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彬從銀山書院出來就直奔羽林左衛。


    “召眾將議事!”


    少頃諸將魚貫進了大堂,就見陳彬板著臉端坐著,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出了些喜氣兒。


    “指揮使可是有喜事?”


    有心腹笑著問道。


    “今日蔣慶之在銀山書院自承身份,乃是墨家巨子。”


    陳彬說完等著眾將歡喜,可半晌卻見這群人在麵麵相覷。


    顯然沒搔到位。


    “一群不學無術的蠢貨!”陳彬這才想起這群手下的粗鄙,“那墨家乃是儒家死敵,你等先前沒見到那些人喊打喊殺,乃至於有人衝到蔣慶之身前準備動手……”


    “若是群毆,蔣慶之那點人不夠看啊!”有將領說道。


    “可惜那孫重樓往前一站,那廝竟然怕了。”陳彬有些惋惜,先前若是真動手,銀山書院一方數百人圍毆蔣慶之等人,陳彬等人悄然打個太平拳……


    “那些人不就喜歡吹嗎?”有人笑道:“碰到硬茬子便軟了。”


    “指揮使。”有人突然一拍腦門,。“如此蔣慶之自顧不暇,那咱們……”


    “安生些。”陳彬難掩喜意,“太平了,都特娘的給老子收斂些,莫要在這個時候觸黴頭。”


    “那該慶賀一番吧?”


    “今日我請客,不醉不歸!”


    ……


    “沒想到那位盧靖妃竟然如此果決,倒也是個女中豪傑。”蔣慶之把玩著玉如意,不小心差點跌落。


    “夫君,這東西宮中有記載,若是弄壞了還得上疏請罪呢!”李恬拿著的是另一隻玉如意,宮中出品的東西確實是精致,讓她有些愛不釋手。


    蔣慶之隨手把玉如意丟在案幾上,起身道:“最近出門小心些。對了,丈人那邊叮囑一番,讓他在太常寺留心。”


    “夫君可後悔了嗎”李恬問道。


    蔣慶之搖頭,“這一日遲早會來。早來有早來的好處。”


    他也想過把這事兒往後推,可太子去了,道爺看著道心不穩,大有破罐子破摔之意。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給自己戴上了墨家巨子的頭銜。


    書房裏,蔣慶之盤腿而坐,單手托腮悠悠的道:“鼎爺,我這算不算忽悠了全世界?”


    墨家早已消亡,興許有零星技藝在民間傳承,但作為一門學說,墨家已經壽終正寢了。


    墨家已死,有事燒紙。


    今日他卻借屍還魂,打出了墨家的大旗。


    “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個問題。”


    他閉上眼睛,不知不覺便去見周公了。


    大腦中的那個空間看著空蕩蕩的,大鼎的銅綠依舊在閃著光,那些光不斷散向四周,周圍的空間被這光芒潤澤著,看似越來越厚實……


    空間的有些邊緣有些薄弱,隨著光芒的潤澤,漸漸被修補完善。


    光芒不停的向四周散布,空間邊緣厚實的地方仿佛有些不耐煩,在嚐試著向周圍擴張……


    蔣慶之渾然不覺這一切,為了今日的論戰,他這陣子堪稱是廢寢忘食。半夜想起一個論點,猛地從半睡半醒中醒來,便起床記錄靈感。


    侍女本想請蔣慶之去吃飯,卻聽到了輕微的鼾聲,孫重樓也不許她進去,便去請示李恬。


    李恬到了書房外,孫重樓低聲道:“夫人,少爺睡了。”


    李恬側耳聽聽鼾聲,低聲道:“都別吵他。廚房那邊溫著飯菜,夫君何時醒來何時吃飯。”


    孫重樓咧嘴一笑,“老爺若是見到夫人這般好,定然會歡喜。”


    李恬莞爾,想了想蔣慶之口中的公公。


    ——爹憨實,寡言少語,被人欺負了也不吭聲……


    一個憨實的形象就這麽在腦海中成型了。


    可夫君為何這般狡黠呢?李恬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蔣慶之在酣睡,而外界卻炸鍋了。


    “蔣慶之乃是墨家巨子?”


    “是啊!今日銀山書院數百人都聽到了。”


    “我滴神!墨家竟從棺木中爬出來了?”


    有人在彈冠相慶,有人憂心忡忡,有人為之叫好,有人為之惱怒……


    ……


    “所有這一切,不過是利益使然罷了。”


    夏言最近有把伯府當家的意思,吃了午飯後,霸占了蔣慶之的外書房,和徐渭等人商議後續事兒。


    徐渭說道:“後續對方定然會大打出手,明槍暗箭一起上。伯爺這裏是關鍵,護衛這一塊……”


    “我先前已經和莫展說過了。”胡宗憲從容的道:“以前我等在暗,他們在明。如今卻反過來了,他們在暗,咱們在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不過既然要做大事,當不惜此身。”


    “不隻是不惜此身,要以牙還牙!”徐渭打開折扇扇了幾下,“誰敢出手便撇斷誰的手,誰敢下毒手便弄死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徐渭和胡宗憲相對一笑,都覺得蔣慶之這話精辟。


    睚眥必報是必須的,否則會引來無盡的煩惱。


    “兩個小子,別小看了對手。”夏言喝著茶水,悠悠的道:“他們掌控著輿論,若換做是我,會先將墨家和慶之說成洪水猛獸,或是無恥之尤……”


    “嘖!”徐渭蹙眉,“此事要想扭轉不易。”


    “咱們人少。”胡宗憲說道:“單拳難敵四手。”


    “可咱們會做!”


