然害過沈大俠很多次,沈大俠還是原諒了他。”


    李尋歡道:“聽說王憐花已與沈大俠伉儷結伴歸隱,遠遊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孫老先生道:“不錯,他後來的確被沈大俠所感化。”


    他長歎了一聲,接著道:“要殺一個人很容易,要感化一個人卻困難得多。沈大俠的確是人傑,你若早生幾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尋歡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卻不知千百年後,他俠名流傳之廣,受人崇敬之深,絕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孫老先生道:“沈大俠雖是人傑,但王憐花卻也不凡,否則又怎會成為沈大俠的死敵?”


    兩個聰明才智相差很遠的人,也許可以結成朋友,卻絕不會成為敵人,所以隻有上官金虹才有資格做李尋歡的仇敵,別的人簡直不配。


    李尋歡道:“聽說這人乃是武林中獨一無二的才子,文武雙全,驚才絕豔,所學之雜,涉獵之廣,武林中還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


    孫老先生道:“不錯,此人不但善卜星相,琴棋書畫都來得,而且醫道也很精,易容術也很精,十個人都學不全,他一個人就學全了。”


    他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他見獵心喜,什麽都要學一點,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極,否則以他的聰明才智,又怎會屢次敗在沈大俠手下。”


    李尋歡突然想起了阿飛。


    阿飛的聰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憐花更高,因為他隻學一樣事,隻練一劍,他這一劍本可練到空前絕後,無人能抵擋的地步。


    “隻可惜聰明人偏偏時常要做傻事。”


    李尋歡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改邪歸正後,已知道他以前所學不但太雜,也太邪,本想將那本《憐花寶鑒》付之一炬。”


    李尋歡道:“什麽?《憐花寶鑒》?”


    孫老先生道:“《憐花寶鑒》就是他將自己一生所學全記載在上麵的一本書。”


    李尋歡道:“他為什麽想燒了它?”


    第七十九章恐怖的決鬥


    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鑒》燒了的事,李尋歡不由問道:“他為什麽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為那上麵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著他的下毒術、易容術、苗人放蠱、波斯傳來的攝心術……”


    他歎息著接道:“這麽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裏,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歎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將之毀於一旦,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為最可靠的人。”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裏的那本武功秘籍,就是《憐花寶鑒》。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著問道:“他將這本秘籍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著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鑒》交托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為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迴來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說到這裏,他咽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為這件事,他的一生才會放變——由幸福變為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著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著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鑒》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隻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為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著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裏聽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說的,王老前輩到興雲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麵等著。”


    她歎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托付,在那裏監視著我?”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你不放心,隻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會去奪書,所以才會要老二留在那裏,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說是萬死不辭。”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鑒》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李尋歡歎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孫二俠的確不愧為王老前輩的好朋友,隻不過……”


    他盯著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花寶鑒》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麽會知道?”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著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說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雲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鑒》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為什麽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隻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刹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刹那間,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憎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愈多,自己所得的也愈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麽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氅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氅,比梅花還鮮豔。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征純潔,“紅”象征熱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裏。”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麽。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麽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他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裏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麽,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隻要看到她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隻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積雪已融,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幹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大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地忍受著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子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了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裏看,看不到牆裏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裏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旁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地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在幹什麽?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他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裏還抓著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著的,敲門,沒有響應,唿喚,也沒有響應。


    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麵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迴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卻已變成了塊幹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地抓著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著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幹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裏是不是在想著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地點了點頭。


    孫小紅嗄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裏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迴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裏,隻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節蠟,筆直指著前麵的窗戶。


    窗戶是開著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著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著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裏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隻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著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著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衝過去,突又頓住,慢慢地轉迴身,麵對著李尋歡。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著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到這裏來。”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為你不願再見到龍嘯雲,所以你心裏無論多麽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裏來瞧瞧。”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這一切,正都是為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紅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我沒關係,上官金虹並不急著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麽了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著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濕了他憔悴的臉。


    她摩擦著他的臉,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若隻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仿佛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裏暗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麵更暗。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仿佛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獄中呐喊。


    聲音赫然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著嘴咬著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的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七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占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三個人,都穿著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裏用的竟是個鐵打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隻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裏,銳利的刀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裏!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的一聲,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抬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快退!”


    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話。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唿道:“不能退,我們死也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著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惻的燈光下,隻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條刀疤自戴著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隻剩下一隻左眼,瞪著那大漢。


    這隻眼睛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戶”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麽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紮著,還想爬起來,盯著鐵傳甲,嗄聲道:“這人是我們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隻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著鐵傳甲。


    她死得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為她心裏剩下的隻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麽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著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走?……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惻惻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但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著耳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像平時那麽靈的,他兩句話還沒有說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鉤劃破了道血口。


    鉤再揚起,鉤鋒上已掛著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也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兇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裏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為了你來的。”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唯一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隻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拳,擊退了麵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地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著那句話。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走?”


    他瞧著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第八十章義氣的朋友


    公孫雨突又狂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嗄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花槍!


    槍拔起,在淒惻的燈光下看來,地室中就像是迷漫著一層霧。


    粉紅色的霧。


    血霧!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殺戮卻仍未停止,強弱已更懸殊。


    一個賣草藥的郎中身上已負了六處傷,嘶聲道:“姓鐵的既已死了,我們退吧!”


    他們這邊已隻剩下三個人還在負隅苦戰,實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揮利斧,一著“立劈華山”砍下,咬著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厲聲道:“退?中原八義要死也死在一處,誰敢再說退字,我先宰了他!”


    黃衣人狂笑,道:“好,有義氣,大爺們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聲音也突然中斷,一雙眼珠子立刻就死魚般凸了出來。


    死一般的靜寂中,隻聽他喉嚨裏不停地咯咯發響。


    他這口氣還沒有斷,卻已吐不出來,用盡力氣也吐不出來,隻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長的小刀。


    小李飛刀!


    所有的動作突然全部停止,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這柄刀。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刀是從什麽地方來的,但卻全都知道是什麽人來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裏。


    李尋歡就在那裏站著。


    但卻沒有人敢抬頭去瞧,每個人都生怕自己一抬頭,那柄追魂奪命的刀就會無影無蹤地飛過來,割斷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們都是“金錢幫”最忠實、最得力的部屬,絕沒有一個是膽小怕死的人,但現在他們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這已使他們喪失了大部分勇氣,何況,“小李飛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僅是一柄刀,而是一種惡魔的化身。


    現在,“小李飛刀”這四個字更幾乎變得和“死亡”同樣意義。


    也許直到現在他們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義。


    他們同伴的屍體,就倒在他們腳下。


    就在一瞬間以前,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小李飛刀忽然來了,事先完全沒有絲毫預兆,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的生命忽然就變得毫無意義,絕不會有人關心。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突來的變化更令人恐懼。他們恐懼的也許並不是死,而是這種恐懼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雖然什麽也瞧不見,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也已感覺到李尋歡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種懾人的殺氣。


    李尋歡道:“是的!”


    瞎子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慢慢地坐了下來。


    金風白和那樵夫也跟著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孫雨和鐵傳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像是已坐在另一個世界裏。


    那世界裏既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


    李尋歡慢慢地走了過來,慢慢地走到那些黃衣人麵前。


    他的一雙手是空著的,沒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裏。


    他盯著他們,一字字道:“你們帶來的人呢?”


    黃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著自己的腳尖。


    李尋歡歎了口氣,緩緩道:“我並不想逼你們,希望你們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對麵的一個黃衣人臉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發抖,突然嗄聲道:“你要找孫駝子?”


    李尋歡道:“是。”


    這黃衣人流著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獰笑,大聲道:“好,我帶你去找他,你跟我來吧!”


    他用的是虎頭鉤,這句話剛說完,他的手已抬起,鉤的護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無法再忍受這種恐懼,死,反而變成了最快的解脫。


    李尋歡看著他倒下去,手漸漸握緊。


    “孫駝子已死了!”


    這黃衣人的死,就是答複!


    但林詩音呢?


    李尋歡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懼之色,目光慢慢地從血泊中的屍體上掃過,瞳孔慢慢地收縮。


    然後,他就聽到了鐵傳甲的聲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著,血和汗混合著從他臉上流過,流過他的眼簾,他連眼睛都張不開,喘息著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臉也已扭曲,咬著牙,道:“我在這裏。”


    鐵傳甲道:“我……我的債還清了麽?”


    易明堂道:“你的債已還清了。”


    鐵傳甲道:“但我還是有件事要說。”


    易明堂道:“你說。”


    鐵傳甲道:“我雖然對不起翁大哥,但卻絕沒有出賣他,我隻不過……”


    易明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說,我已明白。”


    他的確已明白。


    一個出賣朋友的人,是絕不會在這樣生死關頭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


    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風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隻可惜他們明白得已太遲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裏,竟慢慢地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嚐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鐵傳甲的眼睛睜開,這才瞧見了他,失聲道:“少爺是你,你……你果然來了!”


    他又驚又喜,掙紮著要爬起,又跌下。


    李尋歡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來了,所以有什麽話你都可以等著慢慢說。”


    鐵傳甲用力搖了搖頭,淒然笑道:“我已死而無憾,用不著再說什麽。”


    李尋歡忍著淚,道:“但有些話你還是要說的,你既然沒有出賣翁大哥,為什麽不說明?為什麽要逃?”


    鐵傳甲道:“我逃,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李尋歡道:“你為了誰?”


    鐵傳甲又搖了搖頭,眼簾慢慢地闔了起來。


    他四肢雖已因痛苦而痙攣,但臉色卻很安寧,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恬靜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靜。


    一個人要能死得平靜,可真是不容易。


    李尋歡動也不動地跪著,似已完全麻木。


    他當然知道鐵傳甲是為了誰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尋歡先迴到興雲莊,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陰謀,就搶先趕到這裏,隻要知道李尋歡有危險,無論什麽地方他都會趕著去。


    但他又怎會知道上官金虹這陰謀呢?


    他和翁天傑翁老大之間,究竟有什麽秘密,為何至死還不肯說明?


    李尋歡黯然道:“你究竟在隱瞞著什麽秘密?你至少總該對我說出才是,你縱然死而無憾,可是我,我怎麽能心安呢?”


    金風白忽然大聲道:“他隱瞞著的事,也許我知道!”


    李尋歡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風白的臉本是黝黑的,現在卻蒼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著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對朋友的義氣,天下皆知,你也應該知道。”


    李尋歡道:“我聽說過。”


    金風白道:“隻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


    李尋歡苦笑。


    金風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鬧窮,一個人若是又鬧窮,又好朋友,又要麵子,就隻有在暗中想別的法子來彌補虧空。”


    那樵夫聳然道:“你是說……翁老大在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


    金風白悚然歎道:“不錯,這件事也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說,因為翁老大那樣做,的確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聲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對象,卻必定是罪有應得的,他做的雖然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可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臉色已發青,沉聲道:“鐵傳甲和此事又有什麽關係?”


    金風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來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鐵傳甲的好朋友,他們雖已懷疑翁老大,卻還是不敢認定。”


    樵夫道:“所以鐵傳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結交,等查明了才好動手。”


    金風白歎道:“想來必定是如此。”


    他接著道:“鐵傳甲一直不肯將這件事說明,為的就是翁老大的確對他不錯,他也認為翁老大是個好朋友,若是說出這件事,豈非對翁老大死後的英名有損,所以他寧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確不是為了自己!”


    易明堂厲聲道:“但你為什麽也不說呢?”


    金風白慘然道:“我……我怎麽能說?翁老大對我一向義重如山,連鐵傳甲都不忍說,我又怎麽忍心說出來?”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確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極了。”


    他一麵冷笑,身子一麵發抖。


    金風白道:“我也知道我這麽做對不起鐵傳甲,可是我沒法子,實在沒法子……”


    他聲音愈說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殺死鐵傳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幾乎也就和鐵傳甲那一刀同樣的地方。


    他雖也疼得四肢痙攣,嘴角卻也露出了和鐵傳甲同樣的微笑,一字字掙紮著道:“我的確欠了他的,可是,現在我的債也已還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靜。


    “唉,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實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麵狂笑,道:“好,你有勇氣將這件事說出來,有勇氣將這債還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中原八義總算沒有做丟人現眼的事!”


    他的笑聲聽來就像是梟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鐵傳甲叩了個頭,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聲已停頓,突又變得說不出的冷漠平靜,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趕來。”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揚起,鮮血飛濺,他死得更快,更平靜。


    李尋歡若非親眼見到,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人。


    易明堂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我還沒有走,隻因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李尋歡隻能點頭。


    他喉頭已更咽,已說不出話來。


    易明堂道:“你總該知道,我們一直都守候在這裏,因為我們知道鐵傳甲總有一天要迴來的,所以我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著道:“上官金虹這陰謀,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嘯雲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麽會和這種人交朋友?”


    李尋歡更無話可說。


    易明堂道:“鐵傳甲知道這件事,就是龍嘯雲說出來的,他故意要鐵傳甲到這裏來送死,但卻未想到我們也會跟著來,因為我們絕不能讓鐵傳甲死在別人手上。”


    他接著又道:“至於那位龍……林詩音林姑娘,她並沒有死,也沒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現在到興雲莊去,一定還可以見著她。”


    李尋歡隻覺胸中又是一陣熱血上湧,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歡喜?


    易明堂道:“現在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隻望你能將我們合葬在一處,日後若有人問起中原八義,也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八個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總算已將債還清了。”


    黃衣人不知何時卻悄悄溜走了,李尋歡縱然瞧見,也沒有阻攔。


    他也沒有阻攔易明堂。


    因為他知道易明堂的確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一個人隻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們說來,簡直就不算是一迴事。


    但李尋歡現在瞧著滿地的屍體,卻覺得忍不住要發抖。


    他發抖,並不是為了別的,隻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無論多深的仇恨,現在總算已了結。


    易明堂說得不錯,這些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卻是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這麽樣的死法。


    李尋歡四肢冷得發抖,胸中的熱血卻像是一團火。


    他又跪了下來,跪在他們的血泊中。


    這是男子漢的血。


    他寧願跪在這裏,和這些男子漢的屍體作伴,也不願到外麵去瞧那些活人的醜惡嘴臉。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一個人若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麽。


    隻不過這麽樣死,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一直沒有進來。


    她不是不敢進來,而是不忍進來,看到了這些男子漢的死,她才忽然發覺真正的男人的確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覺得能做女人實在是自己的運氣。


    夜。


    小店裏隻有一盞燈,兩個人。


    燈光很暗,他們的心情卻比燈光更暗,更消沉。


    燈,就在李尋歡麵前,酒,也在李尋歡麵前,但他卻似乎已連舉杯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坐在那裏,癡癡地望著酒杯發怔。


    燈芯挑起,又燃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走吧。”


    孫小紅道:“我……我也去?”


