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的大軍中,嚴嵩打了個哈欠。


    昨日地方官員太過熱情,幾杯酒下肚,竟然和他攀上了親戚。嚴嵩剛開始以為是蠅營狗苟,沒想到對方竟然是歐陽氏的遠房侄兒。


    接下來他便在對方的奉承下多喝了幾杯。


    於是順理成章,他的麾下又多了一員大將……歐陽氏的這位遠房侄兒雖然隻是判官,但隻要一心依附,升官不是難事兒。


    杜賀策馬過來,“元輔,這離京師越來越近,將士們心切,是不是……快些?”


    大軍一路浩蕩而歸,沿途官府接待,百姓出城相迎,歡唿聲震天動地,讓人一直處於一種醺醺然的狀態中。


    人為何追逐名利?


    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這是人生的至高享受,嚴嵩甚至覺得比自己秉政大明帶來的愉悅更上一層樓。


    不知不覺中,老元輔沉醉在沿途的熱情接待和歡唿聲中。


    直廬是權力。


    而這一路是榮耀。


    權力醉人。


    可權力的目標,不就是為了榮耀嗎?


    嚴嵩微微蹙眉,張遠淡淡的道:“顯章侯隻管隨行就是。”


    這話還算是看在蔣慶之的麵子上,否則按照此刻以文抑武的大勢,作為嚴嵩的幕僚,張遠嗬斥杜賀,杜賀也不敢嗶嗶。


    杜賀卻嗬嗬一笑,“本侯隻是在想,此刻的京師有多少人在等著大軍凱旋。”


    嚴嵩悚然一驚,從醺醺然中醒來。


    這一路緩行,越來越慢。京師等待大軍凱旋的嘉靖帝會作何想?


    你嚴嵩這是在邀買人心嗎?


    老狗,你置朕於何地?


    張遠冷笑,“怎地,顯章侯這是急著迴去?那可自便。”


    大軍在大明境內,安全無虞。隻需各軍將領在即可。


    杜賀並未直接領軍,他在與不在問題不大。


    杜賀感受到了敵意,他想了想,自己這是和張遠第一次打交道,也就說二人之間並無恩怨,也無矛盾。


    那麽,這廝是衝著蔣慶之來的!


    杜賀笑了笑,眸子裏多了冷意,“本侯在殺敵時,你在元輔身邊鸚鵡學舌罷了。對戰事無一分益處。如今你對本侯冷嘲熱諷,誰給你的膽子?”


    張遠大怒,“顯章侯這是要對元輔無禮嗎?”


    大帽子來了。


    杜賀看了嚴嵩一眼,嚴嵩正在內省中,沒注意二人之間的爭執。


    杜賀皮笑肉不笑的道:“元輔何意?”


    嚴嵩一怔,這才迴神。


    他看了杜賀一眼,杜賀還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嚴嵩微微一笑,“有勞了。”


    杜賀點頭,“客氣!”


    然後,杜賀看了張遠一眼,“元輔這位幕僚對本侯頗為不滿,不知何意。”


    嚴嵩淡淡的道:“張遠。”


    “元輔!”


    “慎言!”


    作為元輔,嚴嵩自然不可能當著杜賀的麵打自己幕僚的臉。


    但一句慎言就足夠了。


    這就是變相打臉。


    按理這便夠了,可杜賀這廝卻在臨走前衝著張遠嗬嗬一笑。


    老子再抽你一巴掌!


    怎地!


    張遠默然。


    但雙拳在袖口中緊握。


    沈俊策馬過來,低聲道:“元輔,杜賀這是示好?”


    嚴嵩點頭,“老夫這幾日有些暈沉。”


    他用暈沉來掩飾自己這幾日的失態,“杜賀這番提醒頗為及時。”


    晚了幾日,嘉靖帝會怒火升騰,對嚴嵩這條老狗不滿。


    早了,嚴嵩大概率會當做是譏諷。


    杜賀!


    不簡單!


    張遠麵色微紅,趙文華笑道:“杜賀難道是想學陸炳?”


    陸炳牆頭草的屬性讓人不屑,若非他手握錦衣衛,又是道爺的奶兄弟,趙文華覺得這廝早就被人弄死了。


    沈俊說:“不會。杜賀此人若是要學陸炳,這番提醒便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


    眾目睽睽之下,若是被人告知蔣慶之,以蔣慶之的尿性,不把杜賀折騰個半死不會罷休。


    趙文華一怔,“是……”


    “蔣慶之!”嚴嵩老臉有些發燙。


    蔣慶之竟然能預料到他這一路會沉迷於虛榮之中!


    而且還安排了杜賀在這個時間點提醒他,這不但是好意,而且,有些令人玩味的蘊意。


    “按理大戰結束,咱們和蔣慶之之間自然而然會疏離。蔣慶之此舉,莫非是奢望和咱們聯手對付士大夫?”沈俊喃喃道:“可這不能吧!”