    三人抬頭,門外蔣慶之端著個大碗正在刨飯。


    “你就不能好生吃飯?”夏言笑道。


    “夏公你這就不懂了吧?”蔣慶之刨了一口飯咽下去,“這菜從中午溫到此刻,滋味兒早已滲透了進去,最是美味。把米飯弄進去拌勻,一口下去……各種滋味迸發,嘖嘖!”


    老頭兒垂涎欲滴,“給我弄一份。”


    “沒了。”蔣慶之蹲在門外吃的酣暢淋漓。


    “伯爺,有人請見。”仆役來稟告。


    “誰?”蔣慶之抬頭。


    “說是沈煉。”


    “我那位族姐夫?”徐渭出來,“我去看看。”


    沈煉一襲布衣,見到徐渭後說:“膽大包天!”


    徐渭淡淡的道:“膽子太小如何做大事?”


    “你那位東主這是想做何大事?周公?還是曹阿瞞!”沈煉渾身都有一種凜然之意。


    徐渭嗬嗬一笑,“若伯爺要做周公如何,做曹阿瞞如何?”


    “做周公,他可有被清算的準備?做曹阿瞞,天下人人喊打!”沈煉看到了蔣慶之,止步拱手。


    “見過長慶伯。”


    “沈先生這是第一次來我家,蓬蓽生輝。”蔣慶之微笑道。


    徐渭注意到蔣慶之稱唿沈煉為先生,而不是他的官職,錦衣衛經曆。


    外書房裏大家重新落座。


    沈煉仔細看著蔣慶之,看到的卻是精神抖擻,“今日聽聞伯爺身份,沈某也為之一驚。正好沈某有個疑問一直想問伯爺。”


    蔣慶之聽出了些許疏離之意,“你說。”


    沈煉看著他拿出藥煙,在桌子上輕輕頓著,“伯爺看似與嚴黨勢不兩立,可沈某卻知曉,長久以來伯爺與嚴黨才是真正的鬥而不破,更像是做給誰看。”


    有趣的人!


    蔣慶之含笑道:“繼續。”


    “嚴嵩父子在朝中一手遮天,陷害忠良,提拔奸佞,這等大奸之徒,伯爺為何與之虛以委蛇?”


    沈煉目光炯炯的盯著蔣慶之,等著他的迴複。


    “那麽,嚴嵩父子下台之後,你覺著誰會接手直廬?”蔣慶之反問。


    “徐階最有可能。”沈煉說道。


    “在你眼中,徐階比嚴嵩父子如何?”


    “至少不會如此貪婪可鄙。”


    “嗬嗬!”蔣慶之嗬嗬一笑,“老徐,替我待客。”


    話不投機半句多。


    沈煉霍然起身,“長威伯這是要逐客嗎?也好。不過今日有人托沈某來問長威伯,敢問伯爺,墨家出山為何?”


    蔣慶之走到門口,沒迴頭說道:“讓這個煌煌大明,站在世界之巔!”


    沈煉迴到了家中。


    推門進去,一個中年男子正在他的書房裏喝茶,手中還拿著一卷書,意態閑適。


    “純甫迴來了?”沈煉進去,“不是說今日訪友嗎?”


    男子便是心學大佬唐順之,他把書卷放下,“訪友不遇,又囊中羞澀,便迴來準備弄些吃的。怎地,看你神色不忿,可是那位長威伯給了難看?”


    沈煉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幹了,冷笑道:“我問他為何與嚴嵩父子虛以委蛇,他竟不答。”


    唐順之微笑,“我且問你,若是嚴嵩父子此刻倒台,誰來執掌權柄?誰來為陛下擋住那些人的攻訐?”


    “徐階。”


    “蔣慶之不迴複你,便是在暗示,徐階此人靠不住!”


    “徐階隱忍多年,一心想掀翻嚴嵩父子,此人學問了得,且胸中自有錦繡……”


    “他胸中的錦繡,可及那位長威伯?”


    沈煉一怔。


    唐順之說道:“我方才琢磨了一番那位長威伯在銀山書院的話,處處都能落實,也就是說,並無空談虛言。而徐階所謂的胸中錦繡,你告訴我是何等錦繡?可能實施?可有具體綱目?”


    沈煉默然良久,“以工帶農、商,後續帶動天下,這個法子看似能落實,你可曾想過,若是如此,工匠翻身做了人上人……這妥當?”


    “那麽為何士人能做人上人?”唐順之淡淡的道:“我心學一脈之道在於知行合一。知而不行,行而不果,那便是無用之學。”


    “你這是以實用為綱。”


    “當下大明,你以為還有時日從容辯駁各家學說孰優孰劣嗎?”


    沈煉一怔,“你的意思……你更看好蔣慶之和墨家?純甫,蔣慶之此人看似年輕,可城府不淺。另外,今日之後,儒家必然會對其喊打喊殺,我心學本就不易,若是對齊釋放善意,難免會引來攻訐。”


    “先看看蔣慶之和墨家要做什麽。聽其言,觀其行。”唐順之自然知曉心學處境艱難,但卻樂觀的道:“那些腐臭之輩又多了個對手,可見我道不孤,可喜可賀。”


    沈煉說道,“對了,徐階想見你。”


    “徐階?”唐順之重新拿起書卷,“我更想見見那位長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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