    李尋歡道:“我們一起來的,當然一起迴去。”


    孫小紅道:“迴去?你不到興雲莊去了?”


    李尋歡搖了搖頭。


    孫小紅很詫異,道:“但你這次來,豈非為了要到興雲莊去瞧瞧?”


    李尋歡:“現在已不必。”


    孫小紅道:“為什麽?”


    李尋歡望著閃動的燈光,緩緩道:“易明堂既然說她還在,就已足夠。”


    孫小紅道:“聽了他的一句話,你就已放心?”


    李尋歡道:“像他那種人,無論說什麽我都相信。”


    孫小紅眨著眼,道:“可是……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相見爭如不見,她既然無事,我又何必去看?”


    孫小紅道:“你既已來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興而返,既然已來了,看不看也就沒什麽分別了。”


    孫小紅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個怪人,做的事總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尋歡淡淡道:“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孫小紅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該等埋葬了他們的屍體再走。”


    李尋歡緩緩道:“他們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卻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接著又道:“死人總比活人有耐性,你說是麽?”


    第八十一章可怕的錯誤


    孫小紅嘟起了嘴,冷冷道:“原來你也並不十分夠義氣,至少對死人就沒有對活人夠義氣。”


    李尋歡忽然問道:“昨天我們是什麽時候出發的?”


    孫小紅沉吟著,道:“晚上,就和現在差不多的時候。”


    李尋歡道:“今天我們是什麽時候趕到這裏的?”


    孫小紅道:“戌時前後,天還沒有黑。”


    李尋歡道:“我們是怎麽來的?”


    孫小紅道:“我們先坐車走了段路,然後就用輕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換快馬。”


    李尋歡道:“所以現在我們就算用同樣的法子趕迴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時前後才到得了,對不對?”


    孫小紅道:“對。”


    李尋歡道:“但現在我們已有很久未休息,體力絕對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縱然還能施展輕功,也絕不會比昨天晚上快。”


    孫小紅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趕不上你,難怪爺爺說你的輕功並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尋歡道:“所以,我們就算現在動身,也未必能及時趕去赴上官金虹的約會。”


    孫小紅忽然不說話了。


    李尋歡忽然抬起頭,凝注著她,沉聲道:“所以你本該催我快走才對,你總該知道我從不願失約。”


    孫小紅垂著頭,咬著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著李尋歡的目光。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隻求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什麽事?”


    孫小紅道:“這次我們坐車趕迴去,不換馬,也不用輕功趕路。”


    李尋歡道:“你要我在車上休息?”


    孫小紅道:“不錯,否則你就無法及時趕到,你一到那裏隻怕就得躺下,你總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決鬥吧。”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笑了笑,道:“好,我就聽你的,我們坐車。”


    孫小紅立刻就高興了起來,展顏笑道:“我們還可以把酒帶到車上去,你若睡不著,我就陪你喝酒。”


    李尋歡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會睡著的。”


    孫小紅笑道:“一點也不錯,隻要你能在車上好好睡一覺,我保證上官金虹絕不是你的對手。”


    李尋歡笑道:“你對我倒很有信心。”


    孫小紅眨著眼道:“當然,我對你若沒有信心,又怎會……”


    她的臉忽然紅了,忽然一溜煙躥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車,你準備酒,若是時間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絕不會吃醋的。”


    她的辮子飛揚,轉眼間就跑得瞧不見了。


    李尋歡目送著她,又癡了半晌,才緩緩地站起來,走出門。


    猛抬頭,高牆內露出小樓一角。


    小樓的孤燈又亮了。


    小樓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為她的愛子縫補著衣服?


    慈母手中的線,長得好像永遠都縫不完似的。


    但卻還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長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縫不完的線,縫不完的寂寞——


    她已將自己的生命埋葬,這小樓就是她的墳墓。


    一個人,一個女人,若是已沒有青春,沒有愛情,沒有歡樂,她還要生命做什麽?


    “詩音,詩音……你實在太苦,你實在已受盡了折磨。”


    李尋歡又彎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裏又何嚐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雖然站在這裏,心卻早已飛上了小樓。


    他的心雖然已飛上了小樓,但他的人卻還是不得不留在這裏。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縱然是最後一次,也不能——相見爭如不見,見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屬於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兒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絕在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現在卻連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尋歡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漬,將嘴裏的血又咽下。


    連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發澀。


    “詩音,詩音,無論如何,隻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滿意足,天上地下,我們總有相見的時候。”


    但林詩音真的能平安麽?


    風淒切,人比黃花瘦。


    李尋歡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風裏,是不是希望風能將他吹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孫小紅已迴來了,癡癡地瞧著他,道:“你……你沒有去看她?”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你沒有去叫車?”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車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們就走。”


    李尋歡道:“走!”


    車在路上顛沛,酒在杯中搖晃。


    是陳年的老酒。


    車卻比酒更老,馬也許比車還老。


    李尋歡搖著頭笑道:“這匹馬隻怕就是關公騎的赤兔馬,車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來,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做的事你總是覺得不滿意,是不是?”


    李尋歡道:“滿意,滿意,滿意極了。”


    他閉上眼睛,緩緩道:“一坐上這輛車,就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孫小紅道:“哦?讓你想起了什麽?”


    李尋歡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那匹木馬,現在我簡直就好像在馬車上的搖籃裏。”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覺得有樣東西進了他的嘴。


    孫小紅吃吃笑道:“那麽你吃完了這棗子,就趕快睡吧。”


    李尋歡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錯,隻可惜……”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叫這輛車,就為的是要讓你好好睡一覺,隻要你能真的睡著,明天早上我們再換車好不好?”


    李尋歡舉杯一飲而盡,道:“既然這麽樣,我就多喝幾杯,也好睡得沉些。”


    孫小紅立刻為他倒酒,嫣然道:“不錯,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飽奶才睡得著。”


    杯中的酒在搖晃,她的辮子也在搖晃。


    她的眼波溫柔,就如車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夢。


    李尋歡似已醉了。


    在這麽樣的晚上,麵對著這麽樣的人,誰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尋歡斜倚著,將兩條腿蹺在對麵的車座上,喃喃道:“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但飲者又何嚐不寂寞?……”


    聲音漸低,漸寂。


    他終於睡著。


    孫小紅脈脈地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伸出手,輕撫他的頭發,柔聲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時,所有的憂愁和煩惱也許都成了過去,到了那時,我就不會讓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滿了幸福的憧憬。


    她還年輕。


    年輕人對世上的事總是樂觀的,總認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卻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實永遠和人願差著很大的一段距離,現在她若知道他們想的和事實相差得多麽遠,她隻怕早已淚落滿衣。


    趕車的也在悠悠閑閑地喝著酒。


    他並不急。


    因為雇他車的姑娘曾經吩咐過他。


    “慢慢地走,我們並不急著趕路。”


    趕車的會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車,也不會急著趕路的。


    他很羨慕李尋歡,覺得李尋歡實在很有福氣。


    但他若知道李尋歡和孫小紅會遇著什麽樣的事,他的酒隻怕也喝不下去。


    現在已經是“明天”。


    李尋歡醒的時候,紅日已照滿車窗。


    他不至於睡得這麽沉的,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是因為這酒。


    李尋歡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馬車還在一搖一晃地走著,走得很慢,趕車的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仿佛正在打瞌睡。


    孫小紅也已睡著,就枕在李尋歡的膝上。


    她長長的頭發散落,柔如泥水。


    李尋歡探出頭,地上看不到馬車的影子。


    日正當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個石碑,刻著前麵的村名。


    現在已快到正午,距離上官金虹的約會已不到三個時辰。


    但他們卻隻不過走了一半路。


    李尋歡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在發冷、發抖。


    他有時憂慮,有時悲哀,有時煩惱,有時痛苦,他甚至也有過歡喜的時候,但卻很少動怒。


    現在他縱未動怒,也已差不多了。


    孫小紅突然醒了過來,感覺到他的人在發抖,抬起頭,就看到了他臉上的怒容,她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頭,眼圈兒已紅了,囁嚅著道:“你在生我的氣?”


    李尋歡的嘴閉著,閉得很緊。


    孫小紅淒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但我還是要這麽樣做,你打我、罵我都沒關係,隻要你明白我這麽樣做是為了什麽。”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整個人已軟了下來,心也軟了下來。


    孫小紅這麽樣做,的確是為了他。


    她做錯了麽?隻要她是真心對他,無論做什麽都不能算錯。


    李尋歡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為什麽不明白我?”


    孫小紅道:“你……你真的認為我不明白你?”


    李尋歡道:“你若明白我,就該知道你這次就算能拖住我,讓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約,但以後呢?我遲早還是難免要和他見麵的,也許就在明天。”


    孫小紅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變得不同了。”


    李尋歡道:“明天會有什麽不同?”


    孫小紅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說不定已死了,他也許連今天晚上都活不過。”


    她說話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滿了自信。


    李尋歡想不通她為何會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孫小紅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約,卻也沒有人能怪你,因為這本是上官金虹逼著你這麽做的,否則你又怎會要趕到興雲莊?若不走這一趟,你又怎會失約?”


    李尋歡還在想,臉色卻已漸漸變了。


    孫小紅的神情卻已愉快了起來,坐在李尋歡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會有人說你……”


    李尋歡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是不是你爺爺要你這麽樣做的?”


    孫小紅眨著眼,嫣然道:“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李尋歡道:“難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決鬥?”


    孫小紅笑了,道:“不錯,你該知道,上官金虹一見了我爺爺,簡直就好像老鼠見了貓,這世上也許就隻有我爺爺一個人能製得住他。”


    她輕輕拉起李尋歡的手,還想再說些話。


    她沒有說,因為她忽然發覺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個人的心若沒有冷,手絕不會這麽冷,一個人心裏若是沒有恐懼,手也絕不會這麽冷。


    他恐懼的是什麽?


    看到李尋歡的神情,孫小紅更連問都不敢問了。


    李尋歡卻問道:“是你爺爺自己要去的?還是你求他去的?”


    孫小紅道:“這……這難道有什麽分別?”


    李尋歡道:“有,不但有分別,而且分別還很大。”


    孫小紅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為我覺得像上官金虹那樣的人,人人都得而誅之,並不一定要你去動手。”


    李尋歡慢慢地點著頭,仿佛已承認她的話很對。


    但在他臉上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表情。


    他不但恐懼,而且憂慮。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你在擔心?”


    李尋歡用不著迴答這句話,他的表情已替他迴答。


    孫小紅道:“我不懂你在擔心什麽?……為我爺爺?”


    李尋歡忽然沉重地歎了口氣,道:“是為了你。”


    孫小紅道:“你在為我擔心?擔心什麽?”


    李尋歡緩緩道:“每個人都會做錯事,有些事你雖然做錯了,以後還可以想法子挽迴,但還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錯,就永遠也無法補救。”


    他凝視著孫小紅,接著又道:“一個人一生中隻要鑄下一件永遠無法補救的大錯,無論他的出發點是為了什麽,他終生都得為這件事負疚,就算別人已原諒了他,但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那種感覺才真正可怕。”


    他當然很了解這種感覺。


    為了他這一生中唯一做錯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價之大,實在大得可怕。


    孫小紅瞧著他,心裏忽也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顫聲道:“你在擔心我會做錯事?”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問道:“這些年來,你一直跟你爺爺在一起?”


    孫小紅道:“嗯。”


    李尋歡道:“你有沒有看到過他使用武功?”


    孫小紅沉吟著,道:“好像沒有……”


    第八十二章無心鑄大錯


    孫小紅很快地接著又道:“但那隻不過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機會使用武功,也沒有必要。”


    李尋歡道:“沒有必要?”


    孫小紅道:“因為他根本沒有對手。”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呢?”


    孫小紅道:“他也……”


    她聲音忽然停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所作所為,你爺爺是否已覺得不能忍受?”


    孫小紅道:“他……他的確對上官金虹很憤怒。”


    李尋歡道:“但他卻沒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孫小紅垂下頭,道:“他沒有……”


    李尋歡道:“他為什麽一直在忍受?為什麽要等你去求他時才肯出手?”


    孫小紅忽又抬起頭,目中的恐懼之意更重,道:“你……你難道認為他老人家……”


    她忽然覺得嘴裏發幹,連話都說不出了。


    李尋歡緩緩道:“一個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巔峰,心裏就會產生一種恐懼,生怕別人會趕上他,生怕自己會退步,到了這種時候,他往往會想法子逃避,什麽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歎息,接著道:“愈不去做,就漸漸會變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會忽然歸隱,有些人甚至會變得自暴自棄,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對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關心。”


    孫小紅隻覺自己的身子在漸漸僵硬,冷汗已濕透了衣服。


    因為她知道她爺爺並不能“忘情”。


    他還在關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尋歡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但願我的想法不對,隻不過……”


    孫小紅忽然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尋歡輕撫著她的頭發,也不知是同情,是憐惜,還是悲哀?


    一個完全沒有情感的人,就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這種人幾乎從來也不會做錯任何事。


    但老天為什麽總是要多情的人鑄下永無挽迴的大錯呢?


    一個人若是多情,難道他就已錯了麽?


