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私塾中的學生們開始誦讀。


    院子裏有一棵大樹,當初來看這處宅子時,方卓一眼就喜歡上了這棵樹,由此把宅子買了下來。


    沒事兒他喜歡站在樹下,背靠樹幹,感受著那多年來依舊蓬勃的生命力。


    “消息已經往四處散去,墨家出山將會震驚天下。可我儒家如何應對?是一盤撒沙,各行其是,還是聯手鏟除墨家。京師士林的名士們正在商議……”


    陳湛仰頭看著樹冠,“朝堂上的重臣們也在商議,不過他們忌憚陛下的姿態,故而尚未有結果。”


    方卓說道:“陛下能如何?當年咱們能把他逼入西苑,今日難道不能?”


    陳湛看著他,“莫要小覷了陛下,他乃帝王,天生便能壓製咱們。”


    “漢之前,帝王不過是凡人,從漢武始,帝王便成了神靈,天之子……”方卓譏誚的道:“董聖當年改變儒學,把帝王奉為神靈,可他萬萬沒想到,我儒家有一日會成為帝王的敵人。”


    “不是有一日,而是從漢以來,我儒家就是帝王的敵人。不過鬥而不破罷了。”陳湛說道:“說來說去,都是權力在作祟。”


    “你這話被那些人聽到了,定然說你吃裏扒外!”


    “除去那些傻子和年輕士子,這個道理誰不知道呢?難道還真以為咱們和帝王爭鬥是為了江山社稷,是為了天下蒼生?得了吧!”


    二人相對一笑,方卓說道:“蔣慶之那邊最近定然會低調,難以尋到機會。不過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隻要他在京師一日,遲早會露出破綻……告訴那些人,我會盯著他。”


    “先剪除蔣慶之羽翼的謀劃是你提出來的,那些人頗為不以為然,昨日刺殺徐渭失手,晚些我去……怕是要被那些人奚落了。”陳湛苦笑著。


    “那些蠢貨,剪除羽翼,再從容收拾蔣慶之。就算中途有變故,也不至於讓局勢太過激化。”


    “罷了,我得去了。對了,最近幾日你少出門。”


    “無需擔心,那中人隻管收錢辦事,且不知我的身份,蔣慶之尋不到我這裏來。再有,我在外麵放了人,事有不諧便遠遁就是了。”


    送走陳湛,方卓走到了課堂外,看著先生正在教授學生誦讀。


    “天地玄黃。”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宇宙洪荒。”


    那些孩童搖頭晃腦的跟著先生誦讀,一張張小臉都板著。


    方卓仿佛看到了多年後,這些孩童走進了朝堂……


    然後呢?


    方卓捫心自問。


    然後……


    繼續壓製帝王?


    可壓製帝王的後果是什麽?


    那些人說眾正盈朝,自然大治。


    也就是虛君。


    以臣子來治國。


    也就是以儒學來治國。


    “為何千年以降,這個中原難逃治亂循環的怪圈?”方卓喃喃低語。


    他搖搖頭,“與我何幹?”


    他隻是個執行人,至於儒家如何與帝王爭奪,他管不著,也不想管。


    “我輩當執權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何其快哉!”


    晨風吹過,大樹下的方卓心曠神怡。


    外麵突然傳來了狗吠聲,方卓笑道:“難道有客人?”


    腳步聲在外麵停住,有人叩門。


    方卓剛想去開門,就聽到有人喊道:“是蔣慶之。”


    嘭!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踹開了。


    煙塵中,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


    誦讀聲中斷了。


    先生走出課堂,愕然看著衝進來的蔣慶之和護衛們。


    孩子們也坐不住了,紛紛窺望。


    蔣慶之本是冷漠的臉,在看到孩子們後多了些笑意,“方先生,老朋友來了也不知出迎。再有你這大門也該修繕了,不過是輕輕推了一把,竟然便塌了。”


    方卓迴頭看了一眼孩子們,笑道:“都去讀書!”


    孩子們擔心被責罰,大唿小叫的迴到了課堂。


    “生機勃勃,不是嗎?”方卓笑道。


    “教授了什麽?”蔣慶之問道。


    “千字文。”


    “就沒教授勸學詩?”


    “教了。”


    “書中自有顏如玉,自有黃金屋……讀書為何?”


    “為了……”


    “繼續。”蔣慶之淡淡的道。


    方卓苦笑,“人活著,難道不是為了一展抱負嗎?若是能榮華富貴,誰能拒絕呢?”


    “每個人的天性都不同,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孩子就如同是一張白紙,任由大人塗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儒家多年來在這張白紙上塗抹了什麽?功名利祿,名利欲望……”


    蔣慶之負手聽著讀書聲重起,說道:“一代代孩子被教導讀書便是為了榮華富貴。美女錢財都在書本中,都在科舉中……一代代孩子長大成人,步入宦途後,他們會做什麽?”