    “咱們和蔣慶之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張遠把羞辱壓下,說:“士大夫敵視咱們,是因咱們擋在了陛下身前,讓他們無法直麵陛下。而士大夫們對蔣慶之和墨家的敵視來自於利益。利益之爭……不死不休。蔣慶之應當猜得到咱們不會為他火中取栗,雪中送炭。”


    從來都是錦上添花意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


    所以才有人說,一個人要想知曉誰才是你真正的朋友和親人,要在困境中看。


    嚴嵩恢複了冷靜,老元輔說:“此刻捷報抵京,京師震動。陛下早有革除大明諸多弊端之意,當年被楊廷和等人阻擾,如今楊廷和身死,老夫執掌權柄,北方俺答大敗,外部少了威脅,可傾力於大明內部……陛下覺著時機已到。”


    “蔣慶之便是陛下行新政的頭號大將!”沈俊說,而張遠卻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


    “嗯!”嚴嵩說道:“蔣慶之要行新政,必然需要老夫的配合。錢糧,工匠,吏治……林林總總,無一或缺。老夫……”


    嚴嵩眸色複雜,“陛下既然要行新政,老夫也避無可避。天下必然會因此而物議沸騰,沸反盈天。老夫這堵牆……還得繼續頂著。”


    嚴嵩覺得自己有些命苦。


    上位後,因為擋在道爺身前做了隔離牆,於是被天下士大夫們斥之為奸佞。


    好不容易來了個蔣慶之,這廝頂著革新和墨家巨子的甲衣,擋住了士大夫們的大部分攻訐,嚴嵩和嚴黨獲得了喘息之機。


    嚴嵩知曉嚴黨內部,包括嚴世蕃和趙文華等人都覺得該坐視蔣慶之去飛蛾撲火。


    但嘉靖帝在盯著啊!


    你讓老夫如何避?


    蔣慶之令杜賀來示好,這便是一種暗示。


    ——老嚴,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莫要做些令對手喜不自禁的蠢事。


    比如說,坐視!


    甚至在背後捅刀子。


    “蔣慶之按理剛到京師沒多久吧?”嚴嵩問。


    “是。”沈俊說。


    “也就是說,早在大戰結束時,此子便在為新政鋪陳。”嚴嵩眯著眼,迴想起自己這一路的醺醺然,不禁有些唏噓。


    難道老夫老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呐!


    張遠說道:“元輔,新政若是推行,必然會引發軒然大波,咱們若是插手過深……會引火燒身呐!”


    嚴嵩不語,麵色凝重。


    他當然知曉涉足新政過深會引火燒身呢。


    可不插手!


    也會引火燒身。


    “你等忘了另一把火,那把火,能輕易將咱們燒為灰燼!”嚴嵩幽幽的道:“那把火,叫做帝王怒火!”


    杜賀迴到了後麵,兒子杜保湊過來,“爹,你尋嚴嵩作甚?”


    “長威伯那邊有話讓為父轉告嚴嵩。”


    “什麽話?”


    “此刻,嚴黨是友非敵。”


    “那以後呢?”


    “以後?”


    “是啊!以後也是友?”


    “長威伯沒說,不過,想來到那個時候……”


    杜賀輕聲道:“必然,是敵非友!”


    ……


    政治和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類同。


    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恆的利益。


    蔣慶之在成國公府的一潑,堪稱是石破天驚。


    而朱希忠隨後的表態反而不那麽引人矚目。


    國公夫人聞訊趕來,令人把朱希忠請出來,二人在花園外低聲說話。


    “夫君此刻表態是不是早了些?”


    “早晚都得表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如此,那便痛快些!”


    “從此,怕是要多事了。”國公夫人悵然。


    “若是以前,為夫還能打混,可如今慶之深陷其中,他就算是想退,那些人也不會罷休。不把他弄的身敗名裂,弄的遠遁蠻荒之地,這事兒就不算完。”


    “殺人不過頭點地。”國公夫人冷笑,“那些人就不怕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他們看似在針對慶之,實則針對的是陛下!”朱希忠說:“當初陛下甫一繼位,就發動了新政。被楊廷和與宮中那位太後聯手壓了下去。”


    “夫君是說……當初的大禮儀之爭,還有這個意思?”


    “你以為爭的是名分?爭的是權力,爭的是……新政是否該開!”朱希忠說:“楊廷和老謀深算,知曉一旦開新政,自己首當其衝,避無可避。可他是什麽人?他是士大夫們的使者。也就是慶之口中的代言人。他若是站在陛下這邊支持新政,那便是背叛!”


    國公夫人沒想到當年事還有這些暗流,不禁驚愕,“那今日再度發動新政,合適嗎?”


    “慶之曾說,這個大明不變,大概還能再苟延殘喘百年。隨後塵歸塵,土歸土。陛下不肯,他也不肯。所以,變法,新政,勢在必行!”


    “那些人不會坐以待斃!”


    “故而今日就有了廖江的試探。”


    “那咱們……”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那就一起挨刀。若是僥幸走過了這條路,那麽,便,一起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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