    孫小紅抽搐著,流著淚道:“求求你,帶我趕迴去,隻要能及時趕到那裏,無論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窗外有馬嘶,是個馬市。


    李尋歡雖非伯樂,卻能相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尋歡對馬和女人都是專家,要做這樣的專家並不容易。


    因為馬和女人都是很難了解的。


    他選了兩匹最快的馬。


    最美麗的女人並不一定就是最可愛的,最快的馬也不一定最強壯——美女往往缺少溫柔,快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漸臨,漸深。


    人仍在狂奔,他們既不管路人的驚訝,也不顧自己的體力。


    他們已不顧一切。


    夜色漸臨,漸深。


    路上已無人行。


    又是個無星無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燈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豈非就是上官金虹約戰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長亭中一點火光。


    火光忽明忽滅,亮的時候,就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


    孫小紅忽然長長鬆了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現在,也許是奇跡,也許是因為她的恐懼。


    恐懼往往能激發人的潛力。


    但現在,她終於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氣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尋歡也不禁長長鬆了口氣。


    他已看出這點火光明滅之間,仿佛有種奇異的節奏,有時明亮的時候長,有時熄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長亭裏,李尋歡也看到過這種同樣的火光。


    那天,是孫老先生在長亭裏抽著旱煙。


    除了孫老先生外,李尋歡從未看到過另一個人抽旱煙時,能抽出這麽亮的火光來。


    李尋歡隻覺目中似乎忽然有熱淚盈眶。


    孫小紅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來。


    這是歡喜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老天畢竟沒有要她鑄下大錯。


    李尋歡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長亭。


    長亭中仿佛迷漫著一重煙霧,人,就坐在煙霧中。


    這煙的香氣,也正是孫小紅所熟悉的。


    她心裏隻覺一陣熱血上湧,掙脫李尋歡扶著她的手,飛奔了過去。


    她一心隻想衝到她爺爺的懷抱中,向他說出心裏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聲大唿:“爺爺,我們迴來了……我們迴來了!”


    長亭中的火光忽然熄滅。


    然後,就響起了一個人平靜的聲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著你們!”


    聲音冷漠、平靜、堅定,既沒有節奏,也完全沒有感情。


    孫小紅突然怔住,胸中的熱血立刻冰冷,冷得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凍僵。


    這聲音就像是一根棒子,一下子就將她從天堂打下地獄。


    突然間,四盞燈籠亮起。


    四盞金黃色的燈籠,用細竹竿高高地挑著。


    金黃色的燈光下,坐著一個人,冷得像黃金,硬得像黃金,連他的心都像是用黃金鑄成的。


    他正在抽著旱煙。


    他抽的是孫老先生的旱煙。


    上官金虹!


    坐在長亭裏抽煙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風淒切,雨飄零。


    誰也不知道這雨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下的。


    孫小紅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沒力氣,她想衝進去,可是她不能動。


    她的胃在痙攣,收縮,想嘔吐。


    可是她卻連眼淚都已流不出來。


    李尋歡本就走得比她慢,現在還是在慢慢地走著,腳步並沒有停。


    但他的唿吸卻似已將停頓。


    他慢慢地走到長亭外,麵對著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沒有瞧他一眼,隻是凝注著手裏的旱煙,淡淡道:“你來晚了。”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來晚了。”


    他隻覺自己的嘴裏很幹燥、很苦,舌頭就好像在舐著一枚已生了鏽的銅板,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難道這就是恐懼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來晚了總比不來的好。”


    李尋歡道:“你本該知道我遲早總要來的。”


    上官金虹道:“隻可惜該來的人來遲,不該來的人反而先來了。”


    這句話說完,兩人忽然全都閉上了嘴,就這樣麵對麵地站著,動也不動。


    他們顯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時候才動。


    這一動就不可收拾。


    風雨中,暗林裏,還有兩個人,兩雙眼睛。


    兩雙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李尋歡和上官金虹,其中一雙眼睛溫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難再找到一雙如此美麗動人的眼睛。


    另一雙眼睛卻是死灰的,幾乎已和這陰森的夜色融為一體,就算是在地獄中,隻怕也很難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隱藏,此刻也應該早已溜走。


    這雙眼睛連鬼魅見了都將為之戰栗。


    林仙兒和荊無命竟先來到這裏,而且仿佛已來了很久。


    林仙兒倚在荊無命的身旁,緊緊抓著荊無命的膀子。


    荊無命不響,也不動。


    林仙兒忽然道:“你若要殺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再好也沒有了。”


    荊無命冷冷道:“現在已有人殺他,已用不著我出手。”


    林仙兒道:“我不是要你去殺李尋歡。”


    荊無命道:“殺誰?”


    林仙兒道:“上官金虹,殺上官金虹!”


    她興奮得全身都在發抖,指甲都已嵌入荊無命的肉裏。


    荊無命不動,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卻已露出了一種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獄中的火。


    林仙兒道:“他現在正全心全意要對付李尋歡,絕沒有餘力再對付別人,何況,他還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殺了他!”


    荊無命還是不動。


    林仙兒道:“金錢幫的秘密,隻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殺了他,你就是金錢幫的幫主。”


    她低低喘息著。


    她的喘息聲並不十分好聽,就像是條動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著又道:“你就算不想當金錢幫的幫主,但也該讓他看看你的厲害,讓他下了地獄後還要後悔,以前為什麽那樣對待你。”


    荊無命眼睛中若是藏著地獄的火種,現在火就已燃燒。


    林仙兒道:“去,快去,錯過這機會,後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荊無命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去!”


    林仙兒吐出口氣,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這裏等著你,隻要你成功,我以後就永遠是你的人了。”


    荊無命道:“你用不著等我。”


    林仙兒怔了怔道:“為什麽?”


    荊無命道:“因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林仙兒忽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


    她美麗的眼睛裏剛露出驚懼之色,荊無命已擰住了她的手。


    林仙兒並不時常流淚,她認為一個女人若隻有用眼淚才能打動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醜陋。


    她有許許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現在,她卻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淚。


    她幾乎能聽得到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顫聲道:“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荊無命緩緩道:“你這一生中,也許隻做錯了一件事。”


    林仙兒道:“什麽事?”


    荊無命道:“你不該認為每個人都和阿飛一樣愛你!”


    李尋歡背對著樹林。


    他並沒有看到從林中走出來的林仙兒和荊無命,他隻看到上官金虹臉上突然起了一種很奇異的變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從未給過別人這樣的機會,以後也絕不會再給。


    但李尋歡卻並沒有把握住這機會,他的飛刀竟未出手。


    因為他也已感覺到背後有種可怕的殺氣。


    他的飛刀並不單隻是用手擲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飛刀若出手,就再無餘力來防禦身後的攻擊。


    他的腳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荊無命。


    荊無命已來到他身後。


    然後,他才看到林仙兒,他從未想到她也會變得如此狼狽。


    雨更大了。


    每個人身上都已濕透。


    高挑著的燈籠雖已移到長亭簷下,卻還是照不遠。


    荊無命就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個人就像是個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尋歡的眼睛卻已從上官金虹身上移開,盯著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已從李尋歡的身上移開,也在盯著他。


    因為他們都已感覺到這一戰勝負的關鍵已不在他們本身,而在荊無命的手上。


    荊無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大笑過,他笑得彎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笑吧,因為你的確應該笑。”


    荊無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荊無命道:“為什麽?”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為了什麽。”


    荊無命道:“不錯,我知道,我的確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聲,慢慢地站直,緩緩接著道:“因為現在隻有我才能決定你們的死活,但你們卻不敢向我出手。”


    他說得不錯,的確沒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殺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尋歡手裏。他當然不會給李尋歡這機會。


    李尋歡的情況也一樣。


    荊無命緩緩道:“也許我可以幫你殺了李尋歡,也可以幫他殺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荊無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豈非已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又歎了口氣道:“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


    荊無命道:“你怎麽知道你看錯了?也許我的確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荊無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兒並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無論誰想要用一隻手製住她,都不容易。”


    荊無命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果然看出來了,隻可惜太遲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不但看錯,也做錯了。”


    荊無命道:“你也知道不該那樣對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確不該那樣對你,我本該殺了你的!”


    荊無命道:“你為什麽沒有殺?”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荊無命臉上突也起了種奇異的變化,嗄聲道:“你也有不忍的時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荊無命道:“所以你認為我也不忍殺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兒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來殺我。”


    荊無命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殺我,就不會將她帶來了。”


    林仙兒忽也大笑了起來。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濘中,此刻忽然笑了,實在令人吃驚。


    她大笑著道:“他的確不敢殺你,因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現在才明白,他這人本就是為你而活著的,他到這裏來,就為了要在你麵前證明他自己是多麽重要,可是在別人眼中,他根本連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殺你卻很容易。”


    林仙兒道:“你以為他敢殺我?……你要殺我,他卻救了我,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


    上官金虹道:“因為他要親手在我麵前殺你。”


    林仙兒道:“你錯了,他並不是要自己親手殺我,而是要看你親手殺我……”


    她大笑著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嫉妒得發瘋,那時我本以為他是為了我,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為了你,隻要是你喜歡的人,他都恨,甚至連你的兒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兒子是誰殺死的?”


    上官金虹麵上全無表情,淡淡道:“他若是為了我而殺人,無論殺誰都沒關係。”


    林仙兒瞧著他,臉上的笑漸漸消失,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一向總認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卻實在不了解你們,實在想不通你們兩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


    她冷笑著接道:“我隻知道無論那是種什麽樣活見鬼的關係,都一定令人惡心得要命,所以你們就算想告訴我,我也不想聽。”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說的卻太多了。”


    林仙兒道:“但我無論說什麽,也沒法子要你殺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沒法子!”


    林仙兒轉過臉,轉向荊無命,道:“我當然也沒法子要你殺他,是不是?”


    荊無命道:“是。”


    林仙兒又歎了口氣,道:“看來我隻有讓你們兩個人來殺我了,問題是誰動手呢?是他,還是你?”


    荊無命不再說話。


    他的手一抬,就將林仙兒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腳下。


    林仙兒這次既不再掙紮,也不再動,就這樣蜷曲在地上。


    但她畢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動,不反抗,卻不能要她不說話。


    第八十三章無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會發覺一個女人死的時候,身上最後僵硬的一個地方就是她的舌頭。這隻因女人舌頭上的肌肉永遠都比其他任何地方靈敏得多。


    林仙兒道:“不錯,當然是你,他把我帶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要看你親手殺我,隻有用這法子他心裏才會覺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覺得舒服些?”


    林仙兒道:“那就要看你用什麽法子來殺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為隻有慢慢地死,才能真正領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個人一生中隻有一次這麽樣的機會,縱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官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說幾句話,因為說話不但能減輕你的痛苦,也能減輕你的恐懼。”


    林仙兒道:“你當然也不會很快就殺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歡看著人慢慢地死,何況,我對你總算不錯,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點私房錢,已全都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殺我的時候,就已經把我刮得幹幹淨淨。”


    上官金虹道:“不錯,你現在的確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已懶得殺你。”


    他忽然一腳將林仙兒踢了出去,踢到李尋歡麵前。


    這次她連話都說不出了,濕透了的衣服,緊貼在她身上。


    她的胴體依然是美麗的。


    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聰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現在,她卻連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她本是雲端上的仙子,但現在卻變得就像是條泥漿中的野狗。


    這是為了什麽?


    是不是因為她從不知道對自己應該珍惜的東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尋歡瞧著倒在泥濘中的林仙兒,心裏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並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飛。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飛呢?


    阿飛並沒有錯。


    他雖然愛錯了人,但愛的本身並沒有錯。也許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卻在瞧著李尋歡,緩緩道:“我不殺她,隻因我覺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殺她,我讓給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會殺她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殺人,要殺氣,你的殺氣要全部留著來對付我,怎麽會浪費在她這種人身上呢?”


    李尋歡道:“人不對固然不能殺,地方不對也不能動手。”


    上官金虹道:“這地方不對?”


    李尋歡道:“本來是對的,現在卻不對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麽不對?”


    李尋歡道:“這地方現在太擠。”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尋歡道:“是。”


    他並不想隱瞞,荊無命縱然不出手,對他也是種威脅。


    何況荊無命隨時可能出手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抵擋他和上官金虹的聯手一擊。


    上官金虹的臉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隻不過他既然已迴來,就沒有人再能要他離開,是不是?”


    這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問荊無命的。


    荊無命道:“是。”


    他還是站得很遠,但無論誰都能感覺到他和上官金虹已又結成了一體,結成了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沒有人能摧毀,也沒有人能抵禦。


    李尋歡歎了口氣,忽然想起了阿飛。阿飛若是在這裏……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悠然道:“阿飛若在這裏,你們也許還有機會,隻可惜……他卻很令人失望。”


    李尋歡道:“我並沒有對他失望,有些人無論倒下去多少次,還是能站得起來的。”


    上官金虹道:“你認為他是這種人?”


    李尋歡道:“他當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沒有看錯,但等他站起來的時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證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遠無法站起!”


    李尋歡道:“現在……”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絕對沒有機會,一分機會都沒有。”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應該讓我選個地方,一個人若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權選擇在哪裏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錯了,殺人的才有權,被殺的人什麽都沒有,隻不過……”


    他逼視李尋歡,緩緩道:“對你,我也許會破例一次,你不但是個很好的朋友,也是個很好的對手。”


    李尋歡道:“多謝。”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裏?”


    李尋歡緩緩道:“一個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會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無論怎麽樣死,都不會太舒服的。”


    李尋歡道:“我隻不過想找個沒有雨的地方,換套幹淨的衣服,我不喜歡濕淋淋的死,不喜歡倒在濕淋淋的地方。”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老實說,除了洗澡的時候,我都寧願自己的身上是幹著的。”


    上官金虹突然歎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你不怕死,但卻一直不相信,因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現在——現在我才有點相信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個人若在臨死前還能說這種話,可見他對生死的確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艱難唯一死,除死之外無大事,一個人若連死都不在乎,又怎麽會在乎他死的時候身子是濕是幹呢?”


    他盯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所以我想,你這麽樣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尋歡道:“你認為是什麽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你這隻不過是故意在拖時間,因為一個人就算已明知必死無疑卻還是要盡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跡出現,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尋歡道:“你也這麽想?”