    方卓冷笑,“不教這些教什麽?長威伯莫非天真到了以為人性本善?”


    “人性善惡不提,若是在那些白紙之上塗抹些更為積極向上的,那麽我想這個中原也不至於如此。”


    “墨家難道想重開墨學嗎!長威伯可知這會帶來什麽。”方卓說道:“春秋時百家爭鳴,尚且有學派之爭。今日我儒家一統諸學,誰敢忤逆?”


    “儒家老了。”蔣慶之搖頭,“你們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你等坐井觀天,卻不知外麵的世界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些異族的船隊正在大海上航行,他們尋到了新大陸,那裏有無盡的資源。他們攫取了無數土地和財富,這些土地和財富讓那些異族越發強大……


    人的欲望無窮無盡,他們會把目光轉向更遠的東方。當堅船利炮出現在中原的海岸線上時,儒家能做什麽?”


    蔣慶之想到了多年後的那一幕,什麽刀槍不入,在火槍之前頓成笑談。


    一直領先這個世界的中原王朝,終於淪為了異族眼中的小醜。


    “儒家就如同婦人的裹腳布,又長又臭!”


    蔣慶之招手,孫不同走過來,“是自己跟著走,還是打暈了帶走?”


    方卓歎道:“容我告別。”


    蔣慶之點頭。


    方卓去和先生交代了一番,隨後跟著蔣慶之走了。


    沒有拷打,方卓平靜的說出了一切。


    “是我建言先剪除長威伯的羽翼,隨後再徐徐圖之。”


    “為何?”


    審訊他的是徐渭。


    “你該知道的。”方卓笑道:“徐渭,越中十子之一,才華橫溢,可惜科舉之路卻頗為坎坷。你以謀劃擅長,不過太過狂放,就算是進了仕途,也沒有幾個上官和同僚能容忍你。”


    “有些意思。”徐渭問道:“後續是如何謀劃的?”


    “後續……先剪除了長威伯羽翼,隨後造輿論。”


    “抹黑?”


    “對,讓長威伯與墨家臭名遠揚。、”


    “那些人難道是傻子,你等說什麽就信什麽?”孫重樓不解。


    “嗬嗬嗬!”方卓笑道:“百姓蒙昧無知,人雲亦雲。掌控地方的是誰?是我儒家子弟,他們說什麽,那些百姓便信什麽。”


    “那麽……若是陛下下旨,為少爺和墨家正名呢?”孫重樓不服氣的道。


    “徐文長,這位……”方卓挑眉。


    徐渭覺得有些丟人,“年輕人率真。”


    方卓莞爾,“陛下下旨……誰來執行?”


    “地方官吏啊!”孫重樓說。


    “地方官吏乃何人?”方卓反問。


    呃!


    孫重樓呆住了。


    ……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準備抹黑伯爺與墨家。”


    徐渭把口供遞給蔣慶之。


    蔣慶之翻看了一眼,“儒家最喜的便是這一招。”


    “伯爺莫要小覷輿論,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旦墨家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再想發展,那就成了笑談。”


    徐渭說道:“我以為,當率先反擊,以此次刺殺為由頭,批駁儒家……”


    蔣慶之搖頭,“我敢打賭,咱們的聲音出不了京城,乃至於出不了新安巷。”


    “總得試試。”徐渭說道。


    “也好。”


    蔣慶之點頭。


    ……


    那處宅子裏,十餘名士爭執不休。


    “老夫早說過了,什麽剪除羽翼,不如直接攻訐蔣慶之,如今可好?刺殺失敗,反而打草驚蛇。”


    “那就直接刺殺蔣慶之!”


    “屁話,蔣慶之如今出門都帶著五六個護衛,那些護衛身手了得,要出動多少人方能得手?這是京師,數十人圍殺蔣慶之,你覺著西苑中的那位會如何?”


    一個名士指著眾人罵道:“他會藉此出動京衛,清剿咱們。”


    “不能給他借口!”一個名士肅然道:“不過此事無需著急,咱們在暗,蔣慶之在明。咱們盯著他,朝野一起出手,看他如何應對,一旦他露出破綻……”


    陳湛在外圍,這裏沒他說話的地兒。


    一個隨從進來,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陳湛心中一緊,剛想過去問話,隨從卻走了過去,說道:“諸公,就在先前,蔣慶之帶著人抓走了方卓。”


    名士們一怔。


    隨即爆發了更激烈的爭吵。


    半個時辰後他們達成了一致。


    “發動輿論!讓蔣慶之與墨家淪為過街老鼠!”


    一個名士口角生沫,斬釘截鐵的道:“墨家不是擅長什麽機械之學,先從朝中開始,讓百官憎惡蔣慶之與墨家。當六部無人配合,當他處處碰壁時,有天大的本事也隻能徒唿奈何!”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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