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莫過於救主。


    為啥這麽說?難道江山社稷比不過帝王重要?


    江山社稷自然重要,可救了江山社稷的有幾人有好下場?


    於謙於少保,堪稱是大明的定海神針,土木堡之變後,也先大軍兵圍京師,若非於謙,大明早已成了曆史。


    可於謙的下場是什麽?


    前宋寇準,在遼國大軍南下,君臣惶然不安,乃至於想往南逃竄時,一力主張帝王親征,最終成功挽救了前宋國祚。


    可寇準最終的結局如何?


    社稷功太高,會特麽震主。帝王龍軀一震,得,不是死就是被丟到某個鳥不拉屎的地兒去養烏龜。


    所以救主功勞最大。


    其次便是從龍。


    無數曆史告訴後人,要投機就趁早。


    徐階就把弟子們安排進了裕王府。


    後來裕王登基繼位,高拱,張居正……一個個在史書中閃光的名字,從此走向了自己的人生巔峰。


    “……彼時江彬權傾一時,老夫在陛下身邊卻多年無寸進。老夫不服!”


    殿外吹來夜風,竟然帶著一股子清新的味兒。


    夜風吹動了廖晨的白發,他怒道:“老夫為官多年,堪稱是盡忠職守,為何不能升遷?”


    眾人默然。


    “一次江彬請了老夫飲酒,席間一番話……”廖晨停頓了一下,眼中有異彩,“他說,當今陛下看似胡鬧,實則與臣子之間的關係有些僵。”


    蔣慶之的眉微微一動,這個倒是他不知道的事兒。


    “彼時陛下雄心勃勃,老夫曾聽陛下與閣老們商議,準備重建船隊,效仿成祖皇帝出海……”


    蔣慶之歎息,“這是自尋煩惱。”


    “閣老們異口同聲反對,說此舉空耗國力。陛下卻列舉了當年成祖皇帝令船隊下西洋的收益,說若非有船隊下西洋,成祖皇帝五次北征哪來的錢糧?遷都北平耗費巨大,哪來的錢糧?夏元吉就算是賣掉自己的褻褲也弄不到那麽多錢!”


    這事兒……蔣慶之想到了不少評價,說鄭和下西洋是為了尋找建文帝。如今想來至為可笑。


    成祖皇帝何等的雄才大略,手握雄兵,五度北征打的蒙元殘餘損失慘重。


    就算是建文帝重新出現,難道成祖皇帝還會怕了不成?


    更遑論根據一個虛無縹緲的消息……建文帝在海外,去打造一支龐大的船隊。


    “這不是尋找建文帝!”


    蔣慶之搖頭。


    “那麽,成祖皇帝為何令船隊出海?”有人問。


    蔣慶之隨口道:“隻因成祖皇帝看到了海外的好處。”


    他猛地睜開眼睛,“陛下!”


    嘉靖帝就站在門外,負手看著廖晨。


    “陛下。”廖晨看著嘉靖帝,絕望的道:“臣……”


    “朕沒有你這等臣子。”嘉靖帝說道。


    “罪人……”廖晨嗚咽。


    “說,江彬是如何謀劃的!”嘉靖帝說道。


    廖晨老淚縱橫,“彼時寧王謀反被王守仁擊敗,可京師卻有些混亂。江彬說,隻需弄死了陛下……不,是先帝。隻需弄死了先帝,他掌控的大軍便可直撲京師,拿住群臣……”


    “還有一事,他準備讓誰為帝?”嘉靖帝問道。


    先帝無子,一旦駕崩,誰來繼位就成了個大問題。


    “江彬說,按照兄終弟及的規矩,他看中的是……”


    廖晨看著嘉靖帝。


    難道江彬看中的也是道爺……蔣慶之突然想笑。


    “是陛下。”廖晨說道。


    “想來江彬另有手段吧?挾天子以令諸侯,可對?”嘉靖帝問道。


    “睿智不過陛下。”廖晨欽佩的看著嘉靖帝,“江彬說,興王府那位從小體弱,且聽聞喜修道,修道之人與世無爭,正好控製。”


    道爺好控製……蔣慶之覺得自己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但隨即他就笑不出來了。


    “朕好控製?”嘉靖帝沒笑,而是幽幽的道:“當初的楊廷和與張氏也是這般想的吧!”


    是啊!


    先帝駕崩,張太後和楊廷和商議由誰來接手這個龐大的帝國時,選中的也是嘉靖帝。


    什麽兄終弟及,在張太後和楊廷和眼中,選中嘉靖帝的原因不是什麽兄終弟及,而是興王府那位剛襲爵的小興王身體孱弱,且喜歡修道。


    一句話:那小子好控製!


    於是小興王就被天降餡餅砸中了。


    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喜歡修道的新君,骨子裏卻承襲了大明帝王的血統:寧折不彎!


    太祖高皇帝,成祖皇帝……乃至於後來和臣子鬧崩,寧可在深宮中數十年也不肯妥協低頭的萬曆帝……


    還有那位喜歡做木工的帝王,被描述成不務正業。可特麽但凡能掌控朝政,但凡能令臣子低頭,他哪有時間去做木工?