    上官金虹道:“我當然不會這麽想,我一直沒有低估你。”


    他接著道:“你當然知道絕不會有奇跡出現,這世上根本已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救得了你,何況,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尋歡道:“那麽,你怎麽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這麽樣做,隻不過是在找機會讓她們逃走而已,因為你知道我在殺你之前,絕不會殺別的人,這正如一個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絕不會先用饅頭大餅來填飽肚子,免得壞了胃口。”


    李尋歡淡淡笑道:“這比喻並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卻不假。”


    李尋歡笑得已有些勉強,道:“就算不假,但你難道會將她們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確不必。


    她們活著,對他已全無威脅。


    他若要她們死,隨時隨地都方便得很。


    李尋歡幾乎不忍再去瞧孫小紅一眼。


    但無論如何,她現在總算還有生命,還能唿吸。


    這已足夠。


    除此之外,他還能為她做什麽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說過,我為你破例一次,因為你和別的人全無關係。”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活得很幹淨,我至少總不能讓你死得太齷齪——至少總不能讓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裏。”


    死,是怎麽樣死,死在哪裏?


    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幹淨。


    孫小紅呢?


    李尋歡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絕不能分散。


    他甚至沒有聽到孫小紅的聲音。


    但現在他就要走了,她當然也知道他這一走,以後也許就永遠沒有見麵的時候,這一走也許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她怎麽能就這樣看著他走?


    他生怕她會趕過來,要跟他一起走,要陪著他一起死。


    她若這樣做,他隻有狠下心,將她打暈,或者點住她的穴道,然後再告訴她,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那種場麵一定很悲傷,很感人。


    但李尋歡卻不希望她這樣做,現在,他心裏的負擔已夠重,她若這麽樣做了,他的情感說不定就會崩潰。


    他的性格雖堅強,情感卻很脆弱。


    孫小紅並沒有這麽樣做,她甚至沒有過來和李尋歡話別。


    這是為了什麽?


    李尋歡終於忍不住迴過頭,瞧了她一眼。


    她並沒有暈過去,也沒有走。


    她也正在瞧著李尋歡。


    她神情雖悲傷,但目光卻那麽溫柔,那麽堅定,她的嘴雖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睛卻在告訴李尋歡:“既然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隻管放心去做吧,我絕不會拉住你,也不會打擾你,無論你做什麽,我都知道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做得很對。”


    雖然隻瞧了一眼,李尋歡的心情就已不再那麽沉重了。


    因為他已明白她是個堅強的女人,絕不會要他操心,用不著他說,她也會好好地活下去。


    她對他隻有安慰,隻有鼓勵。


    他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感激,因為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她這麽做對他的幫助有多麽大。


    他忽然覺得自己能遇著這樣的一個女人實在是運氣。


    李尋歡終於走了,走的時候,步履已遠比來的時候堅定。


    孫小紅靜靜地瞧著他走,過了很久,才將目光轉到林仙兒身上。


    林仙兒正掙紮著從泥濘中站起來。


    她盡力想做出驕傲高貴的樣子,但她自己也知道無論怎麽做都是沒有用的,因為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狼狽。


    孫小紅仍在瞧著她,沒有一點表情。


    沒有表情就是種輕蔑的表情。


    林仙兒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孫小紅道:“不知道。”


    林仙兒道:“你害了你爺爺,也害了李尋歡,但你卻隻不過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這裏。”


    孫小紅道:“你認為我應該怎麽樣?”


    林仙兒道:“你自己應該知道……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孫小紅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那麽你就應該懺悔,應該難受。”


    孫小紅道:“你怎麽知道我不難受?一個人若是真覺得懺悔,覺得難受,並不要用嘴來說的,要用行動來表示。”


    林仙兒道:“你表示了什麽?做了什麽?”


    孫小紅道:“現在我能做什麽?”


    林仙兒道:“你明知李尋歡這一去必死無疑,至少應該拉住他……”


    孫小紅道:“我能拉得住他麽?”


    她歎了口氣,道:“我若去拉他,隻有使他的心更亂,死得更快。”


    林仙兒道:“可是你……你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的確想流淚,想大哭一場,但卻不是現在。”


    林仙兒冷笑道:“你要等到什麽時候?”


    孫小紅道:“明天……”


    林仙兒道:“但明天還有明天的。”


    孫小紅道:“就因為永遠有明天,所以永遠有希望。”


    她慢慢地接著道:“我雖然做錯了,但那已過去了,我縱然要流淚,也不妨等到明天,因為今天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隻有懦夫和呆子才會永遠為“昨天”的事而流淚。


    真正有勇氣承認自己錯誤的人,也就會同樣有勇氣麵對現實,絕不會將自己埋葬在眼淚裏。


    眼淚並不能洗清恥辱,更不能彌補錯誤,你若是真的懺悔,就得拿出勇氣來,從今天從頭做起。


    林仙兒怔住了。


    她說這些話,為的就是要打擊孫小紅。因為她知道孫小紅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孫小紅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卻失敗了。


    孫小紅遠比她想象中堅強,遠比她想象中有勇氣。


    第八十四章偉大的愛心


    過了半晌,林仙兒才咬著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麽?”


    孫小紅緩緩道:“一個女人要幫助她的男人,並不是要去陪他死,為他拚命。而是要鼓勵他,安慰他,讓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讓他能覺得自己是重要的,並沒有被人忽視。”


    林仙兒冷笑道:“這已夠了麽?”


    孫小紅歎息了一聲,道:“除此之外,我還能為他做什麽呢?”


    她不必再做什麽。


    這已足夠。


    無論哪個男人遇到她這樣的女人,都應該十分感激。


    孫小紅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擊我,但我並不怪你,因為我忽然覺得你很可憐。”


    林仙兒冷笑道:“可憐?我有什麽好可憐的?”


    孫小紅道:“你以為自己很年輕、很美、很聰明,以為世上的男人都會拜倒在你腳下,所以別人真心地對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認為他是呆子,可是你總有一天會發現,世上對你真心的原來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多,真情並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買得到的。”


    她幽幽地接著道:“到了那時,你就會發現你原來什麽都沒有得到,什麽都是空的——一個女人要是到了這種時候才是最可憐的時候。”


    林仙兒道:“你……你認為我現在已到了這種時候?”


    她聲音顫抖,因為她全身都在發抖,也不知是氣憤,是冷,還是恐懼。


    孫小紅沒有說話,隻是冷冷地瞧著她臉上的烏青,滿身的泥汙,這已經比說任何話都要令她難受。


    林仙兒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錯,我的確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當作呆子,可是我現在要去找他,他還是一樣會爬著來求我的。”


    孫小紅道:“你為何不去試試?”


    林仙兒道:“我不必試就知道,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裏雖在說不必,但人已轉身奔了出去。


    她走得那麽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為她知道這已是她最後一個機會,這機會若再錯過,她才真的活不下去。


    孫小紅癡癡地怔了半晌,才緩緩轉過頭。


    大地一片黑暗,霧一般的雨絲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也不知是在什麽時候來的,仿佛也已在這裏等候了很久。


    孫小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這雙眼睛並不明亮,也許是因為淚流得太多,所以目光看來有些呆滯,但其中蘊含的那種悲哀幽怨之意,連鐵石人看了也要動心。


    然後,孫小紅就看到了她的臉。


    她的臉也不是完美無瑕的。


    她的臉色太蒼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見到陽光。


    也不知為了什麽,孫小紅從第一眼看到她,就認為她是自己這一生中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人。


    她的頭發已淩亂,衣衫已濕透,看來當然也應該很狼狽,奇怪的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覺得她狼狽。


    她看來還是那麽清麗,那麽高貴。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令人感覺到她那種獨特的氣質,獨特的魅力。


    孫小紅以前並沒有見過這個人,但隻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誰了。


    林詩音!


    隻有她這樣的女人,才能令李尋歡那樣的男人顛倒終生。


    孫小紅心裏在歎息。


    “為什麽別人都要說林仙兒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第一美人應該是她才對,莫說她年紀輕的時候,就是現在,她還是比林仙兒強得多。”


    她這麽想,也許因為現在是雨夜,也許因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總和男人不同的。


    林詩音也在看著她,正慢慢地走了過來,柔聲道:“你……你就是孫姑娘?”


    孫小紅點了點頭,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聽他說起你。”


    林詩音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她當然知道孫小紅說的“他”是誰。


    孫小紅道:“你也早就來了。”


    林詩音垂下頭,道:“我聽說他要在這裏決鬥,本來想趕來跟他說幾句話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沒有出過門,已經連路都不認識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著道:“但這也沒什麽關係,我要對他說的話,跟你說也一樣。”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慘,仿佛每說一句話,都要先考慮很久。


    她無論說什麽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別人聽了一定會認為她是個很冷漠、很無情的女人。


    但孫小紅卻很了解,她能夠說出這種冷漠清淡的話來,那隻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孫小紅心裏隻覺得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見你,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肯跟他見麵呢?”


    林詩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來是想和李尋歡見麵的,但她來的時候,已有別人在旁邊,所以她才不敢現身,因為她怕別人看破她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


    因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尋歡見了麵,自己就再也不能控製自己。


    這些話她縱然沒有說出來,孫小紅也很了解。


    孫小紅歎道:“以前我總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人總要聽別人的擺布,讓別人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我才明白,你聽別人的話,並不是因為你怕他,而是因為你愛他,你知道他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你好。”


    林詩音本來一直在控製著自己,但現在,她卻再也控製不住了。


    她眼淚已湧泉般流了出來。


    因為孫小紅的這些話,每個字都說到她心裏去,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刺得她心疼。


    她曾經問過自己:“現在我什麽都沒有得到,什麽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兒一樣,但這情況是誰造成的呢?難道是我的錯麽?”


    她曾經埋怨過李尋歡,恨過李尋歡。


    這種悲慘的結局,豈非正是李尋歡所造成的?


    但現在她知道錯的並不是李尋歡,而是她自己。


    “那時我為什麽要聽他的話?為什麽不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是愛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誰也不嫁。”


    孫小紅柔聲道:“我雖然不太清楚你們之間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詩音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錯了。”


    孫小紅愕然道:“為什麽?”


    林詩音道:“因為……我要是也和你一樣有勇氣,和你一樣堅強,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孫小紅道:“可是你……”


    林詩音道:“我現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隻有你才配得上他。”


    孫小紅垂下頭,道:“我……”


    林詩音根本不讓她說話,又道:“因為隻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勵他,無論他做什麽,你對他的信心都不會改變,而我……”


    她黯然歎息,眼淚又流下。


    孫小紅垂著頭,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後還是有機會見著他的,以前的事都已過去,以後你們還是可以……”


    林詩音又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認為他還有機會?還有希望?”


    孫小紅道:“他當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別人看他那樣子,一定會認為他對自己已全無信心,一個人若連自己都對自己失卻了信心,那還有什麽希望?”


    林詩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道:“但我卻知道,他做出那樣子來,隻不過是因為故意要上官金虹輕視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輕敵之心,就難免有疏忽。”


    她眼睛裏閃著光,緩緩道:“隻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殺了他!”


    林詩音歎了口氣,道:“他對自己有信心,也許就因為知道你對他有信心,你對他的幫助有多麽大,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孫小紅垂下頭,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對李尋歡有信心,對自己也有信心。


    林詩音瞧著她,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羨慕,是酸楚,是為自己難受,還是在為李尋歡高興。


    李尋歡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實在隻有孫小紅這樣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則他這次縱能戰勝,以後還是要倒下去。


    縱然沒有別人能擊倒他,他自己也會將自己擊倒的。


    林詩音長長歎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許正是上天對他的補償,這本是他應得的,可是……”


    她忽然問道:“荊無命呢?他就算能擊敗上官金虹,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抵擋他們兩個人。”


    孫小紅沉吟著,道:“荊無命也許不會出手,因為上官金虹既然自覺有必勝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麽,等他想出手時,就已太遲了。”


    她說得不錯,這正是李尋歡唯一的機會。


    他們要擊倒李尋歡,也隻有一次機會——小李飛刀絕不會給任何人第二次機會。


    問題是,誰能把握住這一次機會?


    林詩音道:“你的意思是說,荊無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機會?”


    孫小紅道:“不錯。”


    林詩音道:“你怎麽能確定荊無命不出手呢?”


    孫小紅道:“我不能。”


    她很快地接著又道:“但我卻能確定,在一個時辰之內,他們誰都不會出手。”


    林詩音道:“就算你說得不錯,在一個時辰內,也不會有奇跡出現的。”


    孫小紅道:“會有。”


    林詩音道:“什麽奇跡?”


    孫小紅道:“阿飛。”


    林詩音雖然沒有說什麽,但表情卻很失望。


    無論誰都已對阿飛失望。


    孫小紅道:“大家都認為阿飛已不行了,那隻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鎖。”


    林詩音道:“枷鎖?”


    孫小紅道:“嗯,枷鎖,他的枷鎖也許隻有一個人能解開。”


    林詩音道:“誰?”


    孫小紅道:“解鈴還需係鈴人。”


    林詩音道:“你是說……林仙兒?”


    孫小紅道:“不錯,等他真正發現林仙兒並不值得他愛的時候,他的枷鎖就解開了。”


    林詩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也許不錯,可是,他已墮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個時辰中振作起來?”


    孫小紅道:“為了別的原因,他當然不能,但為了李尋歡,他也許能的。”


    她緩緩接著道:“一個人為了他自己所愛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許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詩音長長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孫小紅道:“所以我現在要去找阿飛,將這種情形告訴他。”


    林詩音道:“等一等,我……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


    孫小紅道:“我在聽著。”


    林詩音道:“我已有很久沒有到外麵來走動,但外麵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覺得奇怪麽?”


    孫小紅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為我知道你有個很聰明的兒子。”


    林詩音又垂下了頭,道:“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兒子,我什麽都沒有,隻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轉告他,要他原諒……”


    孫小紅歎道:“他從沒有恨過任何人,你總該知道的。”


    林詩音沉吟著,仿佛有些話不知道怎麽才能說出口。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他那《憐花寶鑒》的事?”


    林詩音有些驚訝,道:“這件事你也知道?”


    孫小紅笑了笑,道:“這件事本就是我告訴他的,我二叔……”


    林詩音恍然道:“不錯,王老前輩來的時候,孫二先生也在。”


    孫小紅道:“這麽說,那本《憐花寶鑒》的確是在你手上了?”


    林詩音道:“是的,但我卻一直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


    孫小紅道:“為什麽?”


    林詩音道:“因為那時我覺得武功非但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愈高,麻煩也愈多,所以……”


    孫小紅道:“所以你才將他瞞住,因為你隻要他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過一生。”


    林詩音淒然道:“這正是最大的原因,別人也許不會相信……”


    孫小紅道:“我相信。”


    她歎了口氣,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隻怕也會和你一樣。”


    隻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隻有女人才知道一個少女為了她所愛的男人,是無論什麽都做得出的,在別人眼中看來,她所做的事也許很可笑,但在她們自己看來,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沒有這一點重要。


    林詩音道:“但現在我卻很後悔,覺得不應該瞞著他的。”


    孫小紅道:“你瞞著他,也是為他好,有什麽不應該的?”


    林詩音道:“因為……他若練了《憐花寶鑒》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荊無命縱然聯手對付他,也沒關係了。”


    孫小紅道:“所以你覺得很內疚,希望他能原諒你。”


    林詩音點了點頭,黯然道:“我也知道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將這件事說出來,心裏就更難受。”


    孫小紅道:“但你卻錯了。”


    林詩音道:“我錯了?”


    孫小紅道:“他若練了《憐花寶鑒》上的武功,也許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對手。”


    林詩音道:“為什麽?”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阿飛的劍為什麽可怕?”


    林詩音道:“因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孫小紅道:“他怎麽能比別人快?”


    林詩音道:“因為他……”


    孫小紅道:“他快,隻因為他比別人專心,小李飛刀也一樣,他們若是練了別的武功,反而會分心,也許就不能這麽快了。”


    林詩音垂著頭,想了很久,緩緩道:“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能將我的意思告訴他。”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們以後還有見麵的機會,你為什麽不自己告訴他?”


    第八十五章忽然想通了


    林詩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


    她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道:“以後我們也許沒有見麵的機會了。”


    孫小紅皺眉道:“為什麽?”


    林詩音道:“因為……因為我就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孫小紅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詩音道:“一定!”


    孫小紅道:“為什麽?”


    林詩音道:“因為我已下了決心。”


    孫小紅說不出話了。


    林詩音忽又笑了笑,淒然道:“我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我做事從來沒有決心,這也許是我第一次下決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來要我改變。”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我們才第一次見麵,現在說話的時候也不多了,你總該讓我再見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林詩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這裏等你,明天早上。”


    林詩音也走了。


    現在,天地間仿佛就隻剩下孫小紅一個人。


    她一直沒有流淚,但現在,她眼淚卻突然泉水般流了出來。


    她也下了決心。


    隻要李尋歡不死,她一定要將他帶到這裏來。


    自從她第一次看到李尋歡,她就決心要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他。


    這決心她從未改變。


    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太自私,她決心要犧牲自己!


    因為她忽然覺得林詩音比她更需要李尋歡!


    “他們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權利享受人生,我無論用什麽法子,都要將他們攏合在一起。”


    她本就屬於他的,無論什麽人都不該拆散他們。


    “龍嘯雲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於我……”


    她決心不想自己,咬著嘴唇,擦幹了眼淚。“就算要流淚,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她抬起頭。


    不錯,現在的確很黑暗,因為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來了,光明還會遠麽?


    有些人認為世上隻有兩種人,一種好人,一種壞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樣。


    林仙兒當然是屬於壞人那一類,但林詩音和孫小紅呢?


    她們當然都是好人,但她們也不一樣。


    無論是什麽事,林詩音總是忍受、忍受……


    她認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孫小紅卻不同,她要反抗!


    隻要她認為是錯的,她就反抗!


    她堅定、明朗、有勇氣、有信心,她敢愛,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遠看不到黑暗的一麵!


    就因為世上還有她這種女人,所以人類才能不斷進步,繼續生存。


    “永恆的女性,引導人類上升。”


    這句話也正是為她這種女人說的。


    “隻要我去找他,無論什麽時候,他還是會爬著來求我的。”


    “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兒真的這麽有把握?


    她的確有把握,因為她知道阿飛愛她愛得要命。


    但阿飛現在在什麽地方呢?


    “他一定還在那屋子裏,因為那是‘我們的家’,那裏還有我留下的東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還在等著我迴去。”


    想到這裏,林仙兒心裏忽然覺得舒服多了。


    “這兩天他一定什麽事都不想做,一定還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甚至連那些屍體都還沒有搬走。”


    想到這裏,林仙兒又不禁皺了皺眉。


    “但是沒關係,隻要我一見他,無論什麽事,他都會搶著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動手。”


    林仙兒滿足地歎了口氣,一個人已到了她這種時候,想到還有個地方可以迴去,還有人在苦苦地等著她,這種感覺實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對他也許的確太狠了些,將他逼得太緊,以後我也要改變方針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聽話,多少也得給他點甜頭吃吃。”


    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心裏有點發熱。


    “無論如何,他畢竟不是個很令人討厭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見的那些男人全都強得多。”


    她忽然發覺自己還是有點愛他的。


    她這一生中,假如還有個人能真的令她動一點感情,那人就是阿飛了,想得愈多,她就愈覺得阿飛的好處比別人多。


    “我真該好好地對他才是,像他這樣的男人,世上並不多,以後我也許再也找不到了。”


    愈想她愈覺得不能放棄他。


    也許她一直都在愛著他,隻不過因為他愛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覺得無所謂。


    他愛她愛得若沒有那麽深,她說不定反而會更愛他。


    這就是人性的弱點,人性的矛盾。


    所以聰明的男人就算愛極了一個女人,也隻是藏在心裏,絕不會將他的愛全部在她麵前表現出來。


    “阿飛,你放心,以後我絕不會再令你傷心了,我一定天天陪著你,以前的事全已過去,現在我們再從頭做起。”


    “隻要你還像以前那麽樣對我,我什麽事都可以依著你。”


    但阿飛是不是還會像以前那麽樣對她呢?


    林仙兒忽然覺得並不十分有把握,對自己的信心已動搖。


    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隻因她以前從未覺得阿飛對她有如此重要,無論阿飛對她是好是壞,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隻有在很想“得到”的時候,才會怕“失去”。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也正是人類許多種弱點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愈急切,“失去”的可能就愈大。


    林仙兒抬起頭,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裏居然有燈。


    她忽然停下來,將貼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塊,就著雨水洗了洗臉,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頭發。


    她不願讓阿飛看到她這種狼狽的樣子。


    因為她絕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裏的燈還在亮著。


    燈在桌上。


    燈的旁邊,還有一大鍋粥。


    屋子裏並不像林仙兒想象中那麽髒,屍體已搬走,血漬已清掃,居然打掃得十分幹淨。


    阿飛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著粥。


    他吃東西的時候一直很慢,因為他知道食物並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將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現在,他看來卻並不像是在享受。


    他臉上甚至帶著種厭倦的神色,顯然是在勉強自己吃。


    他為什麽要勉強自己吃?是不是因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個人麵對著孤燈,慢慢地喝著粥。


    沒有看到過這種景象的人,絕不會想到這景象是多麽寂寞、多麽淒涼。


    然後,門輕輕被推開了。


    林仙兒忽然出現在門口,瞧著他。


    在看到阿飛的這一瞬間,她心裏忽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湧,就好像流浪已久的遊子驟然見到親人一樣。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會有這種感覺。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飛卻似乎根本沒有發覺有人進來,還是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喝著粥,就好像世上隻有這碗裏的粥才是真實的。


    但他臉上的肌肉卻似在逐漸僵硬。


    林仙兒忍不住輕喚了一聲:“小飛……”


    這唿喚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那麽甜蜜。


    阿飛終於慢慢地抬起頭,麵對著她。


    他的眼睛還是很亮,是不是因為有淚呢?


    林仙兒的眼睛似也有些濕了,柔聲道:“小飛,我迴來了……”


    阿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動作了。


    林仙兒已慢慢地向他走了過來,輕輕道:“我知道你會等我的,因為我到現在才知道這世上隻有你一個人是真的對我好。”


    這一次她沒有用手段。


    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她已決定要以真心對他。


    “我現在才知道別的人都隻不過是利用我……我利用他們,他們利用我!這本沒有什麽吃虧的,隻有你,無論我怎麽樣對你,你對我總是真心真意。”


    她沒有注意阿飛臉上表情的變化。


    因為她距離阿飛已愈來愈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許多她應該看到的事。


    “我決心以後絕不再騙你,絕不會再讓你傷心了,無論你要怎麽樣,我都可以依著你,都可以答應你……”


    “嘣”的一聲,阿飛手裏的筷子突然斷了。


    林仙兒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聲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以後我一定會加倍補償你,我會要你覺得無論你對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溫暖而柔軟。


    無論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絕對再也舍不得移開。


    阿飛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開了。


    林仙兒眼睛裏忽然露出一絲恐懼之意,道:“你……你難道……難道不要我了?”


    阿飛靜靜地瞧著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這個人似的。


    林仙兒道:“我對你說的全都是真話,以前我雖然也和別的男人有……有過,但我對他們全都是假的……”


    她聲音忽然停頓,因為她忽然看到了阿飛臉上的表情。


    阿飛的表情就像是想嘔吐。


    林仙兒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你……你難道不願聽真話?你難道喜歡我騙你?”


    阿飛盯著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隻奇怪一件事。”


    林仙兒道:“你奇怪什麽?”


    阿飛慢慢地站了起來,一字字道:“我隻奇怪,我以前怎麽會愛上你這種女人的!”


    林仙兒忽然覺得全身都涼了。


    阿飛沒有再說別的。


    他用不著再說別的,這一句話就已足夠。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將林仙兒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阿飛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個人若已受過無數次打擊和侮辱,絕不會不變的。


    一個人可以忍受謊言,卻絕不能忍受那種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樣。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樣。


    林仙兒隻覺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飛已拉開了門。


    林仙兒忽然轉身撲過去,撲倒在他腳下,拉住他的衣服,嘶聲道:“你怎麽能就這樣離開我……我現在已隻有你……”


    阿飛沒有迴頭。


    他隻是慢慢地將衣服脫了下來。


    他精赤著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幹淨。


    他終於甩脫了林仙兒,甩脫了他心靈上的枷鎖,就好像甩脫了那件早已陳舊破爛的衣服。


    林仙兒卻還在緊緊抓著那件衣服,因為她知道除了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別的。


    “到頭來你總會發現你原來什麽也沒有得到,什麽都是空的……”


    林仙兒淚已流下。


    到這時她才發現她原來的確是一直愛著阿飛的。


    她折磨他,也許就因為她愛他,也知道他愛她。


    “女人為什麽總喜歡折磨最愛她的男人呢?”


    到現在,她才知道阿飛對她是多麽重要。


    因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為什麽總是對得到的東西加以輕蔑,為什麽總要等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


    也許不隻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樣的。


    林仙兒突然狂笑起來,狂笑著將阿飛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麽,我這麽漂亮,又這麽年輕——隻要我喜歡,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換十個都沒有關係。”


    她在笑,可是這笑卻比哭更悲慘。


    因為她也知道男人雖容易得到,但“真情”卻絕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買得到的……


    林仙兒的下場呢?


    沒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從這世上消失了。


    兩三年以後,有人在長安城最豪華的妓院中,發現一個很特別的妓女,因為她要的不是錢,而是男人。


    據說她每天至少要換十個男人。


    開始時,當然有很多男人對她有興趣,但後來就漸漸少了。


    那並不僅是因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為大家漸漸發現她簡直不是個人,是條母狼,仿佛要將男人連皮帶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歡摧殘男人,對自己摧殘得更厲害。


    據說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兒。


    可是她自己不承認。


    又過了幾年,長安城裏最卑賤的娼寮中,也出現了個很特別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並不是因為她美,而是因為醜,醜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當她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自稱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說的話自然沒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灑在阿飛胸膛上,他覺得舒服得很,因為這雨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麻木的,兩年來,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而且他覺得很輕鬆,就像是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遠處有人在唿喚:“阿飛……”


    唿聲很輕,若在幾天前,他也許根本聽不見。


    但現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聾了。


    他停下,問:“誰?”


    一個人奔過來,兩條長長的辮子,一雙大大的眼睛。


    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隻不過顯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孫小紅終於也找到了他。


    她奔過來,幾乎衝到阿飛身上,喘息著道:“你也許不記得我了……”


    阿飛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記得你,兩年前我看到過你一次,你很會說話,前兩天我又見過你一次,你沒有說話。”


    孫小紅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記性這麽好。”


    她的心境忽然開朗,因為她發現阿飛又已站了起來,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無論被人擊倒多少次,都還是能站得起來的。”


    她覺得李尋歡的確是阿飛的知己。


    阿飛雖然知道她找來一定有事,但卻沒有問。


    他知道她自己會說出來的。


    孫小紅卻沒有說,她還不知道該怎麽說。


    阿飛終於道:“無論什麽話你都可以說,因為你是李尋歡的朋友。”


    孫小紅眨著眼,道:“你見過她了?”


    阿飛道:“嗯。”


    孫小紅道:“她呢?”


    阿飛道:“她是她,我是我,你為何要問我?”


    以前每當有人在他麵前提起林仙兒時,他都會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激動,就連她的名字對他來說都仿佛有種奇異的魔力。


    但現在他卻很平靜。


    孫小紅凝視著他,忽然長長鬆了口氣,嫣然道:“你果然已將你的枷鎖甩脫了。”


    阿飛道:“枷鎖?”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籠,也有他自己的枷鎖,隻有很少人才能將自己的枷鎖甩脫。”


    阿飛道:“我不懂。”


    孫小紅笑道:“你不必懂,你隻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孫小紅道:“你真的懂?……那麽我問你,你是怎麽樣將那副枷鎖甩脫的?”