    君臣之爭從太祖高皇帝開始,貫穿了整個大明曆史。


    太祖高皇帝時有胡惟庸,成祖皇帝在位時,動輒便把重臣丟進詔獄中。


    這二位帝王之後,大明再無一位帝王能壓製住臣子。從剛開始君臣相持,到後來臣子一麵倒的優勢,中間隻隔了個事兒。


    “土木堡之變!”蔣慶之喃喃的道:“那一戰葬送了大明最精銳的將士,葬送了大明最有廝殺經驗的一群武勳武將……從此後,帝王就再無壓製文臣的能力。從此後,士大夫們就成了這個龐大帝國的主宰。”


    蔣慶之突然打個寒顫。


    淩晨之間的天地最是昏暗,天邊殘星閃縮的有些淒涼,連風都變得格外寂寥。


    “朕一直在想,當年的土木堡之變,為何疑竇重重。”嘉靖帝負手在殿外緩緩而行。


    蔣慶之覺得身體有些冷,殿內燕三依舊在盤問廖晨。


    “……江彬手握重兵,兼執掌錦衣衛與東廠,權勢滔天。先帝……有些糊塗了。”嘉靖帝點評了一下先帝。


    蔣慶之說道:“陛下,其實先帝不是糊塗。”


    “那是什麽?”


    “率真。”


    那個笑嘻嘻的帝王總是把一切往好處想,哪怕被群臣阻攔,無法實現自己的雄心壯誌,依舊不會發怒,他會自娛自樂,給自己封官,什麽先鋒大將,什麽總兵官……


    “嗯!”嘉靖帝點頭。“你倒是敏銳。”


    不是蔣慶之敏銳,而是他在後世看過不少關於朱厚照的記載,對這位帝王的印象頗深罷了。


    殿內傳來了廖晨的聲音,“彼時老夫不在陛下身邊,不過後來隨陛下迴京途中,曾聽陛下說,落水後,他覺著有什麽東西拽著他的腳腕往下拖。他以為是……鬼。”


    蔣慶之的身體麻了一下,“是水鬼!”


    提前得知消息的江彬令擅長水性的心腹在水中等候,就在先帝落水時,拽著他的腿往水深處拉。


    淹死他!


    蔣慶之仿佛看到了一張猙獰的臉。


    “先帝不知掙紮了多久,幸而力大,奮力掙脫。”廖晨的聲音中帶著不知是絕望還是自嘲的味兒,“彼時罪人惶恐不安,覺著帝王自有天佑……迴到京師後,罪人便病倒了。”


    人心才是萬病的根源!


    蔣慶之想到了這句話,疾病來自於情緒,來自於七情六欲,來自於貪嗔癡……


    有人說疾病來自於病菌,那些乞丐整日在最髒的地方廝混,天竺那些苦行僧故意接觸髒東西,乃至於……幹了一杯那啥水,上樓梯有勁了,吃嘛嘛香。


    乞丐無病無災,苦行僧長壽,喝了河水的信徒屁事沒有。


    為啥?


    蔣慶之覺得是因為他們篤信這一切都是好的,善的,對自己無害的。


    你信什麽,什麽就會來臨。


    “先帝為何染病?”燕三喝問。


    廖晨的聲音恍若鬼泣,“罪人不知啊!啊!”


    慘叫聲中,嘉靖帝說道:“先帝染病後,有人說召喚禦醫而不得,這等話……不是蠢,就是壞。”


    蔣慶之在後世也見過這等分析,說正德帝在病倒後,身邊人連禦醫都叫不來。


    剛開始他還覺得毛骨悚然,心想那些文官竟然牛逼拉轟到了這等境地?


    可後來他卻捧腹大笑。


    宮中還有正德帝的老娘張太後在,兒子染病,這位太後難道是睜眼瞎,不但看不見,而且也聽不到。甚至坐視兒子病故?


    這特麽不是笑話嗎?


    陰謀論一旦上頭,什麽揣測都敢描述成正史。


    “不知?拿針來。”燕三的聲音尖利,讓蔣慶之想到了某位教主。


    “啊!”


    慘叫聲延綿著,嘉靖帝聽了一會兒,搖頭,“迴!”


    二人一前一後在宮中緩行。


    “慶之。”


    “在。”


    “人為何而活?”


    “陛下,您這個題目太大。”


    “嗯?”


    “那臣試言之。佛陀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都是過眼煙雲。您想想當年與楊廷和等人的爭鬥,可也有如此感覺?”


    “嗯!”


    “曾經的風光無限,轉瞬就成了記憶深處的疤痕,不願提及。人活著……臣以為,也隻是活著。若是要一個意義……”


    蔣慶之止步,看著東方浮起的晨曦,“那必然是體驗。”


    “體驗?”嘉靖帝也在看著晨曦。


    表兄弟並肩而立,沐浴在晨曦之中。


    “是。人活著就是體驗。順帶若是有些悟性,能悟透生命本源,悟透自己從何處來,到何處去……那便是成功。”


    “可朕看到的卻是蠅營狗苟,是無數生靈為了食物,為了權力大打出手,不惜一切……”


    “所以才需要修煉啊!陛下!”


    “那麽,你修煉到了何等地步,蔣巨子。”


    “呃!臣如今修煉到了……越發喜歡七情六欲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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