    阿飛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隻不過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這五個字說來簡單,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來在菩提樹下得道,就因為他忽然想通了。


    達摩祖師麵壁十八年,才總算“忽然想通了”。


    無論什麽事,你隻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會有煩惱,但達到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煩惱。


    孫小紅也想了很久,才歎了口氣,道:“一個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價一定不少……”


    阿飛似乎已不願再提起這些事,忽然問道:“是他要你來找我的?”


    孫小紅道:“不是。”


    阿飛道:“他呢?”


    孫小紅突然不說話了,笑容也已不見。


    阿飛悚然動容,道:“他怎麽樣了?”


    孫小紅囁嚅著黯然道:“老實說,我既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也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阿飛變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孫小紅道:“我也許可以找得到他,隻不過他的死活……”


    阿飛道:“他的死活怎麽樣?”


    孫小紅凝視著他,一字字緩緩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第八十六章錯的是誰呢


    外麵雖下著雨,屋子裏卻還是很幹燥,因為這麽大的屋子,隻有一個窗戶,窗戶很小,離地很高。


    窗戶永遠都是關著的,陽光永遠照不進來,雨也灑不進來。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誰也看不出這牆是土石所築,還是銅鐵所鑄;但誰都能看得出這牆很厚,厚得足以隔絕一切。


    屋子裏除了兩張床和一張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沒有椅,沒有凳,甚至連一隻杯子都沒有。


    這屋子簡直比一個苦行僧所住的地方還要簡陋。


    江湖中聲名最響,勢力最大,財力也最雄厚的“金錢幫”幫主,竟會住在這麽樣的地方。


    李尋歡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著他,悠然道:“這地方你滿意了麽?”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笑了,道:“這地方至少很幹燥。”


    上官金虹道:“的確很幹燥,我可以保證連一滴水都沒有。”


    他淡淡接著道:“這地方一向沒有茶,沒有水,沒有酒,也從來沒有人在這裏流過一滴眼淚。”


    李尋歡道:“血呢?有沒有在這裏流過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沒有——就算有人想死在這裏,還沒有走到這裏之前,血就已流幹了。”


    他冷冷接著道:“我若不想要他進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進這屋子。”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老實說,活著住在這裏雖然不舒服,但死在這裏倒不錯。”


    上官金虹道:“哦?”


    李尋歡道:“因為這地方本來就像是墳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歡,我不妨就將你埋在這裏。”他目中又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指了指腳下的一塊地,接著道:“就埋在這裏,那麽以後我每天站在這裏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腳下,我做事就會更清醒。”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樣會被人踩在腳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樣,我當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尋歡淡淡道:“但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若是太多了,豈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會痛苦,從來沒有過。”


    李尋歡道:“那隻因你也從來沒有快樂過……有時我很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活著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動,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有些人也許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活著的,但還有些卻更可憐,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死的。”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盯著他,道:“也許你就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死的。”


    李尋歡道:“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尋歡道:“因為我已知道死也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說話,接著又道:“在你眼中,看來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尋歡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煩惱,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帶著笑道:“現在我想坐,就坐下來,想閉起眼睛,就閉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緊。


    李尋歡道:“你當然不能,因為你還要擔心很多事,還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現在我總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應過不讓你濕淋淋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幹透就出手的,可是現在我主意又變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現在我不但要給你套幹淨的衣服,還要給你一壺酒,因為你說的話實在很有趣,能聽到死人說如此有趣的話,實在不容易。”


    龍小雲蜷曲在被窩裏,似已睡著,但地上卻有幾個濕淋淋的腳印還未幹透。


    燃著燈,燈芯已將燃盡,黯淡的燈光使這半舊的客棧看來更陰森森的,仿佛全無生氣。


    林詩音悄悄推開門,悄悄走了進來。


    慈母的腳步永遠那麽輕,她們寧可自己徹夜不眠,也不忍驚醒孩子的夢。


    龍小雲也許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許比大多數人都深沉世故,但當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看來卻還是個孩子。


    他的臉還是這麽小,這麽蒼白,這麽瘦弱,無論他做過什麽事,他畢竟還是個孤獨而無助的孩子,對人生還是充滿了迷惘。


    林詩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視著他,心裏隻覺得一陣酸楚。


    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來寧死也不願離開他的。


    可是現在……


    林詩音猛然迴身,將燈芯挑起。


    “無論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幾眼,多看他幾眼,以後……”


    以後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淚已奪眶而出。


    龍小雲眼睛雖然閉得很緊,但眼角似也有淚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發抖,是太冷,還是在做噩夢?


    林詩音俯下身,想為他將被拉緊些。


    她忽然發覺被子是濕的,龍小雲的衣服也是濕的,濕透。


    林詩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輕輕道:“原來你也出去過。”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閉著嘴,閉得更緊。


    林詩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後麵跟著我?”


    龍小雲終於點了點頭。


    林詩音道:“我剛才說的話,你也全都聽見了。”


    龍小雲忽然從被窩裏拿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高高舉起,道:“拿去。”


    林詩音皺了皺眉,道:“這是什麽?”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麽?你豈非正是為了要拿這東西才迴來的麽?”


    林詩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迴來看你的。”


    龍小雲道:“若不是為了這東西,你還會迴來看我?”


    他忽然張開眼睛,盯著他的母親。


    他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離開我,若不是為了這樣東西,你隻怕早就走了。”


    林詩音黯然道:“我的確準備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我……”


    龍小雲打斷了她的話,道:“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你要到哪裏去。”


    林詩音道:“你知道?”


    龍小雲道:“你要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林詩音又怔住了。


    龍小雲嗄聲道:“你準備用這本《憐花寶鑒》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他將手裏的油紙包拋到林詩音麵前,嘶聲道:“那麽你為什麽還不拿去?為什麽還不去?”


    林詩音身子搖了搖,似已支持不住。


    龍小雲道:“有了這本《憐花寶鑒》,上官金虹一定會見你的,因為他也是練武的,見了這種東西也會心動。”


    他咬著牙,接著又道:“你想利用這機會跟他拚命,但你當然也知道要他死並不容易,所以你這麽做,隻不過是想將他先抱住,能將他多抱住一刻,李尋歡就能多活一刻,阿飛也許就能及時趕去救他!”


    林詩音黯然無語。


    龍小雲的確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每句話都說到她心裏去了。


    她已沒有什麽話可說。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確對你很好,你為了他就算連自己的兒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沒有人能說你不對。”


    他抖得更厲害,接著又道:“可是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有沒有替我想過,我畢竟是你的兒子……我……我……”


    林詩音的心就像是被針在刺著,忍不住握緊了她兒子的手,道:“我當然也替你想過,我……”


    龍小雲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過,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裏去等他們,你既已為他死了,他們見到我,自然一定會好好地照顧我。”


    他嗄聲接著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裏豈非更亂、更難受,就算阿飛能趕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詩音的身子也已開始發抖。


    龍小雲道:“何況,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顧我,我也不會跟著他的,我根本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林詩音淒然道:“為什麽?”


    龍小雲咬著牙,道:“因為我恨他!”


    林詩音道:“但是你已經……”


    龍小雲又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恨他,並不是因為他廢了我的武功。”


    林詩音道:“那麽你是為了什麽?”


    龍小雲嘶聲道:“我恨他為什麽不是我的父親,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麽不是他的兒子,我若是他的兒子,你豈非就不會離開我了,一切事豈非全都會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林詩音心已碎了,整個人已崩潰。


    她隻覺再也支持不住,終於倒了下去,倒在身後的椅子上。


    “這孩子若是他的兒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這念頭她連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處,她又何嚐沒有偷偷地想過?


    不幸的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錯的隻是父母,孩子並沒錯,為什麽也要跟著受懲罰,跟著受苦?


    林詩音掙紮著爬起,撲在她兒子身上,淚如雨下,嗄聲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做我們的孩子實在不容易……”


    窗外忽然傳入一聲淒涼而沉重的歎息。


    一人更咽著道:“你並沒有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你。”


    龍嘯雲。


    以前見過他的人,絕對想不到他也會變得如此狼狽,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門口,竟似沒有勇氣走進這屋子。


    龍小雲抬起頭,嘴唇動了動,仿佛想喚他一聲:“爹。”


    但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龍嘯雲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兒子。”


    林詩音猝然迴首。


    龍嘯雲目光轉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妻子,我這人活著本就是多餘的。”


    林詩音道:“你……”


    龍嘯雲不讓她說話,又道:“可是我卻一心要做你們的好父親、你們的好丈夫,隻不過……看來我並沒有做好,我什麽事全都做錯了。”


    林詩音瞧著他。


    他本是個最講究衣著、最著意修飾的人,他本來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漢,永遠都生氣勃勃。


    但現在呢?


    林詩音心裏忽也湧起一種憐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對不起你,我也沒有做你的好妻子。”


    龍嘯雲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這不能怪你,隻怪我,我若沒有遇見你,沒有遇見李尋歡,你們全都不會變成這樣子,全都會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豈非也是因此而改變的?


    他若沒有遇到李尋歡,豈非也不會變成這樣子?


    林詩音淚又流下,道:“無論你做過什麽事,你至少也是為了要保護你的家,保護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沒有錯,我絕不能怪你。”


    龍嘯雲淒然笑道:“也許我們都沒有錯,那麽錯的是誰呢?”


    林詩音目光茫然遙視著窗外的風雨,喃喃道:“錯的是誰呢?……錯的是誰呢……”


    他無法迴答。


    沒有人能迴答。


    世界上本就有許多事是人們無法解釋、無法迴答的。


    龍嘯雲緩緩道:“我本不想再來見你們的,這次你出來,我就知道你已下了決心要離開我,所以我既沒有勸你留下,也不想求你迴去,因為……”


    他長歎,流淚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傷心,也令你失望,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偷偷地跟你們一起出來,隻要能遠遠地看你們一眼,我就滿足。”


    林詩音失聲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龍嘯雲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的確不該再說了,因為現在無論說什麽都已太遲。”


    林詩音流淚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龍嘯雲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讓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決心,忽然大步走了過去。


    林詩音嗄聲道:“你想做什麽?你難道……”


    龍嘯雲忽然出手,點了她的穴道,咬著牙道:“你不能死,也不應該死,該死的是我,我活著,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們反而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一把抓起了那本用油紙包著的《憐花寶鑒》,人已衝了出去。


    隻聽他話聲自風中遠遠傳來,道:“孩子,好好照顧你的母親,至於我這父親……你承不承認都沒關係。”


    龍小雲瞪大了眼睛,望著門外的風雨。


    他已不再流淚。


    但他那種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放聲大唿,道:“我承認,隻有你才是我的父親,我也隻願意做你的兒子,除了你,什麽人我都不要,無論什麽人……”


    這是兒子對父親的懺悔,也是父子間獨有的感情,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隻可惜做父親的已聽不到了。


    隻要是人,都有覺悟的時候。


    縱然他覺悟隻不過是因為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也還是同樣值得尊敬。


    血濃於水。


    隻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辱、一切仇恨。


    生命的歸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誕生的。


    第八十七章血洗一身孽


    這是座很廣闊的莊院。


    這座莊院看來和別的豪富人家的莊院也並沒有什麽兩樣。


    但你隻要走得近些,一走上大門前的石階,你就會立刻覺得有種陰森森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龍嘯雲已走上了石階。


    院子裏靜悄悄的,仿佛連一個人都沒有,但他一踏上石階,忽然間就有十幾個人幽靈般出現了。


    是十八個黃衣人,龍嘯雲根本無法分辨他們的麵目。


    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他根本不必分辨這些人的麵目——所有金錢幫的屬下,幾乎都是完全一樣的。


    他們都沒有嘴,因為他們根本不說話,縱然說話,也都是上官金虹的聲音。


    他們沒有眼睛,因為他們根本不用看——他們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們看的。


    他們隻有一個很小的耳朵,因為他們隻聽得見上官金虹一個人的聲音。


    他們都沒有靈魂,但每個人的四肢都很靈敏,在一刹那間已將龍嘯雲圍住。


    龍嘯雲長長吸了口氣,道:“看來金錢幫的總舵果然在這裏。”


    有人道:“你是誰?來幹什麽?”


    龍嘯雲道:“找人。”


    有人道:“找誰?”


    龍嘯雲道:“你們的幫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迴來了?”


    “上官金虹”這名字就似有種神奇的魔力,他們的態度立刻改變了些。


    “幫主已迴來了,請問足下……”


    龍嘯雲道:“我要見他,有樣東西想送給他。”


    “請稍候,幫主現在不見客。”


    龍嘯雲又吐出口氣,道:“他是不是還和李尋歡在裏麵?”


    “是。”


    龍嘯雲道:“那麽我現在就要見他。”


    “請問尊姓大名。”


    龍嘯雲厲聲道:“姓龍。我有樣極重要的東西現在非交給他不可,你們若是耽誤了大事,這責任誰能擔當得起?”


    “姓龍……前兩天要和幫主結拜的,莫非就是你?”


    龍嘯雲道:“是。”


    “是”字剛出口,寒光已飛起。


    一把刀,兩柄劍,同時閃電般向他刺了過來。


    龍嘯雲怒道:“你們這是幹什麽?”


    他的喝聲雖響亮,卻沒有人再聽,也沒有人再迴答。


    龍嘯雲狂吼,揮拳。


    他的武功並不弱,他的拳法剛猛迅急,一拳擊出,虎虎生威。


    但他隻有一雙拳。


    對方的兵刃卻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鉤、雙劍、雙鞭、雙筆。


    筆最短,也最險,使的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判”嫡傳的打穴心法,這人在兵器譜中的排名,絕不會在“風雨雙流星”向鬆之下。


    劍是鬆紋劍,劍法隱然有古意,出手蕭疏,意在劍先。


    當代使劍的高手,絕不會有十人以上能勝得過他。


    最狠的還是刀。


    九環刀,環聲一震一銷魂,七刀劈下,刀風已籠罩龍嘯雲。


    判官筆就打上了龍嘯雲的穴道。


    沒有唿聲,沒有呻吟。


    因為他的喉管已被刺穿,聲帶已被砍斷。


    隻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喉管流出來。


    他的人倒下。


    血剛好灑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龍嘯雲的眼睛還是在瞪著他們,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為了求死而來,可是他們為什麽不讓他見上官金虹一麵?


    因為“看到龍嘯雲就殺!”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為無論什麽人,都不能讓他走進這院子一步。


    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遠令出如山。


    用油紙包著的《憐花寶鑒》,自懷中掉了出來,也已被血染紅。


    沒有人看它一眼。


    像龍嘯雲這種人身上帶著的東西,又怎會被人重視?


    於是這本神奇的《憐花寶鑒》也和世上其他許多本武功秘籍一樣,從此絕傳。


    這是人類的幸運?還是不幸?


    油紙包又被塞入龍嘯雲懷中,屍體被抬走。


    金錢幫屬下對於處理死人的屍體也是專家,他們處理屍體有一套很簡單,也很特別的方法。


    人,的確很奇怪。


    他們往往會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尋找、去搶奪某樣東西,甚至不惜拚命,但等到這樣東西真的出現時,他們卻又往往會不認得,往往會看不見。


    這是人類的愚昧,還是聰明?


    阿飛沒有劍。


    但是這不重要,因為他忽然又有了勇氣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這裏,已可看到金錢幫的家院。


    阿飛砍下段竹子,從中間剖開,剖成三片,削尖,削平,撕下條衣襟,纏住沒有削尖的一端,就算作劍柄。


    他的動作很迅速,很確實,絕沒有浪費一分力氣。


    他的手很穩。


    孫小紅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瞧著,仿佛覺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還是不免有些懷疑,拿起柄竹劍,掂了掂,輕得就像是柳葉。


    她忍不住問道:“用這樣的劍也能對付上官金虹?”


    第八十八章重生


    阿飛沉默了半晌,緩緩道:“無論用什麽樣的劍也不能對付上官金虹。”


    孫小紅想了想,道:“那麽……要用什麽才能對付他?”


    阿飛沒有迴答這句話。


    他知道要用什麽去對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說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說不出的。


    孫小紅輕輕歎了口氣,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許還要對付很多人。”


    阿飛道:“我隻問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迴到這裏。”


    孫小紅道:“我想絕不會錯。”


    阿飛道:“為什麽?”


    孫小紅道:“他在這地方無論做什麽,都絕不會有人看到。”


    阿飛道:“能殺李尋歡,並不丟人,他為什麽不願被人看到?”


    孫小紅又歎息了一聲,道:“一個人在做他最喜歡做的事時,往往都不願被人看到。”


    阿飛道:“我不懂。”


    孫小紅道:“你最喜歡吃什麽?”


    阿飛道:“什麽都喜歡。”


    孫小紅道:“我最喜歡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時候,我都覺得是種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個人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很多人在旁邊眼睜睜地瞧著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飛沉吟,道:“你認為上官金虹將殺他當作種享受?”


    孫小紅歎道:“所以我才能確定上官金虹絕不會很快地殺了他。”


    阿飛道:“為什麽?”


    孫小紅道:“假如我隻有一個核桃,我一定會留著慢慢地吃,吃得愈慢,我享受的時候愈長,吃完的時候,我總會覺得有點難受。”


    其實那種感覺並不是難受,而是空虛。


    隻不過“空虛”這兩個字她也說不出。


    她接著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這世上唯一的敵人就是李尋歡,殺了李尋歡,他一定也會有我吃完核桃那種感覺,而且一定比我更難受得多。”


    阿飛慢慢地將劍插入腰帶,突然笑了笑,道:“我殺了他絕不會覺得難受。”


    這句話沒有說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並不很快,因為他先要準備——對付上官金虹那樣的人,當然一定要先作準備。


    走路的時候他往往會覺得四肢漸漸協調,緊張漸漸鬆弛,這正是種最好的準備。


    他終於走上石階,走進門。


    突然間,人已出現——十八個黃衣人。


    這正是金錢幫總舵所在地的守衛,當然也就是金錢幫的精銳。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道:“我雖不願殺人,也不願有人擋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認得你,擋了你的路能怎樣?”


    阿飛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道:“你連條狗都殺不死。”


    阿飛道:“我不殺狗,你不是狗!”


    沒有劍光,竹劍沒有光。


    但竹劍也能殺人——在阿飛的手中就能殺人。


    那人還沒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現在竹劍有了光。


    血光!


    判官筆、雙鉤、九環刀,五件兵刃帶著風聲擊向阿飛!


    兩柄銳利的刀去削他手裏的劍。


    孫小紅在擔心,她知道阿飛與人交手的經驗並不多,縱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對一,很少被人夾擊圍攻。


    他的劍對付一個人固然已夠快,但若對付這麽多人呢?


    孫小紅想衝過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還沒有衝過去,就已看到三個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鋒已削及阿飛手裏的竹劍,但也不知為了什麽,竹劍偏偏沒有被削斷。


    她明明看到判官筆已點著了阿飛的穴道,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飛!


    這原因隻有使判官筆的人自己知道。


    他認穴一向極準,出手一向極重,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明明已打著了阿飛的穴道。


    但就在他筆尖觸及阿飛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氣突然消失。


    竹劍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飛並不比他快很多,隻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夠了。


    孫小紅終於還是衝了過去,身子就像是隻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長往往是輕功和暗器一類,較小巧而不吃力的武功,很少聽說有女子的內力深、掌力強的。


    孫小紅也不例外。


    她暗器出手極快,身法更快,腳步的變化更奇詭繁複,簡直令人無法捉摸。


    但她最大的目的並不是殺人,而是保護阿飛。


    她始終認為阿飛的劍對付一個人固然有餘,對付這麽多人則不足。


    阿飛運劍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門派的劍法都不同。


    他的劍法沒有“削”,沒有“截”,隻有“刺”!


    刺,本來隻有向前刺。


    但阿飛無論往哪個方向都能刺,無論往哪個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臂下刺,往胯下刺,從耳旁刺。


    他能向前刺,向後刺,向左右刺。


    忽然間,一人著地滾來,刀花翻飛。


    地趟刀!


    這種刀法極難練,所以練成了就極有威力。


    但阿飛的身後也似長著眼睛,身子突然一縮,避開了迎麵刺來的槍,劍已自胯下反手向後刺出,刺入了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這時另一人已自使槍的身後搶出,掌中一雙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飛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雙鳳翅流金鐺。


    這種兵器江湖中更少人用,鐺上滿是倒刺,此刻用的雖是“推”字訣,但卻同時兼帶“撕、掛”兩訣的妙用。


    無論誰隻要被它沾著一點,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這一著“推窗望月”下麵的招式,正是“野馬分鬃”。


    阿飛本該向後退躍。


    他若向後退,就難免失卻先機,別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當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鐺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這道理無論誰都能想得通。


    誰知阿飛卻像是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前迎了上去。


    孫小紅眼角瞥見,幾乎已將失聲驚唿。


    就在這刹那間,阿飛的劍已自褲下挑起,自雙鐺之間向上刺出。


    “哧”的一聲,劍刺入了對方的咽喉。


    流金鐺雖已推上阿飛的胸膛,但使鐺的人隻覺喉頭一陣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縮,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鐺翅再推出半分。


    他雙眼漸漸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漸漸失卻控製,突然覺得褲子一片冰涼,大小便一起湧出,雙腿漸漸向下彎曲。


    他臉上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他實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這麽快的劍,這麽準的劍。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間,四下一片死寂,沒有人再出手。


    每個人都在眼睜睜地瞧著這流金鐺名家可怕的死法,每個人都已嗅到從他身上突然發出的惡臭。


    有的人胃裏已在翻騰,忍不住要嘔吐。


    令他們嘔吐的並不是這惡臭,而是恐懼,他們仿佛直到現在才突然發現“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醜惡。


    他們並不怕死,但這種死法卻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阿飛沒有再出手,從人群中靜靜地穿過。


    剩下的還有九個人,眼睜睜地瞧著,一個人突然彎腰嘔吐,一個人突然放聲痛哭,另一個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來。


    還有個人突然轉身飛奔而出,奔向廁所。


    孫小紅又何嚐不想痛哭嘔吐?她心裏不但恐懼,也很悲哀,她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時竟會變得如此卑賤。


    阿飛在前麵走,手裏提著劍。


    劍猶在滴血。


    就是這柄劍,不但奪去了人的生命,也剝奪了人的尊嚴。


    劍竟是如此無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盡頭有扇門。


    門關得很緊,而且從裏麵上了閂。


    這就是上官幫主的寢室,上官幫主就在裏麵,那李尋歡也在裏麵。


    上官金虹還沒有出來,李尋歡顯然還沒有死。


    孫小紅心裏一陣歡躍,大步衝了過去,衝到門前。


    她整個人突然僵住!


    門是鐵鑄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撞開。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會自己在裏麵將門打開。


    孫小紅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就像是一腳踩空,落入了萬丈深淵!


    她再也站不起,人倒在門上,淚如雨下。


    她整個的計劃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費。


    這計劃若是從頭就失敗,也許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著它已到了成功的邊緣,才突然失敗。


    這種打擊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飛怔在那裏,突然間,他就像已變成了一隻瘋狂的野獸,用盡全力向鐵門上撞了過去。


    他的人被撞得彈了出去,跌倒,再衝出,全力刺出一劍。


    劍折斷。


    世上也沒有任何一柄劍能洞穿這鐵門,何況是柄竹劍?


    第八十九章勝敗


    阿飛的腿彎下,整個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這種感覺每次都要令他發瘋。


    但發瘋也沒有用。


    李尋歡就在這扇門裏,慢慢地受著死的折磨。


    他們卻隻能在外麵等著。


    等什麽呢,等上官金虹自己開門走出來?


    他若出來的時候,李尋歡就不會再活著。


    等什麽呢?難道不過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絕不會讓他們活著,他出來的時候,也就是他們死的時候。


    孫小紅突然走過來,用力拉起阿飛,道:“你快走吧。”


    阿飛道:“你……你叫我走?”


    孫小紅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飛道:“你怎麽樣?”


    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垂頭道:“我跟你不同。”


    阿飛道:“不同?”


    孫小紅道:“我早就說過,他死了,我也不能獨活,可是你……”


    阿飛道:“我並不想陪他死。”


    孫小紅道:“那麽你就該走。”


    阿飛道:“我也不想走。”


    孫小紅道:“為什麽?”


    阿飛道:“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麽。”


    孫小紅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為他報仇,但那也用不著急在一時,你可以等……”


    阿飛道:“我不能等。”


    孫小紅道:“不能等就……就……”


    阿飛道:“就怎麽樣?”


    孫小紅的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飛凝視著竹劍上的血跡。


    血已幹枯。


    孫小紅道:“我也知道你一定還想試試,但那也沒有用的。”


    阿飛道:“你留在這裏陪他死又有什麽用?”


    孫小紅說不出話來了。


    阿飛緩緩道:“你留下來,隻因有件事你縱然明知做了沒有用,還是非做不可。”


    孫小紅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說話的口氣愈來愈像他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承認,不能不承認。


    隻要是人,隻要和李尋歡接觸較深,就無法不被他那種偉大的人格感動。


    若不是遇見李尋歡,阿飛隻怕早已對人類失去了信心。


    “絕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絕不要受任何人的好處,否則你必將痛苦一生。”


    阿飛的母親這一生顯然充滿了痛苦和不幸,阿飛幾乎從未看到她笑過,她死得很早,隻因她對人生已毫無希望。


    “我對不起你,我本該等你長大後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實在太累了……我什麽都沒有留給你,除了那幾句話,那是我自己親身得到的教訓,你絕不可忘記。”


    阿飛從來也沒有忘記。


    他從荒野中走入紅塵,並不是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為了要向人類報複,為他的母親報複。


    但他第一個人就遇見了李尋歡。


    李尋歡使他覺得人生並不如他想象中那麽痛苦,人類也並不像他想得那麽醜惡,他在李尋歡身上發現了很多很多美德。


    他本來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這些美德存在。


    他這一生受李尋歡的影響實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親還多。


    因為李尋歡教給他的是“愛”,不是恨。


    愛永遠比恨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毀滅,毀滅別人,毀滅自己,毀滅一切。


    他覺得這太不公平,像李尋歡這樣的人,本不該這麽樣死的。


    孫小紅忽又歎了口氣,淒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們就在這裏等著,一定開心得很。”


    阿飛咬著牙,道:“就讓他開心吧,這世上本就隻有好人才痛苦,開心的本就是惡人!”


    突聽一人道:“你錯了!”


    鐵門雖沉重,但開門卻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何時門已開了。


    從門裏慢慢走出來的人,赫然竟是李尋歡。


    他看來顯得很疲倦,但卻還是活著的。


    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飛和孫小紅猝然迴首,怔住,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是歡喜的眼淚,喜極時也和悲哀時一樣,除了流淚外,什麽話都說不出,什麽事都不能做,甚至連動都無法動。


    李尋歡也已有熱淚盈眶,嘴角卻帶著笑,緩緩道:“你錯了,這世上的好人是永遠不會寂寞的,惡人痛苦的時候也永遠要比開心的時候多得多。”


    孫小紅突然撲過去,撲在他懷裏,不停地啜泣起來。


    她實在忍不住要喜極而泣。


    又過了很久,阿飛才長長吐出口氣,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上官金虹呢?”


    李尋歡輕撫著孫小紅的柔發,道:“想必也很痛苦,因為他畢竟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阿飛道:“他做錯了什麽?”


    李尋歡道:“他的確有很多機會能殺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無法還手,可是他卻故意將機會錯過了。”


    像上官金虹那樣的人,怎會將機會錯過?


    孫小紅也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他心裏始終想賭一賭。”


    孫小紅道:“賭?賭什麽?”


    李尋歡道:“賭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過我的出手一刀。”


    孫小紅眸子裏發出了光,道:“他當然不信‘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句話的。”


    李尋歡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這世上根本沒有一件能讓他相信的事。”


    孫小紅道:“結果呢?”


    李尋歡淡淡道:“他輸了。”


    他輸了!


    這隻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決定勝負也隻不過是一刹那間的事。


    但這一刹那卻是何等緊張、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這一刹那對江湖的影響又是何等深邃!


    那一閃的刀光又是何等驚心!何等壯麗!


    孫小紅隻恨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刹那間發生的事。


    甚至不必親眼看到,隻要去想一想,她唿吸都不禁為之停頓。


    流星也很美,很壯麗。


    流星劃破黑暗時所發出的光芒,也總是令人興奮、感動。


    但就連流星的光芒也無法和那一閃的刀芒比擬。


    流星的光芒短暴。


    這一閃刀光所留下的光芒,卻足以照耀永恆。


    門已開了。


    沒有人能永遠將整個世界都隔離在門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絕,必先被世人摒棄。


    阿飛走進了這扇門。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飛刀!


    刀並沒有直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卻足以致命。


    刀鋒是從喉結下擦著鎖骨斜斜向上刺入的,這一刀出手的部位顯然很低。


    這一代梟雄死的時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視的人沒什麽兩樣,也同樣會驚慌,同樣會恐懼。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麵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卻偏偏要等到最後結局時才懂得這道理。


    上官金虹臉上也充滿了驚懼、懷疑、不信。


    他也像別人一樣,不信這一刀會如此快。


    甚至連阿飛都很難相信,他甚至想不通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尋歡能將當時的情況說得詳細些,但他也知李尋歡不會說。


    那一瞬間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沒有人能說得出。


    “他輸了。”


    上官金虹的手緊握,仿佛還想抓住什麽,他是不是還不認輸?


    隻可惜現在他什麽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飛心裏忽然覺得很悶,忽然對這人覺得很同情,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也許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雖然沒有輸,可是他又抓住了什麽?得到了什麽?


    過了很久,阿飛才轉過頭。


    他這才看到荊無命。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別人進來,他雖然就站在阿飛身旁的那張大桌子後麵,卻仿佛是站在另一個世界裏。


    他眼睛雖是在瞧著上官金虹,其實卻是在瞧著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裏還有影子?


    無論在什麽時候,隻要荊無命在那裏,每個人都會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脅、無形的殺氣。


    但現在,這種感覺已不存在了。


    阿飛走進這屋子裏的時候,甚至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他這個人存在。


    他雖然活著,卻已隻不過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而已,正如一柄無鋒的劍,就算還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義。


    阿飛又不禁在暗中歎息,他很了解荊無命此時的心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忽然走過來,用一隻手托起了上官金虹的屍首。


    他還是沒有看別人一眼,慢慢地向外走,眼看已將走出門。


    阿飛忽然道:“你不想複仇?”


    荊無命沒有迴頭,連腳步都沒有停。


    阿飛冷笑道:“你不敢?”


    荊無命腳步驟然停下。


    阿飛道:“你腰上既然還有劍,為何不敢抽出來?難道你的劍隻是擺擺樣子的麽?”


    荊無命霍然迴身。


    屍體已落下,劍已出手。


    劍光一閃,刺向阿飛的咽喉。


    他出手還是很快,甚至還是和以前同樣快,但也不知為了什麽,這一劍距離阿飛咽喉還有半尺時,阿飛手裏的竹劍已先到了他咽喉。


    阿飛削了三柄劍,這是第二柄。


    他凝注著荊無命,緩緩道:“你還是很快,但不能殺人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荊無命的劍垂下。


    阿飛道:“這隻因你比別人更想死,當然就殺不了別人。”


    荊無命本已全無生命的眼睛裏,忽然露出一絲沉痛淒涼之色,又過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飛道:“我卻能殺你。”


    荊無命道:“是。”


    阿飛道:“但我不殺你。”


    荊無命道:“你不殺我?”


    阿飛道:“我不殺你,隻因你是荊無命!”


    荊無命的臉忽然扭曲。


    他已憶起這幾句話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飛時完全一樣,隻不過那天他說的話,現在卻變成阿飛在說了。


    他仔細咀嚼著這幾句話,眼睛裏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複燃。


    阿飛凝視著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荊無命道:“走?”


    阿飛道:“你給了我一次機會,我也給你一次……最後一次。”


    阿飛瞧著荊無命走了出去,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荊無命以前所給他的,現在他已同樣還給了荊無命。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隻有兩種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種是愛,一種是恨。


    阿飛自己就是靠了愛的力量而重生的,現在,他卻要以恨的力量來激發荊無命生命的潛力。


    他想要荊無命活下去。


    假如這也算報複,那麽這種報複隻怕就是世上最偉大的報複了。假如世人的報複都和他一樣,人類的曆史必定更輝煌,人類的生命必將永存。


    無論如何,報複總是愉快的。


    但阿飛現在真覺得很愉快麽?


    他隻覺很疲倦,很疲倦……他手裏的劍已掉了下去。


    孫小紅一直靜靜地瞧著,直到現在,才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要殺一個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地活著,就難得多了。”


    這是李尋歡說的話。


    無論對什麽人,對什麽事,他的出發點都是愛,不是恨,因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隻有毀滅,愛卻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遠是那麽寬闊,人格永遠是那麽偉大。


    現在,孫小紅發現阿飛也幾乎變得和他完全一樣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尋歡仿佛也很疲倦,疲倦得連話都不想說。


    孫小紅凝視著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兩個人已被你們擊敗了,天下勢力最大的一個幫會也已在你們手中瓦解,你們本該覺得很開心、很得意才對,但你們看起來卻連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簡直就好像敗的是你們自己一樣。”


    第九十章蛇足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緩緩道:“一個人勝利後,總會覺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孫小紅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經完全勝利,完全成功了,已沒有什麽事好再讓他去奮鬥的,一個失敗了的人精神反而會振作些。”


    孫小紅咬著嘴唇,悠悠道:“這麽樣說來,成功的滋味豈非也不好受?”


    李尋歡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雖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總比失敗好得多。”


    勝利和成功並不能令人真的滿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樂。


    真正的快樂是在你正向上奮鬥的時候。


    你隻要經曆過這種快樂,你就沒有白活。


    長亭,自古以來就是人們餞別之地,離別總令人黯然神傷,這使得“長亭”這兩個字的本身就仿佛帶著淒涼蕭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淒淒。


    長亭外,小道邊,正有一雙少年男女在殷殷話別。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們顯然是相愛的,他們本該廝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歡愉,為什麽要輕言離別呢?


    少男的身上負著劍,但無論多鋒利的劍也斬不斷多情兒女的離愁別緒,他眼睛紅紅的,仿佛也曾流過淚。


    “送到這裏就夠了,你迴去吧。”


    少女垂著頭,道:“你什麽時候迴來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許一兩年,也許……”


    少女的淚又流下,道:“你為什麽要我等這麽久?為什麽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說過,我要找到那些人,將他們擊敗!”


    他凝注著遠方,眼睛裏發著光,接著道:“那些在兵器譜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尋歡、郭嵩陽、呂鳳先……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比他們更強,然後……”


    少女道:“然後怎麽樣?我們現在已經很快樂了,你將他們擊敗後,我們難道會更快樂?”


    少男道:“也許不會,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為什麽?”


    少男道:“因為我不能就像這樣默默無聞地過一輩子,我一定要成名,要像上官金虹和李尋歡那麽樣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緊握著拳,顯得那麽堅決,那麽興奮。


    少女望著他,目中帶著敘不盡的柔情蜜意,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無論你要去多久,我都等你。”


    他們心裏充滿了離別的痛苦,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他們當然不會注意到別人。


    林下卻有人一直在注意他們。


    直到那少年昂首闊步,踏上征途,孫小紅才歎了口氣,悠悠道:“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虹的結局,隻怕就不會離開他的情人了……”


    一個人成名後又怎麽樣呢?


    孫小紅凝視著李尋歡,目中似也有淚,悄悄接著道:“他想和你一樣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樂?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會像他這麽樣做的。”


    李尋歡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處,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若是他,也會這麽樣去做。”


    孫小紅愕然道:“你?……”


    李尋歡道:“人活著,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顧一切去奮鬥,至於奮鬥的結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樂,他們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帶著微笑,眼中發著光,緩緩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這種人傻,但世上若沒有這種人,這世界早就不知變成什麽樣子了。”


    孫小紅目中忽也充滿了和那少女同樣的柔情蜜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樣,正為她的男人驕傲。


    阿飛站得更遠些,現在才慢慢地走了過來。


    但孫小紅還是緊緊拉著李尋歡的手,沒有鬆開,她並不害羞,因為她覺得她的感情並沒有羞於見人的地方。


    她簡直恨不得將她的感情當著全世界的人表露出來。


    阿飛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會來了。”


    他們本是在這裏等林詩音的。


    林詩音和龍嘯雲發生了什麽事,他們並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樣。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聽到“她”想到林詩音,孫小紅的手才不知不覺移開。


    但她立刻又握緊,握得更緊,道:“她跟我約好,一定會來。”


    阿飛道:“她不會來!”


    孫小紅道:“為什麽?”


    阿飛道:“因為她自己也該知道,她已不必來。”


    這句話本是孫小紅問他的,但他在迴答的時候,眼睛卻在凝視著李尋歡。


    李尋歡也沒有放開孫小紅的手。


    以前他每次聽別人說起林詩音,心裏總會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鎖,將他整個人都鎖住。


    他總認為自己必將永遠負擔著這痛苦。


    但現在,他的痛苦卻似已不如昔日強烈,是什麽力量將他的鎖解開的呢?


    他和林詩音的情感是慢慢累積的,所以才會那麽深。


    孫小紅和他的情感雖較短暫,但卻經過了最大的患難折磨,經過了出生入死的危險。


    這種情感是不是更強烈?


    這時林詩音已離開他們很遠了。


    阿飛說得不錯——她沒有來,因為她也覺得不必來。


    龍小雲曾經問過她:“你為什麽不讓我去見他最後一次?”


    林詩音就又問她的兒子:“你為什麽還要去見他?”


    龍小雲迴答的時候咬著牙,道:“我至少要讓他知道,我父親是為了什麽死的。”


    龍嘯雲無論做錯過什麽事,現在都已用血洗清了。


    做兒子的自然希望別人知道。


    但林詩音卻不這麽想:“他這麽樣做,隻因為他自己覺得應該這麽樣做,並不是要求別人原諒,也並不是想要別人知道。”她頓了頓,又道,“他不但為自己洗清了債,也為我們還清了債,隻要我們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她不想再去見李尋歡,因為她知道見了隻有令彼此痛苦。


    他們也沒有再去尋找龍嘯雲的屍身,因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錢幫處理屍體的方法不但很特別,而且很迅速。


    他們若去找,找到的也隻有痛苦——這也正如孫小紅所知道的一樣,她爺爺的屍身也是永遠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無論誰都無能為力。


    這種事雖痛苦,但一個人若要活著,就得想法子將這種痛苦甩掉。


    他們都決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因為死也不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決任何事的法子。


    長亭中又有人在餞別。


    這次要去的是阿飛,他說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長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但李尋歡也並沒有阻攔他。


    因為他的身世始終是個謎,甚至在李尋歡麵前,他也從來不願提起,但每當李尋歡說起沈浪、熊貓兒、王憐花、朱七七這些傳奇人物的傳奇故事時,他臉上總會現出一種很奇特的表情。


    難道他和這些前輩名俠有某種很奇特微妙的關係?


    他這次要遠遊海外,為的就是要去尋訪他們?


    李尋歡並沒有問。


    因為他認為一個人的身世並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馬,難道一定要“名種”的才好?


    一個人要成為怎麽樣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間的離別總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傷感,但他們的離別卻隻有祝福,沒有傷感。


    因為他們確信彼此都會好好地活著,確信以後還有見麵的日子。


    尤其當阿飛看到李尋歡的手時,他覺得更放心了。


    李尋歡的手還是和孫小紅的緊緊握在一起。


    這雙手握刀的時候太多,舉杯的時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現在正應該讓它享受溫柔的滋味。


    世上還有什麽比情人的手更溫柔的呢?


    阿飛知道孫小紅一定會比任何人都珍惜這雙手的,這雙手上縱然還有劍痕,也一定會漸漸平愈。


    至於他自己,他當然也有過劍傷。


    但他不願再想。


    “過去的,全都已過去……”


    這句話看來仿佛很簡單,其實真能做到的人並不多。


    幸虧李尋歡和阿飛全都已做到了。


    阿飛忽然道:“三年後,我一定會迴來。”


    他微笑著,瞧著他們的手,又道:“我迴來的時候,你們當然要請我喝酒。”


    李尋歡道:“當然,隻可惜三年未免太長了些。”


    阿飛道:“我要喝的那種酒很特別,不知道你們肯不肯請?”


    孫小紅搶著道:“你要喝什麽酒?”


    阿飛道:“喜酒。”


    喜酒,當然是喜酒。


    就因為要喝喜酒,所以才得等三年——無論為誰守喪,三年都已足夠。


    孫小紅的臉紅了。


    阿飛道:“我什麽酒都喝過,就是沒喝過喜酒,隻希望你們莫要令我失望。”


    孫小紅的臉更紅,垂下頭,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尋歡。


    李尋歡的神情很特別,“喜酒”這兩個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我什麽酒都請人喝過,就是從未請人喝過喜酒,你可知道為了什麽?”


    阿飛當然不知道,李尋歡也不想要他迴答。


    李尋歡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為喜酒太貴了。”


    阿飛怔了怔,道:“太貴?”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一個男人若要請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輩子都得慢慢地來付這筆賬,隻可惜我又偏偏不願令朋友失望。”


    孫小紅“嚶嚀”一聲,投入他懷裏。


    阿飛也笑了。


    他已有很久很久沒有這麽樣笑過。


    這一笑,使他驟然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起來,對自己又充滿了勇氣和信心,對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就連那凋零的木葉,在他眼中都變得充滿了生機,因為他知道在那裏麵還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長。


    他從不知道“笑”竟有這麽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尋歡,也很感激,因為一個人能使自己永葆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還能讓別人笑,才真正偉大!


    “畫蛇添足”不但是多餘的,而且愚蠢得可笑。


    但世人大多煩惱,豈非就因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別人快樂。


    你若能令別人笑一笑,縱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小李飛刀:多情劍客無情劍》完


    相關情節請看《小李飛刀2:邊城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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